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子而取勢。
——《棋經》
黃瓢子覺著自己似乎是被作絕張用戲耍了。
他連走了彩畫行三家,都沒發覺什麼不妥,更沒有什麼自殺凶事。這讓他有些不舒坦。被戲耍倒在其次,看那幾家都沒事,他竟有幾分失望。覺察到這心思,他頓時又愧又怕,忙望向四周,路上並沒有人瞧他。他暗暗自責起來:你難道盼他們出事?
從小到大,他始終覺著自己雖然笨,卻至少還是個良善之人。見著比自己高強的,雖都自然賠著小心,卻也儘力讓自己不諂不妒。這時一眼瞅見自己心裡竟藏著這等惡念,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像是在平地上走著走著,忽然發覺腳底竟是一片薄冰,輕意一踩,便會踏裂,下頭則是無底黑淵。以往,看到人行惡,他始終納悶,同樣是人心,這人為何會壞到這地步。這時他才發覺,壞的絕不是一些人心,所有人心恐怕都是這般,常日里只是用薄薄一層皮包藏著,外頭瞧著都是良善之人,一旦有事戳破,裡頭全是黑水。
想到此,他後背一冷,不由得停住腳,怔望向四周往來的路人。這些原本好端端的人,竟都變作了裹著人皮的惡鬼一般,而這街市、這人間,也頓時變作寺壁上畫的地獄。他連連打幾個寒戰,心底里又慌又怕,手緊緊攥著木箱提繩,像是攥著救命繩一般。
這木箱是他父親留下來的,提繩早已磨光,在手心裡甚而有些打滑。他不由得想起少年時,跟著父親去做活兒,他總是爭著背這刷具木箱。
那時身量矮,肩挎提繩,木箱幾乎要拖到地上。父親得了錢,也放在這木箱里。有回得的錢多,他幾乎背不動,心裡卻極歡喜,大聲說:「我要趕緊學好手藝,也要掙許多錢。」
父親聽了笑著說:「掙錢可是世上最苦的事,人辛苦掙錢時,和牛馬並沒分別。裡頭若沒有善,便只是受長罪,如那牢城營里的囚犯一般。」
「善是啥?」
「善是歡喜。這世上掙錢的法子有千千萬,任一樣手藝學好了,都能掙錢。可能讓自己歡喜的,卻不多。就如我這黃土刷營生,在彩畫行里雖是最低一等,卻能讓我歡喜。我研磨塗料時,磨得細、調得勻,心裡便歡喜;一堵糟土牆,刷得勻整鮮明了,瞧著更是歡喜;牆刷得好,顧主給錢給得歡喜,我拿錢也拿得歡喜;得了這錢,讓你和你娘飽暖不愁,那更是大歡喜。有了這些歡喜,做活兒掙錢便不是受罪。一樣營生,於己於人,處處能得些歡喜,便是善……」
想起父親這番話,他忽然若有所悟:做人做事相通,人心己心,也都一樣。但凡是人,生來恐怕都帶著些惡。只是,起心雖同,歸心卻異。歸於善,便善;歸於惡,便惡。惡是苦,既苦己,又苦人;善是歡喜,自己歡喜,別人歡喜。
想到這裡,他心裡頓時一松,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咧嘴笑了起來。心想:有惡念不怕,只要能歸到善處便好。眼下並不能斷定作絕張用真是在戲耍,彩畫五裝,碾玉典家不須去,只剩解綠夏家。夏家和別家不同,一定得去走一遭。無事最好,若真有凶事,能幫則一定要幫,其他不必多想。
於是,他挎起箱子,大步朝解綠夏家走去。
和青綠裝相比,解綠裝多一層土硃色。先用紅料刷底,邊緣用青綠疊暈裝飾。近年來,解綠裝也效仿五彩、碾玉等裝,繪製一些花飾,叫作「結華」。如今解綠裝手藝最高明的是夏升。夏升今年不到三十歲,最擅用紅綠二色,紅者明艷如蕉花,綠者鮮翠如蕉葉,因此人都叫他「夏芭蕉」。
夏家最為人稱道的卻並非夏芭蕉,而是他娘盛氏。夏芭蕉六歲那年,他爹做活兒時,不慎從樓檐上失足摔死。夏芭蕉那時年幼,還沒得來及學彩畫手藝,他家祖業原本便要從此中斷。誰都沒料到,他娘盛氏自嫁入夏家後,一直留意丈夫做活兒,從顏料選礦、研磨兌色,到畫藝技法、通體配色,全都記在了心裡。她便憑著記憶教導兒子學彩畫,不到十年,竟教得兒子學成了一手絕藝。她更仔細揣摩五彩、碾玉和雜間裝,將「結華」技法引入解綠裝,讓兒子超邁父祖,卓然自成一家。
為了讓兒子在彩畫行立足,她又竭力團攏幾大名家,求他們提攜。她為人活泛,話語甜巧,那幾家又念著他們孤兒寡母不易,都儘力幫扶,連那年宮中秘閣繪飾彩畫,也招了夏芭蕉同去。才兩三年,夏芭蕉便已在京城彩畫行穩穩立住腳。解綠裝那些老手名匠瞧著他結華技法新鮮奪目,反倒都來向他求教。人靠人推,名借名重,無形中,他隱然成為解綠裝第一名匠。盛氏怕兒子自驕自滿,一直嚴加管束。兒子交什麼人、接什麼活兒都得先經由她相看取捨。她家雖早已不愁錢糧,又娶了兒媳,僕婢也雇了幾個,兒子一飲一食、一衫一襪,她都仍要親自照料。
黃瓢子渾家阿菊最仰羨的便是盛氏,盛氏也從不嫌貧愛富,見阿菊做事勤謹,也甚是喜愛。黃瓢子和阿菊當年的親事,除了行首史大雅,出力最多的便是盛氏。
黃瓢子進了內城,來到榆林巷。進了巷子,一株大榆樹旁邊一座小小院落便是夏家。黃瓢子輕輕叩了叩門,半晌有人開了門,是夏家僕婦,認得。
「盛大娘在家嗎?」
「出門望親戚去了。」
「夏小相公呢?」
「小相公在裡頭學畫呢,你有事嗎?」
「寒食沒來拜節,今天得空來拜問一聲。」
「那你進來吧。」那僕婦引著黃瓢子走到左邊一間側房,「少爺,阿菊的丈夫來瞧您了。」
黃瓢子站在門邊,擺著笑臉,微弓著身子朝里探望。夏芭蕉果然在床邊一張大桌案前執筆描花,他只「嗯」了一聲,並沒有抬頭。黃瓢子見他畫的是一大朵海石榴花,花瓣極細密繁複,僅望過去,便已經眼暈。他不由得暗暗吐舌:這等精貴飯碗我是端不起。正瞅著,夏芭蕉一筆下去,似乎略重了一些,一條線畫得粗斜了些。他頓時皺起眉,在那花朵上憤憤亂抹了幾筆,一朵花頓時被墨塗污。隨即,他將筆一丟,抬起眼朝黃瓢子瞪過來,眼睛極大,眼白又佔了大多半,白剌剌的有些嚇人。黃瓢子忙儘力撮著笑連聲道歉。
「你來有要緊事?」夏芭蕉仍瞪著眼。
「我……來拜望盛大娘。」
「她出門去了。」
「噢……這是我渾家新醬的姜豉……」黃瓢子慌忙從箱子里取出兩罐姜豉,他特地給盛氏多拿了一罐。
「給楚嫂吧。還有其他事嗎?」
「沒……沒有了。」
天上飄起細雨,程門板只得悶悶回家。
焦船案那些死屍仍然不知身份,兇手更是毫無頭緒。除了等候消息,他再想不出其他主意。做事總是這般艱滯,也不知是由於沒時運,還是自己真的愚鈍難成事,只隱隱覺得恐怕是後者。但若一旦信了,便再沒氣力活下去。他不敢深想,忙儘力把思緒往案子上扯,卻始終凝不起神來。
獨自一人行在細雨中,衣帽漸被打濕,渾身一陣陣發冷。那一家五口斃命焦船的情景不斷浮現於心,他忽而念起自己家人。他從未將公事與家事牽扯在一起過,更莫論這等兇案。這時卻不知為何,不由得問自己,若他們也遭這厄運,會如何?想到妻兒全都棄己而去,他心裡頓時一片荒茫茫、寒漠漠。自少及長,他都極孤單,這時所感卻遠勝以往,心底沒了絲毫依憑,如寒風裡一片飛蓬,無根無援,沒有歸處,也無去處。
他從未料到妻兒於己,竟重如斯。心裡極為震驚,甚而有些慌怕,像是猛然間被人剝光衣褲,赤露原形。他從來不願親近誰,也不願人親近他,此刻卻發覺,自己與妻兒何止親近,原本就是並枝連葉、同根共體,缺了哪一個,自己都極難再活。隨即,他也發覺,自己並非不願親近妻兒,而是怕親近,如同一塊冰,怕靠近爐火。可身在爐火邊,我為何要死死抱住一塊冰?或者,我本身便是一塊冰?
他心裡一陣冷、一陣熱,根本難以把持,身子都隨之顫抖不住。快到街口時,他一眼望見那株大槐樹下站著兩個孩童,一高一矮,同撐著一把傘,是女兒和兒子。女兒懷裡另抱著把傘,他們自然是在候他。他心頭一暖,卻迅即又被寒冰包住,甚而想轉身避開。可兒子已一眼望見了他,立即從姐姐懷中搶過那把傘,尖聲歡叫著跑了過來。女兒忙用傘替他遮住雨,也一起快步迎了上來。他不知該如何是好,見兒子跑到近前,高聲叫著爹,將懷裡那把傘費力舉起,笑著伸向他。他臉上不住抽顫,訥然接過傘,俯身將兒子抱了起來,又朝女兒點了點頭。兒子緊緊攬住他的脖頸,女兒則怯怯喚了聲爹。他心裡一憐,想伸手牽住女兒,但手被傘佔住,騰不出來。反倒是女兒將自己的傘桿用胳膊夾住,從他手裡接過傘,替他撐開,小心遞迴給他。他接過來,又朝女兒點了點頭,嘴角儘力扯出一絲笑。女兒見到,眼裡一閃,有些驚異,更有些歡喜。他越發難過,卻不知能說什麼、做什麼,只能抱緊兒子,朝家裡走去,女兒快步跟在旁邊。
到了簟席鋪前,妻子等在檐下,目光原本含著關切,等他走近,迅即變得冰冷。他知道那是假冷,是為了應對他的真冷。他忽然想道聲歉,嘴唇動了動,喉嚨卻乾澀難語,只能望著妻子歉然點了點頭。妻子卻立即發覺,略愣了一下,隨即裝作不見,伸手接過傘,淡淡說了句:「快去把濕衣裳換了吧。」語氣里已散出常日的柔。
他放下兒子,去後面卧房換了衣裳出來,到堂屋一看,桌上飯菜已經擺好,冒著熱氣,妻子和兒女都已坐好等他。主位上擺著酒盅,白瓷缽里燙著一瓶酒,酒香溢滿屋中。他身上心裡都一陣烘暖,卻仍說不出話,也笑不出,但面色已非常日那般僵冷。他低著眼過去坐了下來,抓起酒瓶斟了一盅,呷了一口,而後抓起箸兒去夾面前碗里的脯臘雞塊。兒子卻忽然嚷道:「爹,箸兒反了!」他一瞧,手裡的一雙箸反了一根。女兒眼中頓時閃出慌怕,每天碗箸都是她擺放。他忙望向女兒輕聲說:「不當事。」嘴角儘力露出些笑。女兒這才鬆了口氣,也怯怯笑了一下。妻子坐在對面,面色先有些緊,這時也微露出些笑意。他低下眼不敢對視,卻能覺到妻子目光中含著欣慰,甚而有幾分感激。他心裡暗暗生愧,卻不知能說什麼,只低著眼吃菜吃酒。
這頓飯不似往常,略有些尷尬,但更多了幾分親暖。吃飽後,他放下箸兒,望向妻子,低聲說:「案子沒頭緒,我帶了證物回來,再仔細驗看驗看。」他已經許久沒有跟妻子說過公事,妻子略有些意外,但笑著點頭輕應了一聲。那笑容依稀又回到新婚那年。他心裡一熱,忙避開目光,轉身離開,走進旁邊的書房,關起門後,才輕舒了口氣,身心似乎輕暢了許多。
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略怔了怔,不願多想,便坐到桌前,打開拿回來的證物袋,一袋袋倒出來仔細驗看,看了許久,仍未看出有什麼新線頭,心裡卻已不躁不急。最後驗看那個年輕男屍的證物時,他忽然發現那黃綢褙子殘片上隱隱有幾點污跡,湊近細瞧細摸,又嗅了嗅,似乎是油漆顏料。他心裡一動,忙又查看白絹褲、青綢鞋殘片,也分別有幾點。
他急急思忖起來,此人恐怕是油漆匠或畫匠。若是只滴到衣裳下襟、褲子、鞋面上,所涉行業不少,但連這片黃綢褙子肩背處都滴到,那便是在高處漆畫,只有兩種匠人,或是寺廟壁畫畫匠,或是樓宅彩畫匠!
毛球剛要開口,腦頂又挨了重重一鍬,隨即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發覺自己坐在一間空屋裡,嘴被一條破布勒住,身子被捆在柱子上。典如磋立在跟前,手裡仍握著那把鐵鍬,冷瞪著他。他忙要嚷,卻被破布上頭的塵土霉氣嗆得狂咳起來,幾乎要嘔,卻只發出悶悶嗚聲。心裡更是驚惶至極。
「這宅院在巷子最裡頭,你便是喊,也沒人聽見。你照實說,我便放你走,若答錯一個字,便挨一鍬——」典如磋冷聲說罷,將他嘴裡的破布扯了下來,隨即將鐵鍬頭抵在他胸口,「說,你知道些什麼?」
「我啥都不知……」毛球忙大聲辯解,話音未了,胸口就被典如磋鐵鍬重重一搗,鐵刃砍到肋骨上,疼得他頓時痛叫起來。才嚷了半聲,腦頂又挨了一鍬,他忙閉緊了嘴,不敢再嚷。
「說!」
「我真的啥都不知道!」剛說罷,腦頂又是一鍬,敲得他腦袋一陣暈痛。他忙哀求,「典大爺,你饒了我吧,我真的啥都不知道,只聽說你家二爺死得古怪,賭錢輸急了,想詐兩個錢花銷,才想出這個蠢法子!」他哪裡敢說是來綁架?何況張用只讓他來辦事,並沒有細說其中緣由。
典如磋卻全不信,又用鐵鍬在他胸口重重戳了一下,疼得他幾乎背過氣,忙要把實情說出來,但隨即想到當年做賊時,那三個同夥曾反覆教導他,就算被抓住,也絕不能認。一旦鬆了口,那些人不把你肝腸肚肺掏盡,絕不罷手。再看典如磋面色鐵青、目光狠黑,一副要人命的模樣,只能咬牙反覆說不知道。
典如磋又連連狠戳狠敲了十幾下,他體格清瘦,瞧著沒有多少氣力,也累得有些氣喘,只得停了手。毛球頭暈身痛,哭著連聲哀求。
典如磋瞪了他片刻,冷聲道:「你既然記不得了,便在這裡好生想想。哪天想起來,願意說了,我再放你走。」說罷丟下鐵鍬,俯身過來,將破布條又勒住他的嘴,隨即轉身走出屋子,一陣腳步聲,隨即響起院門開關上鎖聲,之後院子里頓時靜下來。
毛球不住念著典如磋最後所說「哪天」兩個字。他將我捆在這裡,不知道要囚禁多少時日?越想越怕,不由得又哭起來。哭罷,想起是張用害了自己,不由得怨恨起來,想痛罵幾句,卻生來不會罵人,憋了許久都憋不出一個臟狠字,心裡又氣又委屈,只能繼續嗚咽啼哭。
正哭著,院子里忽然嘭的一聲,驚得他立即閉緊了嘴,隨即傳來一個婦人痛嚷,竟是他渾家的聲音。他更是驚得身子一震。半晌,才聽見渾家不停呻喚著走了進來,渾身塵土,雙手抱著大腹,腿一瘸一瘸的。一見他被捆著,她忙急步強掙過來,替他扯掉嘴裡的破布條,又幫著替他解繩索。
他忙連聲問:「你怎麼來了?你是翻牆進來的?你懷著孩子,哪敢做這些莽撞事?」
「你一夜沒回來,我也一晚沒睡好,心裡放不下,又怕你那三個賊幫手不上心,就跑來瞧你。剛好瞅見你和典家那人一起進了這巷子,我還想著你得了手,在巷子外等,過了半天,卻見那人自己出來,不見你人影兒。我嚇得魂兒都沒了,等他走遠了,才進來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