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感也。或以相悅而感,或以相畏而感。
若以愛心而來者自相親,以害心而來者相見容色自別。
——張載《橫渠易說》
盛豆握著那把木匙,手一直在抖。
村西頭八家中,盛豆是最窮的一個,家中只有六畝薄田。好在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佃了黃牛兒家十畝田,父子兩個倒也衣食粗給。但想要再寬裕些,便無能為力了。
盛豆的父親是個本分人,一直教兒子為人行事要忠要實,窮便守住窮,莫要散亂了心。盛豆極聽話,自幼只知跟著父親勤力種田,從不生事,更不敢起邪心。那些富家孩童有吃有耍,他都儘力避過眼,不去看,更不貪饞。自家的再不好也是自家的,別家的再好也是別家的,哪怕別人田邊掉了麥穗,他都從來不敢去撿。
活了二十來年,唯一讓他動過非分之念的,是阿葵。
阿葵比他長一歲,從小性子就有些孤零。盛豆整日忙著做活兒,難得和其他男孩兒玩耍。阿葵則是因這硬性兒,極難和那些女孩兒合得來。盛豆家佃的那片田在村北,每天上田都要經過阿葵家。阿葵那時梳著兩個小髻,小臉秀嫩嫩的,眼珠卻極黑亮,穿著淡綠小衫裙。盛豆經過時,她常站在門邊瞅盛豆,瞅得盛豆極難為情,可又不好跟父親說繞路走。每回經過阿葵家時,他都早早便低下頭,快步走過去。
七歲那年傍晚,他和父親回家後,發覺把瓠種落到田裡了,盛豆忙跑去取。經過阿葵家時,見阿葵並沒在門邊,才放心跑過去,在田埂上尋見了瓠種。一個大肚葫蘆,從頭到底穿了一根竹管,上頭當手柄,下頭削尖穿孔,裡頭盛滿種子,用來撒種,比人手撒得要勻細。其實,抓著上頭手柄極好拿,盛豆卻怕甩脫了竹管,便用雙手抱著。經過阿葵家門前時,見阿葵仍沒在,忙要加快腳步跑過去,阿葵卻忽然走到了門邊,嚇得盛豆腳下一絆,重重摔趴。
那瓠種用了幾年,已經朽脆,被摔裂成幾片,裡頭剩的小半芥種也撒了一地。盛豆忙爬起來,手掌、膝蓋都被蹭破,火辣辣疼得站不穩,再看那瓠種,心更是疼。這器具雖不值什麼,可家裡每年結的瓠全都拿去賣了錢,一個都沒留。那時正是播種時節,萬萬缺不得。再加之,又偏偏被阿葵瞅見。疼和羞衝到一處,他眼裡頓時湧出淚來。怕阿葵看到,忙低下頭,彎腰抓起那些芥籽,放到半片瓠殼裡,瘸著腿趕緊離開。
膝蓋痛得走不快,走了十來步,才敢用袖子抹掉淚水。剛抹盡,身後忽然有人喚,聲音清嫩嫩的,他回頭一瞧,是阿葵。黑亮亮的眼睛盯著他,並沒有嘲笑,倒有些冷冰冰的,手裡竟拿了只瓠種,伸過來遞給他:「給你。」他頓時愣住,不敢去接,也不願去接。阿葵卻塞到他懷裡:「抓穩,莫再摔了。」他忙用手托住,阿葵又盯了他一眼,撇了撇小嘴:「還哭,羞!」說著便轉身走了。
盛豆既驚訝,又難為情,看著阿葵進了家門,愣了半晌,才轉身慢慢往家裡走去。這個瓠種和他家那個大小相近,卻要新一些。他怕父親問,忙抓了些土,把那瓠種抹得灰舊了些。幸而,父親並沒有發覺。
那之後,每經過阿葵家門前,盛豆心裡都很忐忑,既想見阿葵,又有些怕。阿葵卻像沒事一般,有時在,有時不在。若在,便一直盯著盛豆看。盛豆想朝她笑笑,可又不敢,只能裝作沒見,心裡卻極感念阿葵,一直想著回報些啥。可他家裡除了糧食和菜蔬,再無其他。這兩樣,鄉里又最不稀罕。其他稀罕物,他又沒錢去買。
到了盛夏,有天他和父親正在給青芥施糞,聽到旁邊青草叢裡有蟋蟀叫,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從小跟父親學編筐籃竹籮賣,有時也會編些小竹籠,捉了蟋蟀賣給縣裡那些富家子弟,一隻蟋蟀也能賣一兩文錢。只是捉蟋蟀太耗時,難得有這空閑。那天做完活兒,吃飯歇息時,他用草編了個小綠籠,趴在草中,捉到一隻蟋蟀,裝進了那小籠里。傍晚回去前,他將澆糞的木瓢藏在草叢裡,半路上假稱回去尋,讓父親先走。他忙拿了那隻蟋蟀小籠,飛快跑到阿葵家門前,卻不見阿葵,便將那小籠偷偷擱到了門檻角上。
第二天清早,他和父親上田,一眼瞧見阿葵站在門邊望,他惴惴走過去,偷偷一瞅,阿葵手裡捧著那隻小籠。阿葵臉上雖仍冷清清的,盛豆卻能感到,那目光隱隱有些不同,雖不是歡喜或道謝,卻似乎像點了點頭一般。盛豆不由得朝阿葵笑了笑,阿葵卻撇了撇小嘴,轉身進去了。
自那以後,盛豆常捉些蟲蝶,用小草籠裝了,送給阿葵。只是從來不敢當面送,只等阿葵不在時,擱在那門檻角上。兩人也只經過時,對望一眼。
原先,春秋兩社時,盛豆和阿葵也都要去,不過都是各自站在邊上,看著其他人笑耍歌舞。那年開始,盛豆常在人群里尋望阿葵,阿葵也常盯著他看。他想湊近去說話,卻不敢。兩人就這樣隔著人群,不時對望一眼,從沒說過一句話。
直到十四歲那年秋社,他到處尋不見阿葵,心裡空落之極,坐在麥場邊一棵楊樹底下,望著眾人歡鬧,心裡沉墜墜的,正在難受,一樣東西噗地落在他腳邊——兩張黍葉包卷的一團物事。他驚了一跳,一抬頭,卻見阿葵輕步走過,並沒有回頭。盛豆定定瞅著,阿葵挎著個竹籃,綠布衫裙雖然半舊,腰身卻秀盈盈的,夏苗一般,竟已出落成了少女。他鼻子里嗅到一股香氣,忙拿起那團黍葉卷,解開草繩,展開一看,裡頭是一大塊雞脯肉,微有些發燙,才煮好的。他怕人瞧見,忙又包起,捧在手裡,胸中一陣暖熱。
原本有任何好吃食,他都要和父親一起分著吃,這回他卻捨不得。他急忙站起來,離開麥場,跑到自家田裡那堆麥垛後,斜靠著麥垛坐下來,望著碧空下、田盡頭的雲朵,一條一條撕著那嫩白雞肉,慢慢吃起來。他已經大半年沒沾過葷,細嚼著那滋味,香美得連腳趾尖都有些歡醉發顫。更莫說,這雞肉是阿葵特地送他的。
只可惜,他家太窮。要向阿葵提親,至少也得三十貫禮錢。除非把田地房舍全都賣掉,才湊得起,家中卻也便一無所有了,阿葵爹娘哪裡肯答應,因而,盛豆從來沒敢動過這念頭。倏忽之間,又過了兩三年,不斷有人去阿葵家求親。阿葵的父親選來選去,選中了黃牛兒。得了五十貫禮錢,陪了五畝奩田,一進一出,只多得了十一二貫錢。不過,阿葵嫁過去卻稍能有些說話的餘地。若是離異,奩田也仍歸阿葵。
阿葵出嫁那天,盛豆躲在人群後頭,偷偷望著,見阿葵穿著身紅綉衫裙、蓋著紅錦帕子,從門裡出來,再不是那個穿舊綠衫的小女兒。盛豆忽然覺著,阿葵和自己隔開了一道天淵。從阿葵家到黃牛兒家,雖只有幾百步路,黃牛兒卻仍賃了一頂花檐子、一匹棗紅大馬。阿葵進了那檐子,黃牛兒則騎著大馬,穿著絳紗衫、紅錦褙子,簇新的黑紗襆頭,鬢邊斜插一朵紅芍藥。那張臉原本極粗橫,這時也顯得雄武貴氣。盛豆再看不下去,轉身悄悄走開,獨自走到田裡。走了很遠,耳邊卻仍能聽見鼓樂歡鬧之聲。
那時是五月,一眼望去,綠鮮鮮的田,碧凈凈的天,正是好時節。一陣清風拂過來,吹得他眼睛發熱,淚水不由得涌了出來。窮,雖然自小便讓他難過,卻從沒這麼傷心過。那年,他十八歲。
這之後,每經過阿葵家,看著那空院門,他心裡都要痛一下。每年秋收,他和父親都要擔著糧,去黃牛兒家交租。有時,會見著阿葵。阿葵卻從來不瞧他一眼。哪怕這樣,能瞧一瞧阿葵的身影,他心裡都舒坦之極,會回想許久。
有時,黃牛兒的娘當著他們,厲聲喝罵阿葵,那些言語毒得割人心。盛豆頭一次聽到時,嚇得不敢相信。後來又見了幾回,更聽村裡人四下里說嘆,他心疼得受不得,卻絲毫幫不得。只能暗暗恨罵兩句,傷心一陣。
不過,一年也只能見阿葵三兩回,他的心也漸漸麻冷。雖然早已到了婚配年紀,卻由於窮,從來不願去想這事。父親年紀漸老,他便將重擔挑過去,每日辛苦,只為活命。哪怕如此,也極不易。
那年大雨,竇好嘴喚他們去堵死那渠口,盛豆心裡有些猶豫,卻也跟著一起幹了。王豪填了水渠,秦孝子喚大家去強挖,他又有些猶豫,還是跟著去了。王豪帶了莊客來打,他從來沒跟人爭鬥過,但見村人被打,略一猶豫,也舉起鎬去幫。可真要打到人身上時,他又猶豫起來,下手不敢用力。他不用力,對方那些莊客卻不容情,他肩頭挨了一棍,疼得幾乎栽倒。這一疼,多少年的怨氣全都被激了出來。他再不管不顧,拼力打起來。他沒想到,自己竟這般能打,鎬頭接連砸翻了三四個對手。賀中棍兒的爹被打死,眾人都嚇得住了手,他卻紅著眼,喘著氣,想再去痛打幾個人。
到去年,田裡旱起來時,他才後悔之極,卻也只能空嘆兩聲,每天拼力去挑水。
大保長莫咸喚了他們八個去吩咐那事,聽到那一百八十貫錢,他自然心動,然而為這些錢去害命,他卻絕不敢,也不肯。他回去告訴了父親,父親也忙說:「做不得,做不得!這輩子雖窮,若積些德,下輩子恐怕還能轉轉命。若做下這等歹事,下輩子不知要苦到哪等田地。」於是,他也就把這事丟到一邊,一心儘力去救田旱。
那天過了午,他又去幾里外河邊挑回一擔水,拿著木瓢舀水澆地。田旱得凶,一瓢水澆下去,瞬間便滲盡了,一挑水不一會兒便已澆完。他心裡比這田更焦渴,嘆了口氣,正要再去挑一擔。一抬頭,卻見阿葵沿著田埂走了過來。他心「咚」的一下,身子也跟著一顫。
阿葵挎著一隻籃子,裡頭有陶瓶和碗碟,恐怕是去給丈夫送罷飯回來,低著頭並不瞧他。盛豆站在田裡,不知該如何是好。阿葵走過他面前時,忽然停了停,輕聲說了句:「過會兒你去我夫家後門。」隨即便走過去了。
盛豆驚在那裡,望著阿葵走進村子,半晌都回不過神,更不敢相信將才聽到的那句話,那句話卻一遍遍在心頭迴響。他忙望向四周,田野里雖有幾個人在澆水勞作,卻都離得遠。他心跳了一陣,還是橫下心,將扁擔丟在桶邊,朝阿葵家走去,走了一半,才想起阿葵將才特地說了「夫家」,是黃牛兒家。他忙轉向西邊,從村子外繞了過去,壯著膽子走過魯大家後院,來到黃牛兒家後門。
黃牛兒家後門外有幾棵楊樹,楊樹外便是田地。遠處田裡有兩三個人,正在彎腰低頭忙活兒,又有楊樹擋著,應該瞧不見。盛豆見那後門虛掩著,卻不敢推,剛要側耳去聽,那門輕輕打開了,阿葵探出臉,輕輕招了招手,他忙快步走了進去。
阿葵隨即關上門,盯著他看了片刻,那目光冰涼涼的,隨後輕聲說:「你幫我做件事,一定要幫我。」他忙點了點頭。阿葵轉身朝裡頭輕步走去,他忙也小心跟上。
後邊那間房很寬大,卻只堆了些木箱、竹筐和糧袋,屋裡極安靜空闊。阿葵引著他走過去,跨過一道門檻,裡頭是間過廳,有些暗,只靠牆擺著一張桌。兩邊各一間房,門都關著。穿過過廳,是堂屋,又亮了起來。阿葵走到堂屋右邊那扇門外停住了腳。盛豆知道那是黃牛兒娘的卧房,房門虛開著一道縫,裡頭寂靜無聲。阿葵回頭望了他一眼,微點了點頭,隨後推開了門,輕步走了進去。盛豆心又咚咚跳起來,不知阿葵要做什麼,鼓了口氣,也小心邁過門檻,跟了進去。
窗紙蒙了灰,房裡有些暗,散出些酒氣。房子中間擺著根方凳,上頭房梁垂下一根麻繩,麻繩的另一頭斜扯進靠牆的那張床上,床上躺著個人,看衣著身形,是黃牛兒的娘。
盛豆渾身頓時一寒,阿葵走到床邊,回頭輕聲說:「來幫我搬。」盛豆越發害怕,卻還是走了過去,朝床上一望,見昏暗中,黃牛兒的娘大張著嘴,面孔卻已僵住,脖頸上勒著一圈麻繩。他驚得險些叫出聲,阿葵卻仍冷淡淡地說:「幫我把她搬到那張凳子上。」
盛豆驚在那裡,動彈不得,他先以為是黃牛兒的娘自盡,被阿葵救下來。但看阿葵那神色,隨即明白:是阿葵趁黃牛兒娘吃醉睡熟,勒死了她,要將她吊到房樑上,假作自盡。
他已記不清自己當時的慌懼情狀,只知道阿葵的話如聖旨一般,自己必須幫阿葵。他們兩個一起將黃牛兒的娘吊到了房樑上,又放倒了那隻方凳。
隨後,阿葵從懷裡取出一個布捲兒:「這把木匙是王小槐的,你拿它去要挾王小槐,讓他開渠,得了那一百八十貫錢,我跟你逃到遠路州去。你趕緊走。」
盛豆接過那布捲兒,驚惶惶從後門出去,才急走了十幾步,便跌了一跤,慌忙爬起來,逃回了家。他父親一見,忙問咋了。他只得含糊說中了暑,想躺一躺。鑽到房裡,躺在土炕上,他身子一直抖個不住。他父親跟進來看到,越發慌了起來,忙去田頭尋了薄荷葉,燒水給他煮解暑湯,他只能儘力說躺一躺就好。
一直躺到第二天,他才緩了過來,偷偷取出那布捲兒,打開一看,只是一把木匙,不知道如何能去要挾王小槐。尋思了兩天,實在無法,只得隱去阿葵的事,只說是在皇閣村那邊撿的,將木匙拿給父親看。他父親看了,也不明白,說自己正好要去鄉里草市賣竹編,拿去問問有沒有人認得,能換幾個錢也好。他忙說:「爹,千萬莫輕易換錢。那年農忙,我去王豪家幫工,似乎見王小槐拿著這根木匙吃飯。」他父親聽了,忙說:「若真是他家的,該趕緊還回去。他若一高興,或許便給咱們開了渠。」他又趕緊說:「爹先去打問打問價錢,回來咱們再打算。」
他父親便揣著那木匙,背了些竹籮去了草市。可是,直到天黑,都沒回來。他焦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忙一路尋了過去。他父親每回去草市,都在路口一家小酒肆旁邊。到了那裡一問,附近的幾個人都說昨天並沒見他父親來。他頓時慌了,問遍了那裡的人,都說沒見。他又一路慌慌回到家裡,屋裡空空,仍不見父親。一連尋問了許多天,都不見父親蹤影。他再沒了主意,只能苦等,等了大半年,卻始終沒有絲毫音訊。
到了正月,沈核桃喚他一起去殺王小槐,他聽了立即搖頭。可旋即想到阿葵,這半年多,他只在村裡見過幾回阿葵。起先,阿葵望著他,似乎有詢問之意;接著,那目光越來越冷,滿是怨意;到後來,連瞧都不瞧他一眼了。
他低頭猶豫起來,阿葵為和自己一起私逃,勒殺了黃牛兒的娘。自己竟不能為她拋掉這些是非善惡之心?何況父親一生本分,從不敢動歹惡之念,結果又如何?仍不是落得一輩子窮困,如今又生死下落不明。殺了王小槐,一人能分二十多貫錢,再將家裡這幾畝地賣掉,也能去他鄉尋個活路。
於是,他便和沈核桃他們一起去殺了王小槐。他雖然沒有動手,只打了個幫手,但是做完之後,心裡卻怕起來。尤其是回到村裡,夜裡獨自在家中那兩間破草屋裡,時時都能聽到異響,擾得他終夜難安。接著,王小槐還魂鬧祟,他越發惶惶難安,忙跟著其他人去求拜相絕陸青。
陸青望著他,眼裡似乎有些憐憫之意,不過話語十分冰冷:「咸卦之感,如水映物。雲來水暗,雲去水明。莫怨雲擾,只問源清。」隨後,陸青教了他一句話,他聽了,頓時傷悔起來:
「己心只為己心明,燈枯何必怨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