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洞里另有幫手?」
「那坑邊險些絆倒你的破竹筐便是幫手。」
「哦?」
「你第二天看到那竹筐時,筐底不見了?」
「嗯。」
「那竹筐應當正擺在暗道上方,筐底已先拆下,用繩子系成活扣,筐里裝滿泥土。那泥土應是才挖出來不久,帶草根的濕土,不易潰散。王倫跳進土包,立即鑽進暗道,而後回身拽開筐底繩子,筐里的泥土便迅即填滿洞口。你奔過去時,踢開了土筐,其他人擁過去,又全忙著瞧那坑裡,不覺間便將那片土踩實。」
「王倫一直藏在土洞里?」
馮賽搖頭道:「那水箱??他恐怕鑽進了旁邊那水箱里。你親眼見那水箱夜裡還貯滿了水,清早卻只剩箱底一截,又不見有漏水痕迹。那箱子恐怕有假。若是在空水箱上嵌套一個鐵盒,只在盒中裝滿水,昏暗之中,極難察覺。箱子裡面卻空出大半,正好藏人。那坑裡暗道正通向箱底,箱底板和一面側板做活,王倫便可鑽進箱里,趁夜靜無人時,再從側邊鑽出逃走。只是第二天一旦有人搬開那水箱,便能發覺下面暗道。」
張用笑道:「若要做得周密,那水盒底下空箱可做成兩個隔間,隔板與底板尺寸相同,均做成活頁,可循環轉動。一個隔間藏人,一個隔間裝土。王倫打開半間,鑽進去,再掀開另半間底板,土便填了下去。土量恐怕已經算好,正好填滿底下那坑道。他將兩扇底板扣好,便可將土壓實。上頭嵌的那水盒自然有卡扣,半夜他鑽出水箱後,拔開卡扣,水盒滑墜到箱底,便再瞧不出箱底那活頁——」
諸人聽了,盡都點頭。萬福忙又跑出去差人去查驗。
顧震則喜得站了起來,連拍椅背:「今日真是開了大眼界!五妖障眼之術,片時便被五絕聯手揭破。哈哈!不過,最後還有一事,勞煩五位去替我查看一輛車子。」
張用笑道:「延慶觀道士駕的那輛車?」
「正是。」顧震解釋道,「那死了的五個道士中,有個延慶觀的買辦。上個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駕了輛車回去,快到延慶觀時,忽然栽倒身亡。後來查明是口中被射了一根毒針。這裡插一句,牙絕所見的金妖,也是用此法殺死了胡稅監。相絕所見杜公才,則是自家服毒身亡,恐怕有人以他家人性命相迫——好,再說回那車子——那輛車子並非延慶觀的,那買辦寒食前離開時也並未駕車。我差人駕了這輛車,去其他四個道觀查問。有兩個門頭認了出來,說他家道官那天正是從這輛車下來,一個記得那車簾,另一個認出了那匹黃鬃黑馬。另兩個有些吃不準,卻也都說大致是這樣的車。照此可推斷,五個道人那天同乘了這輛車。從這車的來處,恐怕能查出林靈素的蹤跡。只是——」
「好!去看那車!」張用噌地跳了起來。
「請!」顧震忙引著五絕走向側院。
四、舊車
那輛車停在馬廄邊,車身老舊,外觀極尋常,街市上到處都可見。兩匹駕車的馬則拴在馬廄里,其中一匹黑馬生了一綹淺黃鬃毛。
五絕圍到那車前,各自去查看。
馮賽湊近車子,嗅了嗅:「車身上香煙氣有些重,常年熏染,才有這氣味。這車應該是寺觀里的。」
梁興俯身望著車輪:「車子這般破舊,兩個輪子的轂心、輻條和輞箍都換過,而且新舊不一,看來是常修常壞,卻捨不得換一輛新車,恐怕只是個小寺觀。」
趙不尤掀開車簾,朝里望了一陣:「車內座靠是新換的,車簾和坐墊皆是上等好錦。外面破舊,是為避人眼目;裡頭精奢,應是為接送貴人,特意裝飾。清明那天,在汴河下游接林靈素的,恐怕正是這輛車。」
張用則蹲到車輪邊,摳了些塵泥,仔細嗅了嗅,又用舌尖舔了舔,咂了一陣,笑著說:「豬糞。這輪子上到處都沾了豬糞,這些縫子里的,已經積了多年。汴京大小道家宮觀上百,哪家會有這許多豬糞?」
萬福忙接道:「殺豬巷?」
張用吐掉口中糞渣,笑道:「殺豬巷裡有座小破道觀,似乎叫青霄觀?」
「嗯!是青霄觀。」
顧震大喜:「林靈素藏在那青霄觀里?」
趙不尤點頭道:「那青霄觀極僻靜冷清,倒是個好藏身之所。」
陸青一直望著那兩匹馬,這時輕聲說道:「這兩匹馬年齒已高,應該養了多年——」
「老馬識途?」顧震越發振奮,忙吩咐萬福將這兩匹馬牽出去,任它們走。隨即請五絕一起乘了那輛車,跟在兩匹馬後面。
五、真身
那兩匹馬到了街上,先似乎有些怕,呆立良久,都不肯走。萬福驅喝了幾聲,它們才並肩走了起來。到了興國寺橋口,拐向南邊,沿著大街一路緩行,出了內城南右邊的崇明門,果真朝殺豬巷拐去。進了殺豬巷,又拐進一條斜斜窄巷,行至巷底,停在了一座清冷院門前,衰朽匾額上,三個墨色潰蝕的篆字:青霄觀。
顧震忙和五絕下了車,先低聲吩咐帶來的二十個弓手,將這道觀團團圍住。鋪排已定,才走到那院門前,伸手一推,門應手而開。
院里寂無人聲,庭院窄小,左右各種了一株低矮古松,中間一座銅香爐,只孤零零燃了一炷香。天凈無風,一縷細煙筆直向上。正面匾額是新換的,上寫著「神霄殿」三字。殿宇則只比尋常民宅略高闊一些,壁板紅漆早已昏暗剝落,檐頂生滿青苔亂草。殿門敞開著,裡頭卻十分幽暗,只隱約可見神像。
顧震輕步走了進去,左右查看了一圈,並沒有人,便穿過後門,來到後庭。迎面是一座小殿,也新換了匾額,上書「玉清殿」。看到這兩個新換的匾額,顧震越發確信林靈素藏身於此。
七年前,林靈素初次得天子召見,便面奏說:「天有九霄,而神霄為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長子,號長生大帝,陛下是也。」由此驟得官家信重。這神霄、玉清二殿名,恐怕是林靈素授意更換。
他輕步走進這玉清殿,迎面便見長生大帝神像,形容酷似當今官家。供桌上擺了一碟面果子,點著一炷香,裡頭卻仍無人影。他又穿過後門,五絕輕步跟在身後。
眼前是一座小院,正屋門開著,屋中也有些暗。顧震忙快步走了進去,一眼看到有個人,側著臉、枕著左臂,趴在黑漆方桌上,頭髮雪白,髮髻散亂,似乎在小憩,右手卻垂在腿側。
顧震忙湊近去看,頓時驚住,那人果然是林靈素,卻口鼻流出烏血,已經死去。他的腳邊,一隻茶盞碎裂,水跡尚濕。
五絕跟著進來,瞧見後,也都靜默不語。
半晌,趙不尤才沉聲道:「如此安然坐著,應是自盡。」
張用卻道:「未必。也可能是被逼服毒。」
梁興接道:「或許是被親信之人下毒。」
「猜對了。」旁邊忽然傳來一個孩童聲音。
「王小槐?」陸青猛然道。
一個瘦小孩童從裡間走了出來,生得如猢猻一般。他瞅著眾人,嘴角帶著笑:「這白毛老賊是我下毒毒死的。杜公才那個馬臉賊漢,騙了我爹五百兩黃金,把我轉賣給六指蜷毛賊,六指蜷毛賊帶我見了這白毛老賊,說他是不死神仙林靈素,我跟了他,便能成仙童,也能長生不死。白毛老賊卻話都不敢說,全都由那個六指蜷毛賊替他說。那五個道士信了他的鬼騙,以為得了長生秘法,全都歡歡喜喜回去了,這會兒五個人一定全都到地府去了。他騙得了那五個呆貨,卻騙不過我。林靈素精通五雷法,今天早上我拿《五雷玉書》里的句子考他,他一句都答不上,卻仍騙我說他是真林靈素,真會長生術。拱州知府宅子里那杯毒水,我灌到瓷瓶里一直帶著,我便偷偷倒進茶水裡,瞧瞧他是不是真神仙。他喝了之後,便趴在了這裡,不是長生,是長睡了,呵呵??」
顧震聽得後背一陣陣發寒,林靈素是假冒的?他原以為林靈素是背後主謀,但聽這孩童說來,林靈素不但是個假冒之人,更受六指人朱白河掌控,只不過是個傀儡虛幌。而朱白河也已被人殺害分屍,他背後又是何人?那五個紫衣妖道又是從何而來?
顧震忙望向五絕,五絕卻全都驚望著那孩童,說不出話來??
【陰篇 覆國】
第一章 世相
屋壞豈可不修?
——宋神宗?趙頊
一、高麗
趙不尤走進孫羊正店,他是來查問店裡那死了的大伯金方。
他們雖尋見了林靈素,卻不想林靈素已被毒死。而且據王小槐所言,自從正月底見了林靈素,便極少聽他開口言語,每日呆坐在那裡,只會點頭搖頭,或嗯啊兩聲。旁人問話,全由那個六指人朱白河替他答。清明去汴河扮神仙,也皆是由朱白河安排。
上個月二十六那晚,有人送來五個匣子。第二天一早,林靈素起來後,那五個弟子來請安。林靈素仍只點了點頭,取出了五個錦袋,上頭各寫著名字。他按名字將錦袋分別給了五個道士,五個道士打開一看,裡頭是一道黃紙丹書符籙,另有一隻銅鈴。那五個道士自從見了林靈素,便一直在哀求林靈素傳授長生不死之術,林靈素卻都只點頭不語。那天讀了符籙上文字,五個道士都痛哭流涕,一起跪在地上叩謝林靈素。王小槐想瞧瞧那紙上寫了些什麼,五個人卻都避開他,跑到香爐前,燃著符咒,將紙灰攬進嘴裡,吞了下去。而後,一起再次叩拜過林靈素,各抱著一隻匣子走了。
之後,朱白河和那五個道士都再沒露面,林靈素似乎鬆了綁,才開口說幾句話。王小槐拿《五雷玉書》試探他,他卻一句都答不上。看來,這個林靈素只是假替身。
趙不尤昨天和顧震及其他四絕商討,林靈素去年恐怕真已死去,否則,即便有替身,清明汴河上裝神仙,這等驚動天下之神跡,他絕不肯只躲在後頭。既然林靈素是假,六指人朱白河又被謀害分屍,這梅船案背後,究竟是何人主使?
原本幾條線總算匯到一處,這時又瞬間潰散。諸人都有些喪氣,卻也越發覺得此事比所料更加龐大深重。他們商議了一番,朝中高官恐怕已被買通,因此才壓住此案,不許顧震再查。只能仍由五絕各自分頭暗查,看這蕪雜蔓延之亂緒,能否理清,重匯於一處,尋見真正源頭,著實艱難。
趙不尤這邊,最要緊的便是高麗。清明那天,高麗使由北面房令史李儼陪著,在虹橋邊吃茶,他恐怕絕不是去看景。只是事件隱情未理清,還不能去驚動。至於梅船紫衣客那雙耳朵和珠子,線頭當時斷在了孫羊正店。賣乾果的劉小肘受龍柳茶坊李泰和指使,在路上調包,拿了那香袋,交給了孫羊正店的大伯金方。等趙不尤趕去時,李泰和和金方都死在宿房中。看情形是李泰和殺了金方,而後自盡。
金方將香袋交給了何人?趙不尤當時已細細問過,當時店裡客人極多,金方也不時進出上下,隨時可將那香袋偷傳給他人,根本難以查問。
昨晚,趙不尤躺在床上細想來由,發覺至少可斷定一條,高麗使外出行動不便,隨處皆有館伴跟行,此事重大,他也絕不敢輕易賄賂館伴。去孫羊正店取那香袋之人,恐怕暗中早已安排好。此人雖難以追查,他與金方暗中卻應有往來。另外,兩人與高麗必有淵源,否則倉促之間,高麗使哪裡能調遣得如此迅捷周密?
趙不尤忙翻身起來,去書房點亮了油燈,翻出舊年邸報,一份份查看。查到深夜,果然尋見三條疑處:
政和五年五月,詔高麗士子金瑞等五人入太學,朝廷為置博士。
政和七年三月,高麗進士權適等四人賜上舍及第。
宣和元年七月,金瑞、趙奭、權適隨高麗進奉使回國。
趙不尤看著這三條舊錄,不禁皺眉凝神。六年前,高麗士子共有五人來汴京求學;四年前,四人應試及第;兩年前,三人歸國。剩餘兩人在哪裡?
一夜苦思無解,第二天清早,他飯都沒吃,立即賃馬進城,趕到了龍津橋南的太學。到了門前,他向一個老門吏打問當年為高麗士子特置的博士。
那老吏說:「當年那博士姓唐,四年前教完那五個高麗學生,已離任升遷。前年汴京發洪水,他治水有功,如今已升為戶部侍郎。」
「唐恪?」趙不尤識得此人,不過這時貿然去問,有些不便,他又問那老吏:「那五個高麗士子你可記得?」
「太學中難得有外國學生,小人當然記得。來時五個,去時剩三。」
「哦?那兩個如今在哪裡?」
「死了。一個摔死,一個淹死。」
「哦?」
「頭一個姓康,來太學頭一年,他們幾個一起去吹台賞秋景,姓康的趴到樓邊去摘柿子,失足摔了下去。下頭是個爛石灘,他當即便斷了氣,又是臉著地,跌得連面目都認不得了。」
「另一個呢?」
「另一個姓甄,前年他去汴河邊的書肆買書,恰逢那場大水,被浪沖走,連屍首都沒尋見??」
趙不尤聽了,心下暗忖,兩個人死得都有疑處,一個摔得面目模糊,另一個更是蹤跡全無。只是時隔已久,再難查問。
他揣著這疑慮,又趕往孫羊正店。
店主孫老羊見了他,忙說:「趙將軍,你上回打問金方的來歷,我問了店裡人才曉得,這兩年,金方一直賃住在後廚張三娘家。他來我店裡,也是張三娘引介給主管的。我這便叫人喚張三娘來——」
片時,張三娘快步趕了出來,一個胖壯婦人,嘴頭極輕快,眼裡卻含著些避禍之憂:「金方是前年京城發大水那時節尋到我門上,說是跟著一個絹帛商從淮南來京城販絹,不想遇上洪水,船被沖翻,只有他保了條命。他孤身一人,並沒成家,不願再回淮南,想賃一間房住,在這京城尋個活計存身。我家雖有空房,卻哪裡敢隨意招個孤漢進來住。我便叫他尋個保人來,他去了半天,果真請了虹橋南頭那個牙人萬二拐子來。有萬二拐子作保,我看他人又端誠,不似那等歪眉斜眼的,便將那間空房賃給了他。他住進來後,我和丈夫細心留意了幾天,見他說話行事都不虛滑,似乎還識得些文墨,正巧這裡張主管又急著尋個店前大伯,我便帶他來見了張主管。我一個婦人家,哪裡敢亂添言語,只叫張主管自家鑒看。張主管是有識見的人,細細問了些話後,便雇了他。我只是收他房錢,他也一個月都沒差少過。除此而外,和他並沒有多餘掛搭。」
「他平日可有朋友往來?」
「從沒人上門來尋過他。他倒是時常去龍柳茶坊吃茶。原先倒沒留意,如今想來,他和那茶坊的店主李泰和似乎是舊相識一般。」
趙不尤見這張三娘神色間雖有躲閃,卻只是怕沾帶到罪責,也再問不出其他,便點頭叫她回去了。他心裡暗想,前年發大水,高麗那姓甄的士子失蹤,金方又孤身一人來賃房,恐怕並非偶然。
孫老羊在一旁納悶道:「金方在我店裡這兩年,勤勤懇懇,平素話又少,用來極順熟,幾乎覺不著這個人。只是,他既然在這汴京無親無故,為何會與李泰和相熟?李泰和來汴河邊開這茶坊恐怕有十多年了?」
趙不尤卻想起得去確證一事,忙謝過孫老羊,驅馬進城,又趕到太學。那老吏仍守在門前,再次見到趙不尤,有些納悶。
趙不尤上前問道:「老伯,你可去過東水門外?」
「我有個老哥哥住在東郊,每年都要去那裡看他幾回。怎麼?」
「你可進過孫羊店?」
「那是堂堂正店,哪裡是我這等人進得去的?不過,你這一問,我倒是想起一樁事。十來天前,我去看哥哥,快走到孫羊店時,有個人急匆匆從那店裡走了出來,隱約瞧著,竟和高麗那摔死的士子樣貌生得極像,只是腿略有些跛,又留了須,年紀要長一些。」
「哦?確切是哪一天?」
「嗯??上月二十五下午。」
趙不尤一驚,正是金方死那天。
「他走得急,沒看路,一頭撞上迎面來的一匹馬,驚得那馬上的官人險些摔下來。跟著的兩個僕役頓時撲過去,將那人狠踢了幾腳。那人不敢還嘴,爬起來,瘸著腿趕緊跑了。」
「馬上那官人你可認得?」
「不認得,不過聽旁邊人議論,說是小小蔡的門客,似乎姓朱。靠著自家美貌娘子,不但撈了官,還得了第二甜水巷一院宅子——」
趙不尤又一驚:朱閣?
二、算學
馮賽趕往酸棗門外青牛巷。
五絕相會之後,他最為震驚。趙棄東做出那些事,恐怕是西夏指使。
難怪此人名姓換來換去,一路經歷,也似乎是特意安排。先考入太學,修習算學,給造賬理財打好底子;又去薛尚書府掌管賬務,三年之間,通曉了各樣營算出入,並知悉京城豪貴財路往還;接著應募到市易務,那是天下財賦總樞之處,他一人攬三份差,是為摸清諸般法條律令、官府規程。又是三年,以他之心智,自然已探明天下茶鹽糧絹諸行理路。加之這些年法令更變如同風吹亂葉,官吏又多因循敷衍,遍處皆是錯訛缺漏,他又著意搜尋,自然看得分明。之後,他去了唐家金銀鋪,以賣花冠首飾之名,先接近顧盼兒,再攛掇柳碧拂,最後到我身邊,借我之名,一步步施展那百萬官貸之計,並擾得京城諸行大亂。若非及時制止,不但京城,恐怕天下都得受其波及??
之前,馮賽以為自己只是被趙棄東設計利用,如今看來,這並非私人恩怨,而是兩國角力。
發覺這背後隱秘,馮賽全身一陣冷麻。他雖常年往還於官府衙門和富商巨賈之間,卻始終只是個牙人。生意再大,也不過替人搭橋設渡。心中所念,也只是儘力賺錢,求得一家富足安樂。此時,陡然間被置於這國家暗戰交鋒之際,如同常年居住於一個小箱子中,怡然自得,渾然不覺。而如今,箱壁猛然倒塌,忽見天地闊大,而撐天之柱,竟壓在了他肩上。這分明是讓一隻小小螳螂,用雙臂撐住將塌之樓。
與四絕分別後,他一路茫怔,到了岳父家,那些染工都已回去,空蕩蕩院落中,只有他一人。他呆坐堂屋中,直到天黑肚餓,才起身去廚房裡尋吃食,卻不慎將一隻碗撞落在地,聽到那碎裂聲,他先是一驚,隨即想起烏鷺禪師所言:「吃茶便吃茶,說那許多。」他不由得愧然而笑,不論私人恩怨,還是國家爭鬥,攤到我身上這事,仍是那樁事,並無變化,依舊只須尋見趙棄東和馮寶,查明背後緣由。
他身心頓時一松,胸懷隨之開闊,竟生出些慨然之氣,似乎從深谷忽而站到了山巔一般。原先他也曾在史傳中讀過古往那些豪傑事迹,卻覺著那只是書中所記,與己無干,相距極遠。此時卻有了幾分心念相通之感,不由得記起少年時在村塾中學《孟子》,讀到大人與小人之別,「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那時,他不假思索立即說,自己要做大人。然而,成年之後,困於營生家計,哪裡還記得那些大人之志?偶爾念及,也只笑笑而已。正如孟子所言:「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神被物慾遮蔽牽引,哪裡能做得了自家之主、尋得見為人之大?因了這場大禍,才得以從小人生涯中跳脫出來,並肩起這般大任。此時,他已不覺其重,反倒備感其榮,甚而有些慶幸趙棄東尋見了自己。
他從櫥子里只尋到一塊干餅,便舀了碗涼水,大口嚼吃,竟吃得極歡暢。夜裡也睡得極舒坦,自遇事以來,頭一次一覺睡到天明。起來後,神清氣暢,異常振奮。他洗過臉,牽馬出去,在街口小食攤上吃了碗餛飩,隨即驅馬向城北趕去。
那尚書府的崔管家說,趙棄東原先住在酸棗門外青牛巷,得先去查明趙棄東身世來由,才好行下一步。
到了青牛巷,他連問了數人,這巷子里房舍賃住的多,趙棄東又已搬走五六年,那些人皆不記得。最後,在街角尋見個老人,才算問到。
那老人說:「那趙家兄弟?」
「哦?他還有兄弟?」
「一個哥哥,名叫趙向西,長他十來歲。他們是從湖南永州遷來,賃的便是我的房。到這裡時,哥哥二十齣頭,弟弟才七八歲。當哥哥的終日在外頭奔活路,一天苦百十文錢回來,除去衣食,還儘力掙著送弟弟去那私塾里讀書。那做弟弟的,倒也曉得甘苦,從不見他玩耍,日日抱著書,走也讀,坐也念。那老教授教過百十個孩童,說唯有這孩兒能成器。有時學錢交不足,也給減免了。
「他們兄弟兩個在我這裡住了恐怕有十年。做哥哥的已熬成了個中年漢,卻一直未娶親。我替他說過兩回媒,他卻不是嫌人女兒生得粗丑,便是嫌人家裡窮賤,氣得我倒笑起來,問他為何不瞅瞅自家那張臉。他卻說,你莫看我如今潦倒,祖上卻曾是王侯之家,南門大街那唐家金銀鋪原先是個宅院,我家便住在裡頭,七進的院落,幾十間房舍。我寧願不娶,也不能折了我家門階。我聽了,險些笑脫下巴。他姓趙,祖上住七進院落,我姓劉,祖上興許還是漢朝天子,住在長安城皇宮裡頭呢。他卻沒再答言,仍舊日日賣力掙錢,一心一意供他弟弟讀書。便是父親,怕也沒這般盡心的。
「那弟弟讀書雖勤,脾性卻有些拗,不願做官,不去考科舉正途,偏要讀寒透骨的算學。不但他哥哥,連我也死勸過幾回,哥哥見說不通,便也由了弟弟。那弟弟果真考進了太學算學,放學假回來,也日夜抓著把算籌擺弄,痴子一般。誰想,他入太學第三年,做哥哥的替人家蓋房上樑,梁木倒下來,壓折了腰,癱在炕上,再動彈不得。做弟弟的竟忽然醒轉過來,辭了學,去尚書府做賬房。賺的銀錢,雇了個婦人白天照料哥哥。他晚間回來,自家親自伺候,端水喂飯、接屎倒尿,不但不嫌厭,反倒歡歡欣欣的,天底下那些孝子都做不到這般。孔聖人曾言,盡孝最難在色。久病能孝,已是大難,這面色上的歡喜更是難中難,哪裡假扮得出來?唉!不枉他哥哥勤苦養他十來年。
「他在尚書府三年,攢了些銀錢,嫌我這裡住得窄陋,哥哥整日見不著風日,便另尋了一處寬展房舍,搬了過去。」
「他們搬去哪裡了?」
「我問他,他只含糊說是安遠門外。臨走時,那哥哥送了我一張白駱駝毛氈毯,說是他家祖代留下來的。雖用過許多年,卻仍綿綿滑滑的,冬天鋪在炕上,極暖和,我至今都在用。」
「他們住在這裡時,可有親朋來訪?」
「兄弟兩個似乎都不愛結交。那哥哥癱倒前,偶爾還有一同做活兒的匠人來尋他一兩回。那弟弟從來都是獨來獨去,連話都難得跟人說。哦——他們搬走前,倒是有個胖婦人來尋過那哥哥兩回,穿錦戴銀,坐了輛車。我問那哥哥,他說是遠房姨娘,才打問到他們。」
「老伯沒再見過他們兄弟兩個?」
「沒有。他們搬走那天,雇了輛車,那車夫前幾天替人搬什物,來過這裡。我還問起過那兩兄弟,那車夫也再沒見過他們,只記得當初兩兄弟搬到了開寶寺后街一個宅子里??」
三、井屍
梁興回到了梁紅玉那座小院。
自陷身這場禍事,他越來越孤單,如同暗夜獨斗群獸。與其他四絕相聚後,他心中陡亮,頓添許多氣力。那四絕雖性情迥異,卻都是坦蕩直行之人,且各懷絕頂智識,個個都足以為師為友。梁興不由得感嘆:天下並非無友,只是暫未相見。
再想到梅船案,原來這背後所藏,遠遠超過此前所料。這更叫他鬥志大盛,腳步也隨之勁暢。行了一段路,他發覺有人跟在身後,他借買餅、吃水飲,停下兩回,偷眼暗察。跟他的不止一人,也不止一路。兩個是壯年漢子,一左一右,走在街兩邊,不時對視一眼,不斷調換步速;另有兩個像是對年輕夫妻,妻子騎著頭驢子,丈夫在前頭牽著,雖穿了身布衫,瞧步履身形似乎是個軍漢,梁興隱約覺得似曾見過。他裝作不知,繼續前行,快到南薰門時,他走進街邊一家常去的酒肆,從那後門穿了出去,沿縱橫小巷穿繞了一陣,甩掉那兩路人後,從西南邊的戴樓門出城。一路留意,再無人跟蹤,這才放心走向梁紅玉那座小院。
到了門首一瞧,院門沒有鎖,伸手一推,裡面閂著。他便抬手敲門,裡頭應了一聲,是梁紅玉。門打開後,梁紅玉拿那雙杏眼瞅著梁興笑了笑,輕聲說:「快進來,讓你瞧個人。」梁興抬腳進門,一眼看到有個男子站在堂屋檐下,他猛然一驚:楚瀾?
但再一瞧,那人樣貌雖和楚瀾相似,神色卻大為不同,年紀也略長兩歲,約有三十五六,目光深沉,雄氣暗含,不似楚瀾那般風發外露。
梁紅玉在身後閂好院門,笑著問:「驚到了,是不是?我第一眼瞧見,也唬了一跳。」隨即她又引介道:「這位是步軍司勁勇營承信郎,張都頭。張都頭是鳳翔人,十六歲便充任鄉兵弓箭手,幾年前隨軍出征西夏,得了軍功。這一個呢,是京城有名的梁豹子,張都頭想必聽過他名號?」
那人點了點頭:「梁教頭,在下張俊。」
承信郎雖是軍中最低官階,卻畢竟是個將校,梁興忙躬身還禮。
「莫在這裡呆站著,咱們進去說話。」梁紅玉笑喚兩人進屋,「我這裡不是營房,不論官階,茶酒盞前皆是友,張都頭莫要見怪。」
「哪裡?我這點草芥微職算得了什麼?梁教頭也莫要多禮。」張俊笑了笑,伸手請梁興入座。
梁興又抬手還禮,這才坐到方桌下首的凳子上。
梁紅玉提起瓷壺,先給張俊斟了茶,另取過一隻茶盞,給梁興也斟了一杯,這才坐下,望著梁興說:「今天遇見張都頭,實在意外。我原本是去見我哥哥的好友管指揮,不想管指揮竟已歿了。張都頭是管指揮手底下得力親信,在他家裡相幫料理雜事。我問起管指揮的死因,才發覺這裡頭竟藏了咱們一直在尋的線頭——」
「哦?」
「管指揮是清明過後第三天死的。他家人清早去井裡打水,井底卻被塞住,打不上水來,便去喚了井作一個承局,帶了兩個廂兵來淘井。一個廂兵吊下井底,發覺底下竟是一具死屍,吊上來看時,才認出那是管指揮。詳情請張都頭再講一講。」
張俊嘆了口氣,他有些慎重,低眼略想了想,才開口:「清明過後,管指揮一直在等一個人,那幾天連家門都沒出,夜裡也睡得極晚,只在書房裡安歇。第二天清早,他的書房門關著,家人以為他仍在睡,都不敢驚擾。誰知竟從井裡撈出他的屍首??開封府查驗,他腦頂有處重擊傷口,應是先遭擊暈,而後被抬到井邊,丟進井裡溺亡。至今不知兇手是何人??」
「管指揮等的是什麼人?」
「我也不清楚。只聽門仆說,那幾天管指揮吩咐,除去一個年輕男子,其他人一概不見。那年輕男子雙耳穿了耳洞——」
「紫衣客?」梁興一驚,「他可曾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