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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龐矮子忽而想起一個人,銀器章的管家「冰面吳」,那人應該知曉自家主人的去向??

五、舅舅

陸青想到了一個人,王小槐的舅舅。

他心中暗暗自責,雖從未經過這等事,卻也不該忘了此人。王小槐正月來京時,已和這舅舅密謀好:那夜從李齋郎宅里偷溜出來,用一隻病猴替換自己,放到那轎子中,引那些人來謀害。王小槐只是個頑劣之童,這些人事,自然全得靠那舅舅安排。

陸青記得那晚王小槐和舅舅來訪時,那舅舅自報姓薛。香料薛家曾名滿京城,這香染街又是香料商鋪聚集之地,應不難找。陸青離開李宅後,便拐到香染街,一路打問過去。

問過幾人後,果然問著了一個老經紀:「你問老薛那敗家兒薛仝?他哪裡還有家,十年前便已敗盡了。這一向,他不知又從哪裡拐騙了些錢,換了身新綢鮮緞,裹住那臭囊胞,四處招搖耍嘴。整夜歇在第二甜水巷的春棠院,迷上了那院里的一個妓女,叫什麼吳蟲蟲——」

陸青謝過老者,緩步進城,來到第二甜水巷,尋見了春棠院。院門虛掩著,他叩了半晌,才有人出來應門。是個十二三歲女孩兒,藕色衫裙,眼珠黑亮,望著陸青先上下掃了兩三道,小嘴一撇,露出些不屑:「你尋哪個?是來賣曲詞的?蟲蟲姐姐才求來蕭逸水一首新詞,還沒記熟呢,你過兩天再來吧。」

「薛仝可在你院中?」

「那薛大蹄髈?他正和蟲蟲姐姐歇著呢,日頭不到頂上不起來。你尋他做什麼?」

「能否請你喚他出來,我有一些要事相問。」

「瞧在你模樣倒俊氣,和那蕭逸水有幾分像,我便去替你喚一聲。過兩年我便梳頭了,那時你若肯來,我饒你些錢——」

小女孩兒眨了眨眼,砰地關上了門。陸青愣在那裡,回想那神情語態,不由得想起饌奴。吳鹽兒當年恐怕便是這般乖覺靈透,早早認清自家處境難改,卻不肯認命,一心尋路尋機,拼力求安求好。

他等了半晌,門才又打開,一個中年微胖男子走了出來,薛仝。

上回陸青並未太留意此人,這時細細打量,見薛仝果然戴了頂新紗襆頭,穿了件青綠銀線雲紋錦衫,白底碎葉紋藍綢褲,腳上一雙淡青緞面新鞋。略偏著頭、眯起眼,望向陸青。那神態之間,乍富之驕,混著重拾舊榮之傲。

一眼認出陸青,他立時有些不自在。回頭見那小女孩兒扒著門扇,露了小半張臉,轉著黑眼珠一直在瞅,忙露出些笑:「陸先生,咱們去巷口那茶肆坐著說話。」

陸青點點頭,隨著他向巷口走去,見他身形步姿略有些發硬,隱透出一絲慌怯。仔細審視,這慌怯並非懼怕,只是羞愧,又含了幾分理所當然自辯之意。他感到陸青目光,轉頭笑了笑。見陸青望著他的錦衫,越發不自在,忙望向旁邊樹枝上一隻鳥。意圖極顯明,不過是想引開陸青目光,莫再瞅他的新錦衫。

陸青心下明白,薛仝所愧,是為錢。他瞞佔了些王小槐的資財,除此之外,似乎並未做何傷害外甥之事。

陸青停住腳:「這裡無人,我只問幾句話。」

「陸先生是問小槐?」

「嗯,他如何跟隨了林靈素?」

「林靈素?那個仙童真是小槐?清明那天,我在汴河灣見到那神仙身旁的仙童,第一眼便覺著是小槐,卻不敢信,也不敢跟人說。」

「正月十五之後,他去了哪裡?」

「他先還跟我躲在城郊一個朋友家中,過了兩天,竟不見了人。我尋了許多天,都沒尋見。」

「那朋友是何人?」

「他家原是藥商,折了本,破落了,只剩南郊那院農舍和幾十畝田。小槐許了他十兩銀子,他才答應我們在他家借住。小槐不見後,他也極惱,跟著我四處去尋,我替??小槐賠補了那十兩銀子,他才作罷。」

陸青留意他目光神色,並未說謊。只是說到「替」字時語氣發虛,他之愧,果然只在銀錢。

「小槐走之前,可透露了什麼?」

「我問他李知州既然要薦舉他到御前,為何要躲起來?他笑我是呆雞眼,只瞅得見麩皮,瞧不見穀倉。還說他已謀劃好了,叫我莫多嘴。稍不順他意,他便拿出那銀彈弓射人。我哪裡還敢多問。不怕陸先生恥笑,在他面前,我哪裡是個舅舅,分明他才是我舅舅。」

「除了李齋郎與你,他來京之後,可曾見過其他人?」

「嗯??正月十五傍晚,他叫我陪他進城去看燈會,到了宣德樓前,我跟他失散了,尋了許久才算尋見。他站在『宣和與民同樂』那金書大牌子下,和一個人說話。我連喚了幾聲,他才跑了過來。我問那人是誰,他說驢子拉磨,叫我只管動腿,莫亂張嘴。」

「那人樣貌你可記得?」

「前兩天,我見著那人了。」

「哦?」

「那天我和朋友去汴河灣吃酒,見十幾隻大船運來許多花木。有個朋友認出那是荔枝樹。我們從沒見過荔枝樹,都跑去瞧。原來那些樹從三千里外的福建運來,要搬去艮岳御園裡種。督看力夫搬運花木的是營繕所的一個監官,五十來歲,一張瘦長馬臉,正是元宵夜和小槐說話那人。我一打問,才知那人名叫杜公才,原只是個胥吏,幾年前因獻策給楊戩,驟然得了官。他獻的那計策便是搜刮民田的括田令。得了官之後,他又去巴附朱勔,朱勔因操辦花石綱得寵,這幾年何止氣焰熏天,人都稱他是『東南小朝廷』。杜公才從朱勔那裡又討得了營繕所花木監官的肥缺。不知小槐是如何與他掛搭上的??」

第十二章 歧途

古今成敗,善者從之,不善者改之,如斯而已。

——宋太宗?趙光義

一、送信

甘晦趕回了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店主卻說:「那位客官出去了。」

「去哪裡了?」

「客官願去哪裡,便去哪裡,俺們哪裡好多嘴?」

甘晦心裡不安,卻不知能做什麼,只好坐到那店前的棚子下,要了碗素麵吃了,而後坐在那裡等。一直等到深夜,耿唯都沒回來。

他見店主和夥計開始收拾桌凳,忙問:「我家主人那些箱籠有沒有帶走?」

「沒有。他倒是先拿了三封書信,讓俺尋個人替他遞送。興許是約了人聚會去了?」

「哦?送去哪裡了?」

「俺沒看,是隔壁阿青送去的——」店主走到店外,朝隔壁喚道,「阿青!」

那個阿青聞聲跑了過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廝。

甘晦忙問:「你送的那三封信送去哪裡了?」

「一封太學,一封東水門外——」

甘晦原本猜想耿唯恐怕是寫信給那兩個朋友,但太學和東水門外這兩處皆非那兩位朋友的地址,他忙問:「還有一封呢?」

「還有一封是觀橋橫街。」

「觀橋橫街?」甘晦大驚,「是寄給誰?」

「甘亮。」

甘晦越發吃驚,甘亮是他的胞弟,小他兩歲。他從未在耿唯面前提及過家人,耿唯如何知道他有這個弟弟?又為何要寄信給甘亮?

「不是甘晦,是甘亮?」他忙問。

「嗯。我雖識不得幾個字,晦和亮卻分得清。」

甘晦滿心疑惑,忙謝過店主和小廝,背起包袱袋子,進城望家裡趕去。

自十五歲起,甘晦出去給人做書仆,從此便極少回家。唯有逢到年節,才買些酒禮回去一遭。進了門,父母面色都冷淡淡的。他也只是問過安,盡罷禮數便出來,茶都不喝一口。

唯有弟弟甘亮,性情溫善,能和他多言語兩句。但父母在場,也難得深言。有時在街頭碰到,甘亮總是強邀他去吃茶或吃酒。兄弟兩個相對而坐,心裡始終隔了一層,話頭往來,總對不到一處,因而,甘晦便儘力躲著這個弟弟。他們已經有兩三年未坐到一處,不知弟弟這兩年在做些什麼,更不清楚他和耿唯有何原委。

他雖一路急走,到家時,也已近子時。街頭只偶爾有行人經過,家中那巷子更是漆黑寂靜。甘晦走到巷口,不由得停住了腳。這時,父母早已入睡,若去敲門,勢必會招來怨怒。猶豫半晌,他還是轉身離開,去大街上尋了家客店,投宿一晚。

輾轉一夜,天才微亮,他已起來穿好衣裳。可又怕去得太早,父母還未醒,只得坐在床邊焦等。看著天色大亮了,他才離了客店,穿進巷子,來到自家門前。

院門關著。他不由得想起父親那張臉,就如這門板一般。站在門外,心頓時又有些沉墜。他長舒一口氣,才捉住門環,輕輕敲門。

半晌,裡面才傳來腳步聲,虛乏輕慢,是父親。他的心又往下墜了一墜。門開了,父親看到是他,目光也隨即沉冷。

「父親,弟弟可在?」

「出去了。」

「去哪裡了?」

「不曉得。」

「他昨天可收到一封信?」

「不曉得。」

「??」他僵了半晌,才儘力笑著問,「二老這一向可安好?」

「還能喘氣。」

「??」他不知還能說什麼。

父親冷望片刻,砰地關上了門。

他苦笑一下,這門其實並不似父親,門雖關起,尚能打得開。

呆立半晌,他才嘆口氣,轉身離開那巷子。怔立街角,望著來往路人,心裡一陣空茫。半晌才想起,不知耿唯昨夜是否回那店裡了?另外,昨晚未問那個小廝,另兩封信是寄給何人?

但旋即,心頭一陣倦乏,他不由得笑起來:耿唯與你何干?他再困頓,也是朝廷正七品官員,有位有祿,哪裡要你這區區僕從掛慮?何況,是他攆逐了你,並非你離棄了他。

於是,他丟開這念頭,漫漫閑走。可偌大京城,竟沒有可去之處。一路向北,行至上土橋。站在橋上,低頭凝望汴河水,渾茫流淌,無休無止。他眼中不禁落下淚來,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跳進這河水中,茫茫蕩蕩、浮浮沉沉,隨它去。

可就在這時,他一眼望見河邊一株柳樹,與其他柳樹隔開了幾步,似乎著了病,只有幾根枝條發出些綠。枯枯瘦瘦,恐怕熬不了多久。望著那樹,他忽又想起耿唯那孤冷身影,那裡頭的確壓著一聲喚不出的呼救,同命相憐之感重又湧起:我不救他,恐怕沒人救得了。

略遲疑了片刻,他還是舉步向南,出城去尋耿唯。

然而,到了那家小客店,店主說耿唯一夜未回。他又去問隔壁茶鋪的阿青,阿青說另兩封信,一封是寄給太學外舍的太學生武翹,另一封是東水門外禮順坊北巷子的簡庄。

甘晦聽到簡庄這個名字,想起正月里有個姓簡的曾去過耿唯家中,不知是否同一個人。不過,這裡離太學近,他便就近先去了南城外的太學辟雍,問那門吏求見武翹,那門吏還算通情,進去替他傳話。半晌,出來說武翹今早便離開了,他是汴京本地人,家在城北小橫橋,恐怕回家去了。

這時,已近正午,甘晦又累又餓,先去附近店肆里吃了一大碗煎魚飯,略歇了歇,這才又進城往北趕去。從太學辟雍到小橫橋,二十多里路。他趕到時,已是傍晚。他打問到武翹家,敲開門一問,那家一個婦人卻說:武翹在太學中,逢著節假日才回得來。

他大為失望,再走不動,便又去附近尋了一家客店,要了四個羊肉包子,喝了一碗細粉湯,便進到宿房,躺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次日清早醒來,他想城南太遠,決意先去東水門外尋那個簡庄問問。

然而,才出了東水門,剛走到汴河灣,他便看到那個紫衣怪人朝著那隻客船搖鈴施法。當他湊近那隻客船,卻一眼看到耿唯仰躺在一隻木箱上,已經死去,面目極其可怖??

二、管家

馮賽又驅馬趕往薛尚書府。

聽市易務孫孔目說,李棄東曾在薛尚書府里做過書吏,馮賽自己也曾替薛尚書說合過幾樁交易,與那府里管家還算相識,不如再去薛尚書府打問打問。

獨行暗夜長街,他心裡時刻擔憂虹橋那邊,不知周長清、崔豪三兄弟第二步棋行得如何,自己卻又不能前去擾了局。成年以來,凡事他都親自操持,極少倚靠他人。唯有李棄東跟了自己後,見他行事比自己更謹細,才敢將一些交易單獨交給他去辦。誰知竟落到這般地步。眼下,又不得不將這等要緊事,全然託付給周長清和崔豪兄弟三人。他心裡始終難安,猶如閉著眼,由人牽上高崖行走。

不過,這不安之外,馮賽又隱隱覺得鬆脫了一些羈絆。

這幾年在京城,順風順水,事事稱手。人喚他牙絕,他雖不敢也不願因此狂妄自傲,心裡卻難免生出些自得自許。經了這場大劫,他才真正領會「世事無常,人力難憑」這八字,哪裡再敢自矜自恃。

不但心底,就連周遭人事,也隨之崩塌翻轉:以往看似可靠之人,大都變了面目,難再託付;而絕未料及之人,卻意外得靠,如崔豪三兄弟;當然,素來可信之人,如今也依然可信,如周長清。

他細想其中因由,發覺變的並非人心,而是己念。以往看這人世,如江湖泛舟,只須自家撐好自家船,便能一路安穩少危難。如今看來,人活於世,更似眾人同走冰面,並非你自家小心,便能保無事。安危之間,有己因,有他因;有天災,有人禍。有人暗裂薄冰,陷你於淵;亦有人急伸援手,救你於難。

因而,無須嘆世態炎涼、人心難測。自家該盡心儘力處,仍當盡心儘力。至於他人,可疑與可信之間,只看人心明與暗。人心之明暗,則盡顯於人之眼。心明則眼明,心暗則眼暗。欲辨清這明暗,則又需自家心眼清明。不被欲縛,不墮利昏,不為得失所困,不讓雜緒擾心。此中功夫極深極難,卻全在自己修鍊,無須推責他人。

想明白這些,馮賽身心頓時清爽許多。對於李棄東,心意也隨之而變,想探明因由之情,隱隱勝過了捉他歸案之念。

薛尚書府離得不遠,在皇城東面的界北巷。這一帶都是京中貴臣府邸。當年,薛尚書典買這院宅子,還是馮賽從中操辦。

這薛尚書名叫薛昂,元豐八年得中進士及第。那一年三月,神宗皇帝病薨,不到十歲的哲宗小皇帝繼位,由高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等舊臣,驅逐新黨,盡罷新法。

薛昂當年應考,所學是新學,輕進求銳,只看策論,不重學問。幸而那年他考中後,神宗才病薨。他曾歷任太學博士、殿中侍御史、給事中兼大司成。由於學問根基淺,但凡見士子文章中引用《史記》《漢書》等古史語句,便要黜退。甚而奏請罷除史學,被哲宗皇帝斥為俗佞。

薛昂後來能升任尚書左丞,官至副相,全憑巴附蔡京。他舉家為蔡京避諱,菜不能稱菜,稱蔬;京城不能稱京城,稱皇都。家人一旦誤犯,便要笞責。他自家有時不慎口誤,也要自掌其嘴,因而京城人私下裡都喚他「薛批口」。

不過,薛昂也有自知之明。八年前,官封尚書左丞後,明白才不稱位、高處難安,因此主動請罷,出知應天府。任滿歸來後,這幾年便在京城領閑職、享厚祿,恬然無事。

馮賽來到尚書府門前,時近二更,府門已關,只開了一個側門。燈籠下兩個門吏守在門邊。這宏闊院宇他曾進過幾回,這一次心境卻大為不同。其中一個門吏以前見過,恐怕也已得知他的遭遇。他下了馬,走上前,提振起精神,微微笑著說:「能否請劉虞候進去稟告崔管家,馮賽有要事求問。」那個姓劉的門吏瞅著馮賽,目光閃了幾閃,顯然認出了他,只是在揣測馮賽現今身份處境。見馮賽坦然無事,便含著猶疑,點頭哼了一聲,轉身進門去了。半晌,才出來,臉色卻略松活了些:「跟我進來。」

馮賽忙跟著那吏人,像前幾次那般,進了門,穿穿繞繞,經過幾層庭院門廊,來到邊上一個院子。一進院門,眼前情景讓馮賽不禁一愕:院子中央一座銅鶴燈架,掛了三隻白絹碧繡的燈籠,崔管家坐在燈旁一張錦墊竹榻上,只穿了白絹汗衫內褲,披了條黑錦道袍,散著頭髮,褲腿挽在膝部。他身側一隻檀木小几,上擺著官窯白瓷酒瓶、酒盞,一碟油煎脆螺。他正拈著一顆脆螺,在嘬吸。

而他腿前,是一隻雕花木桶,冒著熱氣,那雙胖腿伸在裡頭,一個翠衫侍女蹲在一旁,正在替他搓洗。另有一個紅衫侍女則站在他身後,拿著把象牙篦子,正在替他細細篦頭。

抬眼見到馮賽,崔管家立即丟掉螺殼,笑眯了眼,抬起胖油手連連招呼:「馮二,快過來,快過來!滿城的人都在說你遇了事,成了喪家犬,我瞧你好端端的,並沒蛻皮掉毛呀!你湊近些,我仔細瞧瞧??」

馮賽只得走到近前,躬身施禮拜問。

「嗯,還是那個溫雅雅、從容容的馮二,好!我還跟人爭,我這雙眼看了多少山高水深,哪裡能看差了人?好!好!不過,聽他們講,你如何凄慘狼狽,全都片片段段,從沒聽全過。你給我細細講講!抬把椅子給馮二,點一盞去年御賜的那龍鳳英華!」

馮賽聽了,雖勉強笑著,心裡卻極不自在,自己竟成了眾人的笑談。但隨即一想,眾人事,眾人說;不說你,便說他。如今正巧輪到自己而已。與其讓人胡亂語,不如自家照實言。而且,經歷了這些,餘悸猶在,不若敞開說出,方能雲過淡看、煙散笑憶。

這時一個男僕端出一把檀木椅,馮賽便坐到崔管家對面,將自己這些天的經歷講了一遍,說到刺心難堪處,心裡仍一陣酸接一陣痛。崔管家卻聽得不住咋舌瞪眼,馮賽知他最愛奇事異聞,只當有趣,並無惡意,便也儘力笑著,像是說別家的舊事一般。說罷之後,心中果然輕暢許多。

「茶都涼了,再點一盞熱的來!痛快,痛快!這比京城瓦子里那班講小說的王顏喜、蓋中寶、劉名廣輩,勝過多少去?」崔管家聽得面熱耳紅,伸出胖手將頭髮撈到耳側,「人都笑你落魄,他們都是陰溝里的蛤蟆,豈能知曉,不經些大山大水,哪裡能得來千里平川?唯一只看,人被大浪卷了,能不能攥口氣浮出來。」

馮賽聽此一說,心裡越發沒了陰翳。

「雜劇之中,末泥為長。沒想到你這出大雜劇,末泥乃趙棄東,他竟是我替你選的。你今天來,是問此人吧?」

「嗯。」

「哈哈!我便知道。我頭一回見趙棄東,是政和三年,扳指一算,竟已八年了??咦?我頭一回見你,也是那年!對不對?那年我家相公升轉尚書左丞,官階榮耀到了極處,門宅也該配得上,因此才尋你物色到這處宅子。除了門宅,家下人吏自然也得添些心端貌正、濟得事的。尤其是宅里賬目,每日進出比江南溝汊還繁亂,得尋個極精細的人才理得清。本朝崇寧三年興學,新設了算學,也照三舍法取士。這原本是樁大有益之事,只可惜,人人都只瞅著科舉正途,極少人肯投這條寒徑,因此十來年後,算學漸漸荒廢。我卻不管他荒不荒,通算學之人,自然善理賬目,於是我便去太史局算學尋人。那時算學裡通共不到百人,上舍更只有六七個,其中肯用心向學的,只得三個。那三個裡頭,一個四十來歲,卻已缺齒禿頭;一個三十來歲,生了一雙鬥雞眼;另有一個便是趙棄東,那年他才十七歲。我到那齋舍里時,外頭聽著靜悄悄沒一個人,走進去一看,只有他一人坐在桌邊,盯著桌上一堆算籌,一動不動,悟道的羅漢一般,模樣又生得清雋。我連咳幾聲,他都沒聽見。那時我便立即相中了他,過去拍醒了他,問他願不願去尚書府。他聽了,低頭想了半晌,才說了兩個字:『也好』。」

馮賽聽到這裡,有些茫然起來,如此靜獨之人,為何會變了性情?

崔管家飲了一口酒,繼續講道:「大定之人,才做得出大驚人之事。年青一輩中,你定力已是上等,趙棄東比你年輕,定力上卻更勝你不少。他跟我到了這府里,仍似在算學中一般,每日只在後頭那間書房裡,極少與人言談。見了人,只是笑一笑。交給他的賬目,卻記得極仔細,從來都分毫不差,各項開支用度理得清清楚楚。我見他如此得力,便漸次將外面各處的田產、房宅、錢貸、店肆、貨賣??也逐一交給他來照料,他一樣樣都能料理好。不但我,連薛相公都極愛他,還替他在府里挑了個出色侍女,打算替他完婚。」

「他為何離開尚書府?」

「至今我也不清楚其中緣由。他在這裡前後處了三年多,有天他將賬本抱到我這裡,說家中有些急事,必須回去。也不願說緣由,便走了。前年臘月,我去唐家金銀鋪替府里幾位小娘子選新春花冠,才發覺他竟在那裡做經紀。他一見我,便躲開了,我也裝作沒見。此事若讓相公知曉,恐怕不會輕饒他,我便也沒有說出來。哪裡知道,他竟做出這等事來。」

馮賽聽了,越發覺著此人根本難以揣測。

「你若想查他的底細,可去他舊宅問問。從我這裡辭工後,他便搬離了那個住處。不過,從他鄰居口中,應該能問出些身世來由。他那舊宅在酸棗門外青牛巷??」

三、失聲

梁紅玉見過許多譚琵琶這等人。

這等人越卑弱,便越盼著能欺辱他人。從那欺辱中,才能找回些自家原本便沒有的自尊。

那天,她被譚琵琶玩辱後,丟在岸邊,若非附近一對船家夫婦相救,恐怕已凍死在那雪泥里。她原本當即便要去報仇,殺了譚琵琶。但一想,落到這煙花窟里,這身子便再由不得自己,這等玩辱不知還要遭逢多少回。若受不得這命,想保住身體之潔,眼下便該自行了斷。若不願死,便得忍著挨著。兩條路,前者痛快,後者難。選哪一條?

她思尋良久,終於還是選了後一條:父兄已背了怯戰罪名而亡,我不能再臨陣脫逃。我得讓天下人知曉,我梁家不論男女,皆非怯懦之輩。至於這身子,能惜則惜,能潔則儘力潔。若實在無能為力,且由它去。畢竟只是個皮囊,暫寄其中,終將還去。到頭來,終歸塵土,只餘一把枯骨。

至於譚琵琶,自然得狠狠懲治。但她不再怨恨。如同糞蠅,哪裡配得上恨?

於是她開始細心留意,卻沒想到,這機會來得這般快。前兩日她到前頭見客,仍是上回那幾個貴要子弟,卻不見譚琵琶。那幾人說譚琵琶騎馬扭到了胯骨,這幾日在西郊莊園里休養。她聽了梁興的計策,立即想到譚琵琶。與梁興商議好後,他們便各自趁夜離開了紅綉院。

她剛跳下牆,便覺到對面暗影中躲了個人。她裝作不知,朝巷口走去,那暗影也悄步跟了上來。走到巷口,她一眼瞧見楚瀾的貼身護衛管豹,獨坐在對麵茶攤上,便停住了腳步。身後那人也倏地躲到了路邊一棵柳樹後,看來和管豹並非一路人,應當是摩尼教徒。正好,不必費力兩處去尋。

她便招手喚過管豹,將他引到那柳樹附近,讓管豹傳話給楚瀾,明晚到金水河蘆葦灣船上交接紫衣人。柳樹後那人自然也聽到了。

說罷,她便望城裡走去。走了一陣,發覺身後又有人跟來,聽腳步仍是剛才那暗影,似乎是個女子。這女子聽到了那些話,恐怕是立即傳信給附近同夥,自己又緊忙避過管豹,繞道追了過來。梁紅玉心想,且讓她先跟著。

到城裡時,天已微亮。她有些睏乏,想到今晚還有一場惡戰,便在御街邊尋了一家客店,挑了間宿房,進去一覺睡到了傍晚。醒來後,到窗邊偷偷一瞧,見街對角有個提瓶賣茶的布衫女子不時朝這邊瞅望,看身形正是昨晚那女子。雖然衣衫破舊,滿臉汗塵,衣領下卻露出白皙皮膚。梁紅玉不由得笑了笑,這女子恐怕是摩尼教那個明慧娘。

她回身開門,出去討了盆水,隨意洗了把臉。出去到街上尋了家胭脂店,買了些上等胭脂水粉。那賣茶女子一路都在跟蹤。她心中暗樂,裝作不知,回到客店裡,先吃了碗素麵,後叫店家打了盆水,借了面銅鏡。細細梳洗過後,勻臉、描眉、畫唇、貼花黃,換上包袱里一套朱衫紅裙,將自己裝扮得明明艷艷,而後出去讓店家替她雇輛車子,店家見了她這新貌,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回過神,忙跑去喚了輛廂車來。上車時,她見那賣茶女子躲在牆角覷望,心想,你也累了,接下來便不能再讓你跟著了。

她在車中吩咐那車夫,先往東快駛了一段,又向北穿進巷子,連拐了七八道,確認甩開那賣茶女子後,才下了車,拿出七八錢一塊碎銀,讓車夫繼續往北,到景靈宮東門等候。自己則穿出巷子,另尋了一個車馬店,又雇了一輛車,坐著趕往西郊譚琵琶那莊園。

到了那園子時,天已黑了。她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將裡頭的藥粉倒在左手手心,握住拳。右手拎起包袱,讓車夫在此處等候。下車走到院門前,讓門人進去通報。半晌,一個僕人引著她穿庭過廊,一路走到後邊花園。只見樹上池邊掛滿各色燈籠,一片牡丹花叢中,擺了一張錦屏烏木綉榻、一桌酒菜。譚琵琶穿著雪白衫褲,斜歪在枕上。七八個艷色女子環侍左右。

梁紅玉一見譚琵琶,頓時衝起一陣憤辱。她強力抑住,將包袱放到地上,上前拜見賠罪。

譚琵琶悻悻盯著她:「你拿什麼來賠罪?」

「崔媽媽吩咐,無論譚指揮有何吩咐,都不能違逆。」

「又是崔媽媽吩咐?她若不吩咐,你便要違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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