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
——《棋經》
范大牙離開丑婆婆藥鋪,不知還能去哪裡查問砧頭老孫女兒阿善的下落。
天上飄起細雨,牛毛一般鑽進脖頸,浸起絲絲涼意,牙齒又開始一陣陣作痛。他想回家去歇息,可一想娘說那人今天要去家裡等著見自己,心裡一陣厭拒,不由得停住腳,站在街頭,悵茫茫望著匆匆路人,竟覺無處可去、無路可走。他不由得悲怨起來,做人為何會有如此多不如意,受這些煩難又是為了哪般?倒不如做一株草、一塊石,無心無情,任從冬夏。
遠處觀音院那邊傳來一陣暮鐘聲,以往他始終納悶,有些人百般富足,卻寧願出家,受那等清苦。這時卻忽然明白佛家所言,生即是苦。但凡是人,無論再高再強,恐怕總免不得煩惱苦楚,有了這般,便缺那般。更何況如自己這等微賤之人,幾乎尋不出一樁如意事來。他心裡一陣灰冷,忽而極想脫了這一身吏服、剃去這一頭黑髮,去做一個清靜和尚。但一想到那已經顯出老態的娘,哪裡忍心拋下?那人說要帶娘去淮南享福,不知是不是又在誑娘?若是真的,我便沒了牽絆,正好去出家。只是,那人家裡已有妻室,娘去了算什麼?那妻室容得下娘?我娘在自己家中,事事都由自己,去了那裡,勢必處處都得賠小心,這又何苦?
他心裡七轉八繞,正在起伏糾結,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回頭一瞧,是丑婆婆藥鋪的夥計,似乎名叫阿奇。
「范哥,我知道阿善去哪裡了。」
「哦?」范大牙忽然想起,剛才在藥鋪里打問阿善時,阿奇一邊招呼買主,一邊不住側耳聽他和管賬對話,看那神色似乎極在意阿善。
「上個月月頭,有天傍晚,店裡包葯的草紙沒了,總管讓阿善去買,我也正巧去給一個官宅送葯,就在她後邊走。沒走十來步,便瞅見一個中年男人攔住了阿善,拉著她到牆角邊說了一陣子話,瞧著鬼鬼綽綽的。第二天,阿善就辭工走了。」
「那人你可認得?」
「認得,是彩畫行的丹粉刷匠人,姓仇,人稱仇蠅子。我原先幫工的那家藥鋪就是他粉刷的。不過,我瞧著阿善似乎並不認得他。」
「那人住在哪裡?」
「原先似乎住在城南靠近陳橋門的白柳巷,不知搬了沒有?」
范大牙聽了,心頭又亮起一線光,忙道了聲謝,轉頭望城南快步走去。心裡不住說:我不能讓那人把娘帶走,我得做好差事,儘力往上升,多掙些銀錢,讓娘跟著我享些福!
他一路小跑著,趕到白柳巷,問到姓仇的粉刷匠人果然仍住在巷裡。他去敲門,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男子,身穿藍綢褙子,身形矮胖,臉上有些納悶,嘴邊眼角皺紋卻勾出一副古怪神情,似在諂笑,又有些倨傲,閃爍不定。范大牙一見心裡便不舒坦,這等人他見過許多,生性勢利,眼逐高低,臉色因人而異,隨時變換,久而久之,生成這副模樣。
「你可姓仇?彩畫行匠人?」
「是。你是……」
「我是開封府公差。來問你一件事。」
「哦?什麼事?」
「你可認得一個姓孫叫阿善的女子?」
「孫阿善?不認得。」
「上個月月頭,你到丑婆婆藥鋪,攔住一個女子說話,這事你不記得了?」
「丑婆婆藥鋪?」姓仇的眼皮子不住地翻眨,半晌才裝作恍然,「哦……你說的是那個婦人?我那天去買葯,尋不見丑婆婆藥鋪,跟她問了問路。她有什麼不妥么?」
「只是問路?」范大牙見他目光閃爍,越發起疑,「問路為何要拉她到牆角說話?有什麼見不得的事嗎?」
姓仇的面色一窘,隨即齜牙笑起來,笑得像老油勺一般:「我聽她說在藥鋪幫工,我家裡正缺個婦人使喚,我瞧她模樣乾淨,性情也和順,就問她願不願去我家,情願多給些工錢,她卻沒答應。我也便作罷了。」
「你沒雇她?」
「她不答應,我哪裡強求得來?」
「之後再沒見過?」
「沒有。」
范大牙見他死咬定了口,便沒再作聲,道了聲打擾,便轉身離開。走了十來步後,他猛然回頭,姓仇的正在那裡伸頭張望,頓時一窘,忙齜牙笑了笑,隨即轉身進門了。范大牙越發認定,此人藏了見不得光的勾當。只是這等人的嘴極難撬開,除非尋見確鑿鐵證,否則他只會抵死不認。
他邊走邊思忖,卻尋不出好法子,忽然想起一個人,張用。那樁蘿蔔案里,張用並沒去兇案現場,卻能猜出箍桶匠馬啞子是自殺、所用匕首藏在桌板下。不如去求求張用,或許能得些啟發。於是,他快步出巷,向北行去。在巷口險些撞上一個人,一張臉生得木瓢一般。
撞上范大牙的是黃瓢子。
黃瓢子連著探訪了彩畫四家,沒瞅見絲毫不妥。最後去解綠夏家時,還擾得正在描畫的夏芭蕉描錯了一筆,險些招來一通罵。他趕忙連連道歉,急急逃了出來,在路上不住搖頭苦笑。恐怕張用真的是在戲耍自己,不過,能被作絕戲耍,倒也難得。何況也不算白跑,各家都去拜問了一遭,也算盡了禮數。
見天上飄起細雨,他原本要回家,但心裡始終有一絲不踏實,作絕張用再瘋癲好耍逗,也不至於無緣無故尋到我,何況典家二兒典如琢的確死得古怪。行到城南,他想起丹粉刷仇家。
丹粉刷自古即有,最常見,比黃土刷高一階,主用土朱粉和白灰漿,以紅白二色刷飾樓宇房舍,略裝飾一些圖紋。京城丹粉刷由仇家當頭,如今的家主仇伯輝已經年過五十,手藝自然老到,為人更是圓熟,最會應景湊趣、巴附幫襯,人都叫他「仇蠅子」。但凡強過他的,便是沒縫也要強鑽出道縫,軟貼硬湊上去,再冷的人,他也能磨出幾分熱氣來,因此,他在彩畫行里上下通熟、左右熱絡,尤其彩畫五裝那幾大名家,更是奉承得殷勤。這兩年,雜間裝黎百彩勢頭最盛,他便每日都趕到黎家,有事出力,無事陪話,侍候得極盡心。
黃瓢子想,那幾家若真的有事,仇蠅子恐怕是頭一個知情人。只是仇蠅子對低過他的人,連鼻孔里哼一聲都嫌耗精氣,黃瓢子一向不太敢靠近此人。他猶豫再三,還是決意去一遭,能打問出些什麼最好,打問不到,至多也不過再受一回冷臉。自己是鞋底不怕塵、磚石不怕踩,損不得什麼。只可惜,姜豉沒多帶一罐來。
他忐忐忑忑來到仇家,小心敲開了門。果然,仇蠅子只開了道門縫,一見是他,面色頓時塌冷下來:「黃瓢子?有事嗎?」
「寒食沒來拜問仇大伯,今天來補問一聲安。」
「哦,謝了。你回去吧,我這裡沒有活計給你。」
「仇大伯!」黃瓢子見他要關門,忙湊近半步,「我聽著,咱們彩畫行似乎遇到些事,仇大伯聽說沒有?」
「啥事?」仇蠅子目光一寒。
「只聽說是彩畫五裝那幾大家……」
「究竟啥事?你聽誰說的?」仇蠅子神色越發有些惕意。
「嗯……只是偶然間聽人說起,也沒太聽真……」
「好端端能有啥事?人窮閑心多!」
仇蠅子砰地關上了門,黃瓢子被震得一哆嗦。
胡小喜趕到雲騎橋,還了驢子,小心來到程門板家的簟席鋪門前。
程門板讓他查問泥爐匠江四的死因,他卻無意間得遇銀器章家的使女阿翠。他常聽人說艷遇,卻從沒福氣遭遇過。昨天傍晚不小心閃了腿,竟得阿翠悉心照料。今天上午,他又跑到銀器章家,阿翠仍一個人在那大宅院里,見了他,有些歡喜,卻又有些怕羞。那對大眼睛水閃閃地瞅著他,又嬌又靈,更有些可人的憐,讓他心裡一陣陣酥癢。
兩人關了院門,坐在廳前的石階上說話,無非說些吃食、衣裳、節慶耍處、京中風物。阿翠極善言談,再尋常不過的物事,在她嘴裡都勾描得無比有趣,胡小喜也聽得極有興緻。他從沒想到男女之間竟能如此乾淨投契,連邪念都不敢也不忍亂動了。到了午間,阿翠去整辦了幾樣菜,搬了張小桌擺在院中大柏樹下,雖然只是尋常蔬餚,胡小喜卻覺得如同天上仙筵一般,四目對視,未酒卻醉。
吃過飯,兩人又繼續談說,直到天上飄起細雨,他才驚覺過來。自從得了吏職,他偶爾也貪耍躲懶,卻從未這般渾然忘懷過。想到程門板那張臉,興緻頓時被澆冷,忙起身告辭。阿翠雖未說什麼,眼裡卻有幾分不舍。胡小喜見了,心裡又一顫,卻只得騎了驢子匆匆趕到程門板家。
一路上,他想了許多說辭,又怕被程門板識破,忐忐忑忑走進簟席鋪,迎面卻見程門板大步走了出來。他剛要開口,程門板卻已先吩咐起來:「我正要去尋你。你趕緊去彩畫行查問,是否有一家人失蹤不見。」
他見程門板神色有些急切,小心問:「介史,這是新案子?」
「嗯,昨天五丈河邊發現一隻焦船……」程門板竟比常日耐心,細講了一遍案情,最後說,「那年輕男屍衣裳滴有油漆塗料,應該不是彩畫匠人,便是壁畫匠人。你立即去彩畫行查問,我去壁畫行。這是屍檢簿錄,你也細看一看,瞧瞧能不能發覺什麼線頭。」
他怕程門板問起泥爐匠江四,接過那幾頁簿錄,答應一聲,忙轉身出門,快步向北,趕往彩畫行行首家。雨雖不大,到五彩史家時,衣裳已經浸濕。開門的老僕見他是官府衙吏,便引他進去見主人,卻是個細高身材的年輕男子,神色瞧著有些拘謹。胡小喜記得行首史大雅有五六十歲,便問:「我是開封府公人,有樁案子牽涉到你們彩畫行,史行首沒在家?」
那年輕男子聽了一驚,但隨即微挺了挺身,清了清嗓:「我爹出門訪友去了,行里的事暫由我打理。不知府里要我們做什麼。」
胡小喜見他擺出一副管事人的神氣,乳犬初學吠人一般,險些笑出來:「能否請你去行里查問查問,可有一家五口失蹤不見的?」
「哦?姓什麼?」
「正是不知,才要查問。」
「好,我立即派人去問。老江,你叫庄六他們幾個來。」
「多謝!明早我來收迴音。」
胡小喜轉身出來,想到昨天一夜沒回家,便快步往家趕去。行到開寶寺前,天已昏黑,又下著雨,夜市卻仍舊紛紛設攤開張。他渾身寒颼颼,便去一個食攤前買了兩個和菜餅,要了碗鹽豉湯,熱騰騰吃了個飽。見雨還不住,又捨不得買傘,跟那攤主討了張油紙,遮在頭頂。行了一段,見一個攤上在賣油煎蛤蜊,鮮香氣直撲鼻。他心裡一動,想起阿翠上午說愛吃這個,她這時一個人在那大宅院里,恐怕正在孤恓,這裡離得又不遠……他心裡一甜顫,忙數了十五文錢,買了半斤,用油紙包了,興昂昂望蔡市橋走去。才走了半截路,卻見前頭一個背影瞧著眼熟,到一家酒店燈籠下才看清是范大牙。他忙趕了上去,猛拍了一下,范大牙驚了一跳,回身見是他,惱得搗了他一拳。
「你這是去哪裡?」他笑著問。
「嗯……」范大牙含糊了一陣,才說去尋作絕張用求解個難題,而後大致講了講獨眼田牛和砧頭匠女兒阿善的事。隨即一眼瞧見他手裡那個油紙包,反問:「你是去哪裡?」
他一慌,忙隨口應:「巧!我也是去求作絕,程介史又攤了個命案,極難解。」
「那正好。」范大牙齜著牙笑起來。
胡小喜一眼瞧見他門牙缺了一塊,若是平日,早笑了起來,這時卻全沒了興緻。
張用一連聲笑個不住,他自己都沒想到,今晚竟會如此熱鬧。
昨天回家後,他鑽進後邊工坊便再沒出來。他在朱克柔家算好了水運儀象台各個木輪的尺寸,回來後,又細細復算了一道,之後便開始描畫圖樣。大大小小數百個木輪、木架、銅樞、銅球、水筒、水箱……組配起來,極費心力。他渾然忘記一切,不停描畫,不知畫了多少稿,地上丟滿了廢稿。直到雞鳴,才終於畫好。他瞧著那圖,哈哈笑了兩聲,隨即困倒,趴在桌上睡死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輕輕將他拍醒,睜眼一瞧,是樂器名匠於仙笛。
幾年前,當今官家重定雅樂,由於聲律樂器自古以竹管黍粒定音準,但古今尺寸長短有變,竹管粗細難定,黍粒又大小不均。因此,有宋以來,朝廷雖然屢次考證修訂,卻始終五聲難准、八音不協。當今官家最重禮樂藝文,繼位以後,命文臣樂工齊力修訂雅樂。丞相蔡京破除先儒累黍舊規,說夏禹制樂,以身為度,因此奏請以天子指節為律度,鑄造帝鼐、景鍾,編訂新樂,賜名《大晟》,頒之天下,播之教坊。當時,於仙笛受命造鐘,張用則時任官中銅器作大作頭,鐘磬所需之銅,由張用督煉。兩人由此相識。
張用見於仙笛精通樂律,為人又淡靜,極讚賞。樂律又與五行、術數相通,他最好這些高妙技藝,總忍不住探問,便向於仙笛請教。於仙笛也毫無吝惜,傾心解說。兩人故而成為好友,常日里卻極少見面。上回相見,還是去年夏天在琴奴那裡。於仙笛為琴奴制了一張新琴,琴奴又囑託畫奴何掃雪,請李度在蓮池中替她起造一座琴亭,又求張用替她製作一張琴幾。亭幾都造成後,她邀三人同赴琴會,眾人歡聚了一場。
於仙笛望著張用,歉然一笑:「你院門沒關,喚了半晌,沒人應,我便自己走進來了。」
張用大打了個哈欠,見於仙笛神色不似常日那般清和,忽然想起那樁事,笑著問:「你是雲外客,無事不登門。你自己的難事,不會來煩我。是為你家小妹?我也正想去尋你。」
「哦?你知道了?」
「嗯。不過,你家妹婿自盡,我一無所知。你應該知道了些內情,卻理不出原委?」
於仙笛忙把所得知的訊息細說了一遍,而後皺眉嘆息:「與婢女私通,算不得什麼大不得的事,不知那婦人跟鄙妹婿說了些什麼,竟令他尋了短見。撇下舍妹,至今鬱鬱寡歡。我們原本要接她回家,她卻又懷了典家骨肉,如今進退兩難。」
「那婢女你找見了嗎?」
「沒有。」
「嗯……這事……」張用正在琢磨,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嚷叫,出去一瞧,是毛球夫妻兩個,慌慌張張地奔了進來。
「張作頭,你托的那樁事,我實在做不得!」毛球苦著臉,前不搭頭、後不著尾地訴起苦來,說了半晌也說不清,幸而他渾家在一旁打斷,接過去將事情經過講了出來。於仙笛在一旁聽著,極吃驚,卻仍能沉住氣,沒有開口問擾。
張用聽到典如磋反綁了毛球,心裡一沉,不由得彈響舌頭,搖頭嘆道:「遲了,遲了。恐怕已經做下了。」
「什麼?」毛球夫婦一起問道。
張用正要答言,又有個人走了進來,是黃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