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之道,貴乎謹嚴。
——《棋經》
范大牙慢吞吞往家裡走去。
昨天他便有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他娘卻仍點著燈,坐在鋪子等他。一見他,立即叨念起來:「兒啊,你咋才回來?娘不是叮囑了你許多遍?你爹傍晚又來了,特地來見你。等到天快黑,實在等不得了,他才走了。他說明天傍晚再來,明天再不許你這麼晚才回來,聽見了沒有?」
他只悶頭聽著,連頭都不願意點,心裡卻想:你既然來看娘,你們又分別二十一年,來了,為何不住下,偏要去外面住?來去又匆匆忙忙,這哪裡像夫妻重聚?你到底想做什麼?
對那個人,除了一對大板牙,此外他一概不知。只瞧著娘這兩天連著換了兩套衣裙、兩個特髻,人也陡然變了,臉發紅,眼發亮,腳步輕了許多,話語更是夏風一般,熱拂拂的。范大牙瞧在眼裡,心中甚不是滋味。對那人,則又憤又有些怕,娘若再被他騙一回,不知道會跌垮成啥模樣?可看著娘這般興緻,他又不忍心多勸,唯一能做的,便是躲。
這時,天剛剛黑下來,他不知道那人今天來了沒有、會不會仍在等。出了新鄭門,到家附近那個街口時,他先隱在街角那棵槐樹後探頭一看,自家的特髻鋪子里亮著些燈光,卻望不見店裡頭。但若再往前走些,他能望見裡頭,裡頭恐怕也能望見他。
正在猶疑,鋪子里走出兩個人,一個是他娘,另一個則是個中年男子。一看到那男子身影,他心裡頓時重重一撞,雖然從未見過,他卻立刻能辨出那正是他的父親。他慌忙側轉身,藏到樹後,再不敢看,心緊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人走到了街口,離他只有幾尺遠,他嚇得一動不敢動。幸而這樹後黑影重,那人並未發覺,徑直往城裡行去。半晌,他偷偷回瞧,見他娘仍立在鋪子前,雖早已瞧不見那人,卻仍在伸脖張望。
他心裡一陣麻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一輛高棚牛車慢慢行了過來,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忙繞到那車後,隔開娘的目光,朝那人大步追去。看到那人背影后,他放慢了腳步,小心盯跟著。
那人中等身量,走路時肩略有些斜,雖然瞧著還算康健,卻已隱隱現出些老態。范大牙遠遠望著,心裡竟有些失望,這全不是他自小所想的那個父親。那個父親心腸雖冷,卻倜儻風雅,如大詞家柳永一般。這人卻平庸無奇,每日在街上都能見到許多:心事滿懷,行事慎重,手腳像是被捆了多年,戴著無形之枷,在趕遠役一般。
失望之餘,范大牙心裡隨之也鬆了口氣。自小,他便恨這人,恨里又夾著盼。盼他能回來,如其他父親一般,當起一家之主,惜護他們母子。可這時瞧著這人背影,即便他當年並沒有拋妻棄子,他也並非事事皆能、處處高強。他不過是個常人,常人便難免時常虛弱、無能。
心中鬆了一口氣,他渾身卻忽然生出一股氣力。如同怕走不好路,一直在尋拄杖,等尋見時,卻發覺,再強的拄杖也不過竹竿木棍,稍一用力便會折斷,哪裡及得上自己雙腿?
范大牙不由得笑起來,從未覺得自己這般強壯過。他默默告訴前面那人:你雖然回來了,我卻已經不需。
有了這底氣,他便不怕了,只慢慢跟著那人,一路進了新鄭門,沿著內城城牆邊大道,一路來到朱雀門外。這裡是果子行、麥面行、紙畫行聚集之處,更有豬羊趁夜進城,御街兩邊往來車馬商販不絕,正是每天最熱鬧之時。范大牙怕跟丟了,忙急步趕了上去,離那人只有幾步遠。人多,並不怕被發覺。這時湊近了,兩邊又有許多燈籠,看得越發清楚。那人腦後半舊黑帽下,露出的髮根已經有些花白,一領半舊青錦衫,肩膀脖頸挺著,頭卻微微往前勾,一看便是隱忍受氣許多年,才算勉強掙出些頭。范大牙瞧著,心裡說不出是何等滋味,像是丟了一樣貴重物件,許多年後,終於尋見,卻已殘破不堪。
那人擠過人流,來到御街上,街道寬闊,人頓時少了許多。范大牙不敢再跟近,便躲在一個食攤旁望著。那人走向路旁一棵大柳樹,那樹下似乎有個人影。那人走到人影跟前,停住了腳,似乎在說話。隔得遠,聽不清。半晌,那人轉身離開,進朱雀門去了。范大牙正要追,卻見樹下那黑影向他這邊走了過來,是個年輕瘦書生。范大牙忙停住腳,這兩人自然相識,與其暗地跟蹤,不如先從書生這裡探一探。
於是他順了順氣,昂頭迎了上去:「這位秀才,我是開封府公差,有些公事向你打問。」
「什麼事?」那書生略有些驚慌。
「貴姓尊名?」
「牛慕。」
寧孔雀搭了只客船,準備去江南。
那晚,寧孔雀獨自在十千腳店吃得昏醉,等醒來一瞧,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被,房間陳設盡都陌生。她吃了一驚,忙掀開被子,見自己衣裙都穿著,才稍放了些心。趕緊起身下床,穿好鞋子,開門出去一瞧,才知道自己是在十千腳店後院的客房。正巧一個僕婦過來,一問才知道,夥計見她吃醉,忙去告訴了店主周長清。周長清聽了,不許男僕動手,另喚了兩個使女,將寧孔雀小心扶到後院客房裡安頓好。
寧孔雀既感激又後怕,忙去前面謝過周長清。周長清連聲謙讓,讓管賬的取出寧孔雀昨夜丟在桌上那錠銀子,將酒錢算好,找還了剩餘的。寧孔雀心裡羞愧,見周長清眼露關切,越發難堪,收好銀子,忙道個萬福,匆匆離開了那裡。
走到汴河邊,見河上往來客船不斷,寧孔雀心裡想,人都說江南好,卻從沒去過。如今自己無家可戀、無處可去,不如就去江南,身上帶的這些銀錢,夠到哪裡算哪裡。她去河岸邊問了一圈,方知如今方臘正在江南造亂,沒有哪只客船敢去。水路最遠只到淮南楚州。她一聽,想起楚州產一種孔雀布,年年上貢御前,自己從沒見過,既然叫了這些年的「寧孔雀」,不如就去當地瞧瞧。一問船資,要五兩銀,將才在十千腳店剛好找還了一塊五六兩的,她便付給那船主,上了船。
她呆坐在小艙室里,倚在窗邊,望著岸上嫩柳樹一株株向後退卻,心頭一陣悵倦。那些柳樹就如自己的青春年月一般,未及細看,更無人憐惜,便已這般一天天消逝,只剩涼風兀自在吹,吹得人虛飄飄、空茫茫,不知道人活一場,活出了些什麼?
淚水不由得涌了出來,她不去擦拭,任由它流,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這麼任情任緒了。哭過之後,心裡輕暢了許多。
她忽而想起臨出嫁前一晚,和姐姐兩個人坐在後院里望著月亮,乘涼說話。她極少怕什麼,那天卻真的怕起來。姐姐也覺察到了,將她摟在懷裡,輕撫著她的肩膀柔聲說:「我這樣一個好妹子,再沒眼沒心的男子,見了,也只有愛憐的,哪個敢對她有一些兒不好?就算真有不好的,也會被我妹子這雙柔起來似泉水、凶起來像剪刀一般的嬌眼活活瞪死……」姐妹倆一起笑了起來,怕意也隨之而散。這時回想起來,她又忍不住露出笑來,但旋即便被傷嘆淹過。自己要強了這麼些年,在婚姻上,卻一絲氣力都使不出,更莫說要強。直到最後,才要強了一回,卻是要著強偷偷走開,連去哪裡都不曉得。
孤寂隨著黃昏霧靄漫將起來,她忽而極想念姐姐,世上唯一一個能慰撫她的人。這時,船泊向岸邊,艙板上傳來船主的聲音:「各位客官,咱們今晚就在這應天府宿泊。」聽到「應天府」三個字,她心裡一動。姐夫姜璜便是在應天府病亡,姐姐接到信慌忙就趕了來,都未來及跟她商議。姐夫姜璜體魄一直康健,怎麼會忽然得病身亡?由於一直未見姐姐,這裡頭的詳情寧孔雀始終不知。這船要泊一夜,何不去問一問?
她說動便動,背好包袱,立即起身出去,跟船主說了句,便上岸雇了頂轎子,讓抬到石馬街的陳家錦帛鋪。陳家和她家算是世交,從父輩起,便有買賣往來。寧家的彩緞發賣到應天府,只交給陳家。這個月初,寧孔雀的姐夫正是押了一批彩緞來應天府交付給陳家。
到了石馬街,寧孔雀下了轎子,抬頭一瞧,路邊果然有家錦帛鋪,檐上挑出一盞紅絹燈籠,上頭大大寫著個「陳」字。寧孔雀雖未來過這裡,但和店主陳大郎在汴京見過。她剛走進那鋪子,一眼便瞧見陳大郎坐在桌邊翻看賬簿。陳大郎抬眼見是她,大吃一驚,忙起身迎了上來:「寧二妹?你如何到來的?」
「陳大哥,我是來問件事。」
「啥事?」
「我姐夫是染了什麼病?」
「姜妹夫染了病?」
「嗯?你不知道?我姐夫不是在你家染的病?」
「姜妹夫正月來送彩緞,在我這裡住了兩天,好生生回汴京去了,沒有染病啊。」
「正月間?這個月他沒來?」
「沒有啊!」
「那我姐姐呢?你見到沒有?」
「也沒有啊!」
張用獨自晃到染院橋岳母家。
岳母一見他,便撲過來拽住他的袖子,連聲問女兒的下落。張用見廊下仍擺著揀豆子的竹籮,便半哄半騙,將岳母攙到那竹籮邊:「岳母大人,您還是好生揀豆子,您若不用心,神佛自然也不會用心佑護。」
「我已經揀了五口袋了,都搬到靜室里給神佛供上了。」
「才五口袋?你嬌生生一個女兒只值這些?怪道仍尋不見你女兒。這點豆子,在神佛那裡只勉強湊足你女兒一根手指頭。」
「一隻手就得二十五口袋?」
「您忘了算手掌——您想算清楚究竟要多少口袋?容易!無非是先學通《周髀算經》和《九章算術》,而後修習《海島算經》《孫子算經》,若仍算不清,就再花幾年,尋《夏侯陽算經》《五經算術》《緝古算經》這些書來讀一讀,不需十年,就能算清楚了。您想不想學?想學的話,從明早開始,我教您。」
岳母張著嘴,呆怔在那裡。
「就是嘛,百算不如一誠,只要誠心到,神佛定相報。您還是安安生生揀豆子吧。」
「嗯……」岳母苦著臉點點頭,坐下來,又默默揀起豆子。
張用則去點了盞油燈,端著來到後院,走進朱克柔的書房,他是來看朱克柔桌案上那張天下絲織地圖,那天未全部展開,若展開的話,這桌案恐怕鋪不下。他將油燈擱到案邊,抓起那畫卷,俯身鋪展到地上,竟將書房地面佔去一半,他用腳步在邊上丈量了一下,長有一丈二,寬有一丈。
望著地上這一大幅地圖,張用略略思忖了片刻,隨後蹬掉鞋子,赤腳站到圖上,拿過燈盞,半跪在圖中央,用燈照著細細查看。發覺地圖勾線的墨色、地名與各地絲織名目的墨色不同,前者要烏暗一些,後者則瑩亮如漆。他又俯身湊近鼻子嗅了嗅,前者氣味濃重,略帶些墨臭氣,後者則散出一絲龍麝幽香。
「一個是魯地松煙墨,一個是歙州潘谷墨。」他笑著自語,爬起身,走到桌案邊,見那方魚戲蓮紋端硯邊上擱著半錠墨條,取過來一看,墨身雕有描金蘭葉紋,中間銘文只剩最下頭「谷墨」二字,湊近一聞,龍麝之香越發沁人,料必是制墨名家潘谷所制之墨,潘谷被蘇東坡譽為「墨仙」,已過世幾十年,所遺寶墨如今極其珍稀,極難購得。
這麼說來,這地圖是一個人所繪,朱克柔只在圖上標註各路州絲織出產名目。這地圖是從哪裡來的?張用到此,便是想查明白這件事。
他又蹲下身,細細看那地圖。先前他只留意了朱克柔所標註的文字,這時才發覺,這地圖繪製得極精細,河流山川、城池道路、鄉野村寨,全都歷歷可辨,哪怕方寸之間,都繪得一絲不苟。張用從未見過如此精細的天下州縣地圖,民間也絕不許私傳私印這等地圖。平日所見地圖,都只有粗略概貌,他不由得想,這難道是前朝名臣沈括所繪《守令圖》?
幾年前,他讀沈括《夢溪筆談》,見裡面記述了《守令圖》:「以二寸折百里為分率,又立准望、牙融、傍驗、高下、方斜、迂直七法,以取鳥飛之數。圖成,得方隅遠近之實,始可施此法。分四至、八到為二十四至,以十二支、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干、乾坤艮巽四卦名之。」
歷朝歷代都極重地圖,掌國者若無精確地圖,猶如一個人不知自家田地房舍尺寸邊界。不過古時地圖,只以東南西北四個點立准,某一方位到這四點距離叫「四至」。這一標法極粗陋,只能標明大致方位,誤差自然極大。後人又加入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四個角點,擴展為「八到」,以八點合測一處方位,精確了不少。
有宋以來,朝廷每十年便要重修一次全國地圖。到熙寧年間,神宗皇帝令有「帶腳書樓」之稱的集賢校理趙彥若監製天下州縣圖,趙彥若沿用西晉裴秀所創「製圖六體」,費時六年,製成《十八路圖》,然而其中錯訛極多。天子又命沈括重新繪製。沈括前後耗費十二年時間,才繪成《守令圖》。
沈括不但增益古法,更超越古人,將「八到」每一方位點又分為三點,如東北角,分為西東北、正東北、南東北三點,這樣便有了二十四個校準點,將地圖精準度提升了三倍。沈括將它稱為「二十四至」,自云:「使後世圖雖亡,得予此書,按二十四至以布郡邑,立可成圖,毫髮無差矣。」
果然,此圖一出,三十多年來,朝廷再無須重修。張用當時看了沈括筆記,大為羨嘆,極想瞧一瞧這《守令圖》,尤其沈括所言二十四至之書。可惜這圖和書,均是國家重大機密,哪裡能輕易見到?趙彥若所繪《十八路圖》張用倒是看過一回。
那是五年前,皇城翻造藏書秘閣,朝廷委任李度營造,閣中書櫃則由張用監製。當時那位秘閣監久羨張用技藝,屢屢請他給自己家中造幾件傢具,張用便趁勢討要《守令圖》看看。
那秘閣監忙說:「即便在下敢冒死答應,《守令圖》藏櫃鑰匙也一直由內侍掌管,在下哪裡摸得著?張作頭若真想瞧,這秘閣中所藏《十八路圖》已無大用,在下倒是可以背著人取出來,卻也只能在閣中竊觀一眼。」
張用便用一副燕几換了倉促一觀,看過之後甚覺無味,尤其是一眼瞅見蜀道,便知道這圖雖用了「飛鳥法」,對重巒疊嶂仍測算不足,圖上里數顯然遠短於實際里數。他端著油燈,再次蹲到朱克柔那張大圖上,將燈照向褒斜道一帶。若這圖真是《守令圖》,里數便應該不會相差太多。
褒斜道穿越秦嶺,是連通秦川與巴蜀的要道。早在武王伐紂之時,蜀人便是經由此道,出川助周。秦國時,又鑿山架木,營造出千里棧道,此後歷代增修不已。張用曾聽一位朋友細說過褒斜道。
這朋友姓韓,善造車,人稱「韓車子」,名列「天工十八巧」。
自古以來,有兩樣車最神妙。一是記里鼓車,能夠計數里程,車上載一木人,手臂與輪軸相連,面前放一隻鼓。車子每行一里,木人便敲鼓一通;二是指南車,能夠指引方向,車上也載一木人,無論車子轉向何方,木人手指始終指向南方。這兩樣技藝早在先秦兩漢便有記載,中間卻相繼失傳。到了大宋,工藝精進,才又重新造出。
韓車子獨運巧思,將記里鼓車與指南車合二為一。那輛車,一轅駕四馬,四面雕刻雲紋星辰圖,車分兩層樓台,每層立一仙人,手執木槌;四角則各站一仙童;車中暗藏關戾、齒輪、鐵墜子,將車軸、車輪與仙人、仙童手臂輾轉關聯。車輛行走時,每行一里,上層仙人擊鼓一次;十里,則次層仙人擊鑼一次。車子轉向時,四個仙童的手臂則交替指向正南方。
韓車子曾駕著那輛車,親自去測量過蜀道,算出褒斜道棧閣一共二千九百八十九間,總計四百七十四里。
張用沒有帶尺子,便用手指去測量那圖上褒斜道,他的中指中間一節正好長一寸。從北頭眉縣到南頭漢中,共量了九節,外余小半節,加起來有九寸四分左右。他又量了量汴梁到陳留,正好一節,這兩地相隔約五十,看來這圖比例和《守令圖》相同,都是二寸折百里。那麼這圖上的褒斜道便是四百七十里左右,與實際里數只差幾里!能精確到這地步,當今天下,唯有《守令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