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常問趙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普熟思未答間,再問如前,普對曰:「道理最大。」。
——《夢溪筆談》
張用租了兩頭驢子,帶著犄角兒,來到南城外蔡河灣。
胡小喜說宣主簿的屍首被丟在那個地洞中,他父親也承認了自己傳送那些數字,讓他做這事的人生了一對肥厚耳垂。張用聽了之後,整樁事件的脈絡頓時清楚分明了許多。他立即想起李度監造的那座飛走的樓,諸多頭緒恐怕都收束在那裡。
還未走近那院子,便已見院外圍了許多人,擠滿了河岸,都在朝里張望議論,連對岸都站了不少人。張用高聲叫著,擠出一條路,挨近了院門邊。院門關著,張用伸手用力拍門,門打開了一道縫,伸出個頭來探看,是個中年衙吏,嘴生得又寬又扁。他一見張用,忙將門拉開了半扇,咧嘴讚歎起來:「張作頭?程介史才打發了一個小廝去請您,您這麼快就到了?金牌急腳遞都沒這麼神速,我有個表弟就是遞夫,他娶的是廣備橋蚊煙張家的女兒,我這弟媳諸般都好,就是那一口牙生得有些像狼牙……」
張用見這衙吏扁嘴一開,竟如河潰,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和犄角兒驅驢走了進去。那個扁嘴忙關起了門,隔著門大聲給外頭圍擁的人講他嬸娘的鞋子如何掉進隔壁家的鍋里。張用無比好奇,正要回頭去聽,卻見阿念快步奔了過來。
「張姑爺,今天早上劉嫂跑到我家,說有個人去報信,清明那天傍晚,他在蔡河灣見到小娘子進了韓車子家的院子。娘趕忙叫劉嫂去喚我,讓我趕忙去尋你,一起趕忙去尋小娘子!我趕忙去了你那裡,你卻不在。我只得一個人趕忙來了這裡。可是這裡原有座樓,他們都說小娘子進了那樓,那樓又飛走了。張姑爺,小娘子上天上去了!」
「哈哈,去天上做仙姑,豈不更好?」
「那有啥好?小娘子早就說過,凄涼莫過織女,寂寞唯有嫦娥。神仙不吃不喝,不走不動,整日坐在那裡,石頭枯木一般,有什麼好?小娘子才不願過那等日子。她還說過,假僧藏山中,真佛走紅塵。既然同是夢,何必擇涼溫?」
「哦?這麼說來,我們還是把她從天上喚回來。」
「那些人是『天工十六巧』的家人,他們也都接了信,說十六巧那晚全都進了那座樓,一起飛走了。」
「哦?這樣最好,一齊說完,省得跑腿。」張用剛才一進院門就已瞧見,院中間一大片水池,池子北邊水上搭了個大木台,檯子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圍在一起爭嚷。他笑著驅驢來到池邊,那些人有一大半他都認得,果然是十六巧的家人,全都面色憂急,圍擠在一起,爭著向中間一個人問話。那人身材高挺,是程門板,他被眾人問得有些發昏,不過,竟然沒有惱,臉上反倒儘力帶著些僵笑。
「張相公?」人群里一個人忽然瞧見張用,忙走過來,是李度的家僕,「張相公,他們說我家小相公飛走了,你知不知道這事?」
「我也才聽說。我這就去瞧瞧。」張用跳下驢子,笑著走到木台上。
那些人也大半認得他,轉而向他圍過來,紛紛爭問:張作頭,你沒進那樓?你為何沒飛走?這是不是真的?丟在檯子上的這件綠錦褙子是我父親的!這本《瓷器譜》是我哥哥的,上頭有他寫的批註!這隻黑絲鞋是我弟弟的!這張帕子是我丈夫的……張用被吵得頭皮直跳,他將拇指食指撮個圈,含在嘴裡,用力吹了一聲尖銳響哨,那些人才一起住了嘴,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張用笑著高聲說:「大家莫慌莫吵,一人叫,驚飛鳥;兩人吵,嚇跑貓;三人以上,鬼神遁逃。不管這樓是鬼搬走,還是神召去,你們這般吵鬧,哪裡還尋得見?程介史,請你說一說這樓的原委。」
程門板眼露感激,清了清嗓,才沉聲開口:「這院子的主人是車巧韓車子,他請了樓巧李度,在這平台上蓋起一座高樓,名叫百藝樓。這樓打算用來收藏百工技藝和精奇器具,原定是四月魯班祭日開樓。樓才修好,彩畫都未及繪,清明那晚便凌空飛走,周圍許多人都親眼目睹,樓飛上半空時,還能瞧見樓里有人影飛舞。此兩人是修造這樓的工匠團頭,這樓一共招了五個團頭,兩個鑿鋸木構件,三個造樓。」程門板指了指身邊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子。
張用問那兩人:「你們真的在這木台上蓋起了一座樓?」
「嗯。我們兩個匠團輪班修造的。那房主原本是要在北岸這裡起一座樓,南岸那邊造幾間房舍。到二月底時,樓還沒造完,根本沒有餘力修南邊的房舍。房主便另尋了一個匠團,去修對岸那幾間屋舍。」
「你們各自輪到最後一班時,那樓修造到哪一步了?」
「我最後那回出工是檐頂,那檐頂是歇山式,正脊和垂脊已經造好,我們那天將戧脊、出檐、套獸做完了。」高個子說。
「我是鋪瓦,三月初九傍晚鋪完了最後一片瓦,整座樓便全部完工了。」
「好。」張用聽後,低下頭默想,見自己站在檯子正中間,兩隻腳剛好在中縫兩邊。他環視四周,又望了望水池和對岸那幾間臨水房舍,而後踩著那中線走到木台邊沿,見這木台周邊有兩級台階,中縫下面有兩根木樁並排支撐,並用一塊橫木釘住兩根木樁加固。橫木上拴著一隻小舟,他跳到舟中,見艙里擱著幾把錘斧鑿鋸和幾捆麻繩,船身邊斜靠著一隻長篙。他解開纜繩,抓住長篙,用力一撐,池水七八尺深,小船行起來極輕快,幾篙便到了池子中央。
他停住船,見水波倒映南邊那一帶房舍,景緻甚佳。他又回身望向那個大平台,檯子搭在池子正中間,寬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若是真有一座高樓,從此處望去,自然更是峻闊。
他想像那飛樓景象,在心中演練了幾十種方法,皆不可行。遠遠望見剛才那塊固定兩根木樁的橫木,心中一動,頓時解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這飛樓的法子一定是李度所設。
他忙又執篙,撐船回到大木台邊,那些人全都聚到檯子邊望著他。他大聲問那兩個工匠團頭:「這平台是你們搭造的?」
「不是。我們來時,這池子已經挖好,檯子也搭造好了。」
「原先有幾階?」
「原先是三階,樓便是建在第三階上。」
「好!」張用將船里的麻繩抱了兩捆,扔到木台上,「勞煩兩位老兄各拿一捆,到木台左右兩邊,把麻繩拴到最中間的木樁上,拴牢一些,而後牽著繩頭走到池子兩邊去。」
兩人都有些納悶,卻沒有多問,各自抱起一捆麻繩,分頭走到木台一側,趴下來,把麻繩一頭拴到下面的木樁上。張用見他們都拴好後,便從船里抓起一把鐵鎚,用力將那塊固定兩根木樁的橫木砸落,而後高聲喊道:「大家都離開木台,到岸上去。勞煩年輕力壯的各分幾個,到兩邊岸上,和兩個團頭一起用力拉拽麻繩!」
那些人盡都茫然驚愕,程門板忙在一旁高聲說:「請各位照張作頭所言,回到岸上去!」那些人這才隨著他一起離開木台,站到了岸上。一些青壯男分了兩撥,走到兩頭池岸邊。
張用高喊了一聲:「拽!」兩撥人各自用力拽起來,木台竟從中間裂開,移向兩邊,岸上的人全都驚呼起來。那兩撥人越加用力,片時之間,兩半木台各自移到了兩岸。
張用將船撐到空出來的水面,笑道:「那樓不是上了天,而是下了水。」
「樓沉在這下面?」程門板和眾人忙向水裡望去。這水是引自蔡河,有泥沙,看不清水下。
「非也。這池子水深最多八尺。」張用扭頭向池東岸大聲問,「團頭,那樓高几尺?」
「一丈七尺!」那個高個團頭跳到木台上,湊近了張用。
程門板越發納悶:「你說下了水,卻又不是沉在水底,那能去哪裡?」
「大家往池子南邊看,那排房舍便是那座飛走的樓!」
「啊?!」眾人一起驚望驚呼。
「一樓沉在水底,二樓則立在水面。」
「這?!」眾人驚惑之極。
張用見矮個團頭也湊近,便問:「你們初九最後完工那天,南岸的房舍建得如何了?」
「才將樑柱運來,正在立柱子。」
「哈哈,這便是了。初九才立柱子,十一是清明,才兩天便蓋好幾間房?」
「張作頭這麼一說,南岸那房舍,間架、檐頂的確和這邊二樓極像。我們兩個去瞧瞧。」兩個團頭分別回到岸邊,一起快步向池南走去。
程門板問道:「張作頭是從哪裡看出破綻的?」
「哈哈,這世上哪裡有能飛的樓?這便是最大破綻。」
「可是有上百人看到那樓飛走了。」
「萬事萬物,外有跡,內有理,跡可騙人,理卻騙不得人。在此處,理便是世上無能飛之樓,只有能燒、能沉的樓。若是在水上,則還有能漂的樓,那座樓並沒有燒,也沒有沉,那便只剩漂。漂又有散漂與整漂,散漂是拆散它,任它順流漂走。可這麼大一座樓,大大小小有數萬塊木件,若是漂進蔡河,自然會被人察覺。整漂則是讓整座樓漂到某處,那座樓自然無法漂到外頭,那便只能漂到這院子某處。」
「這只是理,若沒有跡,依然無法查尋。」
「自然有跡可循。第一個跡象是那塊橫木。剛才我見大平台中縫下面兩根木樁離得極近,便覺得奇怪。通常立樁,都是平均相隔,哪裡會挨得這麼近?都這麼近了,仍怕不牢,還要釘一塊橫木加固。一般匠人都不會如此蠢,李度哪裡會蠢到這地步?其間自有不得不蠢的緣由。這塊橫木其實在蠢叫:『千萬莫壞了我!一旦壞了我,這檯子便要裂開!』那我便反其蠢而行之,壞了它試試,哈哈。」
「原來如此。」
「第二個跡象是,李度並沒有請這兩個匠團造這木台,而是自己先造好,再請人來造樓,這又是在蠢叫『我這檯子見不得人!』。
「第三個跡象是,木台寬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這是第三聲蠢叫:『我這尺寸是算好的,剛好夠把木台往兩邊完全拉拽開!』
「第四個跡象是池南那幾間房舍。李度造樓無數,若是有心蓋造南岸的房舍,自然知道所需工時,便會預先籌劃好,哪裡會等到工期將盡,才想到另招匠團趕工?這是第四聲蠢叫:『我根本沒造那幾間房舍!』。
「於是,我就照著前三聲蠢叫,把這木台拉拽開了。第四聲蠢叫則自行告訴人,飛走的那座樓在池南!哈哈!
「另外,我猜池底自然夯得極平,木台樁子下裝有輪子,像是兩輛天平車一般。否則,這幾個人哪裡拖得動?韓車子制這等輪子,再簡易不過。水性好的人,可以下去瞧瞧。」
「我去!」一個精瘦男子說著便脫了外衫,一頭扎進了水底。
「可是這檯子隨意滑動,如何在上頭建樓?」
「將底下輪子卡住,再多用幾塊橫木將兩塊平台釘牢,便是一個穩固台基。這木台原先有三級,第三級是單獨檯子,先用釘子釘牢在木台上,便好蓋樓。到清明傍晚,拆掉固定橫木,拔出釘子,拉拽開平台,那樓連同第三級檯子便落進水裡。樓體皆是木頭,而且有底層木台,不會立即下沉。趁它未沉之前,用船拖拽到池子南邊,擺端正,再鑿穿底台,讓它沉下去。一樓正好被水淹沒,二樓則立在水面。再將一樓壁板敲掉,只剩柱子。這樣,柱子變木樁,兩層樓變作一層房,二樓游廊則變成水面觀景台。」
這時,那個精瘦漢子浮出了水面,抹掉臉上的水,大聲道:「木樁子底下果然有小木輪!」
接著,那兩個工匠團頭也快步奔了回來。
高個子喘著氣說:「那幾間房舍果然是這邊的二樓,我為算工時,每個木件角上都用墨筆標個數字,我剛才細細瞧過,壁板、窗格、斗拱上都有我標的數字。連淹在水裡的那根柱子頭上也有!」
矮個子跟著說:「我有個癖好,鋪瓦時,愛數數,每鋪一百片,便在那片瓦的頭上畫一道。剛才看了那幾間房舍的檐瓦,果然找見了七八處!」
岸上眾人聽了都驚嘆起來,程門板卻接著問:「那天晚上上百人瞧見那樓飛上天,又作何解釋?」
「五代時有一位奇女子,名喚莘七娘。她隨夫出征,想出個奇法,用竹篾扎方架,糊作紙燈,底盤燃松脂,這燈便能飛上夜空,傳送軍信暗號,遠比古時烽火更妙。蜀地託名諸葛亮,將之稱為孔明燈。」
「你是說那樓是一隻方燈籠?」
「除此之外,當今世間並無第二個法子能讓一座樓凌空飛去。」
「燈籠燃松脂能飛起,那樓何止大百倍?也能飛起?」
「無關大小,只關火量,燈籠大,火便須大,這亦是一理。」
「如何能讓燈籠像一座樓?」
「一須大,二須真。『天工十八巧』中,有燈巧梅鎮雲,那年正月燈會,他曾造過三丈高燈,遠高過一座樓。他製作諸般人物花鳥巧樣,形神皆妙,仿製一座樓其實更易;紙巧何仕康,能制三至五丈楮皮紙,韌如細絹。原本恐怕還要彩畫巧典如磋,典如磋卻中途遇事離開。不過,沒有彩畫,反倒更加容易。」
「樓里那些飛舞的人影呢?」
「走馬燈。」
「那樓飛走之前,周圍人還聽到一陣巨響,如同牛吼一般。」
「哈哈,那不過是第五聲蠢叫,在喊:大家快來瞧!快來看!俺們要飛啦!」
「但那等巨吼聲,如何造得出?」
「這個有何難?《淮南萬畢術》有載,銅瓮中注水燒熱,水沸時密閉其口,急沉入水中,則發聲如牛吼雷鳴。他們恐怕用的正是這一法子……」
「水底是有兩隻大銅瓮!我將才下去見著了!」剛才潛水那個精瘦漢子大聲說。
程門板聽了,擰眉沉思了片刻,才又問:「他們為何造出這些異象?」
「繞了許久,終於回到正題。這些失蹤的人裡頭,有一個最緊要的——銀器章。」
「銀器章?」
「這整樁事情恐怕都是由銀器章謀劃。他先用名利誘使工部那個宣主簿,讓他說動上司,由朝廷出頭,編定《百工譜》。借這由頭,將『天工十八巧』聚集到一處。這原本是一樁工界千古未有之盛事,論起工匠一行,上至天子王公,下到凡民百姓,哪個能須臾離得了工之力、工之器?可工匠卻自古卑賤,除魯班以外,哪有幾位工匠能夠留名史冊,為世人所敬?《百工譜》正可一補千古之憾,為工匠正名,為後世存技傳藝。只可惜,銀器章真正圖謀恰恰相反,他並非要振興工界,而是攪亂工界。京城百行聽說此事,貪名之心、求利之欲紛紛被引動。只以彩畫行而言,各家之間明爭暗奪,生死相搏,甚而不惜戕害親人。我猜,絕不是只有彩畫行是這般?」
「嗯,這兩個多月來,工界已經有數十起兇案。」
「《百工譜》不但害了許多工匠,那個宣主簿也為此送了性命。」
「宣主簿死了?」
「嗯,被銀器章殺害,屍首現在銀器章暗室地窖里。」
「銀器章究竟為何要這麼做?」
「他真正意圖有二,一是《百工圖》,二是『天工十八巧』。」
「《百工圖》又是什麼?」
「是天下工藝分布圖。銀器章以天下大義之名,誆騙『天工十八巧』為他繪製天下工藝圖。據我所知,朱克柔繪製了《天下絲織圖》,趙金鏃繪製了《天下醫藥圖》,在場的諸位,請說說各家還有沒有其他圖?」
「我爹繪了《天下果蔬圖》。」
「我哥哥繪的是《天下造紙圖》。」
「我父親繪了《天下瓷圖》!」
「我伯父繪了《天下礦圖》!」
……
張用雖然已經料到,但看到十六巧幾乎全都繪製了地圖,仍有些心驚:「銀器章將全國各地物產、礦藏、工藝,盡都攥入自己手中。」
「他拿這圖有什麼用?」程門板也極吃驚。
「此人絕非尋常商人。誰才會覬覦這天下工藝礦藏?」
「他難道是間諜?」
「恐怕是。而且,他不但要圖,更要人,藝由身教,技需人傳,這是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的第二個緣由。十六巧現在他手中。」
「啊?!」岸上眾人聽了,全都驚呼,更有人啼哭起來。
「他誘騙諸巧造出飛樓異象,並自信無人能識破,因此,今天派人分別給十六巧家人報信,一起來到這裡,是想讓眾人相信十六巧已經隨樓飛去,不再追尋下落。即便想追,已經過了七八天,他恐怕脅迫十六巧,早已到了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