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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篇 秘閣案 第五章 笨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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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智者見於未萌,愚者暗於成事。

——《棋經》

張用一直忙到凌晨,才困極睡去。

從趙太丞家回來路上,他琢磨了一陣朱克柔、趙金鏃以及《守令圖》的怪事,卻毫無頭緒。無頭緒的事,他向來懶得費神,只用一個「丟」字處置。就如渾水難照影,不如丟開一會兒,等水澄清,纖毫自現。

回到家,不見犄角兒。他點了盞燈,走到後邊工坊,見到那些制好的泥模排在木案上,他便將那些外事拋開,抱了幾錠銅塊擱在坩堝中,燃起爐火,接上風箱,守在爐邊熔煉起來。這些銅一半是去年他用「膽銅法」自煉的,這法子雖好,出銅卻慢。他正在想其他主意,李度尋見了他,說城南紅綉院要給一個叫梁紅玉的名妓造一座綉樓,請李度營建。李度剛領了艮岳御差,無暇旁騖,便向紅綉院引薦了張用。張用建樓雖然不及李度,卻也勝過許多一等大匠,又有作絕的名頭。因此,紅綉院十分樂意。張用聽了,便說不要工酬,只要一百斤銅。紅綉院的媽媽門路廣,迅即買到,叫人搬了一百斤銅塊來。張用也便替她督工,造起了那座樓。

張用等那鍋銅熔化後,拿過自製的雀嘴鋼勺、細頸漏斗,舀了那銅汁,慢慢注入泥模中。這道工序要極細穩,等他全部澆鑄完,天已微亮。他撂下鋼勺,躺倒在爐邊地下,旋即睡去。

睡了不知有多久,前院忽然傳來一陣尖聲尖氣的叫喊,是那殿頭官劉鶴的聲音。他被叫醒,爬起來出去一看,除了劉鶴,還有一個內侍,都身穿紫錦衫,頭戴黑紗冠。

「張作頭,我們見院門沒關,就進來了。這位是楊殿頭。」

「兩位顛頭闖進民宅,是內急要借茅廁?」張用隨口將「殿」念作「顛」。

「不是,不是。這位楊殿頭是我好友,專責監管秘閣圖籍……」

「秘閣?」張用心頭一亮。

「嗯。前兩天,楊殿頭髮覺秘閣中有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昨天我在艮岳宿院見識了張作頭的銳眼奇智,便邀了楊殿頭來向張作頭請教。」

「什麼怪事?」

「這事說起來有些難開口,楊老弟,還是你自己來說。」

楊殿頭比劉鶴要穩靜些,略一沉吟,才開口說:「前兩天,我奉旨去秘閣取圖,進到閣中,聞到一股臊臭氣,尋了一陣,發覺書櫃頂上有個皮袋子,裡頭竟是穢物。」

「什麼穢物?」

「糞便。」

「人屙的屎?」

「嗯……看著似乎是人糞。」

「哈哈,你莫不是去取《守令圖》?」

「哦?張作頭從何得知?」

「那圖還在嗎?」

「圖倒鎖得嚴密,完好無損。只是,那樓上閣子只有我一人能進,不知那皮袋子為何會丟在那裡。」

「我知道。」張用笑起來。

「哦?張作頭請講。」

「眼下還說不真切,得去秘閣看過才成。」

「能否請張作頭現在就去?」

「好,走!」

劉鶴上下掃著張用,插了一句:「張作頭不換件衣裳、梳洗梳洗?」

「身凈則心不靜,換不得。」張用笑著便往外走,卻見一個人站在院門前,是那個貓窩匠柳七,瞧著神色有些猶豫。

張用忙說:「兩位顛頭先走,我馬上來。」

「我們在車上等張作頭。」兩個殿頭出了門,上了一輛朱壁廂車。

張用笑望向柳七:「有話要說?請進。」

柳七猶豫了片刻,才抬腿走進來,盯著張用又躊躇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說:「我是來告訴你江四的死因,殺江四的是麻羅。」

「那個裱畫匠?很好。」

「麻羅一直不願再提當年那樁舊事,江四卻時時掛在嘴邊,兩人為此爭過幾回。去年,有個姓章的銀器商要裱畫,麻羅去過幾回他家宅子,似乎和他家的一個使女搭上話、生了情。有天我經過大相國寺,見他們兩個在寺里買花翠……」

「那個使女又勾上了泥爐匠?」

「我不知道江四和那個使女有沒有瓜葛。不過,江四偏巧也去銀器章家泥過爐灶。這個月頭,那個使女和江四都不見了。」

「嗯。而後呢?」

「寒食頭兩天,我師傅喚我去封丘門外幫著做活兒,回來時,天已經晚了。快進封丘門時,我遠遠瞧見江四和麻羅一起出了一家酒肆,往護龍河那邊去了。我不願出聲,便沒有喚他們。等我快走到護龍橋時,卻見麻羅快步返回來,瞧著神色不對。我忙躲到一邊,見他急忙忙往北走去。等他走遠後,我才走到護龍河邊去看,結果發現江四死在河岸邊……」

「蘿蔔是從哪裡得來的?」

「我趕忙離開了那裡,走了一段路,見一家菜蔬店門口放著一筐蘿蔔,忽然想起當年那樁事,便買了一根,回到江四那裡,將蘿蔔插進了他嘴裡……我要說的就這些。」

柳七又望了張用一眼,目光冰冷消沉,隨即便轉身出門,枯柳條一般,寞寞然走了。

犄角兒獨自沒情沒緒趕往戴樓門外。

昨晚他和阿念查問了一圈,沒找見任何線頭。天又黑了,他便先將阿念送到了染院橋朱家門口,正要轉頭回去,阿念忽然說:「這麼晚了,你就睡在這裡吧,客房空著呢。張姑爺又不是小娃兒,一晚上丟不掉、耍不壞。」犄角兒聽了,犯起難來,他自然極願留下,又怕小相公獨自一個人,不知會做出些什麼禍事來。可再一看阿念瞅著他,滿眼的捨不得,他的心頓時化了,忙笑著點了點頭。心裡暗想,小相公惹禍就讓他惹吧,他是個滴溜仙,這麼些年惹了多少禍,還不是照舊好端端的?

兩人進到院里一瞧,朱克柔的娘仍坐在廊下,點著燈,在揀豆子,邊揀邊低聲念誦,極專註,他們進來都沒見到。阿念悄悄引著他走到後院,搬出一副秀巧藤桌藤椅,擺在海棠花樹下,又去廚房燙了一瓶酒,尋了幾樣現成小饌、一碟蜜糕,用一套白釉剔花的定瓷盛裝,擺在藤桌上,而後斟了一盞酒,笑嘻嘻遞給犄角兒:「這酒是小娘子最愛的薔薇露,宮裡造的御酒,便是十兩銀子也買不到這一小瓶呢。你嘗嘗。」

「小娘子不在,我們偷吃她的酒恐怕……」

「啥叫偷吃?小娘子在時就常叫我吃,還說,你既跟了我,各樣好物事你都嘗一嘗、用一用,往後嫁了人,才不必像那等少見缺識之輩,縮手縮腳、饞眉癆眼的。」

犄角兒這才小嘗了一口,入口果然異常甘洌香滑,不由得連聲讚歎。阿念笑著又勸他喝,不住給他夾菜。兩人又怕被外頭朱克柔的娘聽見,都壓著聲氣,偷樂個不住。一晃眼,兩人竟將一瓶酒喝盡。犄角兒原本酒量不高,吃得頭腦暈熱,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去的客房,又是如何睡到那張香軟的床上。醒來時天已大亮,低頭一看,自己外頭的衣褲都被脫了,幸而汗衫和里褲仍在。一想,自然是阿念替他脫的,他的臉頓時漲紅,心卻又甜又醉。

他忙爬起身,穿好衣褲,走出去一瞧,朱克柔的娘又已坐在廊下揀豆子,卻不見阿念。他在庭里張望了一會兒,那個廚婦笑著過來輕聲說:「哥兒起來了?你先去洗臉,早飯已煮好了。」

「阿念呢?」

「她娘一早就來敲門,說家裡有急事,扯著她就走了。臨走她讓我告訴你,讓你自己去戴樓門外尋那三輛車子,還說她想出了個法子,那三輛車怕是租車鋪里租的,讓你挨家去問,一下里租三輛車,車鋪的人應該忘不掉。」

犄角兒聽了,暗暗讚歎,自己怎麼沒想到這法子?白跟了小相公這些年。繼而,他又擔心起來,不知阿念家裡出了什麼急事。心裡胡猜亂想著洗過臉、吃過飯,謝過了那廚婦,沒敢驚擾朱克柔的娘,牽著兩頭驢,悄悄出來。他先趕回去還掉了一頭驢,又去家裡瞧了瞧,院門虛掩著,小相公卻不在,不知又遊盪到哪裡去了。尋又沒處尋,心想,尋朱家小娘子最要緊,便騎了驢趕到了戴樓門外。

沒了阿念相伴,這一路走得沒鹽沒醋,寡湯一般。可又想得在阿念回來之前,尋見那三輛車的下落,便打起精神,沿著大路,挨個去問租車鋪子。城外租車鋪不多,這一帶總共只有幾家,走到第四家時,果然問到了。

那店主姓蔡,說三輛車是清明正午租走的,那主顧他沒見過,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樣貌並沒什麼特出之處,唯有耳垂又厚又長,極有福相,衣著也精貴。他不要車夫,說自己帶了三個。那三個車夫就候在門外。連馬帶車,三輛押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最奇怪的是,已經過了八天,那人一直沒來還車。

程門板又來到那個樓飛走的空院子。

昨天他先去左右鄰院細問了一道。左邊是個馬鞍商,常日都在城裡照看買賣,晚間才回來,家中只有妻子和三個孩兒,還有一個養娘、一個廚婦。隔壁院子蓋樓,三個婦人和三個孩童天天都看著,船運來的儘是上好木料,鋸割刨鑿成的現成木件。平地、挖池、搬運木料花了一個多月,蓋樓用了大半個月。至於那家主人和工頭,她們都是婦人,從沒說過話。家主回家又晚,更沒見過面,因此並不相識。飛樓那天傍晚,隔壁院子來了不少客人,全都進到那樓里,說話聲極大。有人還上到二樓,推開窗往外望。究竟是些什麼人,她們並沒去瞧。

晚上,他們一家正在吃夜飯,忽然聽到隔壁一陣巨響,牛吼一般。他們全都跑到院子里看,卻見隔壁那座樓居然浮在半空中,還不住往上升。樓里燈火通明,人影晃動,還有吚吚嗚嗚的笛聲。若不是親眼瞧見,絕不敢信。

右邊鄰居則是個官戶,不過那位官員去了蜀地赴任,家中留了年老父母和幾個僕人。那個老父閑常便在河岸邊看隔壁蓋樓,還和那房主韓車子攀談過幾回。韓車子說那樓叫「百藝樓」,是建來收藏天下百工器物和技藝圖籍。修造這樓的,是京城第一造樓師李度。等四月初二魯班祭日那天,由工部主祭,召集京城名匠,辦一場大醮,以興盛天下工藝。

那老父聽了極振奮,天天巴望著能瞧一瞧那場盛事。眼見那樓修好了,房主原先說,要請京城第一彩畫匠、「天工十八巧」的典如磋來上漆繪色。誰知道,彩畫還沒繪,清明那天傍晚,那樓竟飛走了。他們夫妻兩個和僕人也是在院子里,望著那樓飛上天去。

程門板聽了兩家講述,始終不太肯信。他又去兩岸查問其他人家,其中十之七八都親眼瞧見了這樁異事,他不由得不信了。回到家中,他將這事講給妻子聽。這是他頭一回跟妻子說起公事,妻子聽了,笑著說她也聽街坊議論過這件異事,起初也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

程門板卻犯起愁來,如此一來,這樁異事便是天降神跡,該從何查起?而且,這其中又沒有什麼命案兇殺,又何必查辦?

妻子在一旁勸解:「你明天再去那裡仔細看一看,若真的查不出什麼,便徑直去回稟左軍巡使。這樣,你也盡了心,他也好做處置。」

程門板一聽,頓時豁然。見妻子如此通達事理,歡欣之外,更生出一分敬意。

今天早上,他仍早早起來,趕到了那個空院。吳扁嘴還沒有來,他便獨自在院子里慢慢走看。走到院牆的西南角時,發覺那裡有一片土比四周略松一些,他蹲下身子,仔細看了看。太陽光正照到這裡,泥土中似乎有一點閃亮,他用手指撥開泥土,是一片捻了銀線的緞子。他扯了扯,卻扯不動,用力一拽,才拽起來一些,底下仍墜著,似乎有一大片。他越發好奇,用雙手一起攥緊,狠力又拽,終於又拽出一截。一樣東西跟著也被帶了出來:一隻手。

范大牙和牛慕穿過甘家麵館後門,走到後面的巷子。

這條巷子很窄,一輛廂車勉強能過,朝東通到虹橋北街,朝西則是進城方向。熊七娘說寧妝花和她丈夫的屍首搬上那廂車後,去了西邊。范大牙便向西走去,曲曲拐拐穿出小巷,迎面一行垂柳、一道河水和一帶城牆,是護龍河,往南是東水門,往北是新宋門。范大牙左右望望,心裡暗自犯難,一輛尋常廂車,不論往南,還是往北,只要進了城,就再難查找。

牛慕在一旁說:「我和范先生約好,我往北邊,他往南邊,各自分頭沿路打問。原先打問一乘轎子和一輛運棺木的太平車,倒還有人留意。單單一輛廂車,根本沒有一個人記得,奔波了兩三天,毫無所獲。魚入汪洋,如何尋得見?」

「這后街的鄰居都問過了?」

「前後幾家都挨著問過了,都不曾留意。」

「我再去問一道。」范大牙自知心思遲鈍,難如那些聰明人一般想出些巧主意,唯有用笨法子,以勤補拙。而且,他漸漸發覺,這世上之事,大半其實都無法取巧。比如吃飯、行路,總得一口口吃、一步步行,一口便是一口,一步便是一步,再巧也繞不過去,差別只在快慢,而且快並非全然好,慢也並非全為壞。草倒是長得輕快,可哪裡及得上笨生慢長的大樹?他想這該是上天公道之處,否則贏的全是巧快人,笨慢的全沒了活路。

他又回到巷子里,先去敲甘家麵館的后街對門。半晌,門開了,是個老婦,穿著舊布衫裙,牽著個三四歲大的孩童,孩童手裡捏著一顆紅鹽荔枝,嘴裡含著一顆,嘴唇被紅汁染得鮮紅。

那老婦先看了一眼范大牙,接著又望向牛慕,頓時撇起嘴:「又是為那車子的事?我上回不是說過了?那天正午,河岸邊呼呼嚷嚷的,我趕緊牽著孫兒瞧去了,啥婦人漢子的,半眼都沒瞧見。」

「那天是私下打問,今天我來是公幹。這事已在開封府錄了案簿,你還是好生對答,莫要隱瞞,否則連你也牽扯進去——」范大牙板起臉唬了唬,見老婦有了畏色,才開口問道,「正午之前,那車子先已停在你家門口,你也沒見?」

「那車子……倒是見了。可我們這裡雖是城郊,卻也不是鄉下,這巷子里常有車子進出,哪個會見個車子就稀奇?那車子又不是掛錦金車、碾玉銀輅,見是見了,卻沒仔細張看。」

「甘家正門當著汴河北街,若有車子,一般只會停在前頭。那天那車子卻停在後門,又停了許久,正擋住你家的門,你也沒覺著不妥?」

「前街車多,有時行不開,便常繞到這后街。再說,我們兩家對門對戶的鄰居,這些子小事都要計較,哪裡能得安生?」

「這麼說,你真是什麼都沒留意到?」

「若是真瞅見啥了,老婆子我瞞它做什麼?又不添肥,又不生膘,反倒還得個欺瞞朝廷的罪名兒。」

范大牙只得作罷,又去問隔壁人家。左右連著問了十來家,沒有一個人留意過那車。范大牙問得口乾舌燥,只得先去街口茶鋪里坐下,和牛慕各要了碗茶水,坐著歇息。

歇了一會兒,他忽而想到一件事,他忙跳起來,快步走進那巷子,敲開了那老婦家的門。老婦見又是他,一愣,微有些慌。范大牙卻不管她,蹲下身子,放輕聲氣,笑著問那孩童:

「那天河裡的神仙你見沒見?」

孩童嘴裡仍含著荔枝,蒙然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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