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19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若真是如此,此事則更加古怪,為何有人冒險將兩隻手臂帶入瑤華宮花園去藏埋?原因恐怕只有一個:藏埋者遭人利用或陷害,手臂偷藏在她箱籠或袋子里,帶進瑤華宮後她才發覺。她因某種緣由而心虛,不敢聲張,才趁夜將其藏埋起來。

「我能否見一見那四位執事?」

「不必見了。四位執事採買菜蔬、購買經籍、收討租課、募化錢物回來,都先由賬房清點入賬,再由裡頭各處執事點算領取,菜蔬油米歸飯頭和菜頭,經籍由三清閣殿主記錄入冊,租課和募化錢物由庫頭收納,都須經過兩道關,至少十數雙眼,藏不下兩隻手臂。」

「她們能否攜帶私人物件進來?」

「那兩隻手臂發現時,血肉鮮紅,應是前一天才割下。我已查問過,之前一天,經主和公務未出宮,都廚未帶私人物件回來,化主雖帶了兩個木匣回來,但裡頭是她從州橋丁家素茶店化得的素糕。進宮後,她便命手底下兩個女童抱著那兩個木匣,將素糕分送給方丈、宮監及各位執事。而且,當天下午她又出宮去化募,至今未回。」

瓣兒心中卻隱隱一動,暗縫原來藏在這裡??

二、金妖

馮賽見譚力被殺,出了命案,再不能隱瞞,便去廂廳報了案。

「又一樁?」廂長朱淮山頓時皺起了眉,他原本是個日日讀《莊子》的散淡人,這時在原地轉了幾圈,才想起是要吩咐旁邊的小吏曾小羊,趕緊去開封府報案。隨後叫書吏顏圓去軍巡鋪請了兩個禁軍,跟著馮賽去十千腳店,將樊泰、於富、朱廣三人押到廂廳,鎖到了後院的一間空房裡。

那三人眼圈都仍在發紅,見馮賽要走,一起撲通跪下來。樊泰聲音越發嘶啞:「馮相公,你一定要捉住那個奸人,萬萬不能讓他逃了!」

馮賽心裡也正亂,看三人這樣,有些不忍,便答了句:「放心,他逃不掉。」

三人聽了,一起連聲叩頭道謝。馮賽不願多瞧,忙離開了廂廳。

他騎馬進了東水門,來到香染街口,見街角那個書訟攤空著,並不見趙不尤,便來到旁邊的秦家解庫,四個壯漢手執桿棒守在門邊,馮賽知道是秦廣河派來保護那八十萬貫。他下馬進店,找見店主嚴申,要回那隻錢袋,又向他打問訟絕趙不尤。嚴申說多日未見趙不尤來書訟攤。馮賽又問了趙不尤住址,謝過之後,便提著錢袋出來,那四個壯漢忙過來護住。等他上了馬,四人也立即上馬,仍將他護在中間,一起進城趕往秦廣河那裡。

來到秦家解庫正店,秦廣河和絹行行首黃三娘、糧行行首鮑川早已候在一樓的廳里。三人一見馮賽,全都迎了出來,又喜又有些疑慮不信。馮賽將袋子解開,取出幾疊便錢拿給他們看,三人這才一起長舒口氣。秦廣河說:「我們三個已經商議過,剩餘的二十萬貫,三家平攤,一起填還。這些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禍患,車子已經備好,咱們這就去太府寺還掉它。」

三人上了一輛廂車,那四個壯漢仍護著馮賽,一起來到太府寺市易務。那務丞已得了秦廣河的信,馮賽一行趕到時,他穿著綠錦公服,正站在廳前台階上來回踱步、搓手等候。馮賽才下馬,剛將錢袋提過去,那務丞已一把奪過去,顫著手,急急解開繩子,一把抓出兩疊,唰唰驗過,又抓出幾疊,見的確為真,這才哈哈怪笑起來,眼裡竟笑出淚來。半晌他才發覺自己失態,忙收住狂喜,高聲喚來幾個文吏,將錢袋提進去清點入賬。而後才讓馮賽諸人跟他進去,先簽過八十萬貫繳還文書,接著又與秦廣河、黃三娘、鮑川三人簽下剩餘二十萬貫賠補官契,仍由馮賽作牙證。那務丞這回極其小心謹慎,辦完這些公文出來,已是下午。

了結了這樁大事,馮賽渾身輕了不少,但心裡仍墜著其他憂慮,便別過三位行首,騎馬趕往城外簞瓢巷。

他要去向趙不尤打問梅船及紫衣客一事。邱遷去應天府查探出來,馮寶穿了耳洞,身穿紫衣,上了那梅船。清明那天正午,梅船發生神仙異事,船上死了許多人,馮寶卻不在其中。

上午在譚力藏身的那隻船上,馮賽等樊泰哭罷平息之後,仔細問了紫衣客一事。

樊泰說:「這樁事是由姓柳的奸人指使,譚力做成。清明那天,天未亮,譚力帶了一個篙工,駕船趕往下鎖稅關,泊在稅關上游附近岸邊。等梅船到稅關停下來,稅吏上去查檢時,譚力打開左邊艙門,駕船駛了過去。經過梅船時,他叫篙工撐慢了船速。梅船中間艙室窗戶里爬出一個人,跳到了譚力船上,正是那個紫衣人。譚力載著那紫衣人往下駛了幾里路,而後又折回來,泊到虹橋附近,等候那姓柳的奸人。那奸人卻被炭商捉走,沒見到紫衣人。」

「那紫衣人是什麼模樣?」

「年紀瞧著二十來歲,模樣十分俊俏,只是雙耳像婦人一般,穿了耳洞??對了,這時想起來,那紫衣人面目和馮相公您隱約有幾分像。」

馮賽心裡一沉,恐怕真是馮寶,忙問:「沒人逼迫他,他自家跳上譚力船上的?」

「譚力說,經過那窗口時,見那艙房裡有兩個人,一個是稅吏,另一個似是稅監。但他們只是站著瞧。那紫衣人跳船時,雖有些緊忙,卻不似逃跑。他到了譚力船上這許多天,並沒有捆著,他也從沒想逃過。」

「他可說了什麼?」

「沒有。不論問什麼,他都不答言,似乎是個啞巴,只呆坐在船艙里,有時瞧著又有些焦悶。不知他是何來歷,姓柳的奸人要他做什麼?如今姓柳的奸人殺了譚力,劫走了紫衣人,這仇便是死一千回,也要報!」

馮賽納悶之極,李棄東為何一定要捉馮寶?馮寶的舉動更是令他驚詫。照馮寶素來性情,莫說在一隻船里躲這許多天,便是半天,馮寶也受不得。不知馮寶是中了邪,還是受了蠱惑。更不知,那梅船究竟藏了何等隱秘?

他一路反覆思忖,卻絲毫想不明白其中情由。趕至簞瓢巷時,天已黃昏。他向街角茶肆店主問到趙不尤的家門,驅馬進了巷子。來到那門前,見只是一座尋常院落,不禁有些詫異,堂堂宗室皇胄,竟住在這等簡樸之處。

他下了馬去敲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僕婦,那僕婦說趙不尤清早便出門了,不知何時回來。馮賽只得謝過,本要去街口茶肆坐著等,但一想,下鎖稅關那稅監姓胡,家離此不遠,往南二三里地。清明那天,馮寶跳上譚力船時,那胡稅監在梅船那間艙室里,不如先去他那裡問一問。

他踏著暮色,驅馬向南。趕到胡稅監住的那條石磨街時,天色越發昏麻,街邊店肆都亮起了燈。剛轉過街口,一眼瞧見前頭有個人,騎了匹馬,昏暗中看背影,正是那胡稅監。他忙要驅馬趕上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隨即有人疾奔而過,險些驚到他的馬。

馮賽忙挽住韁繩,那人卻毫不停步,繼續疾奔,裝束更是奇異:頭戴一頂金道冠,身披一領紫錦大氅,迎風亂展;手裡舉著個銅鈴,不住搖動。那人奔到胡稅監馬前,轉身攔住。胡稅監忙勒住了馬,那人手臂急振,銅鈴搖得更響。

馮賽忙驅馬走近了些,映著旁邊酒肆的燈籠,隱約見那人裝扮得如同妖異婦人。身穿紫錦衫,臉塗得雪白,眉毛細黑斜彎,嘴唇又抹得艷紅。兩耳邊瑩瑩閃亮,掛著兩隻金耳墜。他站在胡稅監馬前,隔了幾尺遠,搖動銅鈴,嘴裡念著咒語,隨後將銅鈴指向胡稅監,胡稅監竟慘叫一聲,跌下馬來。

那怪人卻迅即轉身,又向前疾奔。他前面不遠處有輛廂車正在緩緩行駛,怪人奔到廂車後,抬腳一蹬,躥上了車頂,略一俯身,竟凌空飛起!

馮賽驚在原地,見那人在空中如同紫翼大鵬一般,飛了一丈多遠。那廂車裡一個婦人被頂篷聲響驚到,掀開窗帘,探出頭來,也驚望向空中那飛人。

前面又是個街口,中央立著一座木架鐘樓,架上懸著一隻銅鐘。那人竟直直飛向那銅鐘,「當」的一聲,撞個正中,其間似乎還夾了「砰」的一聲爆響。隨即,那人輕飄飄落下,如一件空衣。

街口頓時響起一陣驚呼,馮賽顧不得地上的胡稅監,忙驅馬奔了過去,街邊的人也紛紛跑了出來。馮賽奔到近前,跳下馬,跑到那鍾架下看時,卻不見那怪人蹤影,地上只落了一頂金道冠,一件紫錦披風??

三、縱火

梁興見身後有個人提了盞燈籠,忙一把討過,奔進那巷子。

巷子地上鋪著青磚,那紫衣怪人燃燒升空之處,落了一攤灰燼。梁興望著那灰燼,心中一陣恍惚,做了場怪夢一般。然而,回想前後所見,那人裝扮雖怪異,舉動雖僵硬,但真真確確是活人。只是,活人如何能燃燒升空?

梁興舉燈望向周邊,兩邊皆是高牆,巷底那院門緊閉。他走到那院門前,門環上掛了一隻大銅鎖,鎖上生滿銹跡。他從來不信鬼怪,這時卻驚怔不已。心裡記掛著施有良,便回到巷口,將燈籠還給那人,疾步走到施有良院門前。那裡也圍了些人,提著燈籠照看議論。梁興忍住悲懼,湊近前去,見施有良已被燒得焦黑,全然辨不清面目。梁興眼睛一熱,眼淚頓時滾落。

他不願旁人瞧見,忙轉頭離開,用手背擦掉淚水,走進了那院門。

屋裡亮著盞油燈,瞧著卻幽暗空寂。院里一切如故,牆邊水桶扁擔、牆角水缸、窗邊小桌小凳??都無比熟稔。院里那株杏樹,他常和施有良在樹下吃酒論兵法。甚而牆角牆頭那些草,都如親故一般。

走進堂屋,見中間方桌上,那盞陶燈孤零零靜燃。桌面上蒙了一層灰,靠左邊擺了一壇酒、一隻酒碗,碗里還剩一半酒。施有良酒量小,獨自吃酒,從來都只燙半瓶,拿小盞慢斟,且離不得下酒的姜豉、糟瓜齏,如今卻用壇碗凈吃??梁興心裡悔痛,眼淚又滾了下來。

這時,有人走進了院子。梁興忙又擦掉淚水,扭頭一看,竟是梁紅玉,換了身半舊青布衫褲,頭上也只包了張青布帕,扮作了尋常民婦。梁興正備感孤單,見到她,心頭不禁一暖,忙問:「你如何尋到這裡的?」

「為姊的自然知曉為弟的心思——」梁紅玉笑了笑,隨即正色道,「那個燃火怪人似乎正是我劫到暗室里的紫衣人。」

「你也見到他了?」

「嗯。不過略晚了一步,只匆忙瞧見一眼,未看真切,但身形極像。施有良最後似乎朝你喊了句話?」

「救我妻兒,貼職。」

「貼職?大臣兼領館閣學士之職叫貼職,劫走他妻兒的是個館閣學士?」

「不清楚。」

「那紫衣怪人殺他,是為滅口。除了他,還有誰知情?」

「??崔家客店。」

「我們得趕緊去。」

「你傷勢如何?」

「不打緊。要走便儘快。」

梁興忙隨著她一起走出院門,人們仍圍在施有良屍首邊。他只看了一眼,心裡又一痛,忙扭過頭去牆邊牽馬,梁紅玉也將一匹白馬拴在那馬樁上。兩人一起騎了馬向東趕去。

半個多時辰,才趕到東水門。出了城,剛過梢二娘茶鋪,便見對岸火光閃動。梁興忙到河岸邊一望,是崔家客店,燃起了大火。他忙驅馬過橋,急趕到崔家客店,附近一些人已拿了水桶、木盆在那裡奔忙救火。

著火的是客店場院東側那間房,火勢急猛,房子周邊及房頂都燃著火焰。門窗都關著,被大火罩住,聽不到裡頭動靜,不知房內是否有人。梁興幾回想破門進去,都被烈焰逼回。隔壁老樂清茶坊的茶棚緊挨這間房,也被燃著。一旦遷延過去,整條街都難倖免。梁興渾忘了來此的緣由,見那茶坊牆邊有隻鐵鍬,忙抓過來,奮力鏟土,揚向棚頂和柱欄,阻擋火勢遷延。

幸而天靜無風,對岸軍巡鋪的潛火隊鋪兵也及時駕船趕到。三個鋪兵拎著一隻巨大牛皮水袋在河邊灌滿水,搬上岸,那袋口扎了一根長竹管,兩人擠壓水袋,一人手執竹管,管口噴出水柱,射向房頂火焰。另兩個各抱一隻牛胞水囊,也加緊望空滋水。

梁興鏟了數百鍬土,終於將茶坊這邊火勢阻住,但棚頂後頭火焰仍在蔓延。他見鋪兵船上還有一根唧筒,便跑去抱了下來。一根粗長竹筒,兩端開孔,中間插了一根木杆,桿頭裹絮,緊塞在竹筒中。梁興將竹筒伸進水中,抽動木杆,吸滿了水,抱著奔到棚子前,用力推動木杆,水柱隨之射向棚頂火焰,比土鍬靈便許多。他來回奔了十幾趟,終於將棚頂的火也澆熄。其他人也將旁邊那間房的火澆滅。

一個鋪兵踹開了門板,走進去查看,隨即驚呼起來。梁興忙跟了進去,見地上躺著個人,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身上橫壓一截木椽。他忙走近,俯身去探脈息,已經死去。一轉頭,牆角還躺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男子,也已咽氣。

那個鋪兵在一旁驚喚:「這邊還有一個——」他回身一看,窗下還躺著一個中年婦人。那鋪兵指著說:「那個是夥計賈小六,這兩個是店主夫婦。」

梁興環視三具屍首,房子著火,屋中三人卻並未逃跑或呼救。看來,起火前這屋中三人已經昏迷,定是有人下手。

其他人也擁進屋中來瞧,梁興便轉身出去,見梁紅玉牽著兩匹馬站在河邊。

「那店主夫婦都死了?」

「嗯,還有個年輕夥計也死在裡頭。」

「看來這三人都知情。除了這崔家客店,還有其他知情人嗎?」

「我這裡再想不出。」

「我倒想到一個疑處,紫衣人為何要燒死施有良?」

梁興聽了,也頓時發覺其中古怪:施有良和崔家客店這三人皆是受冷臉漢驅使,與紫衣人應無干連。崔家客店這三人之死,雖使了掩跡之法,卻並不詭怪,應是冷臉漢派人下的手。施有良卻是被紫衣怪人燒死,難道他發覺了紫衣人行蹤?但紫衣人行跡如此妖異,何懼行蹤被發覺?

梁紅玉又問:「你信不信那紫衣人是妖怪?」

梁興搖了搖頭:「我所見,他是人。」

「我見的也是人。他若真是人,便會留下蹤跡。看來我們得再回去查查,看他是如何從那巷子里火遁的??」

四、溺死

張用見那兩個漢子將船急划過來,靠到了岸邊。

不等船停穩,前頭那個已飛跳上岸,轉眼便逃沒了影。後頭搖櫓那個也慌忙跟上,卻一跤滑倒在水裡。張用笑著朝他大叫:「快逃、快逃,水妖追上來了!」那漢子越發驚慌,撲爬了幾回,才算站起來,也迅即濕淋淋地逃走了。

張用望向那船,天色雖更暗了,卻仍能辨得出銀器章那團胖壯身影,趴伏在船里,一動不動。死了?剛才那水妖離銀器章至少有三四尺遠,只念了陣咒語,並沒見他動手,銀器章是被咒死的?張用極好奇,想趕緊過去瞧瞧,忙轉身跑到門邊,用力拍門大叫:「妖怪來了!開門!」

院子里卻靜無聲息,張用忙走到前窗邊,透過窗格,朝外覷望,外頭昏麻麻的,只能瞧見空牛棚、石臼、石碾和其他一些農家什物,並無一個人影。再一斜瞅,院門半開,那婢女也逃走了?再沒其他人了?

張用轉身環視房內,這時屋中已經昏暗,且儘是竹架,別無稱手器具。他忽記起牆角有個預備給蠶蟲煨火保溫的生鐵小火盆,忙走過去,抱起那火盆,用力砸撞窗格。費了許多氣力,終於撞出個窟窿。瞧著差不多時,丟下火盆,伸出頭手,鑽了出去。可才爬到一半,髖部被卡住,出不得,也退不回,身子擠在窗窟窿間,如同一隻長腰蜂被蛛網粘住。他從未這般尷尬過,不由得笑起來。笑了一陣後,手腳越發虛軟,更使不上力。加之這一天只吃了一張餅、喝了半碗粥,又窮思亂想了許多事物之理,耗盡了心神。最後一些氣力都使盡後,他不覺垂頭松臂,酣然睡去。

「小相公!」「姑爺!」

他被哭叫聲驚醒,睜眼一瞧,天竟已亮了。再一抬頭,犄角兒和阿念並肩站在旁邊,阿念仍戴著那頂帷帽,紅紗卻撩起在帽檐上。兩人都驚望著他,眼裡都汪著淚,見他動彈,又一起驚笑起來:「小相公沒死!」「姑爺活了!」

張用笑起來:「那蜘蛛嫌我只會屙屎、不排蜜。」

「啥?」

「肚皮硌得痛!」

「哦!」犄角兒和阿念忙一起抓住他的手臂拽扯,卻拽不動。

這時又有幾個人趕過來,七手八腳,撬窗抱拽,將他從那窗窟窿里救了出來。他這時才看清,那幾人是滄州三英、程門板、范大牙、胡小喜。

程門板一直立在一邊,仍如一塊門板,這時才開口吩咐那兩個小吏:「去查查,看有沒有人?」

「不必找了,都逃了——」張用隨即想起銀器章,忙轉身尋看,這院子一排四間房舍,東牆邊有個窄道。他忙走過去,見那裡有扇柴扉通往河邊,便快步走了出去。那隻船仍泊在水岸邊,卻沒有拴纜繩,幸而被那段棧橋攔住,沒被河水沖走。銀器章也仍趴伏在船艙中,戴的襆頭不知去了何處,髮髻散亂,頭髮一綹綹濕垂在船板上,上半身也似泡過水一般。

張用走到岸邊,扶著棧橋木欄踏上那船。程門板諸人也跟了過來。張用湊過去,伸手用力將銀器章身子翻轉過來,一件物事隨即從他懷中滾落到船板上,是個銅鈴。再看銀器章,臉有些腫脹,皮色蠟白,瞧死狀,應是溺水而亡。

「銀器章?他死了?」滄州三英中那個最矮的忽然驚問,隨即竟坐倒在岸邊,望著死屍咧嘴哭了起來。

張用大為納悶,回頭見那矮子哭得無比傷心,哭聲里充滿委屈失落,他忙問:「你不是哭他?」

那矮子卻沒聽見,仍哭個不住。

他身邊那最高的也落下淚,悲聲說:「我大哥原在滄州一家皮場做工,那主家娘子丈夫病死,一直守寡。她看中我大哥人品手藝,要招我大哥入贅。親事沒辦,那主家娘子卻被一個姓章的紅絡腮鬍強人劫走。這十幾年,我大哥一直在尋那強人。去年才終於尋見,那強人是銀器章。沒等我大哥打問詳細,銀器章卻逃走了。幸得張相公您也在尋銀器章,前天,我們把您交給吳管家後,便偷偷跟在後頭。昨天清早,吳管家在那集市下了車,準備另租馬逃走。我們三個攔住他,從他口裡逼問出來,銀器章當年果然有個小妾姓星,天上星星那個星。她在銀器章身邊沒過半年,便上吊自盡了??」

最矮那個聽到「自盡」兩個字,哭得更加慘切。張用嘆了口氣:「好個長情人。你們兩個扶你們大哥去尋塊牛皮,燒給那星娘子。再找家酒樓,好生醉一場,也算終得了結。往後,你們也莫闖江湖了。你大哥既然會皮匠手藝,你們便好生跟他學。手藝便是江湖,一技在手,勝過萬戶侯。過幾日,你們來尋我,我引介你們去一家皮場。那場主也是個娘子,丈夫也死了,雖不姓星,卻姓岳。星光淡去月正圓,說不定你們大哥的姻緣在那裡,哈哈!」

那兩個忙連聲道過謝,扶著最矮那個,一起抹淚離開了。張用轉頭又去查看銀器章屍首,將地上那隻銅鈴撿了起來,搖了搖,又里外瞧了瞧。那隻銅鈴只有拳頭大小,並無異常。

程門板湊近了兩步,身形雖仍僵板,面上卻鬆緩了些。不再像門板,倒像一塊焦鍋巴丟進湯里,半硬不軟,還略有些磣牙。他清了清嗓,語帶恭意,問道:「張作頭,銀器章是如何死的?你可瞧見了?」

「被水妖咒死了。」

「水妖?」

張用將昨晚所見大略說了一遍。

「姑爺親眼瞧見了?真是妖怪?」阿念才將帷帽紅紗放下,這時又迅即撩起,眼睜得溜圓。

「妖怪不奇怪,你們能尋見我才奇怪。」

「滄州三英帶我們來的。你不叫我們跟,我們只好在家裡等。他們三個卻跟到了這裡,沒尋見銀器章,不敢驚動這裡的人,便去喚我們——」

「張作頭,銀器章果真是那水妖殺的?」程門板打斷了阿念。

「否。是阿翠——」

五、蛛網

陸青繞過皇城,沿著梁門大街,一路向西。

他已無事可做。王倫和王小槐都不見蹤影,無處去尋。道士陳團又離奇死去,死因難以斷定,也不知他與王小槐是否確有干連。那六指人便更加難測,他似乎和陳團共謀秘事,頭顱卻被割下,埋在那坑底。不知是陳團所為,還是另有兇徒。線頭才拾起,便已截斷。至於林靈素,恐怕更難找尋。眼下唯一所知,供奉官李彥也在暗查此事。看來,李彥不但接掌了楊戩的括田令,連清明虹橋這樁秘事也攬了過去。

陸青從未理過這等事,其間詭秘兇險,令他有些厭拒,如對污井,不願再深探下去,但同時,他也越放不下王倫和王小槐。他想,眼下也暫無他法,就先回去歇息靜待,已經多日不曾飽睡了,他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陸先生!」街那頭忽然有人在喚。是個矮胖男子,身穿皂色公服,騎著頭驢子趕了過來,那驢子被他壓得一歪一歪。男子到了跟前,勒住驢,翻身下來,險些摔倒,忙扶著驢子站穩,一邊用袖口抹汗,一邊笑著說:「我正要去宅上尋陸先生,不想竟在這裡遇見,省了多少路程?」

陸青只瞧著他,並不答言。那男子被瞅得有些不自在,忙呵呵訕笑了兩聲:「陸先生不認得我,我是開封府左軍巡使手下,名叫萬福。」

陸青仍未答言。萬福收起笑:「我才從建隆觀查案回來,聽那知客講,那坑裡的人頭是陸先生髮覺,而且,陸先生去那裡,是尋陳團道士打問事情。不知陸先生是去打問什麼?」

「一個孩童。」

「什麼孩童?」

「名叫王小槐。」

「王小槐?正月里有個拱州孩童被燒死在虹橋上,似乎便叫這名字。」

「他並沒死。清明那天,汴河上鬧神仙,那道士身後跟隨兩個小道童,王小槐便是其中之一。」

「啊?他也和林靈素一般,死而復生?」

「世間沒有死而復生。他只是詐死逃遁。」

「陸先生為何要尋他?與他有何淵源嗎?」

「無他,不過是見孺子落井。」

「哦??倒是要謝陸先生,發覺了那坑裡埋的頭顱,頓時將兩樁謎案勾連到了一處。」

「哦?」

「也是幾天前,瑤華宮人發覺土裡埋了兩隻手臂,其中那隻左手有六根指頭——」

「哦?」陸青這才驚訝起來。

「陳團的兩個小徒弟又認出那坑裡頭顱,也是個六指人。兩處看來是分屍掩埋。瑤華宮那邊,訟絕趙將軍在查。回來路上,我又想起,其實不止這兩處。就在那兩三天,汴京另有三個道觀各死了一個道士。和陳團一樣,死法都極古怪,卻查不出是他殺還是自殺。而且這五個道士身上都揣了個銅鈴。當時雖疑心這幾處是同一兇手所為,卻尋不出確鑿證據來。有了這六指人的頭顱和手臂,便落了些實。這六指人屍首其他部分,恐怕埋藏在另外那三個道士處。我回去便立即再去細查——」

「五處都與林靈素有關?」

「我要問陸先生的,正是此事。若林靈素身後道童之一真是王小槐,陳團又曾是林靈素親信弟子,至少這條線與林靈素脫不開干連。另外,還有個更加要緊的人物——林靈素清明顯神的那隻梅船上,有個身穿紫錦衫的人,我們都喚他紫衣客。幾天前,在汴河灣,這紫衣客忽又現身,穿紫衣,披紫氅,描眉畫眼如婦人一般,搖著個銅鈴,朝一隻船施法,那船上一個客人隨即中毒死去。那妖人卻當著許多人的面,穿過一扇緊閉之門遁走了,至今不知是何等妖法,訟絕仍在查。」

「我這裡也有個清明紫衣客。」

「哦?」

「不過,這個紫衣客並沒在那梅船上,而是上了下游不遠處一隻客船。這人叫王倫,也是三槐王家子孫,我正在尋他。」

「陸先生,不論尋見王小槐或是王倫,能否請你立即知會我?」

「好。」

萬福連聲謝過,這才拱手告辭,騎上驢子,趕往開封府。

陸青繼續朝家中行去,心頭卻比剛才更亂,自己只觸及一兩根細線頭,沒想到背後牽涉竟如此之廣。陷身其間這些人,只如巨大蛛網上一隻只小蚊蟲,自己若是再繼續究尋下去,恐怕也難免被粘連。

想到粘連,他又一陣厭拒。他最不願的,便是被人事粘連。尤其清靜獨居久了,越發受不得這等纏陷。不過,他旋即發覺,哪裡真能隔絕。這人世本是一張蛛網,不但廣張眼前、彌貫天地,更綿延百年、千年,但凡是人,由生到死,都在這張網中。

只以手邊這樁事來瞧,其實,自己出生之前,便已在網中。多年前,自己祖父騙賣了楊戩父親那塊田產,導致楊家破落,楊戩被賣入宮中。這因果之網,那時便已織就,到如今才顯形而已。

明白這一條後,他心中避逃之念頓消。雖有些倦乏,卻也有了另一番解脫。不由得想起莊子那句,「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少年時,頭一回從師父口中聽到這一句,他便極受觸動。不過,雖極愛,卻有一絲疑慮,又始終說不清。這時他忽然明白,那一絲疑慮來自其中語氣,這語氣雖看似透徹通達,卻含著無望之悲涼。他不愛這悲涼。即便生來便粘著在這無邊巨網上,我愛靜便靜,愛行便行,無關於命,只關乎心。

他心中頓時明朗,再無疑慮,腳步也隨之輕快。不覺間已出了城,沿著金水河向家中行去。尚未到家,遠遠便見一個小廝站在他院門邊張望。走近時,那小廝快步迎了上來。

「陸先生,花奴寧姐姐叫我來送個口信,說王倫住在北郊衢州門外黃柏寺里——」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 2明朝那些事兒5:帝國飄搖作者:當年明月 3史記三十世家 4易中天品三國 5大生意人7 : 結局作者:趙之羽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