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者既壯,則利於貞正。
正而大者道也,極正大之理,則天地之情可見矣。
——程頤《伊川易傳》
臘月底,沈核桃拿著那把木匙去見王小槐。
寒風裡,獨自行在村路上,四野一片凋敝,枯樹枯草簌簌顫抖,荒田上塵土漫天飛揚。沈核桃卻毫不覺得冷,心裡反倒一陣滾熱。
沈核桃今年三十七歲,家裡原是二等戶,有近三百畝地,人都喚作「柿子沈家」。一是由於他家前後院種了十幾棵柿子樹,都極高大,秋天時,隔著院牆,遠遠便能望見滿樹紅柿子。二則是暗嘲他父親的性格。他父親雖然有這等家底,卻從小被教導富不可驕、強不可恃,加之生來性情溫懦,因而時時小心,處處退讓。旁人拿住他父親這性子,便借種種由頭,想方設法進逼。前後鬧了十幾場官司,將家裡田產平白無故賠去一半。他父親也因此郁屈而亡,臨死前,教導三個兒子:「做人得有些剛氣……」
父親亡故後,他們三兄弟析產分戶,一人原本五十多畝地。那時沈核桃剛滿二十歲,才成親。他兩個哥哥也都溫善,惜他年少,將那零餘的十多畝全都給了他。他推讓不過,便執意搬出那大院,讓兩個哥哥住,自己去村西頭,將原先給莊客看田的兩間草屋修葺一番,添蓋了一正一偏兩間瓦房,在那裡安頓下來。
沈核桃記著父親遺言,除了至親手足,其他人哪怕一把草、一文錢,也堅決不讓。他特地在院里栽了兩棵鐵核桃樹,憤憤說,有本事你們便來強砸強吃。
可這樣一來,他便得時時和人爭較,常常惹得滿肚氣惱。妻子和兩個哥哥不住勸他,他卻聽不進耳。父親那結局讓他瞧得清清楚楚,這世上之人大半欺軟怕硬、得寸進尺,並時時處處伺機而動。你若露出一絲軟怯,他們便立刻抓住,狠咬一口。一小口不夠,必定會貪一大口。
村人們見他性情大變,絲毫沒了柿子家風,先都吃驚,繼而憤惱。他卻不管不顧,旁人的絲毫不貪,自家的分毫必爭。哪怕有時爭打起來,他並不是對手,卻也拼了性命要爭到底。人見他這般不要命,漸漸都怕了,都喚他「沈核桃」,紛紛避開,再不敢沾碰他,連他兩個哥哥,也不敢去侵擾。
這時他已年過三十,爭了整整十年。沒了紛爭,他也才漸漸平復。直到那水渠被填,憤氣才又重新騰起。
那年大雨,眼看自家的田被沖毀,竇好嘴大喊去堵住那水渠,他略有些猶豫,但隨即想,這是天下雨,並非我灌水,而且存亡之際,人本該先自保,便去一起將那渠口填死。王豪一惱之下填死了整條水渠,他才略略有些後悔,但隨即又想,那水是天地公有,人人得享,憑何由你一人獨斷?秦孝子鼓動村人去強開,他立即響應,衝到前頭。到了去年,天旱得這樣,眼見得莊稼全都要枯死,他更是焦怒之極。大保長莫咸讓他們設法除掉王小槐,他並不覺得有絲毫不妥。並非我們奪你性命,是你先奪了我們性命。
可是,真要讓他去殺王小槐,他卻抬不起手,挪不動腳,做不出這等凶虐之事,只能幹瞅著那田一天天乾裂。到秋天時,六十畝地,佃農總共只收了不到五十石糧。他只能按分例,收取一半。他一年的田稅、雜稅便有二十多石,這些租子納稅都還缺幾貫錢。
更讓他氣恨的是,隔壁秦孝子家起火,延燃到他家,燒了他半間房。他原本要計較,可秦孝子家裡原就欠了許多債,人又燒成那般模樣,自己妻子和嚴氏又一向親睦,他只得忍住這氣,自嘆背晦。
進到臘月,原本該歡歡喜喜殺雞宰豚,預備年節。他卻只能縮縮減減,勉強應付。更憂來年,若是再這般旱,家中積蓄耗盡,恐怕再難熬過去。
那天,他站在院里望著那兩棵光禿的鐵核桃樹,正在發愁,忽聽見院門外兩個孩童在鬥嘴。一個是他幼子,另一個是賀中棍兒的兒子小棍兒,兩人在爭誰家錢多。小棍兒高聲說:「我爹有個寶物,天天揣在懷裡。那寶物能叫王小槐乖乖聽話開那水渠,我爹便能從大保長那裡領到一百八十貫錢,一百八十貫呢,把你們全家都能買下來……」
「我才不信呢,騙人口生瘡!」
「我才沒騙你,明天看我生不生瘡。」
沈核桃聽了,心裡暗暗吃驚。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寶物,竟有這等奇處。但若是真的,賀中棍兒為何一直揣著那東西,不去尋王小槐?難道只是那孩子信口胡言?但聽那語氣不像說謊。
自那天起,沈核桃開始暗暗留意賀中棍兒,果然發覺賀中棍兒不論做活兒、行路,都不時要摸一摸厚襖左懷。雖瞧不出裡頭藏了什麼,但必定是個貴重物件。
與此同時,沈核桃又想到那場火災,撲滅了火後,他和幾個鄰人曾進到秦孝子卧房去瞧,見油燈盞跌落在床邊地上。那幾人都說,應該是秦孝子躺在床上,醉中伸出胳膊,不小心將燈盞打翻到地上。但這時想來,那桌子雖在床邊,燈盞必定不會放在桌子邊沿。人躺在床上,反手很難摸到燈盞,得爬起來才夠得著。恐怕是有人故意打翻縱火……秦孝子窮得家裡尋不出幾文錢,為何要殺他?那晚嚴氏母子都在我家,誰能潛入那卧房?
賀中棍兒!只有他最便宜。沈核桃隨即更想到,賀中棍兒和那嚴氏瞧著始終有些不尷不尬、遮遮掩掩,兩人似乎有些首尾。嚴氏難得夜晚出門,那天卻一直留在我家,還帶著兒子,難道是有意避嫌,給賀中棍兒留下空隙縱火?火災之後,嚴氏逼著秦孝子休了自己,恐怕真是兩人商議好的計謀。賀中棍兒懷中那寶物,怕也是秦孝子不知從哪裡得來的。一場火,奪寶又奪妻。他得了那寶物,之所以遲遲不敢去見王小槐,自然是怕被秦孝子知曉。
理順之後,沈核桃又驚又寒,站在院里望著自家那半間被牽連燒壞的房子,頓時騰起一陣怒火,你害人奪物,我管不到,但你燒了我的屋,必得賠回來!
過了兩天,賀中棍兒帶著兒子去縣裡,沈核桃忙遠遠跟在後頭,邊走邊想主意。到了縣裡,他見賀中棍兒去酒肆買酒,又去布帛店買綢絹,忙趕到街口一家生藥鋪,尋見了那家店主。
這生藥鋪與他家有段陳年瓜葛。店主當年遇了急難,將這店鋪典給了沈核桃父親,典期是十年。可是到了第八年,那店主又有了錢,便要贖回。照理該賠兩年的錢,店主卻不肯,並說要鬧到公堂上。沈核桃的父親怕事,只得忍讓答應。沈核桃卻一直記著,只要到縣裡,他便來這店前鬧一場,討要那些欠賠,那店主父子卻死也不賠。這紛爭拖了十幾年。
那生藥鋪如今由店主兒子操持經營,那兒子性子更執拗,一見到沈核桃,立即擋在門口,作勢要再來一場惡戰。沈核桃忙說:「今天不跟你爭。你若幫我做成一樁事,你我這債便從此勾銷。」
「做什麼勾當?」
「街角那個提酒罈、穿灰襖的,他左懷裡揣了件東西,你設法幫我弄到。」
「你讓我去搶?」
「你若不願意,便還欠的那些錢!」
那店主兒子見賀中棍兒一個農家漢,又生得瘦小,便點頭答應,出去尋了兩個幫手,追了過去。不一時,他果然抓了個布捲兒回來:「你要的是這破物事?那漢子左懷裡只有這一樣。拿去!往後你若再敢來攪鬧,便莫怪我發狠!」
沈核桃接過去打開一看,裡頭只是一把木匙。他先有些失望,不過再一細瞧,才認出那並非尋常木匙,而是沉香雕成。他父親當年有一小串佛珠便是沉香珠子,不過這沉香匙,要光潤沉實得多。他也旋即想起,王小槐吃飯似乎便離不得一把沉香匙。
他忙裝作若無其事,包捲起那沉香匙,向那店主說了句:「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來了。」隨即轉身離開了。回去路上,他又取出那沉香匙,反覆看了幾道,確信無疑後,便大步趕往王小槐家,被察覺之前,得儘快做成此事。
到了王家宅院前,他心裡有些惴惴,但還是鼓起氣,上前抬手敲門。開門的是個老僕人。「老人家,我來見你家小員外,有樣要緊物件要給他。」老僕人點頭讓他進去,那庭院異常空闊寂靜,院中三棵大槐樹葉子落盡,枯枝如爪,伸向蒼天。廳堂極雄壯,一色黑漆。一個瘦小孩童,身穿素白麻衣,站在堂屋前台階上,手裡抓著個銀彈弓,一雙精亮黑豆眼,盯著沈核桃,神情瞧著又頑皮、又酷冷。沈核桃見過兩回,知道正是王小槐。
「你是誰?來做什麼?」王小槐尖聲問。
「我姓沈,是望樓村的,有樣東西要交還給小員外。」
「交還?是我的東西?」
「嗯。不過……小員外得先答應一件事。」
「讓我開通那水渠?」
「嗯。」
「是啥寶貝物件?給我瞧瞧?」
沈核桃取出那沉香匙,豎起給王小槐看。
「怎麼落到你手裡了?哈哈!」王小槐忽然笑起來,「你們望樓村這半年連著死了好幾個人,那些人都是你殺的?」
沈核桃頓時愣住。
「我家煮飯的那個長臉婦阿秦,那天賊兮兮的,一瞧便是做了歹事,被我攔住搜她的身,搜出了這把木匙。我用彈弓射了她幾栗子,她才哭著招認,說那姓竇的扁嘴漢是她表姐夫,許了她二十貫錢,讓她偷我的木匙。我一想,讓阿秦裝作偷走才好耍,就讓她把木匙給了她表姐。過了幾天,她表姐就上吊了,扁嘴漢卻再沒來。我正在想,我的木匙又被哪個偷走了?原來到你手裡了。」
沈核桃驚在那裡,脊背一陣陣發寒。看來頭一個得到這沉香匙的是竇好嘴,這半年,村西頭八家,除了自己和賀中棍兒,那六家先後死人,村人都說是招了邪祟,難道他們也如我一般,都偷了這沉香匙,才身遭橫禍?
「給你瞧瞧這個——」王小槐卻仍笑著,從腰間一個白布袋裡抽出一樣東西。沈核桃一看,越發震驚——一把沉香匙!和自己手中這把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色澤略紅一些。
王小槐晃著那把沉香匙,無比得意:「這把才是我的。你手裡那把,是我娘怕我這把丟了壞了,又求我外祖父雕了兩把,留著防備。那把你也乖乖還給我,不然我便去告官,說你為偷它,連殺了幾個人。老孫,把那把木匙留下,讓這人走。」
那老僕人走過來要沉香匙,沈核桃已經驚得失了魂,怔怔交給那老僕人。王小槐舉起銀彈弓,瞄準了他,做出要射他的樣兒。那老僕低聲說:「快走吧!」沈核桃這才回過神,忙轉身快步離開,出了那院門,走了許久,心裡都始終昏亂不已。
過了兩天,他才醒轉過來,一股恨意漸漸湧起:這孽畜該死,必須殺了他!
他不好去問其他七家,是否真的都曾偷過那沉香匙,但想來不會無緣無故接連死人。自己一人不知該如何下手,最好連同他們七家,一起商議,一同動手。
他正在思忖,那大保長來尋他,問他們為何還不下手,等著明年繼續再旱?又說,得知了一個信兒:「王小槐正月要去汴京,十五半夜,有一頂轎子,頂上插著枯枝,會抬著王小槐出東水門。那是個下手的好時機,遠離咱們這裡,官府也難查。」
他聽了,再不猶豫,一家一家去說動了那七個人,一同趕往汴京。正月十五那天夜裡,他們躲在趙太丞醫館附近的街兩邊,分作四撥,竇好嘴、姜團在街左,黃牛兒、盛豆在街右,一起牽住一根長麻繩。等到近午夜時,那頂轎子果然行了過來,等那前頭轎夫走近,兩邊扯緊那繩子,將那轎夫絆倒。秦孝子和賀中棍兒裝作路人經過,忙去扶那轎夫,魯大則去遮攔住後面轎夫。
沈核桃握著尖刀從旁邊閃出來,趁亂掀開轎簾,朝那轎子里連刺了幾刀。這些年他每年都要殺豬,他便如殺豬一般,狠狠刺下,每一刀都深刺進肉中,王小槐只略一呻吟抽搐,便再無聲息。
他們忙各自散開,等那轎子走遠後,才聚到一起,快步走到北邊的新宋門,從那門出城,連夜趕往家中。途中,他們才怕起來,一路上誰都不言語。
行了三天,回到家後,妻子竟說那水渠已經挖開了,如今水仍結著冰,開春便有水了。他聽了大驚,忙問詳情,妻子說:「你們走後第二天,王小槐騎了匹馬來見大保長,說他父親王豪死前交代過,說要懲戒望樓村三年,到今年正月十五,正好滿三年。十六你們便可以開渠了。前天一早,大保長便召集了村裡人,忙一起去將那水渠挖開了,並把那一百八十貫又還給了各家……」
他聽了,頓時呆住。又過了兩天,王小槐的死訊傳來。接著,王小槐還魂鬧祟。他從沒這麼怕過,聽到相絕陸青來驅祟,忙去求拜。
陸青見了他,冷眼瞅了片刻,像是在瞧他心裡的瘡疤一般,隨即演說了一段:「卦屬大壯。乘剛而大,稟正而壯。剛極則脆,壯極則衰。如羝羊觸藩,角掛於藜,進亦難,退亦難……」最後,教他去對那頂轎子說一句話,他聽了,胸口隱隱一痛:
「萬夫之勇尚白髮,百年孤身橫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