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進銳者,其退速。
始雖勇於濟,不能繼續而終之,無所往而利也。
——程頤《伊川易傳》
李彥一急便會咬牙,上下牙不住狠力叩響抵死,像是在咬一塊頑筋。
他這咬牙習性自幼便有。他家原是冀州鄉里五等下戶,只有十來畝田,上頭已有兩個哥哥,再多便無力養活。他娘卻接著生下個女兒,女兒更難養活,養大了也是別家人,因而誕下來才哭了兩聲,便狠心溺死在盆子里。過了兩年,又生出他,又得溺死,他爹終於沒能狠下心,恨罵著留下了他。
從兩歲多得自家吃飯起,他便得儘力去和兩個哥哥搶食,可哪裡搶得過?略好些的吃食,才瞅見,還未伸出匙兒,便已進了兩個哥哥嘴裡。爹娘也忙著自家搶,哪裡顧得上他?因而每回吃飯他都不肯坐,抓著匙兒,伸出手,睜大眼睛候在桌邊。他娘才將菜碟擺到桌上,他立即去滿滿舀一大匙,倒進自己粥飯碗里,緊忙又去搶舀,連搶三匙,才肯住手。若再多搶,不但爹娘要罵,兩個哥哥也饒不過他。
其實那時哪裡有甚菜肴,常年不過一些醬菜鹽豉,再配些自種的菜蔬,逢到年節才見些葷腥,因而肚裡一年到頭常常飢饞,見著能進嘴的,抓來就咬。連衣角、蠶繭、木棍、門框、桌角都忍不住去咬,從裡頭咂出些咸辛滋味。實在尋不見可咬的,便叩著牙齒空咬。空咬時,心裡念著肉,各般燒煮腌臘的肉,若念得入神,竟真能咬出油葷香氣。
等進到宮裡,其他孩童都在哭,他卻在笑。雖斷了根、挨了痛,可再不必愁吃。那時他想,這世上哪有大過吃的?後來,等頓頓都能飽足,習以為常時,他才發覺,這世間有更大的飢饞,如錢財,如權勢。
他自小搶飯練得的本事,在這宮裡竟有了大用場。那些內侍,高階的如同爹娘,中階的如同哥哥,個個都不能觸惹,而他早已熟習如何避怒討歡,去爭得自家那三匙好菜。唯一不同者,當年在家中,底下只有他一個,而這宮中,與他一般者上百成千,人人在與他爭搶,因而,下手不但要快,更得狠。他性分中卻缺了這狠字。
起先他只儘力窺探上司喜好,極力尋機討好,卻忘了身邊那些同輩。得了賞,也不知遮掩,反倒四處炫耀,結果招來同輩嫉恨,或使絆,或毀謗,甚而一起尋過圍攻他。他挨了幾回打、受過幾次陷後,才漸漸醒悟。
有回三個小黃門將他逼在屋角,揮拳動腳毆打他。他被打得站不起身,滿頭滿身都是傷。情急之下,他奮力抓過桌上一隻瓷碗,朝牆上狠力一磕,磕出一片半月碎瓷。他尖叫著揮動那瓷片,發了瘋一般還擊,將那三人連割幾道口子,嚇得他們全都逃走。連幾個假意勸架,實則趁機踢打他的,也一起鬨散。從此他得了個「李碗片」的名號,那些小黃門再也不敢欺辱他,他也才領會到狠的好。
不過李彥輕易不發狠,只儘力求自保,能藏則藏,能繞則繞,實在躲不過,才拼力發狠。有了這狠打底,更難有人與他對敵、爭搶。他十一歲進宮,今年整三十年,三年一階,飛速升進,如今已升到第一階供奉官之位。
到了這地位,內外各般銀錢水般湧來。李彥仿效梁師成,於宮外置買了一座大宅第,內外繪飾一新,填滿名器重寶。去民間物色到一位行貌端美女子,聘娶為妻,又四處搜尋,廣畜了一班姬妾。雖行不得男女之事,卻不能失了成家立業之富貴氣象。一樣物件,他若喜愛,便得多加購置。如一雙鞋子花樣好,便得照著再綉制十雙,卻只穿那一雙,其他的全都存藏起來。連宅第,他也接連在京中置買了十餘處。這般,他心裡頭才安實。
即便如此,略有空閑,他坐在那裡,忍不住便要咬牙叩齒。
太祖開國以來,懲於前代宦官之禍,極力抑制內臣許可權人數,更嚴禁內臣與外臣交通、參權議政。李彥雖已升到第一階,與朝官相比,官品卻只是從八品。再向上升,便得經由吏部,於宮外差遣。幸而當今這位官家最親重內官,立功者特賜各類宮使、節度使之職,便能升至五品,如梁師成曾被加封神霄宮使,童貫曾被加封景福殿使,楊戩曾被加封彰化軍節度使。三人如今更是位列三公,超於一品。
李彥瞅望著這三人,心中飢饞一如兒時。
梁師成、童貫兩人根基深固,名望高重,他不敢覬覦,楊戩卻似可一圖。楊戩先以善營造得官家器重,幾年前,又瞅准官家風流之性,首創期門行幸之事,誘動官家微服出行,去與李師師、趙元奴等京中名妓私會,因此才越發得寵。
楊戩所行這些,李彥全都精通,因此他心中對楊戩既羨又妒。他見楊戩勢頭隱隱勝過梁師成,梁師成也已露出疑忌之色,心想:若欲再上層樓,須得藉助梁師成之力,將楊戩鏟倒。只是楊戩一生行事從容周密,李彥窺探許久,都未尋見縫隙,為此,他焦得不住咬牙。
杜騁無意間說出楊戩舊田契一事,李彥迅即便發覺此乃難逢之機。之前李彥便已耳聞,楊戩命人卜尋一片墓田,似乎始終未有中意的。那舊田契上的田地是楊戩家中故田,楊戩恐怕難免動心。
李彥立即命人前去襄邑縣打探,果然如他所料,楊戩已差人去買此田。李彥手下更打問到一樁舊事,楊戩家當年曾是襄邑富戶,卻由於買了那塊田,迅即敗落。
那塊田原主姓陸,將那田折價賣給楊戩父親。楊戩父親一時籌不出那許多錢,卻又捨不得棄了這塊上田。那時正是神宗熙寧年間,各州縣推行青苗法,向民間貸錢,只還二分利。楊戩父親便向縣衙貸了四千貫,買下那塊田後,卻發覺,那田已賣過一道,一田二主。楊戩父親忙去縣衙告狀,縣裡追尋原田主,那姓陸的已舉家逃走,不見蹤影。楊戩父親因是第二道買主,那田只能斷給頭道買主。
李彥聽後,不由得大笑起來。這田風水如此之好,楊戩父親又買而未得、慘遭敗家,楊戩自然要奪回來。他若是強奪,便留下個罪柄,正好拿來報給梁師成。有了罪柄在手,梁師成才好秉公依法、大明大道懲治楊戩。
不過,李彥旋即想到,以楊戩之勢位,根本無須用強,如今那田主恐怕便會主動出讓,如此一來,便難辦了。
李彥再坐不住,借著外出尋買艮岳營造木料之機,帶了數十個隨從,駕了十輛宮車,浩蕩趕往襄邑縣皇閣村。他去時,那田主王豪正巧經商回來,見到宮中車駕,慌忙出來恭迎。李彥知道王豪乃三槐王家正脈子孫,如今又家業宏富,輕易降服不下,便沒有下車,只叫侍者掀開車簾,喚王豪到車前聽令。王豪急忙走到車轅邊,躬身叩拜。
李彥拿出威勢,冷起面孔:「聽說你那塊龍頸田要賣給他人?」
「宮中楊太傅前幾日曾差人來說,欲買這塊田。」
「你要賣給他?」
「楊太傅既然相中這塊田,小民哪敢不從?」
「不成!」李彥怒喝一聲,「梁太尉特地命我來吩咐你,這塊田留著,不許賣。」
王豪聽後,猛地抬眼,眼裡儘是驚疑慌懼。李彥知道話語奏效,一句已足,便叫侍從放下車簾,起駕回去。到了襄邑縣,留了兩個手下在襄邑查探,自己回到宮裡,咬著牙焦急等候迴音。
過了十來天,那兩個手下趕回京城來稟報,王豪竟將那塊田白送給楊戩,而自己也隨即病故。
李彥聽了,牙關咬得咯吱吱響,半晌才問:「王豪得了何病?」
「據說是痢疾。」
李彥再說不出話,心裡卻迅即明白:王豪恐怕是自盡。
梁師成、楊戩,得罪任一個,即便是宰相王黼,都難善終,何況王豪這一介鄉戶?王豪將田獻給楊戩,而後裝作生病,服毒自盡,好免去梁師成追逼,以保住那獨子王小槐性命。
李彥氣恨至極,卻毫無辦法,只能丟下此事,再尋他途。
然而,楊戩似乎有所覺察,行事越發謹慎。李彥窺探了大半年,始終毫無縫隙可鑽。他正在焦躁,有天出宮,經過登聞院時,見院前一群人跪地哭嚷,看衣著儘是鄉里農人。登聞院正是為士民投書喊冤而設,那院前卻有十幾個吏人弓手揮杆執棒,喝罵驅逐那些農人。李彥坐在轎子里,側耳聽了兩句,那些人似乎是為「括田令」而來,家中田產盡都被括為了公田。
李彥猛然笑起來:這不是提燈找燈?楊戩正是憑「括田令」而一步登天,那「括田令」所依之法,是查尋歷年舊田契,田契若來路有疑,便可括走。楊戩那塊田當年賣了兩道,不正是大弊誤?他創設「括田令」,便用這「括田令」返括回他,叫他自家設鉤自家吞,哈哈!
他忙命轎夫轉回宮裡,可到了宮裡,才下轎,一個手下忽然來報知一事,說拱州知府要薦舉王小槐面聖。
李彥頓時大驚。那日他去皇閣村王豪宅前說話時,見一個錦衫孩童站在院門邊,一雙賊精精的小眼一直瞪著他,目光滿是厭憎。那孩童恐怕正是王小槐,尋常孩童哪裡敢這般瞅瞪中官?回想那目光,李彥心裡一寒。那王小槐號稱神童,恐怕知曉自己父親死因。他若見了聖上,說出此事……
他忙問:「王小槐幾日來京?住在哪裡?」
「正月十五到京城,住在拱州知府京中宅子里。」
「你趕緊尋人設法,不能叫那猴兒面聖!」
李彥惶惶不寧,用「括田令」反括楊戩一事只能暫且擱下。好在到了正月十六,那手下來報,王小槐已死。李彥這才放了心,知道這手下行事妥當,不敢大意。誰知,第二天便聽聞王小槐被燒死在虹橋上,開封府已在查問此案。他忙喚了那手下責問。那手下卻說,是暗中使人在湯里下毒,並未在虹橋上縱火,不知王小槐為何又被燒死。
李彥惱憤不已,又無梁師成那等權柄,能差人去開封府干涉辦案。他惴惴等到月底,幸而此案兇犯無從追查,那案子已擱了下來。他尚未鬆氣,另一個手下又從襄邑趕來回報,說王小槐在家鄉還魂鬧鬼,半夜裡四處撒了許多栗子。李彥越發驚怕,出宮回到自己宅中,卻見妻妾慌作一團,扯著他去卧房。他進去一瞧,更是驚得險些栽倒。床上撒了許多栗子,並沾滿血污。妻子哭著說這卧房一直關著,並沒有人進來。今天聽他要回宅來住,才叫侍女開了門,來鋪床點香,卻見床上竟有這些穢物……
李彥從沒這般驚嚇過,站在門邊,半晌手足才能動彈,他忙伸手叫侍女扶拽著,慌慌逃離了卧房,宅里都不敢再停留,急急上了車,躲回了宮裡。
這一床血栗子,將他多年心病擊穿。其實,從十一歲入宮頭一天起,他時時都在怕,從沒安心過一刻,因而,他那牙始終在咬,大半不是為饞,而是為怕。怕人責,怕人打,怕人害……狠氣長一分,怕意也跟著重一分。尤其升到這高處後,更怕人復仇,如同赤身行在夜林間,處處儘是狼影豺咻。
他躲在宮中自己那間昏暗宿房裡,牙齒咬得聲響極大,小侍從在門外恐怕都能聽到。他慌慌尋思許久,才忽然想到了杜騁。這禍事是杜騁牽惹的,也得由他來解。於是他急急尋見杜騁,叫他去約請京中最負盛名的相絕陸青。
那天,他換了便裝,從潘樓後門偷偷上了樓,等候陸青。陸青見了他,只微微一拱手,不等吩咐,便坐到他對面,靜神注視他良久。那目光冷中帶厭、明利中又含些憐,讓他如同身浸寒水,卻又感到幾分春陽之暖。他想抗拒發怒,卻又不由得忍住,似乎有些情願叫陸青看透,覺著那目光能驅凈自己心底積年之怕。
半晌,陸青才緩緩開口:「歷劫之相,卦屬未濟。苦海逐浪,狂風興波。爭帆奪桅,此傾彼側。舊險未盡,新患又生……」
他聽著驚怕不已,卻又忍不住想聽,如同醫者替他揭開積年舊瘡。他忙問:「如何解此禍難?」
陸青微微笑嘆一聲:「觀汝神氣,積習難斷。就算過得此劫,日後恐怕又陷災禍。」
「久遠之事,我顧不得。我只求解了目下之禍。」
「目下解禍,倒也不難。清明近午,你可派幾個親信之人,去東水門外虹橋上攔住一頂轎子——」
「做什麼?」
「對著那轎窗念誦一句話。」
「什麼話?」
「咬牙攀上最高枝,轉眼春去近危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