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得盛位,非所固有,故曰大有。
——張載《橫渠易說》
王大崢對著那轎窗匆匆念完那句話後,停住腳,望著那轎子行去,又納悶兒,又有些怕,不知自己做出這等古怪舉動,究竟有沒有效驗。後頭抬轎子那個轎夫經過時,扭頭瞅著他,滿眼驚疑。他忙轉身避開,一扭頭,卻見父親正望著自己。
父親目光中並沒有責怪,只有疼惜。這反倒讓他內疚起來,繼而又騰起一股怨氣。他其實更願被父親責罵一頓,至少心裡會痛快許多。
面對父親,王大崢自小便有這股說不清來由的怨氣。別家的父親或者山般巍然,或者鐵般嚴厲,唯獨他父親,他做對了事,父親只是微微笑一笑;做錯了事,父親仍只微微笑一笑。許多年他都辨不清,這兩樣笑有何分別,像是軟布圍成的牆,從來碰不痛,卻也始終撞不破。
為此,他常有意做些錯事,想逼出父親真面目來,可父親始終那般笑著,至多教他一句「將心比心」。別人的心,他倒能去比照,可父親的心,該如何比照,難道也像他那般笑?王大崢已經活了四十二年,卻始終笑不出父親那般笑。
除了父親,祖母和母親也都極柔靜,說話都輕言細語。在這樣的家中,日日都像是飯食里缺了鹽,能淡出鳥來。
當然,這些怨言他也只是暗地裡念念,從來說不出口,即便說,也說不清。正因說不出口,便一直悶在心底,悶出一身的怨氣來,逼得他時時去外頭逛盪,常常跟人鬥嘴斗拳。人都納悶兒,這般溫善的門戶中怎會生出他這麼一個暴急的兒來。他心裡卻一陣陣冒暗火,讓他燒灼難寧。
他有個堂兄叫王倫,是家族中最特異的一個,從來難得安心居家,常年在外飄蕩,結交一些奇朋怪友,相絕陸青便是其中之一。王大崢年紀稍長一些後,也效仿這位堂兄,在鄉里結識了些富家子弟,混在裡頭遊盪。不過,他們這班人,比不得堂兄王倫,盪也盪不多遠,一般只在縣裡閑耍。
王大崢和那些子弟不同,家中只有百畝地,度日雖足,一年卻無多少盈餘。他雖心存怨氣,倒是始終守著一條戒律:不做敗家子,不多耗家中一文錢。
沒有錢,他便動嘴。那些子弟雖然錢多,卻畢竟見識有限。王大崢雖也是在這鄉里出生,但自小聽長輩講論三槐舊事,聽也聽出了一肚見識、滿腹傳奇。他便用話語來震服那些子弟,讓他們知曉錢財之上,更有些想都想不來的富貴境界。當然,僅憑言語,只混得過一時。他從父親身上熏習到一樣本事——不貪著。
在那些子弟面前,他既不遮掩自家沒錢,也不貪享他們酒食。合則聚,不合則散。那些子弟由此反倒敬他坦蕩,都愛邀他為伴,四處尋歡找樂。
遊盪到二十來歲,祖母做主,讓他成了親。祖母相中的婦人,自然和她一般柔靜。成親近一個月,王大崢才終於聽到那婦人低著頭說了句話,聲音輕細得蚊鳴一般,大約說了五個字,他卻只聽到最後兩個字似乎是「牆頭」。等他問時,那婦人卻已羞紅了臉,頭幾乎埋進胸口裡,悶得他只能跺腳出門。
一年後,妻子給他生了個女兒。他不願像父親那般溫得尋不到痕迹,對這女兒該笑就笑,該罵就罵。誰知女兒天生膽小,被他的大聲氣嚇到,一見他就躲。他氣得沒法,只好不再管女兒。過了兩年,妻子又生了個兒子。他想男孩兒該好一些,便仍用那大聲氣對待兒子。誰知兒子比女兒更膽小,一見他就哭。他懊喪之極,只得認命,自己恐怕是一棵錯生在蓮塘中間的歪脖柳。
他只好繼續在外遊盪。光陰最經不得浪擲,不知不覺間,祖母已經辭世,一對兒女漸漸長大,胞弟也已娶妻生子。他家原先只分得三間房,後院陸續又修造了兩間,三代合住,已經有些局促。誰知妹夫亡故,妹妹帶了幼子回來投靠,這家便越發窄擠。房舍倒還能將就,那百畝地養九口人,則越來越吃緊。四年前,近十畝地偏又被朝廷「括田令」收檢了去,他去縣衙鬧了一場,又托那些富家子弟四處求告,仍沒能討回來。這家計便越發緊促了。
有回在外頭遊盪了幾天,回到家後,妻子在枕邊用那蚊鳴般的聲氣抱怨,兒女已經兩年沒添置新衣裳了。他聽了,頓時怔住,才猛醒自己虛過半生,一事無成。
他愧悔之極,但浪蕩半生,從沒好生學過營生治產,到這年紀了,還能做什麼?正在憂悶,宗子王豪病故了。他跟著父親去送葬時,看到王小槐瘦得病猴一般,也不是高壽之相。他忽然想起在縣裡聽到的一樁公案,有個鄉里富室也像王豪,只剩一個孤兒,卻又病亡,照律令,絕戶家產該收歸官府,不過,那家還有親族,由族長從族中選了一個侄子,命繼過去,紹續那家血脈,最後家業一半沒官,一半由這繼子繼承。
這讓王大崢不由得生出一個盼頭,盼著王小槐早亡。
王小槐若死了,便可命繼,照輩分,命繼只能在王小槐的侄輩中選。如今王家宗族由王鐵尺、王如意和自己父親三人代管,王鐵尺年紀最長,屆時自然便是族長。王鐵尺恐怕不好讓自己過繼,只能在堂弟中選。王大崢想到自己父親在親族中最得人緣,恐怕勝算最大。不過,這只是自己估計,並不能確保,而且王小槐若是不死,則一切白想。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再難揮去。可讓王大崢沮喪的是,王豪死後幾個月,王小槐漸漸忘了悲傷,重又歡跳起來,四處攪擾親族。看那勁頭,哪裡有早亡之相?接著,王大崢又聽說,堂伯王盆竟也想到過繼的主意,開始整日巴結王小槐。好在王小槐並沒中套,反倒拿過繼,接連羞辱了王盆、王盥兩個老侄兒。
王大崢既慶幸,又憂心,正在想主意,自己父親竟也被王小槐欺辱,跌傷了腳。他頓時騰起一陣怒火,恨不得立即殺了王小槐,卻被父親喝止住。其實,他也只是一時恨怒,若真殺了王小槐,只能填命。他還不至於用自家性命去換那一半家業。
他沒料到,伯父王鐵尺竟幫他想出了個好主意。那天王鐵尺忽然找見他,讓他好生去溫習《孝經·曲禮》的中間那段話。王大崢浪蕩半生,見識過無數姦猾之輩,而伯父王鐵尺一生刻板,哪裡會遮掩?王大崢一瞧伯父那神色,便已知道這話里一定藏了鬼胎。他忙回去找出《孝經》,翻到頭一篇《曲禮》的中間,一眼瞅見了那句話——「父之仇,弗與共戴天」。
他不由得冷笑起來,伯父自家受了王小槐的氣,卻來激我替他報仇。
笑過之後,他迅即想到一個主意:你激我殺人,我便借你之計,反施於你,最後再拿你這計策要挾你,讓你選我父親命繼。
他走到伯父王鐵尺家附近,瞅見伯父的長子王守敬出來,忙過去將王守敬拉到村口僻靜處,裝作心事極重,問道:「哥哥,你做了什麼,讓伯父那般痛心?」
王守敬一向極孝謹,聽了大驚:「父親說了我什麼?」
「昨天我瞧見伯父獨自一個人走到這裡,邊走邊不住嘆氣,瞧著極沉痛。我忙躲在這樹後,不敢出來。聽見伯父痛聲在罵,說白養了三個逆子,家門被欺,祖先受辱,他們竟全然無事,白讀了《孝經》,竟連《曲禮》中間那句話都忘了。哥哥,《曲禮》中間那句話是哪一句?」
王守敬聽了,臉色頓時大變,呆立在那裡,說不出話。王大崢假意勸慰了幾句,便轉頭走了。
回去後,他便天天等著,沒想到真的等來了王小槐的死訊。堂兄王守敬見了他,一臉驚慌,不敢正視。他正在歡喜忐忑,想尋時機去要挾伯父王鐵尺,王小槐卻半夜還魂鬧鬼。清早開門,又見院里落了許多栗子,嚇得他忍不住驚喚出來。
他雖半生浮蕩,卻從沒做過欺心之事,這一驚,才發覺,自己比那對兒女還膽小。相絕陸青教他驅祟鎮魂之法,說:「此乃大有之卦。萬事具足,君子之福。小人承之,反余憾恨。有而不足,旁生歧念。因邪致禍,由亂成災……」他聽了,半信半疑。但陸青教他念的那句話,卻讓他心驚肉跳:
「瞞得世人眼,難欺天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