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老僧有些猶疑。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寺中寄住的人姓王名倫,是不是?」
老僧仍在猶疑。
「師父莫怕,我是王倫故友。」
「王施主??的確寄住在寺里。」
「住了多久?」
「清明過後第二天便來了。他與貧僧有舊緣,五年前,貧僧遊方至汴京,染了痢疾,倒在路邊。王施主正巧經過,發慈悲,救了貧僧性命,又四處託人,讓貧僧在這小寺當住持。」
「王倫可曾講過,他來這裡寄住的緣由?」
「他只說想清靜幾日。」
「他可是真清靜?」
「萬念纏心,滿眼憂煩。他不說,貧僧也不好問。」
「他可曾離開過?」
「三天前,王施主趁夜出去了一回,昨天夜裡才回來。」
「回來時,可帶了東西?」
「帶了個包袱,不知裡頭是什麼,瞧著像衣裳鞋帽。」
「將才他出來時,你們沒瞧見?」
「吃過晚齋,貧僧帶著徒兒做晚課,才念完經。去後邊時,見王施主沒點燈,門開著,人卻不在房裡,因此出來瞧——」
「他中間離開那兩日,也未說去哪裡?」
「只說去打問一樁要緊事。回來時,面色似憂似喜。」
陸青暗想,王倫一向深厭方術左道,他扮作紫衣妖道,恐怕是受人強迫,因此而憂。而杜公才,則是括田令的肇禍之人,他自然恨惡至極,能親手除之,自然歡喜。只是,他為何要這般行事?
「這一向,可曾有人來尋過他?」
「沒有。他住在後邊宿房裡,那裡極清靜。」
陸青隱隱明白了一二分,卻仍有許多疑惑:「能否容在下借宿一晚?」
「小寺只有小半間空房,王施主在裡頭住了二十來天。今晚他恐怕不回來住了。施主既與王施主是至交,權且在那房中委屈一夜。」
「多謝長老。」
老僧叫那小沙彌帶陸青去了那宿房。宿房在後邊院角,一間矮小土房。小沙彌進去將油燈擱在舊木桌上,合十道過安,便帶門出去了。陸青環視屋中,只有一張舊木榻,到處是灰塵蛛網,鋪蓋更是污舊不堪。陸青是愛潔之人,心裡頓時有些厭拒,卻也無法,便取出帕子,罩在那隻油黑破竹枕上,吹了燈,沒脫衣裳,勉強躺了下去。那鋪蓋的油膻臭氣熏得他頭暈欲嘔,好在奔走一天,極睏倦,片刻之間便已睡著。
等他醒來,天才微亮,長老和小沙彌們都還未起。他輕步穿過佛堂,來到前院,小心打開院門走了出去。小街上也靜無人聲,空中有些輕霧。杜公才的屍首仍橫在街口,蓋的那草席上結了些露水。
陸青想到臉還未洗,卻不好再進寺去尋水。左右望了望,都不見井,忽記起對面那土坑邊的鐵箱中貯了水,便走了過去。他先又朝那土坑裡望了一眼,坑底仍如昨晚,空空如也。不過有了天光,看得更清。坑底挖得光溜溜,便是爬過一隻蟲子,也能一眼瞧見。陸青雖絕不肯信,這時也不得不信,王倫真是借了某種法術,遁土而走。
他出了一會兒神,才轉身走向那鐵箱,見裡頭只剩底下一小截水,瞧著倒是清。他伸手進去,卻夠不著,再用力伸,才沾到了水。撈了幾次,才勉強抹凈了臉。剛要轉身離開,一眼瞥見,昨晚險些絆倒自己那竹筐,被人踢到了牆邊,底也掉了,只剩一圈筐壁。他四處掃了掃,卻不見筐底,不知被人踢到哪裡去了。
望著那破竹筐,再回頭瞧瞧那水箱,他忽然記起昨晚經過這鐵箱時,裡頭貯滿了水。他心中一動,忙繞著水箱轉了一圈,並沒有漏水痕迹。
他不由得停住腳,凝神細想半晌,卻仍理不出絲毫頭緒——
五、灰燼
天未亮,梁興便已醒來。
他輕輕開門出去,走到院角水缸邊,想洗把臉,缸里卻沒有水。這院小宅在南郊外,是梁紅玉父親來京城後所置。抄沒家產時,這宅院也被官府收去。梁紅玉不願自己家宅落入旁人之手,暗中託人寄名,又買了回來。她說夜裡難查看什麼,便帶梁興來這裡歇息。這宅院空了許久,院里積滿枯葉,梁興生怕吵醒梁紅玉,卻仍踩得滿地枯葉窸窣響。
果然,梁紅玉隨即開門,從旁邊卧房裡走了出來,輕聲笑道:「你不必那般小心,我也早已醒了。這房裡無水無食,咱們去外頭——」
兩人牽了馬,輕輕出去。梁紅玉鎖好院門,卻將鑰匙遞給他。梁興微一愣,梁紅玉笑著說:「拿著,我還有一把。」梁興心頭暖動,卻不知該如何對答,點點頭,接了過來。隨著梁紅玉輕步離開那片宅區,來到前頭一條街上。尋見一家賣洗面水的小鋪,各討了一盆水洗過臉,又在一個食攤上吃了碗餛飩。梁興要付錢,卻被梁紅玉攔住:「我知道那兩錠銀子你不肯動,那便莫要和我爭這些小錢。」梁興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辯不過她,只得從命。
他們趕到西興街時,天才微亮,街上尚不見人影。施有良的屍首已經搬走,院門緊閉,貼了張官府封條。梁興心裡又一陣傷痛,撥馬繞開施有良倒地處,不敢多看,徑直來到那條死巷。
巷子一片空寂,地上鋪著青石磚,那片黑燼仍散落在中間那片地上,旁邊是半根已經燃熄的火把,巷底那院門也仍鎖著。
梁興輕步走了進去,細看兩邊牆壁,都刷了黃土漆,並無破裂,更無孔洞。妖人就算能攀上牆頭,卻必定會被瞧見。至於巷底那院門,自己昨晚一直盯著,即便那門能打開,從這灰燼處到那院門有二十多步遠,又有火光照耀,紫衣怪人要奔過去,絕無可能避過人眼。
「你看頂上。」梁紅玉也走了過來。
梁興抬頭一望,左邊院子里有棵槐樹,生得極高,一根枝子斜彎過來,正在地下那片灰燼上方。
梁紅玉笑著說:「若是在那枝上掛一根繩索,便能將人吊上半空,再盪進左邊這家院子。我昨晚已打問過,左邊這家是個軍中指揮使,去年底隨軍去江南討伐方臘,他家娘子則帶了孩兒到娘家暫住。這院子已鎖了三個多月——」
「但昨晚那紫衣怪人升到半空時,全身已經燃遍,最後只剩一團火。即便有繩索吊著,如何能保命逃走?」
「那便得瞧你了,我是想不出。他在我那樓底暗室里時,便來去無形。」
梁興仰頭望了半晌,毫無頭緒,又低頭望向地上灰燼。那攤灰燼中有一小片尚未燒盡,他俯身撿起來,是一疊紙粘在一起,比銅錢略厚,散出硫黃味。他又扒尋了一陣,找見了好幾片,卻不知這厚紙有何來由。
梁紅玉又說:「他若不是從空中逃遁,那便只有地下了。」
梁興聽了,忙扒開那些灰燼,搬起青石方磚。然而,下面泥土緊實,是積年所壓,沒有絲毫挖松的痕迹。他又接連將周邊其他幾塊方磚也一一搬開,地下泥土都一樣緊實,磚縫間漏下的灰燼,在地上畫出了幾個田字黑格,皆不見鬆土痕迹,更沒有地下秘道。
梁紅玉納悶道:「前後左右上下,都無法逃遁,他能去哪裡?莫非真是妖異?還有,他手裡還拿了個銅鈴,那銅鈴燒不化,卻也不見了。」
梁興正在沉想,忽聽有人喚,回頭一看,是顧震的親隨萬福,提著個包袱走了過來。
「梁教頭,聽說昨晚你也在這裡?」
「嗯。萬主管是來查這案子?」
「可不是?這一陣妖異四起,僅是紫衣妖道作怪,連上樑教頭這一樁,已經是第四起了。」
「哦?這紫衣妖道還在別處作怪殺人?」
「嗯,今早接到兩起案子,昨晚北郊、城南各有一個妖道施法殺人。京城人都在紛傳,說前年五個兵士煮食了一條龍,那龍父化作妖道來複仇。這幾個妖道雖都穿了紫衣紫氅,殺人法和逃遁法卻不相同,有木遁、土遁、金遁,昨晚這個又是火遁——」
梁紅玉在一旁笑道:「金火木土都有了,只差一個水。難道是要湊齊五行?」
「不止五行。算上樑教頭,這四個妖道分別尋上了汴京四絕,只差作絕。這裡查完,我立即得去尋張作頭,不知他是不是也撞上了一個??」
「這妖道究竟意欲何為?」梁興越發吃驚。
「至今也不知曉。不過這幾個紫衣妖道有一個相同之處——」
「梅船?」
「嗯,他們都是梅船紫衣人。」
「那梅船上究竟藏了什麼古怪?」
「也仍不清楚。不過,這裡頭另有一處古怪——我們先前也並沒留意,這幾個妖道接連興妖作怪後,才發覺其中關聯。」
「什麼關聯?」
「上個月二十七那天,汴京城發生了五樁命案,死的都是道士,而且死因都有些詭怪,且和昨晚這幾樣死法有些相似。」
「也有被燒死的?」
「嗯。這個被燒死的道士名叫何玉峰,是上清宮公務。寒食前,他離開了許多天,那天才回去。才走到宮門前,身體忽然燃了起來,被活活燒死。至今也不清楚他為何會自燃。」
「起火時,紫衣道在附近?」
「沒有。那道士懷裡揣了一個銅鈴,手裡提了個木箱。木箱也燃著了,不過裡頭的東西仍在——」
「什麼東西?」
「一條人腿。」
「人腿?」
「我漏說了一條,瑤華宮、建隆觀各發現土中埋了一雙手臂和一顆頭顱。還有個延慶觀道士駕著一輛車回去,也是快到觀門前時,忽然栽倒死去。他車上也有個木箱,裡頭是死人上身。經仵作比對,大致斷定這些部位同屬一個身體。如今只缺另一條腿。顧大人已差人去五嶽觀查尋,想必也是被那死了的道士藏埋了起來。」
「屍首身份可查明了?」
「訟絕趙將軍推斷,死者名叫朱白河,操辦梅船的便是他。」
「又是殺人滅口?」
「應該是,只是目前尚不知背後主謀是誰。」
梁興想起昨晚那紫衣怪手搖的銅鈴,忙問:「那自燃而死的道士,他懷裡揣的銅鈴在哪裡?」
「我猜測梁教頭今早會來,特地帶來了——」萬福從手提的包袱中取出一個銅鈴,那銅鈴已被煙火熏得漆黑,萬福伸手將鈴舌拔了下來,那短繩頂端系了個銅碟,「訟絕那裡發生一連串銅鈴毒殺案,其中隱秘已經解開——這個銅碟里暗藏點燃的毒煙,扣在銅鈴里,將人毒死。這個銅鈴雖也一樣,但它如何能令人自燃?」
梁興接過那銅鈴,仔細回想昨晚施有良被燒死的情形。那紫衣妖道口噴火焰倒不稀奇,勾欄瓦肆里便有噴火技藝。詭怪之處在於,當時見施有良衣衫燃著後,自己立即脫下衣服去扑打,卻未能撲滅,那火並非尋常火焰——
「硫黃。」梁紅玉忽然開口。
梁興也立即想到:「衣衫上被人偷撒了硫黃,這銅鈴里燃一塊香,連一根火捻??」
「原來如此!這梅船案至今毫無頭緒,反倒愈加奇詭兇險。顧大人明早想邀五絕相聚,共商此案。不知梁教頭可否賞光?」
「好,我一早便去。」
「多謝梁教頭!我這便去請其他四絕——」
第十八章 五妖
國家若無外擾,必有內患。
——宋太宗?趙光義
一、註定
顧震坐在官廳里,聽斷完公事,已是掌燈時分。
他疲累至極,沒叫人點燈,獨坐於昏黑中歇息。這一向,他幾乎日日如此。自清明以來,汴京城便沒有片刻安寧,兇案一樁接一樁,似乎有某樣狂症惡疾發作,瘟疫一般傳遍全城。顧震整日陷於這雜亂紛沓之中,幾乎暈了頭,哪裡還辨得清南北東西。直到這兩天,諸多事件似約好了一般,匯攏過來,聚向一處——梅船。
先是五個道觀死了五個道士,接著又是五個紫衣妖道分別施法殺人。
那五個道士死狀都極怪異,一個櫃中毒死,一個土裡倒栽,一個濕帕溺死,一個自燃焚死。還有一個延慶觀道士駕車回去途中,忽然栽倒身亡。經察驗,是中了毒,卻查不出如何中的毒。仵作姚禾複查時才發覺,那道士口內有個針頭小孔,是被人將毒針射進口中致死。
這五人之死,正好合成金木水火土五行。他們皆於寒食前離開,二十七日那天才各自回去。每個人又都帶了個木匣木箱,裡頭分別藏了同一具屍首的一個部位,只缺一條腿。今早,顧震差了一個老練吏人去五嶽觀查問。那觀中死的道人回去時,帶了一箱道經,放到了經籍閣。那吏人到經籍閣一查,發覺那箱子藏在地窖中,裡頭是一條腐爛人腿,至此,那具屍首完全拼合起來。
趙不尤查出死者名叫朱白河,左手多生了根歧指。梅船便是由他從應天府購得,清明那天兩個道童所撒鮮梅花,也是他買通那膳部冰庫小吏,在冰窖里預先凍好。相絕陸青問出,這六指人寒食前曾去建隆觀訪過道士陳團。萬福又查出來,五個死的道士都曾是林靈素座下弟子。
程門板下午來回稟,作絕張用推斷,五嶽觀那道士手足被捆、臉裹濕帕,應是自斃。不過,他死前念咒,恐怕並非求死,而是在施行某種長生邪術。其他四個道士死時,身旁也都無人,查不出兇手。張用推測恐怕不錯,五人都受了蠱惑誘騙,以為得了羽化飛升秘術。而蠱惑者,自然當是死而復生的林靈素。
五個道士死後,五個紫衣妖道又相繼離奇殺人、神異遁走。這五個妖道遁去了哪裡,無從查找,只知他們似乎都是梅船紫衣客。
唯有尋見林靈素,這梅船巨案才能得解。但自清明以來,顧震一直派人四處找尋,至今也未探著絲毫蹤跡。不知林靈素攪起這彌天亂局,意欲何為?這梅船一案中,不但方臘捲入,更有外國間諜潛藏其間。看來所圖極大,隱有顛覆朝政之勢。難道林靈素也想如方臘一般,借妖法惑亂人心、招聚徒眾、興亂稱王?
念及此,顧震心中不禁一陣寒慄。雖然開封知府早已嚴令他莫要再查這梅船案,他卻不得不查。若是任林靈素繼續這般興妖作亂,莫說汴京,恐怕天下都難安寢。
他正在憂慮,見萬福快步走了進來,他忙問:「五絕都請到了?」
「是。卑職怕底下的人行事不周全,其他三絕倒好說話,作絕張用和相絕陸青,不是輕易能召得來的。卑職便騎了馬,一個一個親自去請。五絕都已應允,明日一早來府中,查看那車子。」
顧震這才放了心。這梅船案將汴京五絕全都卷了進來,像是特意謀劃的一般。但五絕入局,緣由各個不同。他細想了想,這既是巧合,也是註定。
那梅船如一顆石子,丟進水中,傾動整個京城。朝廷又按住不提,兇案只在民間不斷蔓延。力之所至,如同暗流,自然匯向低凹處。也如銀錢,於朝廷管束之外,看似在各行各業、各家各戶間任意流轉,其實,最終都難免聚向富商巨賈。五絕便似那最凹處的五大豪富,即便清冷如陸青,那隱居院門也遲早被人敲開。這並非人尋事,而是事尋人。既是尋,自然便會尋到最絕處。
他感慨了一陣,才起身歸家。有了五絕相助,他心中安實了許多,躺倒在床上,片時便入了夢。
二、相會
顧震醒來,見窗紙上天光已經透亮。
他忙起身,胡亂洗過臉,飯都顧不得吃,套上公服,急騎了馬出門。等趕到開封府時,門吏說五絕都已到了。
他快步走到廳側的客間,見兩排客椅,左邊訟絕、牙絕,右邊斗絕、相絕,萬福坐在下手陪著吃茶,諸人都默不作聲。趙不尤正身端坐,正在讀最新邸報;馮賽輕叩手指,低眼默想心事;梁興抬頭望著對面牆上那幅蔡京墨跡,手掌不住拍按扶手;陸青則肅然靜坐,凝望窗外。獨不見作絕張用。
顧震抬腿跨進門檻,才發覺張用站在牆角,正在細瞧那盞鶴形立地銅燈,手指捏著那長喙,嘴裡啾啾低喚。顧震不由得暗暗笑嘆:好一幅五絕相會圖。
五人名冠汴京,彼此之間卻無甚過往,這是頭一回共聚。他們雖一起卷進這梅船案,卻各在一支,並無直接關聯。每一支又都叢雜紛亂,即便想談論,一時間恐怕也難以尋著話頭。何況此案關涉重大,乍然相見,更不便輕易開口。另外,顧震也忽然發覺,五人稟性才幹雖各不同,卻有一個相似之處:都非同流合俗之人,皆不愛與人泛泛相交。即便馮賽終日遊走於商賈之間,也只以禮待人、以信自持,極少虛情應付、假意求歡。
顧震忙笑著走進去:「抱歉,抱歉!這一向每日不到五更天便已醒了,偏生今天竟睡過了時。」
其他四絕都微微點頭,張用卻回頭笑道:「你怕是特地來晚,好叫我們眼瞪眼,看誰能瞪贏,再比出個瞪絕來。」
「哈哈!恕罪、恕罪!難得五絕相聚,本該好生賀一番。但事情重大,咱們就不必拘於虛禮。今日請五位來,是為那梅船案。這案子重大無比,又繁亂至極。既然你們五位全都卷了進來,咱們就一同商討商討,看能否理出個頭緒。就由訟絕先起個頭?」
顧震坐到了主位,張用也回到自己椅子上,斂去了面上那嬉笑神色。
趙不尤擱下手中那份邸報,低頭略沉思片刻,才沉聲開口:「這梅船案看似始於梅船,其實只是集於梅船、現於清明,事件因由至少始於去年臘月。至於究竟緣於何事、發自何人,至今不明。目前只知上到那梅船的紫衣客是其中關鍵。我這裡共出現三個紫衣客。不過,其中兩個只是替身——」
趙不尤將章美、董謙、何渙、丁旦等人的經歷細述了一遍,最後又道:「其中真正紫衣客應是何渙,但何渙又被樣貌酷似的丁旦調換。丁旦則中途逃走身亡,有人又用董謙替換了他。至於章美,上的則是假梅船,緣由是有人慾害宋齊愈。從這幾道調換中,可以斷定一事——紫衣客是何人並不要緊,只需樣貌周正、體格略魁梧,穿耳洞,著紫錦衫。」
馮賽想了想,輕聲道:「如此說來,還可再斷定兩件事——」
「哦?什麼事?」顧震忙問。
「其一,這紫衣客恐怕是個誘餌,誘使人去那梅船上劫奪;其二,劫奪者並未見過紫衣客,只憑大致樣貌和紫衫耳洞去判斷。」
「有道理。」顧震笑贊,其他人也一起點頭。
梁興接過話頭:「紫衣客不是尋常誘餌,必定身負重大幹系。我這邊要劫奪他的是方臘。至今方臘手下宰相方肥仍潛伏京城,繼續追尋紫衣客下落——」他將自己這邊的情勢講述了一遭,「想劫奪紫衣客的,還有冷臉漢一伙人,至今不知這夥人來歷,更不清楚緣由。」
張用笑起來:「趙判官那邊有高麗使,豹子兄這邊又是方臘,我這邊也是他國間諜——」他將自己所涉所知也講了出來,「首犯銀器章誘騙天工十六巧,偷盜天下工藝圖,又向北逃到了黃河邊,恐怕是遼國派來的,唯有遼國才會如此貪羨我大宋工藝。」
馮賽也將自己一連串險遇講了一遍,最後思尋道:「趙棄東所圖恐怕絕不止是那八十萬貫,否則他騙到百萬官貸後,便可抽身離開。他卻拿出二十萬貫來攪亂魚豬炭礬四大行——」
趙不尤聽了嘆道:「商如鏈條,一行連一行,此亂彼必亂。他這是意圖引發整個汴京商行紊亂。汴京亂,則天下亂。」
馮賽點頭沉吟:「他之所圖,的確並非區區錢財,人也絕非單槍匹馬,背後自然有人操使。你們所涉既然是高麗、遼國和方臘,所剩鄰國,西夏最近,莫非這趙棄東是西夏派遣?」
趙不尤點了點頭:「仁宗年間,有個士子,名喚張元。由於累試不第,便向西潛逃,投靠西夏,得了國主李元昊重用,出謀劃策,於好水川一戰,大敗我宋軍。此後,屢有落榜士子效法於他。這些人熟知大宋內情,曉得從何處下手最能切中命脈。趙棄東假借於你,便佔住了汴京商行樞紐,恐怕真是西夏唆使——」
顧震聽了,越發震驚,忙問:「陸先生,你那裡可有紫衣客?」
「有。不過並沒有上那梅船。」陸青將王倫、王小槐之事細細講過,而後道,「目前所知,王倫是受了楊戩指使,並於正月趕去了登州——」
「登州?」顧震大驚。
張用笑問:「登州有何大機密?」
「不知諸位是否聽過『海上之盟』?」
趙不尤點了點頭,其他幾人卻都是頭回聽到。
「此事極隱秘,只可在這屋中說及,萬莫傳到外面——」顧震壓低了聲音,「六年前,金人阿骨打立國,此後不斷抗擊大遼。金人勇悍異常,北地有諺,『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大遼果真難抗其銳,節節敗退。遼國五京,兩京迅即被金人攻破。那時樞密童貫恰好出使遼國,有個燕京文士,名叫馬植。他獻策於童樞密,大宋可聯金抗遼,奪回當年被遼國所佔的燕雲十六州。
「這燕雲十六州是古長城所在之地,更有山嶺險阻,是我中原千年屏障。後晉時,石敬瑭卻將它獻給遼國。此後,中原便失去這屏障,只余千里平原,北地兵馬輕易便可長驅南下。我大宋立國後,太宗、真宗都曾御駕親征,意圖收回燕雲十六州,卻始終未能如願。最終只得結下『澶淵之盟』,年年向遼國進納歲幣,又在北地邊界開墾淤田,以阻限戰馬直驅,如此才勉強換得這百餘年安寧。唯有奪回燕雲十六州,才能免去歲幣之辱,保得大宋強固久安。
「童樞密將馬植密帶回汴京,將那聯金抗遼之計上奏給官家。官家聽了,自然心動,卻又怕遼人得知,壞了百年之盟。宰相蔡京、太宰鄭居中、樞密鄧洵武等人也極力反對。官家猶豫良久,見遼人屢戰屢敗,國中更是內亂不止,便定了主意,差遣秘使自登州乘船渡海,以買馬為名,與金人密商攻遼之策。幾番往還,直到去年,才定下盟約,原納給遼人的歲幣轉輸金人。雙方一同夾擊,金人攻取遼國上京與中京,宋軍則進擊其西京、南京——這便是海上之盟。」
梁興忙問:「商定的何時起兵?」
「原定大致是今春。年初,金使由登州上岸,欲來京城商定日期。然而,偏逢方臘在江南作亂,天下騷動,哪裡有餘力再去北攻?官家深悔前舉,便命登州知府攔住金使。聽聞那金使屢次出館,欲徒步來京城,如今恐怕仍滯留於登州——」
趙不尤疑道:「照陸兄弟所言,王倫是受楊戩驅使去登州,難道和這金使有關?但官家都不願見那金使,楊戩尋他做什麼?」
馮賽卻笑道:「至少大體能斷定,那王倫去登州是與金國有關。這麼一來,遼、金、西夏、高麗,鄰國全都湊齊了,還有個內亂稱帝的方臘。只是,王倫為何也要扮作紫衣客?這五個紫衣客里,哪個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