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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篇 劣童案 第二章 蒙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蒙者,未知所適之時也。處乎蒙者,果於自信其行以育德而已。

——歐陽修《易童子問》

王盅坐在王盉身邊,一直在想那頂轎子。

剛才,他也朝那轎子說了一句話。他不知那頂轎子里坐的究竟是人,還是鬼,也不知相絕陸青為何要讓他說那句話,但這句話讓他心底一陣陣翻湧。

王盅是王盉胞弟,今年五十九歲。不像哥哥王盉,王盅自小身體瘦弱,加之是庶出,在族中從來都難得有人留意到他。雖說他上頭還有王盉這麼一個強壯的兄長,但這個兄長不知為何,始終有些嫌厭他,對他難得有好臉色,更不帶他玩耍。他總是小心跟在哥哥身後,哥哥卻不時回頭狠叱,讓他離遠些。而哥哥自己又時常只能站在庭院邊上,巴巴望著那些正室子弟說笑玩耍。

好在王家教子弟讀書,並不分正庶。只是到了書堂中,正室子弟坐前頭,側室的坐後面邊角。倒也並非有意安排,子弟們進了書堂,自然便這麼分開落座。王盅讀書雖不算多好,卻遠強於哥哥王盉。入學才半年,就已勝過讀書三年的哥哥。父母因他年幼體弱,本就偏護他一些,見他能讀書,便越發疼愛。哥哥見到,自然更惱。

王盅覺察到後,跟父母講,讓他們多疼哥哥一些。母親聽了,笑著摟住他,贊他心地善。父親聽了,卻以為哥哥有怨言,勃然大怒,大聲喝過哥哥,讓他跪在地上,用竹板狠打了一頓。王盅在一旁想解釋,卻嚇得說不出話,只能在一旁看著哭。

先前,哥哥偶爾還能跟他說幾句話,自此以後,哥哥心裡懷了恨,連瞧都不瞧他一眼了。王盅先還難過,漸漸地也習慣了,再不靠近哥哥,反倒有意避開。

在這大族裡,除了父母身邊,王盅找不見一絲依傍,始終有些惶惶怯怯。走路生怕腳步重了,說話生怕表錯了意,遠遠獨自坐著,也怕礙了別人的眼。而且,心裡這怕,又不敢讓父母知道。父母每日也是強顏忍辱,便是告訴了他們,他們也無從幫他。他便小心翼翼,儘力不做錯事,到哪裡都先退讓幾步。躲在別人瞧不見的地方,他才能稍稍安心。

幼年時,唯一讓他快慰的是一隻老鼠。

有天夜裡,他被睡夢驚醒,睜開眼,見月光極明亮,照滿了房屋。他見桌上有一小團黑影,先以為是一團紙。繼而,那黑影動了起來,他驚了一跳,是老鼠!那老鼠察覺,倏地溜下桌子,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他趴到地上,四處找尋,最後發覺鼠洞就在自己床腳牆邊。他原想用石頭堵死,但隨即生出頑性,去廚房尋了一小塊油餅,擱到那洞口,而後便去學堂讀書。下午回來後,他忙趴到床下去看,那塊油餅竟不見了。他心裡大樂,又去尋了一撮羊油渣,仍放到那洞口,而後趴到床上,候了許久,卻沒見動靜。等他吃過夜飯回來再看時,油渣也不見了。

自此,他每天都要放些食物在那洞口,食物總是被那老鼠吃掉,他卻從來沒見到過那老鼠。即便如此,他也覺著神交了一位朋友,自己將孔聖人那句「有朋自遠方來」改作「有朋自床下來」,心裡樂個不住。讀了許多經書,他頭一回真切明白了聖人所言的「不亦樂乎」,也才隱約發覺,聖人也是人,也有如他一般的心念情意。

自從有了這個不見面的小友,他心裡亮了許多,也安穩了許多。每日有什麼憂樂,都在心裡偷偷講給鼠友聽。旁人看到他不時莫名其妙地笑,都有些驚異,他卻不再像以往那般介意,覺著自己像是身處在一群窮漢間,懷裡卻暗揣著一件珍寶。這樁事,他從不敢,也不願讓旁人知曉,哪怕是母親。

然而,有天傍晚回到家,他一眼瞧見哥哥王盉用火鉗夾著樣東西,是那隻老鼠!那老鼠不住地扭動身子,卻掙扎不脫。他見哥哥往廚房裡疾走,心裡頓時明白,忙尖聲大叫:「放了它!」他從沒這麼高聲過,哥哥聽見,扭頭驚望過來,但盯了他片刻,隨即回頭,夾著那老鼠快步走進廚房。他忙追過去一把扯住哥哥後襟,哭著哀求。哥哥卻猛力一搡,將他推翻在地,隨手關上房門,從裡頭插上門閂。他哭著爬起來,用力拍門,大聲哀求,卻聽見裡頭一陣吱吱叫,隨即一股焦臭味傳了出來。他尖叫一聲,猛地栽倒,沒了知覺。

等他醒來,見自己躺在床上,母親坐在身邊,滿眼是淚,連聲問他緣由。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即便知道,也不願說。哥哥站在門邊,冷冰冰望著他。他頓時想起那吱吱聲和焦臭味,眼淚立刻湧出,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如今回想起來,活了大半生,那恐怕是他哭得最傷心的一回。自那以後,他再難得笑,也難得哭,整日木木的。成年以後,他才明白,那叫心死。那年,他七歲。

宗族敗落,東遷到襄邑縣皇閣村,這些事他全都渾渾噩噩,並不覺得好或不好,只茫茫然跟著族人到了那鄉里。那時,他母親已經亡故,他尚未婚配,和父親一道分了一個小宅院、一百畝地。一切都是由父親主張料理,他只聽從吩咐。那時論親,更沒了談資。父親替他相中了鄰鄉一家三等農戶的女兒,成了親。

起先,他只是奉命,連那家女兒的面容都懶得細看。他沒料到,這農家女兒竟讓他心思松活起來。

這婦人名叫阿棗,腰身村壯,巨棗一般飽圓的一張紅臉。圓房那夜,親戚賓客們出去後,從外面帶上了門。王盅和那新婦坐在床沿上,中間隔了一尺多。王盅自幼便難得開口要什麼,事事都排在後頭等自己那份,能等來便好,等不來也不敢說什麼。這是他生平頭一回和年輕女子同處一室,心裡極慌窘,連指頭都不敢動彈,只能垂眼僵坐。而身旁的阿棗,卻不時扭動一下身子,或輕咳一聲,或挪一挪腳尖。王盅裝作沒見,餘光都不敢掃向旁邊,兩人一直靜峙到半夜。起先外頭還有說笑聲,後來人全都散去,只剩王盅老父親一人,送走親朋後,關好院門,回到自己卧房,關上門,之後再聽不見聲息。這時,桌上紅燭也恰好燃盡,屋裡頓時黑下來,只有窗紙映入微微一些月光。

寂靜中,王盅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咕隆」一聲,極響。他渾身立刻繃緊,想拔腿逃走,卻又不敢挪腳。身邊阿棗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旋即想強忍住,卻在喉嚨里憋成雞鳴一般的聲響,終於沒能抑住,「咯咯咯!」雌雞報卵般大笑起來。王盅越發羞窘,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不但臉,直覺得連身子、腳底都漲得紅赤。阿棗笑了許久才終於止住。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王盅再坐不住,想起身躲出去,正在躊躇,阿棗忽然開口:「你不睡?」聲音脆爽,甜瓜一般,還略帶著些村朴朴的嬌嗔。王盅一驚,忙慌慌尋話答,半晌,卻只乾澀澀應了一聲「嗯」。「你不睡,俺困了,俺睡了。」說著「噗噗」兩聲,阿棗蹬掉鞋子,轉身爬到床裡頭,「咚」的一聲躺倒在王盅身後。王盅慌忙將身子向前稍微挪了挪,心裡正在忐忑慌窘,肩頭忽然被一隻手用力一扳,沒防備,竟仰躺下去。他忙要爬起來,卻被另一隻手按住,力氣極大,根本掙不過。阿棗的臉湊近他的臉,那甜瓜聲在耳邊響起:「你們京城男人都這麼文獃獃的?雕花箸兒似的,非要等人來搓弄?咯咯咯……」阿棗忽又笑起來,隨即竟扯開了他的衣帶。他忙伸手去阻,卻被阿棗一把打開,手背生疼。聽著那笑聲甜脆,又帶著些憨頑嬌羞,他心頭忽然一顫,血往上涌,一陣暈醉,便沒再抗拒,任她施為……

第二天,等他醒來,見阿棗側著臉、面朝他躺著,一雙水閃閃大眼,瞅著他直笑,憨朴裡帶著些嬌艷。與自己族中那些娟秀貞靜的姊妹比,雖說過於村朴,卻自有一番不拘不避、不遮不飾之美。他不由得想起《詩經》中「素以為絢」這個詞,再念及昨夜的情景,不由得赧然一笑。見到他笑,阿棗也「咯咯咯」笑起來,片刻,忽然盯著他說:「果然是京城大門戶里的貴家子,皮膚跟奶娃兒一般呢,眉毛也生得這麼俊,這對眼睛最動人心,裡頭像是淹了許多詩文,比春天裡的水塘還耐看……」王盅頭一回被外人這麼細看和讚歎,有些心悅,又有些窘,臉頓時漲紅。阿棗又大笑起來:「還害羞羞,咯咯咯……讓俺摸摸你的臉……」說著伸出指頭,摸向他的眉毛、臉頰。王盅原要躲避,但看阿棗滿眼愛悅、率然天真,便忍住羞赧,閉上眼,任她撫摸。臉上癢酥酥,如同春風拂凍土,暖陽催春草……他正在暈醉中,阿棗忽然收回手嚷起來:「娘嘞!日頭已經照進來了,都這早晚了!俺得趕緊起來!去拜姑舅,行早禮。嫁過來頭一天就貪床,吃人笑俺是懶婆娘!」

她飛快穿好衣裳,到窗邊銅鏡前抓起梳子掠了幾把頭髮,飛快簪好。又跑到盥洗架前,見銅盆里沒有水,急得直跺腳。轉頭看見桌上那隻白瓷茶壺,忙過去揭開蓋子瞧了瞧,迅即將裡頭剩餘的茶水倒進銅盆,撈著茶水胡亂洗了把臉,而後轉頭問王盅:「俺這模樣瞧著成不?」王盅忙點了點頭,阿棗咧嘴一笑,隨即開門,快步出去了。

她跑進堂屋,大聲說:「阿公,起恁么早?媳婦給您請安啦!您稍坐坐,俺這就去炊早飯。」王盅聽到父親只低應了一聲,聲氣有些局促。阿棗卻已腳步咚咚跑進廚房,廚房裡旋即叮叮噹噹、砰砰啪啪地響起來,聽著極有節律。

等王盅起來穿好衣裳出去時,阿棗已經端著木托盤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朝他偷偷一笑,將飯菜端進堂屋,擺到桌上,嘴裡不住聲說著:「昨晚剩了些羊肉,俺揀了幾塊齊整的,蒸了一碗。想撒些胡荽,沒尋見,若有些豉醬也好,也沒尋見,只好剁了些碎薤末;瓜菜剩得也不少,俺聞過了,並沒餿,和了些豆面,熬了一鍋瓜豆羹……」王盅進去一瞧,四碗菜,一盆羹,一籠熱饅頭,雖算不得精緻,卻也齊齊整整,他心頭不禁一暖。自來了這鄉里,哥哥王盉兩口兒另住,這家只有他父子兩個,每日飯食都是他操辦。他哪裡會這些?只是胡亂糊口而已。嫂嫂不時端來些,他們才能吃頓中口的飯菜。如今,這家裡有了阿棗,頓時便不一樣了。

阿棗放好飯菜,扭頭笑望向他:「洗面水已經舀好了,擱在廚房門邊。這家裡沒豉沒醬,連醋也沒有。廚房裡有半罈子酒,已經酸了,不中吃了,正好拿來釀醋。俺去煮些熱飯,和進去,拿泥封好,四十九日就能成好醋。這個月最宜造豉,俺見角上那間茅草屋空著,正好打整出來做蔭房,浸一二十石陳豆子,陰覆蒸曝幾道,拿罈子封埋起來,下個月就能吃到香豉了。還有,後頭那片地白荒著,七月正好種蔥薤,胡荽、蔓菁、萵苣也正當季。俺去耕它幾道,施些糞肥,討些種子撒進去……」

阿棗果然忙活起來,幾乎一刻不停。才幾天,這個家已大變了個模樣,要湯有湯,尋火有火,處處都浸了層活氣。王盅原本恍恍惚惚,無所適從,這時漸漸覺著生了根,有了家,看著阿棗,心裡又暖又實。

過了兩年,阿棗生育了個兒子,這家便越發和樂。年少時,王盅讀陶淵明、王維、孟浩然那些田園詩,始終領略不到有何意味,現在卻不時會想起那些詩句,才漸漸品出其間滋味。而且,那些句子雖好,卻不及自己身邊日常晨昏實境之真切深永。

他家分得的地,也和其他親族一樣,佃給了客戶。自從娶了阿棗、生了孩兒後,王盅忽然生出想自己耕種的念頭,於是他收回了幾畝地,去向哥哥王盉求教。王盉自來了這裡,也像變了個人,不但天天在田地里自耕自種,待他也和善了許多,聽他說要學種地,先有些吃驚,但隨即便笑著一口應承,一點一點教他。

他身體弱,起先扛鋤頭去田裡都吃力,阿棗百般不肯,只讓他在家裡讀書習字。他卻抑不住這心念,執意學起來。其間之苦,遠超出他所料,但眼看著青苗從地里齊整整、嫩生生鑽出來,而後一天天長高,那等歡悅,無可比擬,他便咬牙強撐了下去。身體竟然一天強似一天,心底也越來越暢快。每天忙罷農活兒,雖然極累,但回到家裡,見到阿棗和幼子,時時能開懷大笑出聲,覺著自己比陶淵明更快意。

這鄉間時日,每一天都極慢,每一年卻又極快。倏忽之間,兒子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他父親則早已過世,而他和阿棗也已漸漸年邁。其間雖難免口角爭執,他卻不愛糾纏,阿棗更是說過便忘,夫妻兩個始終和和睦睦。許多事,早已無須言語,一個才動念,另一個便已明白。於親族之間,他們也儘力避開紛爭,和氣相待。因此,常年無事,雖不富奢,卻已足樂天命。

直到王小槐出生,事端接踵而至。

王小槐雖生得猥瑣,天資卻異常聰穎。才學說話,他父親王豪便教他讀《孝經》,他竟一學便會,三遍成誦,不到三歲,已將《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背得純熟。這不但驚動了鄉里,連州府都傳遍。王豪大喜過望,便在宗族中請飽學之人來教王小槐。但王小槐性情太過頑劣,那些親族教不過一個月,便被他激怒打跑。王豪無法,只得讓兒子自家選,王小槐竟開口說要王盅教他。

王豪登門來說時,王盅納悶之極。王豪自己也納悶兒,笑著說:「恐怕是你和這孩兒前世有緣。咱們三槐王家淪落多年,終於出了這麼一個稀世之才,不可荒廢。重振王家門庭,恐怕就靠這孩兒了。他既然選了你,就勞你多上心。束脩絕不會少了你。」王豪是叔祖,又是宗子,王盅哪裡好拒,只能唯唯答應。

王盅撂下農活兒,去了叔祖家。王小槐那時剛滿五歲,見到他,臉上做出成人肅然之色,鄭聲說:「王盅,我選你,是因為你話少,也不似那些人,饞狗一般,甩著尾巴常來我家嗅食。我們祖宗做過宰相,我也要做宰相。官家喜愛哪些文章,你就教我哪些文章。等我做了宰相,就封你做這襄邑的知縣。」

王盅被他震住,低頭想了半晌,才慢慢說:「如今官家最信道教。崇寧年間重新修訂刻印了《道藏》。不過,《道藏》卷帙浩繁,總共有五千多卷——」

「怕啥?一卷書我一天就能背會,一年三百卷,二十歲就能背完。咱們這就開始——不成,家裡沒有《道藏》,我讓我爹立即買去——爹!」

王豪果然立即差人去東京汴梁買來全套《道藏》。王盅便一卷卷開始教王小槐。王小槐果然聰穎得令人難以置信,一卷經文幾千上萬字,只須讀三遍,便已經大致記住,模糊之處,再復記一兩道。只需一上午,他便能將一卷書從頭至尾脫口成誦。隔一個半月,再問時,仍能一字不差。每天誦熟一卷,他便再不肯多學,抓起銀彈弓,挎一小袋栗子,四處去「賞利市」。

王盅見王小槐如此聰穎,由驚而嘆,由嘆而敬,由敬而懼。王小槐對他,也格外另看,雖頤指氣使,卻從不用彈弓射他。王盅由此發覺,這頑童天性中其實也有善念,便想是否該勸導一兩句。可念頭才生,一碰到王小槐那精銳目光,頓時便怕了,哪敢吐一個字?

王小槐三歲時,母親便病亡。去年,他剛滿六歲,沒料到父親也染了急症,這鄉里急切間尋不到好郎中,耽誤了救治,一命嗚呼。出殯那天,王小槐跪在父親墓前,號啕大哭起來,嗓子都啞了,卻仍不停聲。眾親族去勸,他卻邊哭邊罵,取出彈弓將眾人射散,而後又跪下來繼續哭,一直哭到天黑,仍在哽哽咽咽。王盅心裡傷憫,壯起膽子小心去勸。

王小槐卻啞著嗓問:「我怎麼哭不出泉水?《搜神記》里講的那個楊雍伯,他父母死了,他在墓前哭,能哭出泉水來,感動神仙給他一堆白石頭,種下去能長出玉,能讓他成仙。我怎麼哭不出泉水?我也要成仙!成了仙便能尋見我爹娘!」

王盅尋思半晌,才小心勸解:「人不同,成仙之路便不同,而且其中須得有機緣。你莫哭壞了身子,身子壞了,便難有機緣。」

「機緣來了,我就能見到爹娘?」

「嗯。」

自那以後,王小槐與王盅說話時,再不頤指氣使,反倒生出些親近。不過,他每天開始問成仙機緣,王盅從來不善編謊,怕傷了王小槐的心,只能搜腸刮肚,儘力想些妥當之語,寬解這位小叔父。

自王豪亡故後,這個家便只剩王小槐這個幼孤,守著偌大家業。四周的人難免生出覬覦之心,不但親族,甚而鄉里、縣裡、州府,都有不少人來嗅探。王盅看著,雖然暗暗擔憂,卻不敢說什麼。

王小槐家中原有不少僕婢,全都被他打罵走,只剩老管家兩口兒,每日飯食都沒了著落。王盅讓妻子阿棗備些吃食送過去。正月間,阿棗蒸了一籠羊肉饅頭,包了幾個去送給王小槐。進門時,正巧王小槐剛出來,沒防備撞到了一起。王小槐跌倒在地,頓時哭起來。阿棗忙要去扶,王小槐卻一把打開她,隨即爬起來,拿出彈弓,扣上一顆栗子,朝阿棗狠狠彈去。兩人離得近,栗子重重射中阿棗的左眼,眼珠被射破,血漿頓時噴湧出來。

王盅得知消息,慌忙趕過去,見阿棗癱坐在地上,捂著左眼,不住聲痛叫,滿臉滿手的血。他的心頓時被捏碎了一般,忙借了輛車子,扶阿棗去鄉里草市上尋大夫救治。大夫看過後,直搖頭:「只能敷些鎮痛葯,眼睛是救不回了。」

活了五十多年,王盅從沒這般惱憤過,護送妻子回家後,他怒沖衝去尋王小槐。王小槐坐在書房大桌邊,正在翻書,見王盅進來,抬起眼埋怨道:「你欠了兩天的功課,今天明天,都得背兩卷。」

王盅越發惱怒,渾身發抖,卻頓在那裡,不知該如何處置。半晌,才恨恨擠出一些字:「你這等人,莫說成仙,做鬼都只能去陰間最下一層,永世受火刑。你也休想見到你爹娘,機緣就算有,也早已被你耗折盡了。你爹娘如今只剩兩具白骨,躺在那土裡頭。你若想見他們,就挖開那墓去見。這一世,你註定只能孤零零,無依無傍。哭,沒人聽;叫,沒人應!」

「住嘴!你騙我!你騙我!我能成仙,我能尋見爹娘!」王小槐猛然靠到椅背上,大哭起來。

王盅盯了半晌,忽而一陣虛乏,轉覺無謂,便轉身離開。王小槐卻一直在哭,臨出門,王盅回頭看了一眼,幽暗書房裡,王小槐那小小身軀坐在寬大椅子里,越發顯得伶仃瘦弱,而那哭聲,是真傷心。王盅甚而能瞧見他小小腔子里那顆小小的心,初秋柿子一般,還沒熟,已被鳥雀啄爛。

王盅心裡一軟,腳底略頓了一下,但隨即想到妻子那隻眼睛,只能長嘆一聲,抬腿離開了那闊大空宅。

他沒料到,那是自己最後一眼見王小槐。過了幾天,噩耗傳來,王小槐在虹橋上被天火燒死。他頓時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句毒話「做鬼都只能去陰間最下一層,永世受火刑」,再念及王小槐最後那哭聲,心裡百般不是滋味。說給阿棗聽,阿棗也連聲念佛,說他這話過於狠了,畢竟只是個七歲孩童。

負疚了一陣,那天半夜,王小槐竟坐著那輛白綾車回魂了。之後接連幾天,王盅清晨起來,都見自己院子里落了許多栗子,這讓他越發驚惶。

族人請來相絕陸青除祟,他進去後,陸青注視他半晌,眼裡透出些溫善,緩聲言道:「觀你之氣,乃蒙卦之象。生意初萌,孤弱易傷。得逢雨露,潤澤其光。烈風忽起,頓罹摧折。難承其痛,發而為怒……」他聽著,如同自家一生被演述出來,心中不由得一陣慟顫。最後,陸青教他清明上午到汴京東水門香染街路口,等一頂轎子,對那轎子說一句話。他半信半疑,但心中終究被愧怕攪纏,便趁著去京城三槐舊宅祭罷祖,回到東水門,真的等來了那頂轎子。

他猶豫半晌,終於還是走近那轎子,低聲說出了那句話:

「你可憐,我可憐,同根何苦更相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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