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則易攻,實則難破。
——《棋經》
程門板從那空院子牆角挖出了一具屍首。
他先發現土裡埋了一隻人手,再一刨,下頭露出衣袖肩膀。他忙去牆邊尋見一把鐵鍬,費力挖起來。土裡漸漸顯出整個身體。他許久沒有做過力氣活兒,等刨盡那屍首周圍的泥土時,已經累得手腳直抖。
那屍首側躺在土中,雖已散出臭氣,卻未腐爛,面目雙手蒙滿泥土,但大致都還能辨認。是個男子,中等身量,年紀不到三十,頭戴銷金青綢頭巾,身穿綠緞長衫,腳上絲鞋絹襪,看著至少是中等以上人戶子弟。身上看不到傷處,唯有頭頂有些烏黑血跡,頭巾也被浸染髮烏,看來是被人重擊腦頂致死。
程門板不住喘著氣,原以為不見兇殺劫奪,這樁怪事便無需再查。如今真的變作兇案,必須得查下去了。他望著那屍首,思忖了一會兒,大致理出了兩條:
其一,去喚這院子主人韓車子的家人來認屍,先弄清楚此人身份,才好查找死因;其二,這院里造樓,自然需要許多匠人,去尋見修樓匠人,先確認是否真的造起過一座樓。
這得分頭去辦,至少還得一個人。早上他想著這事要交卸了,便沒有去喚胡小喜和范大牙,這時只剩自己單個一人,連個幫手都沒有。好在這兩天豁然而悟後,他已不再如以往一般焦躁,沒有幫手,至多自己多跑一趟。
他正要轉身,背後猛然響起一聲怪叫,像是驢子被燙到一般,唬得他一哆嗦。回頭一瞧,是吳扁嘴,瞪圓了那雙小眼珠,瞅著地上屍首。那張扁嘴噗嗒噗嗒不住掀動,不知在說什麼。程門板最恨自己在人前露怯現丑,瞪起眼就要呵斥,嘴剛張開,隨即醒悟,忙頓了一下,收回了怒氣,臉色卻一時緩轉不過來,便沉聲說:「這屍首才發覺的,被人殺後,埋在土裡。看屍狀,死了已有六七天,恐怕正是發生異事那天死的。你知道這院子主人住址?趕緊去他家,喚他家人來認這屍首,查明白此人身份。」
「娘嘍!小人這幾天獨個兒在這院子里,上午這裡日頭最好,小人還坐在這牆根打過盹兒。難怪小人的祖母說,孤魂常把光棍兒候。小人沒娶妻那時節,半夜裡常聽見床邊有腳步聲,唰唰,唰唰的,像是牛皮底的鞋子。那時節,小人只有麻鞋穿,活到快三十歲,才買了雙牛皮底的鞋子,還是一個江西人賣給小人的,那江西人那一撮鬍鬚生得實在是……嚯咕咕……」吳扁嘴忽然捂著嘴笑起來,笑得咕咕鳥一般。
「快去喚韓車子家人來認屍!」程門板怒氣重又沖了出來。
「是……嚯咕咕……是,程介史!」吳扁嘴強忍住笑,轉身趕忙走了。
程門板頓時想起胡小喜那一回笑,心裡隨即一搐,他忙長呼了幾口氣,消去這些無謂煩惱。扭頭一看,旁邊地上有塊破油氈,便扯過來蓋住那屍首,而後騎上驢子,出了院門。吳扁嘴也才走到院門邊,仍在嚯咕咕地笑個不住。
程門板大聲吩咐:「把這院門拴好,莫讓人進去亂動那屍首。」
「是,程介史……嚯咕咕……」
程門板不再理他,騎著驢往進城方向行去。他忽然想到,京城營造行的行首是雲野逸的兄長,雲野逸的死訊前天才報給他家,這時雲家恐怕正在理喪,不好去打問。除了雲家,該去哪裡查問那些工匠?他想了一陣,記起來,許多工匠並非依靠營造行尋活兒,有些只在街頭等人雇募,還有些又是靠牙人轉介。若說牙人,門路最廣的自然是牙絕馮賽,程門板幾年前因為一樁訟案,和馮賽相識。但那天在軍巡府院里聽其他衙吏私語,馮賽似乎牽連進一樁大案,正在四處奔命亂撞,只能另尋其他牙人,這些人個個東串西聯,多問幾個,應該能輾轉查出些線頭。
於是他進了城,找見了一個認得的牙人,那人帶他去見了另一個常在營造行走動的牙人,這牙人說他只在城北謀營生,又轉薦了一個城南的。程門板返回城南,尋見那個牙人,那牙人說,他只給人家戶尋募工匠。那樓既然是樓痴李度營建,他自己有一班常用的工匠團。他認得其中一個團頭,給了一個住址。程門板照著那住址尋過去,那團頭不在家中,他渾家說自己丈夫這幾個月都在延慶觀里做修繕,並沒有接李度的活兒。不過,那婦人又給了另一個團頭的住址。程門板只得又尋過去,等到了那裡,天已經快黑了。好在,這回總算真的找見了,那個團頭剛回家。
程門板一問,那個團頭立即說:「對,那百藝樓是小人帶了徒弟去造的。不過,那樓工期緊,四月魯班爺的祭日之前就得造好,搭建三月就得完工,好留一個月繪彩畫。若只靠小人這一團,六月都未必做完,因此,李相公又尋了三個團頭。兩團鑿鋸木材構件,一團和小人這團輪班搭建。這四團人都是常年跟著李相公出工做活兒,規程都是慣熟了的。哪怕這樣,人工仍覺著不夠,那房主後來又去尋了一個團,才算趕在清明完了工。可那樓為啥會飛走?小人聽說後,哪裡肯信,忙趕去看。那院門被封禁了,不許進去,小人只在外頭扒著門縫瞅了瞅,那麼宏壯一棟樓居然真的不見了。莫不是玉皇大帝也愛上李相公的樓,搬到天庭去享用了?」
程門板聽了,仍不太肯信,又問了其他三個團頭的名址,不顧天黑,一一去查訪。三個都尋見了,果然都接了那工程,一起輪班造了百藝樓。程門板還是不願死心,又讓那幾個團頭各喚來幾個做過那工的匠人,一一都盤問過。回答全部一樣。
程門板不得不信了。若是幾個人,還能串供瞞騙,左右鄰舍、對岸住戶、建樓工匠,加起來上百人,神通再廣大,也絕沒有辦法操弄這麼多人一起說謊。
那樓真的造了起來,而且也真的飛走了。
胡小喜站在銀器章家院門前,猶豫許久,還是抓起了門環,輕輕叩響。
許久,阿翠才來開了門,一見是他,那雙水亮大眼睛頓時露出歡喜:「小喜哥哥,快些進來!」稱呼又親近了一步。
胡小喜儘力笑了笑,抬腿走了進去。阿翠忙關上了院門,隨後笑著說:「我猜小喜哥哥今天要來,已煎好了茶。那天小喜哥哥說愛吃辣菜餅,廚房裡還有半罈子芥辣瓜兒,我一早便和了麥面,烙了些辣菜餅。最巧的是,小喜哥哥敲門時,最後一張餅將將烙好。小喜哥哥,你坐一會兒,我趕緊去給你端來!」
阿翠歡歡喜喜向廚房走去,胡小喜木木然坐到院里大柏樹下那張小桌邊,望著阿翠那嬌秀歡欣背影,仍不敢相信自己查問到的那些,更不忍把阿翠想作那等水性善騙的人。心想,她說謊自然有她的緣由,等問明白了再說。
阿翠很快便端著個黑漆托盤輕快回來,裡頭是幾張新烙的小餅子,油潤焦黃,散出一陣陣辣香,配了兩碟小菜,醋姜和糟黃芽。另有一隻茶瓶、兩隻茶盞,儘是汝窯豆綠瓷皿。阿翠抿嘴笑著,擺好了餅菜碗箸,抓起茶瓶,斟了一盞熱茶,雙手遞給胡小喜:「小喜哥哥,喝口茶。」
胡小喜接過茶盞,略喝了一小口,又儘力笑了笑。阿翠拿起箸兒夾了一塊餅,擱到胡小喜面前小碗里:「這餅趁熱吃才最脆口,涼了麵皮便軟沓粘牙了。」胡小喜只得抓起箸兒,低下頭夾起那餅咬了一口,嘴裡雖嚼著,卻全不知滋味,心裡不住忐忑該如何開口。
「吃著如何?趕得上你說的鄭家餅嗎?」阿翠坐到對面,又笑著問。
胡小喜忙「嗯」著點了點頭,一抬眼,見阿翠頭上戴著特髻,插了幾朵珠翠。他忽然想起江四懷裡藏的那綹頭髮,那頭髮若真是阿翠的,應該瞧得出來。自己剪,一般不會從鬢邊剪,往往是抬起手,從頭頂一側剪。阿翠頂上頭髮被這特髻遮著,若是能摘下來便好了。他正想著,忽然有一溜物事從樹上掉落,正落到阿翠頭頂,是鳥糞。胡小喜暗嘆僥倖,忙說:「鳥糞落到你頭上了。」
阿翠聽了,頓時驚「啊」了一聲,慌忙拔掉兩側的銅簪子,將那特髻取下來看。胡小喜忙朝她頭頂急急尋看,一根綠絲繩扎束成一朵圓髻,腦頂的頭髮全都攏在裡頭,根本看不見。阿翠找見特髻上的鳥糞,頓時皺起眉抱怨起來:「這瘟鳥,呱喳呱喳吵人不算,又這樣來腌臢人。」說著,從袖管里抽出帕子,低頭去揩那鳥糞。她的頭略一側,靠近腦後處髮髻縫裡鑽出一叢短髮。胡小喜一眼看到,心裡頓時重重一墜。
他望著阿翠,惶了半晌,才一字一字吐出口:「阿翠,你得跟我說實話。」
「嗯?」阿翠才揩凈那鳥糞,猛抬起頭,愣了一下,隨即笑問,「小喜哥哥,說啥實話?」
「你頭頂有一綹頭髮剪斷了。那綹頭髮在哪裡?」
「哪裡有?我平白剪頭髮做什麼?」阿翠目光一抖,隨即又笑起來。
「江四死後,從他懷裡尋見了一綹頭髮。你若不說實話,我現在就去開封府里拿來。人的頭髮粗細淺淡都不一樣,一比對,便知道。」
阿翠再笑不出,目光顫了片刻,神情旋即變得愧悔哀憐:「那頭髮是我的。我是想求他救我……」
「救你?」
「我不僅在這上頭說了謊,另一件事也說了謊。我知道我家主人為何要逃走,他殺了人。」
「那個工部的宣主簿?」
「嗯。不是在外頭殺的,是在這宅子里殺的。」
「啊?」
「二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在這裡相聚,宣主簿怒氣沖衝過來吵嚷,說圖如何如何,又說這是欺君叛國的大罪。」
「什麼圖?」
「我也不清楚。吳管家就把他殺掉了。」
「當著『天工十八巧』?」
「嗯。我和二娘在後院聽到吵嚷,二娘打發我到前面看,我躲在大廳後頭偷聽,吳管家和兩個僕人把宣主簿的屍首搬出來時,一眼看見了我,我嚇得不知道該咋辦。其實,我家主人和吳管家以前就在家裡殺過人。那時二娘還是另一個人的娘子,我家主人迷上了二娘,便將她丈夫誘到家裡,讓吳管家殺掉了。這事被另一個使女小豐瞧見,小豐偷偷告訴了我。過了兩天,小豐就不見了。我怕我也落得和小豐一個下場,誰都不敢告訴。
「那兩天,廚房裡正巧請了江四來泥爐子,我見他是個誠實人,便趁著沒人,偷偷求他救我。他先不信,我忙剪下一綹頭髮,哭著求他,若能救了我,我便嫁給他。他這才信了。第二天半夜,偷偷從後院翻牆,把我救了出去。我和他假扮夫妻,躲到了北郊的一家小客店裡。他說不願在難中占我的身子,借口怕冷,向店主多討了一床鋪蓋,每晚只在地上睡。可是過了幾天,他出去給我買肥皂團,去了便再沒回來——我正在焦憂,不知道該投奔誰,一個叫麻羅的裱畫匠不知如何找見了我,我便又求他帶我離開那裡,另尋了個客店藏了起來。」
「你和那個麻羅又有什麼原委?」
「我家主人愛藏古人墨跡,常讓崔家裱畫店裝裱。去年麻羅來送過幾回畫,他見了我,似乎生了情,還向我家主人求親,想娶我,被我家主人嘲罵了一頓。」
「你和麻羅那兩天又同住一室?」
「沒有。他沒住那家客店,說自己有住處。過了兩天,他來看我,說我家主人全家都不見了。我猜他們是畏罪逃命去了,所以,便回來了。」
「你回來做什麼?」
「小喜哥哥,前頭的都說了,剩下的,我也全都說出來吧。你若嫌憎我,我也不怨你。我生下來就在這章家做奴僕,萬事都由不得自己。我家主人性子又暴,說打便打,說踢便踢,從不顧惜。莫說我,連我家二娘也是一樣。主人迷上她時,殺人都不怕。這兩年,已經厭了,連話都懶得說兩句。有個姓姜的緞子商人來家裡商談買賣,無意中撞見了二娘,頓時瞪直了眼。過了兩天,我端茶時,無意中聽我家主人跟那緞商說,『你若做成這樁事,我便把小妾白送給你。』我家主人在這個二娘之前,其實已有過好幾個二娘,全都不是送人,便是賣掉。
「自小我便盼著,哪天才能逃離這囚籠子,像其他人一般,自家做主,好生過兩天昂頭的日子。可就算我逃了出去,一個女孩兒,無親無故,又沒有錢,到哪裡存身?我聽麻羅說我家主人逃走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我家主人自然再不敢回來,我家大娘子在大名府,也毫不知情。我若謊稱是他收養的義女,便能回來做這宅子的主人,設法賣掉它,便再不必怕沒錢、沒倚靠。
「若不然,像我這等人,事事都得聽命,一輩子都由不得自己,連句心頭話,都只能夜裡偷偷跟自己講。直到那天傍晚,第一眼瞧見小喜哥哥,不知怎麼,我心裡便又委屈又歡喜,像是盼了許久,終於盼來了一個親人一般。可我知道自己只是個家生的婢女,哪裡敢想什麼,更不敢吐露什麼。若是我能賣掉這宅子,能自己做主時,我便敢跟小喜哥哥說——小喜哥哥,你若不嫌棄我醜陋粗笨,我願意嫁你為妻,與你同歡同悲,同福同禍,同生同死!」
胡小喜頓時驚住,望著阿翠,險些掉下淚來。他忙眨了眨眼,逼回淚水,又長舒了兩口氣,才說:「阿翠,我也想娶你,不管你是不是奴婢。這宅子是別人的,即便得了,也難安生。你聽我的,莫要貪這些。」
「小喜哥哥,我不是貪錢,我是賭一口氣。人人都是父精母血生養的,為何有些人生來便是財主,有些人卻只能做窮奴?我聽人說過,有人使些錢,打通關節,便能改動戶籍,將旁子改成義子,將義子改作親子。主人家留了一些銀器,若是賣了,拿去疏通人情,一定能做成這事。
「再說,我若這般嫁過去,莫說妝奩,連個小包袱都備不起。小喜哥哥的父母哪裡會答應?就算答應,我也一輩子抬不起頭、說不得話。我要嫁你,便得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嫁。」
胡小喜再說不出話,也已辨不清是非對錯了,半晌才說:「這件事我得回去細細想想……」
范大牙大感慶幸,自己竟識破了那老婦人的謊。
問到甘家麵館後門的那輛廂車,老婦人聲氣極硬,話語又利。她穿著舊布衫裙,家裡自然並不富裕,那個孩童吃的卻是紅鹽荔枝。老婦說清明正午,那輛廂車停在門前巷道里時,她牽著小孫子去了虹橋瞧神仙。范大牙蹲下問那孩童,是否看見了神仙,那孩童搖了搖頭。
范大牙頓時站起身,盯向老婦人,老婦人頓時慌起來,忙說:「小孩兒家,知道什麼?囝兒,那天祖母不是帶你去瞧那神仙了?你還拍著手說神仙的鬍子長。」
小童忙搖頭嚷起來:「那不是神仙,是廟裡的羅漢!」
范大牙提高聲量,瞪向老婦:「你莫再說謊了!你恐怕只是貪錢替人捂藏,你若照實說出來,府里審問時,我便替你遮掩過去。你若仍要瞞騙,那就等著夾棍夾折你這幾根老指頭!」
老婦慌愧半晌,才怯怯說:「我是瞧見那車了,也瞧見他們把那婦人和那具屍首抬上車,往西頭去了。公差哥哥,你得體恤體恤我們,我們不過是小戶人家,每天忙著討生活還不夠,哪裡敢惹這些強人?我只好扯謊說沒瞧見。」
「他們給了你錢,讓你莫亂說?」
「嗯……」
范大牙見老婦神色間仍有些閃爍,似乎還瞞了些什麼。他盯著看了片刻,隨即想到,這老婦人若只是收了那些人的封嘴錢,並非多大罪責,隨口否認,只說沒瞧見就成了,一開始何必搬出那許多話語來遮掩?她恐怕還幫著那伙劫匪做了其他事情。會是什麼事情?
他忙喝道:「你還瞞了些什麼?」
「沒有啊!天老爺,老婆子哪裡敢再隱瞞?」
牛慕早已追了過來,站在旁邊一直未出聲,這時才忽然說:「狡兔三窟……」
「什麼?」范大牙忙問。
「那伙人布排如此謹慎周密,自然是想保萬無一失。他們先明修棧道,在麵館前街用油布遮擋,將我姨姐和姨姐夫屍首暗度陳倉,用空車空轎誘人追趕,但前街往來人多,一旦有人看見,穿過麵館,追到后街,立即便能捉住他們。更穩便的法子是狡兔三窟,在這后街故伎再施,看似將我姨姐和姨姐夫屍首搬上了車,其實走的又是空車。他們又一次暗度陳倉,穿過這老婦家,從她家後門,用另一輛車接走。」
范大牙聽了大驚,再看那老婦,更是滿面驚慌,他忙大聲喝問:「是不是?!」
老婦掙扎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在你家後門外等的是什麼人?」
「我沒見人,只見了車子。」
「什麼車子?」
「我也沒瞧真切,只見那車子後簾上綉著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