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險阻之義。險在前而止,不能進也。
前有險陷,後有峻阻,故為蹇也。
——程頤《伊川易傳》
齊多心從來不信任何人,有時連自家都不信。
九個豪富中,齊多心是最年輕一個,只有三十八歲。他原名齊甄,只因這多疑,被人們起了這個綽號。
他父親是鄉里大戶,家境雖豐足,卻缺了子嗣這一福緣。正室不成,便納妾,前後連娶了十來個妾,諸般求神拜佛、方術靈藥的法子使盡了,都始終不見身孕。直到娶了齊多心的娘,才終於懷了胎。那時他父親已經年近六旬,意外得子,驚喜過度,在酒宴上吃多了酒,不慎摔下石階,竟摔死了。那正室抵死不認齊多心是齊家骨血,自家過繼了一個侄兒,將他們母子逐出了家門。
他娘只能帶著他回到外祖家,外祖不服這冤,便去縣衙告狀。那邊正室也召集親族,上下囑託,極力相駁。這官司前後打了十一年,都未能打贏,銀錢卻耗了上百貫,外祖也為此氣病身亡。
齊多心從小便瞧著這些險惡紛爭,每見一回,心裡便生出一道暗坎,見得多了之後,那些溝坎層層疊疊、幽幽暗暗,如同萬千山嶺沉埋海底,連他自己也無從察覺。
外祖亡故後,幾個舅舅懷憤已久,一起將他母子攆到桑林邊兩間草房裡,再不肯管顧。幸而他娘擅養蠶織絲,便帶著他去給那些富戶幫工,倒也能養活他母子兩個。齊多心自小便是在蠶室織機邊長大,他不愛言語,卻心細手輕,四五歲起,便開始幫著娘做活兒。
每年蠶簇上的蠶蛾破蛹時,便要忙著收蠶種。尖細的是雄蛾,肥圓的是雌蛾,得成對擇取。時日早晚一定得齊,這樣出蛾才齊,蠶也才勻整好養。
雌蛾出蛹後,伏著不動,雄蛾則飛振求偶,遇見雌蛾,即相交配。兩蛾相合一半天,雄蛾精竭而死,雌蛾則開始產卵。這時,便要將雌蛾輕放到布上。齊多心自小愛齊整,每回都排放得勻勻齊齊。每隻雌蛾能產二百多顆卵,那些卵粒粘在布上,自行均勻排列開。這時得將這些蠶種布輕輕張掛在竹架上,疏排在房中,不能見風日。又得用薄綿遮蓋,以防飛蝶綿蟲咬噬。等到臘月,要將這些蠶種用牛尿浴過,大雪天鋪在雪地上,讓雪壓一日,又重新晾掛到架上。這些活兒,齊多心六七歲時便已慣熟,盡都由他來做,好讓母親騰出手,多織些絹帛。其他人戶若缺了蠶種,便可以拿去賣,一斤最好時能賣到二三十貫錢。
二月二十,蠶種將生未生,便要浴蠶。采來菜花、蒿花、韭花、桃花、豆花,糅到溫水中,將蠶種輕輕撥到水中,浸洗一番。水不能涼,也不能過熱,要大致如人身體之溫。齊多心到八九歲時,才漸漸測得准了。
這時得掃凈蠶室,封好牆縫,不能漏風。燃糠取溫,也要不冷不熱,如春三月。蠶種則仍晾在架上,等蠶蟲將出,細切嫩桑,鋪勻在一張白紙上,接在下頭,蠶嗅到葉香,便紛紛掉下。齊多心最愛的便是這一節,瞧著那些蠶蟲萌動,他心裡又癢又喜。
第二天便開始喂桑葉,得用桑刀將桑葉切細,晝夜五食。到第九天,蠶蟲不食,叫作初眠。又喂七天,再眠一回。之後晝夜六食,七日後三眠。三眠之後,便得把蠶分養在竹箔之中,一箔約一斤。
這時白天喂三道,桑葉不必再切。但蠶怕濕氣,得頭一天將桑葉晾在乾爽房屋內。餵食時,得仔細分辨蠶色:蠶蟲身子透白時,便是欲食了,得及時喂;發青發皺時,是餓了,得多添桑葉;發黃時,便已飽了,不能再喂。
蠶既怕冷風,又怕濕熱。人穿單衣到蠶室中,己身覺寒,蠶便寒;己身覺熱,蠶便熱。得備好一隻小火爐,火在外間燒熟,不能有煙焰。隨時搬進搬出,讓蠶室始終溫爽。蠶還怕臟、怕悶,須時時清除糞砂、開窗透風。蠶又怕吵、怕生人,時時得靜閉。
快到結繭時,蠶蟲要登簇。簇用麥稈搭成傘狀,先將早熟的捉十幾隻放到簇頂,其餘的便相繼會跟爬而上。結了繭子後,七日便要摘下,迅即剝去外頭繭衣。繭子細長瑩白的,絲細;粗大晦青者,絲粗。
齊多心生性敏細,到十一二歲時,蠶室全由他一人照管,比他娘更精細。他頭一回見莫褲子,便是在蠶室中。
他自小便幫著母親養蠶,極少跟其他孩童玩耍。起先畢竟年幼,見到其他孩童追逐玩鬧,難免眼饞,卻不能丟下活計。等長了幾歲,心頭這渴,漸漸轉而變為厭,總是遠遠避開,不願與其他孩童說話。十二歲那年,他跟著娘去莫家幫工養蠶,蠶室在他家大庭院西頭的一個僻靜邊院,院里有座小門直通外間的桑園。有天,他去桑園採桑葉,抱了一大筐回來,剛進小門,就見一個身穿藍綢衫的男孩兒扒在蠶室門邊,探頭朝里覷望。那時蠶才剛過三眠,最怕生人,一旦被驚擾,便會紛亂不安。
他忙要喝止,卻怕驚到裡頭的蠶,四處又不見娘,只得趕緊過去,將筐子放下,伸手碰了碰那男孩兒後背。男孩兒嚇得一哆嗦,忙轉身望過來,他才認出是莫家的二兒莫甘,他見過兩回。莫甘比他高半個頭,聽說一直寄住在帝丘鄉一個姓游的豪戶家讀書,不知為何回來了。
莫甘眯著一雙細長眼兒,傲聲問:「你就是朱嫂那個啞兒子?」
「小聲些,驚到裡頭的蠶。」
「你不是啞子?」莫甘聲音仍然極高。
「小聲些,小員外……」
「這是我家的蠶,我想高聲就高聲。」
他一聽,頓時喪了氣,不敢再勸阻。莫甘卻轉身推開門,要進去。他一急,伸手扯住了莫甘衣袖。莫甘用力一掙,「哧啦」一聲,竟將那綢衫腋下撕開了一道口子。
「哈哈!」莫甘竟笑起來,「被你撕破了,看你如何賠?」
他頓時驚住,望著那衣衫裂口,不知該如何向娘交代。
莫甘卻仍眯著眼,笑瞅著他,半晌才又開口:「漢哀帝有斷袖之寵,你扯破我袖子,莫不是也想做我的男寵?嗯……我瞧你秀秀溜溜的,倒也像,你若答應做我男寵,我便不叫你賠這衣裳。」
他雖未聽懂,卻隱約覺察出其中意思,頓時紅了臉,忙垂下頭。
「哈哈,往後我便叫你寵兒。寵兒,你多大了?」
他低頭不答,心裡羞憤之極。
「你若不說,我便告訴我娘去,今晚就攆你們走。」
「十二……」
「比我小兩歲。你愛吃什麼?」
他答不上來,想了半晌,想起去年來莫家,員外娘子賞了幾顆蜜彈彈,便低聲說:「蜜彈彈。」
「果然是寵兒,愛吃這些甜臢臢的膩物。你愛耍什麼?」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哈哈,我知道,你是專愛扯斷別人袖子,做人寵兒。嗯,你等等,我想起件事——」莫甘說著便跑了。
他站在那裡,呆望了半晌,心裡有種說不清的滋味。無論如何,至少莫甘似乎不叫他賠那綢子衣裳,也不來驚擾那些蠶了。他抬起那筐桑葉,搬進旁邊的葉室里,將桑葉捧到木架的簟席上,細細攤開。才捧完,外頭傳來莫甘壓低的喚聲:「寵兒,寵兒!」
他聽了一驚,想躲起來,可又怕莫甘大聲嚷,驚到蠶。只得走了出去,卻見莫甘兜著衣襟,正在四處張望,一扭頭看到他,立刻笑著走了過來:「這是給你的!」他低頭一瞧,那衣襟里兜了一大捧蜜彈彈。
他大為意外,忙望向莫甘。莫甘眯眼笑著說:「快接著。你既然做了我的寵兒,自然得賞些你心愛的物事才對。傻寵兒,快接著——」莫甘用一隻手扯起他的衣襟,將那些蜜彈彈全都傾倒進去。「抓緊,撒了!」他只得伸手抓住衣角。「我得去帝丘鄉,瞧游智去,明天再來尋你玩。你記著,往後只許做我一個人的寵兒。哦,不,只許做我和游智的寵兒,不許生了別心,哈哈——」莫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而後笑著跑了。
他頓時又紅了臉,等莫甘跑遠後,才低下頭,瞅著那些晶亮橙黃的蜜彈彈,像是剛做了場又怪人、又羞人的夢。這時,他娘提著只籃子回來了,見到那些蜜彈彈,忙問哪裡來的。他低聲說:「小員外賞的。」「怪道我遠遠瞅見一個綢衣影兒跑過來,又跑走。這小員外最會欺頑人,如何想到賞你這些?難道是員外娘子差他來的?」他娘納悶絮叨起來,他忙將那些蜜彈彈倒到娘的籃子里,轉身去蠶室看蠶了。
那些蠶身子有些發青,餓了,他忙端過一筐桑葉,一邊抓桑葉撒在蠶箔里,一邊不由得想著莫甘方才那些話,自己原本該羞憤,卻似乎憤惱不起來,而且並不是由於怕莫甘。那是為何?他想了一陣,卻想不明白。念及莫甘最後那句「明天再來尋你玩」,他有些怕,卻又不想躲開,甚而有些想見。旋即想到,莫甘那等豪富頑劣子弟,只會欺耍人,還是躲開為好……他默默想著,可畢竟只有十二歲,略多想一會兒,便想昏了,只好丟到一邊,悶悶抓桑葉喂蠶。
這一向,他開始跟娘學織絹。娘說這是婦人的活計,他一個男孩兒家學來做什麼。他卻不忍心看娘每日從早累到晚,而且自家也想學。莫家有幾台織機,他娘拗不過,想著旁人也瞧不見,便教了他。才學了十來天,他便已大致學會。吃過晚飯,便和娘一起去織絹。他娘拿了兩顆蜜彈彈,一人一顆含著,各自織起絹來。那蜜彈彈委實香甜,他慢慢吮著,又不時念起莫甘。
第二天醒來,他已忘了昨天的事。出去採桑葉,回來進到小門時,才猛然又想起莫甘。忙四下瞅了瞅,莫甘並沒來,他心裡略有些空落,卻沒有介意。直到傍晚,莫甘仍沒有來。他便真的空落起來,悶悶吃過飯,坐到織機邊,有些出神。看到娘進來,才忙開始織起來。他娘又給他餵了一顆蜜彈彈,他含在嘴裡,發覺那香甜似乎散淡了許多。
一連許多天,莫甘都沒來。那些蜜彈彈也全都吃完了,他也便漸漸丟下了此事。有天,他正在蠶室里喂桑葉,門邊忽然傳來低喚聲「寵兒……」,扭頭一看,莫甘從門邊探進半張臉,笑望著他。他先愣了一下,隨即竟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能進來不?」莫甘低聲問。
他忙搖搖頭,趕緊放下桑葉筐,轉身走了出去。
莫甘手裡拿著個油紙包,仍壓著聲音,笑著說:「這些天,我的寵兒想我沒有?那些蜜彈彈都吃完了吧?莫盡吃那些甜膩膩的物事,這回我給你帶了些蜜姜豉和咸辣味,不那般膩人。給你,接著啊——」
他只得伸手接了過來。
「這裡說話,做賊一般,不爽快。走,咱們去桑園裡耍耍。」
莫甘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便向外走。他身不由己,跟著一起走了出去。莫甘邊走邊講,說自己去帝丘鄉,如何召集了一班少年,如何埋伏在村外,幫游智懲治了他那後娘的弟弟,說得極得意。他只是聽著,那些事於他而言,遠得絲毫摸不著邊際。唯一覺得,莫甘肯為朋友如此熱心出力,至少是個聰明熱誠人,他心裡不由得增添了幾分敬慕。
「對了,我把你的事告訴了游智,游智不想要男寵。既然如此,往後你便是我一人的寵兒,記住了嗎?」
莫甘緊緊摟了他一下,又伸手勾了勾他下巴。他的臉頓時又紅了,莫甘看到,哈哈大笑起來。隨即,又跟他吹噓起自己和游智許多英豪事迹。他又只低著頭,默默聽著。
莫甘說了一陣,說乏了,抱怨起來:「先前,我以為你是個啞子,那天發覺不是。今天看來,你仍是個啞子。跟你在一處,不好耍——不過,跟啞子說話,也有個好處。不似和游智說話,我說一句,他要搶兩句。好了,我娘恐怕又在讓人到處尋我,我得回去了,明天再來找你。小寵兒,乖乖等著寡人來寵幸。」莫甘伸手拍拍他的臉,哈哈笑著走了。
自那以後,莫甘每隔幾天,便要來一回。每回來,都要帶些新鮮吃食。而後攬著他,去桑園裡走走坐坐。始終都是莫甘吹噓,他來聽。熟絡後,他才偶爾點點頭,或應一兩個字。
過了大半年,他們母子替莫家養完蠶繭、織完了絹,得回去了。他們走之前,莫甘來過一回,說自己和游智商議好,要一起讀書考縣學。他聽了,心裡一陣空落,卻不敢流露。
那之後,他便數年都沒再見過莫甘。其間仍舊和娘一起四處給人養蠶織絹,時日久了,也漸漸忘記了莫甘。
直到十九歲那年,他和娘又受雇去莫家。那時他已是鄉里聞名的男織工,人們見他生為男兒,卻能織得這般好,又讚歎,又覺好笑。他卻早已生成孤硬性格,不管旁人笑不笑,自家謀自家營生,而且他是真愛這織絹手藝。婦人們通常一年只能織四十匹絹,他卻能織六十匹,且織藝極精,兩匹抵得上旁人三匹的價,因而遠近鄉里的富戶盡都爭著雇他。
那天,他正在莫家邊院里織布,一個人忽然走進來,高聲說:「聽聞我那寵兒,如今已是天上織女下凡了?哈哈!」
他抬頭認了半晌,才認出是莫甘,比少年時倜儻俊逸了許多。莫甘盯著他也瞅了許久:「已變得這般模樣了?若是路上撞見,哪裡認得出來?不過,若是換一套齊整衣裳,倒也是位風流子。」
他一聽,臉頓時又紅了起來,忙站起了身,低聲拜問了聲:「小員外。」
「哈哈,你這臉紅倒是一絲沒變。到處人都傳你,織絹織得如何如何好,我來瞧瞧。」
他越發難為情起來。
「旁人看得,偏我看不得?哈哈,算了,不為難你了。許多年沒見,咱們就坐著說說話。」莫甘坐到旁邊一隻小凳上,「這些年,你過得如何?你也坐下。」
他只得坐下,低聲應了句:「還好。」
「娶妻了嗎?」
「沒。」
「莫不是因為我,才不成親?哈哈。」
他沒有答話,臉又有些微紅,忙低下了眼。
「說說我。我這幾年,過得極自在,又極不自在。在外頭自在完,回家便被父母絮叨。嗐!」莫甘連聲抱怨起來,講了許多不如意、不痛快。他始終低頭靜靜聽著。講累後,莫甘站起身,「好了,今天就說到這裡,改日再來尋你。對了,你如今愛吃什麼?」
「都好。」
「都好,便是沒一樣好。你仍是那般半啞巴,半痴怔。哈哈。」
莫甘笑著走了,他坐在織機前,怔了半晌。
幾天後,莫甘果然又來了,不過這回帶了個僕人,提了一個食盒、一壇酒,叫擺在那小院的小桌上。而後笑著對他說:「你如今不是小孩兒了,咱們就吃酒說話。」
他不好推辭,可又不敢和東家貴子同坐,站在一邊,不知該如何應對。
「怕什麼?你我也算多年之交,來!坐下來!」
他只得走過去,猶豫半晌,才局促坐下。莫甘斟了酒,給他遞過一杯,他忙欠身雙手接住。
「你若再這麼畏畏怯怯,我便要惱了!我不過比你多些錢財,錢財算得什麼?不過一堆爛銅,恰巧這時多堆了一些在我家。誰知來年又會堆去哪裡?說不得哪一年,我得去你宅里做僱工。」
他聽了這番話,大為感動,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道:「小員外。」
「這才對。」
莫甘笑起來,邊吹噓,邊抱怨,邊不住地勸他吃酒。他從沒吃過這麼多酒,吃得大醉,連莫甘何時走的都不知曉。
從那以後,莫甘不時帶酒菜來,和他對飲說話。仍是莫甘說,他聽。但他極愛聽。在那些話語間,他漸漸看清了莫甘,雖說有些驕縱放任,卻心熱性直,不遮不掩。相交愈久,便愈覺可親。
有一回,莫甘忽然跟他說:「你這般到處做僱工,難有個好收場。我聽聞江南有些富商,自家並不織布,去鄉村裡包買織戶的絹帛,賤收貴賣,也能致富。你自小養蠶,又會織絹,比別人更懂其中深淺。不如我借你些本錢,你也照那法子,養一些蠶種,佃幾片桑林,買一些織機,給那些織戶,教他們替你織,你總收起來,拿去縣府批賣,不是個好出路?」
他哪裡敢想這些,更何況他已聽說,莫甘這些年將家中田產賭去了不少,因此忙連連搖頭。誰知莫甘竟極認真,說完之後,立即拿來五十兩銀子,又逼他將自己家那片桑林佃下來,催他母子兩個去尋織戶。他們母子抵不過莫甘這番熱誠,便試著去問了一些農婦。那些農婦大半不信,但仍有一些聽說白給蠶蟲、桑葉和織機,又包收絹帛,不由得動了心。
這時,他才當真,和娘細細盤算了一番,不敢貪多,只和十家先立了約,一家定了二十匹絹。他們母子則辭了工,天天去那些織戶家授藝監看。半年之後,全部完工收齊,他借牛車拉到縣裡絹帛鋪批賣。一匹絹,除去本錢,能得二百多文利,總共賺了四十多貫,比他們母子給人傭工,至少多十貫錢。若是再多尋些織戶,不但很快便能還清莫甘的那五十兩借銀,從此也再不必低聲下氣做人。
莫甘聽了之後,也極歡喜,忙極力鼓舞他們母子。他們心裡有了底,便全力興辦起來。其間,莫甘又借給他們一百兩銀子加作本錢。辛苦幾年後,他們已經增定了近百家織戶,一年能有五六百貫利。
就在那時,莫甘要成親了。他聽了這消息,心裡忽然極不是滋味,但莫甘是自己大恩人,他迅即清除了這念頭。將借的一百五十兩銀子封好,又拿了一百兩銀子做賀禮,一起送去交給了莫甘。莫甘見了那些銀子,笑道:「你把一年的辛苦錢全都搬來了。」
他忙說:「這算不得什麼,便是要我性命,我也得給。」
「哈哈!寡人果然沒有白寵你。那我就收下了,多謝!」
莫甘成親那天,他吃得大醉,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這時卻聽到噩耗,莫甘的新娘上吊自盡,莫甘被縣衙捉走。他忙去縣衙打探,莫甘被關在牢獄中。他拿錢打點了獄卒,帶了飯食去探視。莫甘坐在監牢中,似乎老了許多歲。見到他,慘然一笑,只說了聲「多謝」,便再無言語。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默立良久,只能告辭。第二天,他又去探視,莫甘一直靠著土牆坐著,見到他,只點點頭,便垂下眼,再不看他。他仍每天都去,直到莫甘被無罪開釋。
出了牢獄,他便再沒見過莫甘,只聽人說莫甘將家產全部賭盡,隨後,便傳來莫甘死訊。他先不肯信,見到莫家辦喪,才站在那院門外,呆立良久。他沒有進去,繞到旁邊那片桑園,坐到他和莫甘當年坐過的那棵桑樹下,偷偷哭了一場。
十八年來,他再無他想,只一心置產,買了許多桑田,包了許多織戶,成了寧陵縣第一絹帛莊主。他聽從母親安排,娶了妻,生了子。
他娘臨終前,偷偷告訴他,他的確不是齊家骨血,嫁入齊家之前,她剛剛懷了身孕,他父親是個走鄉串村的貨郎。他聽了,竟笑起來,發覺自己從頭到尾,沒有一處是真。
王豪那桃花宴,他雖年年都去,卻只因不願費心尋些借口推託。他萬萬沒有料到,去年桃花宴上,莫甘竟會活著現身。第一眼看到莫甘,他便立即認了出來,身子不由得抖了起來。
莫甘笑著朝他走過來,面孔雖有些滄桑,笑容卻仍如當年:「我如今該如何稱呼你?齊大員外?」
他使盡氣力,才勉強露出些笑,聲音卻在抖:「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流放崖州。」
「哦?為何?」
「不過一些小事端。聽說你已得了『寧陵買絹找齊家』的名頭?」
「這些家業都是你的。」
「哈哈!多謝!你先留著,寡人自有大債要收。」
莫甘轉身又去問候其他人,他的目光一直跟著莫甘,再沒有離開,直到莫甘去了角上那道竹籬的茅廁。他望了許久,都不見莫甘出來,正要過去看,卻見王豪的管家老孫走了過去,他只得停住腳。片刻,老孫慌張出來,他頓時發覺情形不對,卻沒有想到莫甘竟死在了那裡。
等王豪引著他們去到那茅廁,一眼看到莫甘的屍首,他頭一暈,幾乎栽倒。那幾個豪富商議遮掩此事,他不好反駁,心裡卻在急急思尋兇手。然而,那茅廁被竹籬遮擋,當時這邊眾人又雜亂喧鬧,根本無從查尋。這令他心裡一片悲冷,這恐怕便是人世真相——從無真相。
過了一陣,王豪病逝,他去弔唁,其實不是為弔唁王豪,而是弔唁莫甘。然而到了那裡,王小槐卻偷偷告訴他:「莫褲子的屍首埋在那塊界石下頭。」
他不知王小槐為何要告訴他,但他最想知道的正是此事。當天天黑後,他忙帶了把鐵鍬,自己駕了輛車,趕往界石那裡。然而,到了一看,那幾個豪富已帶人守在那裡,他們都不願動那界石。他也只得作罷。
後來,那幾人商議殺了王小槐,他想,王小槐一死,便能移動界石,便點頭贊同。王小槐死後,他才後悔不及——王小槐一死,連同真相也一起帶走。
王小槐還魂鬧祟,他絲毫不怕。他去見相絕陸青,反倒期望陸青能讓他與王小槐陰魂相見,好問明那真相。
陸青見了他也有些詫異,注視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此卦為蹇,險阻之象。皆嘆途難,誰知心艱。百痛千憂,能與誰言?」他聽了,心底一顫。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他聽後,心中更是一片酸涼:
「從來情深人難解,明月孤心獨往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