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靜,其情難見;感物而動,然後可辨。
——《棋經》
張用睡了個飽足,天大亮才起床。
昨晚黃瓢子來講過自己去彩畫行那幾家打問的經過後,胡小喜和范大牙又接著登門求助。張用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飯,聞到胡小喜手中那個紙包里油煎蛤蜊香氣,先一把奪過來,一邊坐下剝開吞吃,一邊聽兩人講述。聽完之後,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卻並非由於好笑,而是詫於人心之貪狠愚執。
那幾人愕然望著他,他卻丟下最後一個蛤蜊殼,搓了搓油手:「我困了,各位先回。鼻泡小哥,你去告知你那個門板上司,讓他召集彩畫行五裝二刷那幾家,明早在彩畫行行所碰面,這幾樁事情咱們明天一起了結。缺牙小哥,你去工部尋一個叫何奮的文吏,看他現在哪裡。若尋不見何奮,再去打問一下,平日常替他送信的是誰,前兩天何奮是否要他去彩畫行幾家送過信。若尋見,叫那人明天也去。」
說罷,他丟下那幾人,走進卧房,躺倒便睡。今早醒來後,肚皮餓得幾欲生煙,他臉都不洗,先出門去巷口麵店連吃了兩大碗插肉面,這才打著嗝,慢慢步行前往大相國寺。彩畫行行所在寺後一間臨街廳房。到了一瞧,范大牙和一個小廝候在門外,見了他忙迎上來:「張作頭,其他人都已到齊了。何奮從前天起便不知去向。你要我尋的那個送信人倒是找見了,就是他,名叫陳六。大前天他替何奮給彩畫行四個人送過信。」
張用瞅了瞅他身邊那小廝,笑著說:「有勞小哥,等一會兒要你幫個小忙。」隨後他大步走進廳中,見程門板僵坐在上首主位那張烏漆太師椅上,於仙笛、雜間裝黎百彩、碾玉裝典白玉、青綠裝孟青山、丹粉刷仇伯輝分別坐在兩邊客椅。典如磋、史小雅和夏芭蕉矮了一輩,只在兩側侍立。黃瓢子、胡小喜、范大牙三人則站在門邊。諸人都神色肅然,一起望向他。
張用拱手左右一晃,笑著說:「各位都到了。我早起臉都沒洗,眼有些睜不開,小鴨哥能否給我一瓢水?」
史小雅忙喚門外一個徒弟端來一盆水,張用撈了兩把,胡亂抹了抹,而後用袖子擦乾,這才走到中間,笑著環視眾人:「程介史召集大家來,各位恐怕都已心知肚明?」
彩畫行那幾人聽見,都神色微變。張用一掃,知道自己猜得不錯,便繼續道:「程介史公務繁重,為這幾樁案子更是累得唇乾口焦。就由不才代勞,說明原委。」
程門板始終冷沉著臉,這時嘴角微微一抖,有些不自在。張用心裡暗笑:您那糟木心若稍稍靈透一些,何需我回回越俎代庖?但想到即將入正題,要動手一層層剖開暗污,他便有些笑不出來了。廳堂中一片寂靜,眾人全都神色發緊盯著他。他佇立當中,覺著自己如同立在墳墓之中。
半晌,他才徐徐開口:「這一個月,許多人死得古怪,更有一些人活得凄惶。尤其是前天,五丈河發現一隻焦船,船上五具焦屍,一對老夫妻,一對年輕夫妻,一個幼兒。乍看起來,這是一家五口人慘遭滅門。但其實——這被燒死的五個人並非一家人,而是來自五家人!」
「哦?」程門板不由得悶呼了一聲。
「我看過屍檢簿錄,之所以斷定那並非一家人,是由五具屍首各自方位推斷得來。兩個男子躺在左舷,兩個婦人倒在右舷,孩童則卧在兩個婦人中間。他們原本面對面坐在兩根長凳上。若是一家人,照禮數,該是父母同坐一根長凳,兒子兒媳坐另一根。他們卻並非依輩分來坐,而是按男女之別。」
程門板先有些恍然,但隨即問:「尋常人家未必會嚴守禮數,有些人看來,男女之防或許大過輩分之尊。」
「還有一個疑點——那個孩童。」
「那孩童能瞧出什麼?」
「這五個人先喝了下過葯的茶湯被迷暈,而後遭人縱火燒死。喝下迷藥後,人並非立即昏倒,總有片時驚疑慌張,若那孩童是四人親骨肉,危急之中,總該有一個先想到去護孩子。然而,從死狀來看,四個成人頭各自朝向艙門,孩童躺在兩個婦人腳中間。沒有一個成人去管顧那孩童。」
程門板尋思片刻,半信半疑又問:「你知道這五人的來歷?」
「知道,而且證據也不僅在五人死狀。不過,這焦船案頭緒太雜,一時間難以解說明白,暫擱一擱。咱們來說說另一樁案子——典如琢自殺之謎。」
典白玉一直黯然垂頭,聽到幼子名字,身子一顫,猛然抬頭望向張用,目光又驚又灼。他面龐原本紅潤飽滿,因喪子之痛,已變得灰暗枯悴。立在他身後的典如磋更似被蜇到一般,滿眼驚疑。
張用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揭破真相,才是公道。於是他慢慢講解起來:「典如琢臨死之前,路遇一個婦人。那婦人跟典如琢說了一席話,典如琢灌醉自己,回家之後便上吊自盡。那婦人原是典家使女,三年前與典如琢有過私情,並懷了身孕,卻被逐出典家。她究竟說了什麼咒語,竟能讓典如琢自盡?區區一段主僕私情,自然不會讓典如琢輕舍性命,除非這段私情關涉到某樣重大隱秘,能讓典家身敗名裂……」
典白玉、典如磋父子聽了,目光都慌顫起來。
張用逼視二人,繼續說道:「那天傍晚,那婦人還抱了一個兩三歲大孩童,這孩童才是事情關鍵。按理說,那婦人當時所懷是典家骨血,典家又不缺錢財房舍,即便攆走那婦人,也該留下那骨血。典家卻沒有。事後,典家更是密封此事,家中僕婢私下裡都不敢談論。一個使女,能有什麼要不得的醜事?至少可以斷言,這醜事與外界無關,否則哪裡掩得住?
「另外,典家還有一處古怪,兄弟父子原本十分親睦,卻於兩年前將宅院分隔成三院,並沒有分家,卻分爨而居。這樁醜事恐怕與這隔牆有關,它隔的並非飲食,而是男女。反過去一想,隔牆之前,不但共飲食,更共男女。與那婦人有染的,不止弟弟,更有其兄……」
眾人聽了,齊齊盯向典如磋。典如磋立在椅後,早已面色紅漲,這時更變得青黑,嘴角抽搐,想要開口辯解,卻噎在那裡,吐不出一個字。
張用不睬他,繼續道:「單是兄弟兩個,這醜事仍不足以讓典如琢自殺,除非連他們父親也捲入其中……」
眾人越發吃驚,又齊齊望向典白玉。典白玉也頓時滿臉漲紅,連說了幾個「我」字,忽而猛彎下身子,抱住頭,發出一陣怪聲,似哭似咒。典如磋則面目黑獰,避開眾人目光,埋頭轉身就要向外逃。
張用高聲制止:「典兄且慢!你還有更要緊的事未了。」
胡小喜和范大牙聽到,忙上前一起攔住。典如磋只得停住腳,目光焦亂,急喘粗氣,額頭青筋怒脹,身子幾乎要爆了一般。
張用望著他,心中既厭又憐,繼續慢慢說道:「父子聚麀,致使那婦人懷孕,卻不知是誰的骨肉,因此,他們才逐走那婦人,連同那腹中胎兒也一起捨棄。這之後,父子兄弟再難和睦,又怕外人知道這家醜,也不敢分家,便在家中隔起牆,各自分爨。直到上個月,那婦人抱著孩童,在路上攔住典如琢,自然是威脅,要將這醜事宣揚出去。而典如琢一向沉默少言,行事謹慎。這等人心事重,顧顏面,這事一旦宣揚出去,此生再難做人。那婦人正是瞅定了這一條,才用言語逼死了他——「不過,這裡頭有個疑問,那婦人當初被攆之時,為何沒有攪鬧生事?為何要等到兩三年後才來報復?其實,並非她蓄意報復,另有一個人,尋見了她,點了一把邪火,將她的仇怨燃了起來——「這世上專有一等人,見不得人好,又不願花氣力、行正道,因此養出一副既貪又妒的心腸。因其貪,故諂富媚強;因其妒,更愛攪弄是非。最喜穿門過戶,鑽探人家隱私。典家這樁醜事便是被這樣一個人打探到,而後攛掇那婦人去脅迫生事。此人便是彩畫行有名的仇蠅子!」
張用說著望向丹粉刷仇蠅子。仇蠅子聽張用說起那婦人,便已有些不安,卻一直強裝無事,定定坐在那裡。
聽到自己名字,頓時有些慌窘。但他久經歷練,旋即藏住,臉上仍掛著老油笑紋,慢悠悠開口道:「張作頭,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呵呵,你不知,我不知,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知,偏偏丑婆婆藥鋪里有個小夥計知。」
仇蠅子臉上油笑頓時收住,旁邊范大牙則驚訝了一聲。
「那婦人姓孫,名叫阿善,是個砧頭匠的女兒。你可認得?」
「我……」仇蠅子張著嘴,不敢應答。
「去年起,孫阿善一直在丑婆婆藥鋪幫工。她人如其名,本是個柔善之人,雖被欺凌、被攆逐,卻只會隱忍,並沒有聲張。上月初她在路上遇見了你,一席話之後,第二天便辭了工。」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情。」仇蠅子強辯道。
「呵呵,你自然不記得,因為雇了她的不是你,而是黎百彩。」
黎百彩頓時嚷起來:「張作頭,你莫白口污人!」
張用笑了起來:「你家上個月新雇了一個養娘,那養娘叫什麼名字?這幾天去了哪裡?」
黎百彩頓時呃住。
「你家新雇的養娘正是孫阿善!而且,孫阿善當年流了產,並沒有生育。她去見典如琢時,抱的孩童並非她所生,而是你的兒子!」
黎百彩又驚又懼,大張著嘴說不出話。其他人則都瞪大了眼睛。
「你老來得子,孩子卻有些殘障,你視為羞恥,從不讓外人瞧見。」
「張用,你莫辱人太甚!」黎百彩仍不住吼起來,臉紅漲,青筋暴跳。
「哈哈,黎大伯怒了,這辱我便暫且收回來揣著。咱們再來說典家兄弟。沒有幾個人見過黎大伯那幼子,典如琢自然也沒有見過,他瞧那孩子痴痴傻傻,誤以為是自己父子兄弟造的孽,加上孫阿善威脅,才羞悔自盡。
「不過——你們要害的,並非弟弟,而是哥哥。因此,典如琢出殯那天,孫阿善有意去弔喪。清明那天,典家去郊外掃墓,孫阿善又有意抱著你的兒子,等候在東水門。典如磋自然忍不得,去找孫阿善說話,孫阿善當然故伎重演,逼他自殺。」
「你……你……你拿出證據來!」黎百彩厲聲嚷道。
張用笑瞅著他,等了半晌,才又繼續:「黎大伯莫慌莫急。你若稍有一些寧耐之心,咱們今天也不會聚在這裡瞪眼鼓舌。這幾年,你在彩畫行雖想爭頭,嫉妒典如磋名望勝過你,但應該尚無害人之意。直到今年,京中百行發生一樁大事——工部編訂《百工譜》。」
黎百彩猛然間像是被釘住了一般,仇蠅子也身子一縮,臉上油氣隨之萎暗。
「彩畫行中,當今能名入《百工譜》者,依公論,非典如磋莫屬。而這兩年,你雜間百彩的勢頭正勁。仇蠅子又一向巴附你,終於等來這天大時機,便說動你,尋見孫阿善,借典家那樁醜事,共謀滅了典家,好讓你名入《百工譜》。
黎百彩又要張口辯駁。
「慢!待我講完!今日是我召集這一會,自當我說話。待到公堂之上,自有你辯駁的時候。」張用提高聲量喝住他,才又繼續言道,「若沒有《百工譜》,你們這逼殺之計恐怕已經得手,且沒人能識破。只可惜,這事本就起於《百工譜》,而貪望《百工譜》的,又並非只你一人……」
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三人聽到,臉色一起微變。
「工匠自古低微,能名留典冊、千古流傳,除了非常跳達之人,實難抗拒這榮名之誘。何況五彩史家雖是行首,卻家道衰落,大鴨手臂摔傷,小鴨羽翼未豐,正可借這時機重振家門;青綠裝孟青山性情傲冷,從來不甘心屈於人下;解綠裝夏芭蕉後生崛起,正雄心勃勃……」
史小雅和夏芭蕉被點出名姓,越發慌亂,卻不敢出聲。
孟青山原本面色清冷,孤坐一旁,這時則身子前傾,發起急來,他亢聲喝問:「張作頭,言須有憑,話須有據。你若拿不出憑據,孟某不會甘休!」
「憑據自然會有,孟老兄莫焦莫急,待我慢慢道來。所謂有魚爭食,必有爭食魚者——這裡另有一人沒有現身,此人叫何奮,是當年雜間裝何飛龍的幼子。」
眾人又一驚,黃瓢子在一旁更是忍不住「啊」了一聲。
張用略頓了頓,才又言道:「何奮現任工部書吏,他便是你們這彩畫行魚池邊的釣魚人。黎百彩和仇蠅子密謀之初,此人其實已先謀劃好,與孫阿善暗中結盟,借職任之便,拿《百工譜》做大餌,分頭向在座幾家許諾——除掉典如磋,入選《百工譜》。
「當然,在座幾位都非愚人,不會輕易入套。何奮當然也知道,因此承諾先逼死典如琢,以做信證。典如琢果然如他所言,旋即自盡。在座幾位見了,便不再懷疑,一起落入套中。何奮這一招,可謂一餌釣五魚。
「若單只是爭名逐利,倒也罷了。此等爭逐,世間太多,時時處處皆有。我們在這裡說話,門外千百萬人,正在汴京城、在各路州、在天下各處廝殺爭搶。何奮這魚餌,釣出的遠不止是貪狠。現在我們再回過頭看那焦船案……」
那五人全都垂下頭,像是等著受刑一般。程門板和其他人則都驚望張用,急等下文。
張用卻走到孟青山旁邊,孟青山身子不由得縮了一縮,鐵青著臉驚望向他,張用卻朝他眨眼一笑:「污黑莫過人心,借老兄茶水清一清肝腸,再蹚下一攤黑泥。」說著從孟青山身邊小几上端起他的茶盞,一口喝下。而後用袖子抹了抹嘴,轉身回到原地。
他微嘆了一口氣,才又開口繼續:「程介史將才問焦船上那五具焦屍的身份,其實若不是程介史發覺其中那個年輕男屍衣襟上沾有漆點,我也絕想不出那五人身份。前襟褲鞋能沾到漆的行業不少,但肩後能落漆的,唯有在房梁斗拱下做活兒的彩畫匠人。」
程門板聽到這裡,臉上才略微有些舒展。
「另外,那焦船上還有一具屍首,沒有被燒,是自殺,並且眇了一隻眼。程介史曾疑心他是蘿蔔案中那個田牛,程介史並沒有猜錯,此人正是獨眼田牛。藉由衣襟上漆點和那隻獨眼,我才將這幾樁事件勾連起來,由此推斷出,那具年輕女屍是孫阿善。」
「哦?證據何在?」程門板忙問。
「證據在何奮身上,何奮借《百工譜》一餌釣五魚,固然是為錢,更是為了泄憤。」
「泄什麼憤?」
「他父親原是雜間裝名匠,當時風頭正勁,卻漏畫龍睛,觸怒龍顏,被發配沙門島,丟下何奮姐弟兩人受盡凄涼。何奮自小氣性大,看著彩畫行其他五裝各個興盛,心中由此遷怒懷恨,借《百工譜》設出互斗互殺之局,要毀掉整個彩畫行。這殺局正設在那隻焦船上——「他讓田牛租了那隻船,他自己則和孫阿善兩下里分頭行動。這一頭,何奮分別與在座四位約好,在那船上見面付錢,錢數想必不會少,以各家的財力,也不是難事;另一頭,孫阿善在清明那天,故意在東水門現身,讓典如磋去尋她。孫阿善照舊用那孩子威脅,典如磋卻不似其弟,豈肯輕易就範?不過,若想解除威脅,唯有滅口。
「典如磋便暗中尾隨孫阿善,孫阿善則將他引到五丈河那隻船。船上已聚齊四個人,孫阿善又口裡有意喚爹喚娘,讓岸上的典如磋誤認為是她家人。船里那幾人各懷鬼胎,不明就裡,喝下孫阿善煮的葯湯,一起昏倒。典如磋以為他們都已睡著,便趁機澆油焚船,燒死了五個人……」
「且慢!」程門板滿眼糊塗,忙高聲打斷,「你是說那船上被燒死的是這四個人?」
於仙笛、黃瓢子、胡小喜、范大牙也都納悶不已。黎百彩、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四人則都垂著頭,面無人色,典如磋更是已經形如鬼魅,低垂著頭,不住攥緊拳頭,骨節擰得咯吱吱響。
張用略停了停,才慢慢開口:
「船上被燒死的除了阿善,其他四人分別是史大雅、孟青山的弟弟孟清溪、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兒。男女老幼,正好湊成一家五口的模樣。」
「什麼?」程門板驚呼。
張用掃視那彩畫四人,心裡一陣黯郁:「在座四位,這兩天家中各缺了一個人,史小雅的父親、孟青山的弟弟、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兒。其實,何奮和這四位約好後,還做了件事——分別送了封信給他們。陳小哥——」
陳六一直候在門邊,聽到喚忙快步走了進來。
「何奮是否讓你把信送給彩畫行四家?他說什麼沒有?」
「何相公說必須親手交給這四位相公……」陳六分別指向黎百彩、史小雅、孟青山、夏芭蕉。
「何奮自己並不想動手謀害人,只想看人謀害人。我猜測,這四封信內文應該大致相似,都是告密信。他寫這告密信,是想驗證人心。信里告訴四人,那船是個陷阱,去了會丟掉性命。可惜,人心最經不得驗。這四位收到告密信,必定都將信將疑。信若是假的,去船上送了銀錢,自己便有望入選《百工譜》;若是真的,只要自己不親自去那船上,便無須多慮。只是,讓誰去?
「何奮用意正在於此。賄賂衙吏,搶奪《百工譜》名額,這等事必須極其隱秘,唯有至親之人才能告知。恰好史大雅亟望兒子能重振家聲;夏芭蕉的母親半生辛苦,也是為兒子成才成名;孟清溪常年仰賴其兄,也盼著哥哥孟青山入選《百工譜》,自己能沾帶些好處;唯有黎百彩,並無親近可信之人。
「但四位各有一樁心病,正被何奮戳動——史小雅自幼被父親嚴苛訓教,滿腹委屈,卻從不敢有絲毫違逆;夏芭蕉則被母親事事包辦,養出一身嬌氣,成名之後自然急盼自主自立;孟青山被無賴弟弟拖累多年,早已難忍;黎百彩半百得子,卻有殘障,他視之為羞恥,新納的小妾又懷了身孕,並不擔心子嗣。另外,雇請孫阿善一事,也是一樁把柄隱患,必得除之方能安。
「在座四位,收到密信後,不約而同,將至親之人當作祭牲。成,則自己得名利;不成,則借人之手,除去心病。哪怕心有愧疚,罪責卻不在自己。
「這便是焦船上那幾具屍首的來由。一邊是典如磋想殺人滅口,另一邊是彩畫四家想借刀爭名、借人殺親。兩下里被設計,湊到一處。一場大火,焚滅人心……」
張用言罷,大廳中寂無聲息。彩畫行那些人全都已如枯枝殭屍。於仙笛、黃瓢子、胡小喜、范大牙則個個驚張著口眼。
只有程門板,愣坐在上首,左右掃視良久,才忽然問:「船上死的那個年輕女子真是孫阿善?她既然知情,為何不逃走?」
「我推測,照原先謀劃,孫阿善帶黎百彩的幼兒去那船上,收了另三家的錢後,交給獨眼田牛帶走,而後煮好葯湯,灌暈四人,自己從船的另一側悄悄鳧水離開。然而,她並沒有走,反倒也喝下藥湯。大板牙兄弟查問到,孫阿善不僅被典家父子玷污,後來又被轎夫烏扁擔強姦。接二連三被人欺凌,她恐怕早已沒有多少生趣。逼死典如琢後,也並不會好過多少,只能越發厭世,寧願於昏睡中死去。」
「獨眼田牛既然走了,為何又死在船上?」
「他雖缺了一眼,心卻比常人更堅執。他暗慕孫阿善已久,那晚從船上取走銀錢,應該是去交給何奮,而後等待孫阿善來會合,卻一直不見孫阿善來,他自然又回去尋,卻發現孫阿善也已經燒死。於是拔刀自盡,死在孫阿善身邊。生時未能結緣,死後相伴共眠……」
廳中越發冷寂如窖。
「好了,我所知,便是這些。該搜該尋、該拷該問,由你們發落。告辭——」張用抬手一揖,轉身便走,口中高聲吟哦:「人憑藝立身,名逐虛成妄。百年彩畫行,一朝成沙場。」
他出了門大步向西,朝素兮館走去。一路上,清風浩蕩,飛絮如雪,心中卻積滿厭悶,他不管路人,仰天大喝幾聲,方才吐出胸中鬱氣。
一路來到素兮館,門虛掩著,他用力推開,大步邁進,高聲嚷道:「解謎人來了!」
何掃雪那隻黑犬猛然從牆角躥過來,不住朝他狂吠。張用瞪起眼,也學它的吠聲,怒喝回去。一人一犬,互吠不止。這時,廊下傳來一聲清叱:「廷珪!」是何掃雪,仍舊清素明潔,白梅一般。那隻狗聽到喚,立即止住了聲,轉身跑到何掃雪身邊,蹲伏下來。
張用望著何掃雪,大聲道:「黑犬者,默也,吠犬不咬人,咬人犬不吠,謎底是默殺。人心之惡,隨處皆在,只是大都藏而不露,隱而不發。不露不發卻未必無傷無害。有時,隱默之惡,勝於行兇。彩畫行一連串凶死其實是三場默殺。
「第一場默殺是多年前,雜間裝何飛龍的死。何飛龍漏畫龍睛,原是自己過失。但當時彩畫行幾大名匠都在場,史大雅、典如磋、孟青山、夏芭蕉……那是皇城秘閣,彩畫繪製完畢,必定要細細驗工。何飛龍疲累之極,疏漏了,但其他幾人難道也都沒有發覺?當時何飛龍一支描龍筆,絕技壓眾,雜間裝更是融匯各家,異峰突起。彩畫行一向親睦,其他人雖然嫉妒,卻不好流露。驗工時,史大雅等人即便發覺何飛龍漏畫了龍睛,恐怕也裝作不知。他們不害何飛龍,卻以默代殺,坐視他罹禍。這場默殺當時恐怕無人發覺,但何飛龍的幼子何奮是個精細負氣人,成年後恐怕漸漸醒悟過來,正巧今年工部修訂《百工譜》,他便以此為餌,誘使彩畫五裝彼此默殺。
「第二場默殺,是彩畫四家默許孫阿善逼死典如琢。
「第三場默殺,則是彩畫四家各自將親人送至焚船。
「何奮姐弟當年曾受你救助,孫阿善應該是聽聞你雪菩薩的名號,前來向你求助,你們一同謀划了這一場迴環默殺。你們並不動手,只設誘因,引動他們互殺。你不願如他們一般默而不語,才叫我去解謎。這謎我已經解開,照約定,得收利了……」
張用說著將長襟撩在腰前,一把扯下褲子,露出光腚,蹲在院子中間,先大大放了個響屁。
何掃雪原本一直靜靜聽著,眼中微含笑意。這時猝然變色,眉頭蹙起,雪白面龐頓時泛紅。
張用卻哼著小曲,仰臉笑瞅著她,醞釀屙意。蹲了一會兒,又用小指掏起耳孔,左旋右旋,摳出一點耳屎,輕輕彈到面前地上。接著便拽起褲子,站起身,哈哈大笑:「我只說屙屎,並沒說從哪個孔屙。記住,三個月不許清掃!」
說罷,他丟下何掃雪獨自羞怔,轉身出門,高聲吟出一闋《阮郎歸》:
浮雲萬里問蒼茫,無根聚散常。春來秋往雁成行,風吹大夢涼。
如蟻亂,似蜂忙,爭得滿目狂。歸來萬戶閉秋霜,人間落葉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