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屍首那天深夜,門仆說有個男子來到門前,求見管指揮。那時家中正在舉喪,門口掛了白燈籠。門仆瞧見那男子身形健壯,雙耳卻穿了耳洞,身穿臟舊布衫,裡頭卻露出紫錦領袖。那男子聽見管指揮噩耗,怔了片刻,而後似乎想起什麼,左右望了望,隨即便匆匆離開了。門仆說他神色古怪,像是在避人躲逃一般——」
梁紅玉補了一句:「正是那天夜裡,我去樓下暗室送飯,那紫衣人卻不見了。」
梁興低頭思忖:管指揮被殺,定是由於紫衣客。殺他的人,是為了逼問出紫衣客下落?不對,管指揮死時,家人並未聽見聲息,應是猝然遇襲,並無逼問,更無爭執。那麼,殺他,便是為阻止紫衣人見他。
幾路人中,方肥是要捉走紫衣客,若是知曉紫衣客要來見管指揮,不但不會殺管指揮,反倒會藉此暗伺;楚瀾一樣,也是要捉到紫衣客,以此對抗方肥;剩下的便是冷臉漢那一路,清明那天,他們便是要殺紫衣客,不讓紫衣客落入方肥手中。管指揮應該也是他們所殺,恐怕出於同一緣由。
他忙問:「管指揮與那紫衣客有何淵源?」
張俊搖了搖頭:「我一無所知。」
梁紅玉笑道:「紫衣客雖不見了,但那三路人卻並不知曉。我來的路上,仍有人在後頭跟著,自然仍是為那紫衣客。看到張都頭,我倒是生出個主意,將才你來之前,我跟張都頭略講了講,他情願助力——」
「假扮楚瀾?又引他們互斗?」梁興旋即搖頭,「我不願再見殺戮。」
「不論你願不願,他們都會殺戮。」
「你我並非他們,而且,這計謀已使過一回,他們自然再不會輕易中計。當務之急,不在殺幾個手下,而是得儘快尋出方肥藏身之處,查清那冷臉漢來路,探明白紫衣客緣由。」
「我的主意不好,你的好主意是???」梁紅玉有些不快。
「你的主意甚好,不過得略調一調。咱們不引鬥,只抽身——」
「騰出身子,反躡其蹤?」
「嗯。」
兩人相視一笑。
四、算命
張用與諸人告別,先行離開了青霄觀。
走到外面那殺豬巷時,他忽想起一事,回頭一瞧,陸青和王小槐走在後面。他便停腳等陸青走過來,笑著問:「人為何不喚你算絕或命絕?」
「我只相人,不相命。」
「哦?相人不即是相命?」
「相命是告訴人定會如何,相人則是若不那般,便仍將這般。」
「嗯?沒懂,你再細說說?」
「世事莫測,無限外因;人心易變,無數內緣。哪裡能算得清其間變數?」
「相人呢?」
「命不可算,只可改;能改處,只在人心。但人心大多殘缺不全,各藏痛處,病根一般。一言一行、一生一命,常被它所困。就如傷了腳,並非只有行路時才覺得痛,處處都會覺到不便。而且,人心這病根,更加隱秘,極難自見自覺。相人便是替人尋見這病根,人若能除掉它,便會順遂許多。」
「我的病根在哪裡?」
「好奇。」
「哦?哈哈!這病如何治?」
「不必治。」
「不必治?」
「有了這病,你處處皆無病。若沒了這病,恐怕事事皆成病。」
「多謝!多謝!」
張用大笑著告辭,一路晃晃蕩盪往家中行去,心裡卻不住想陸青所言,命真不可算?他忙拐到大相國寺,那寺內外有許多書攤賣卜卦占算之書,他蹲下來一本本翻看。先還看得仔細,看了十來本後,發覺都大同小異,皆是本於陰陽五行,大多粗疏不堪。他又去翻尋各家易經註解,雖各闡言其理,歸根結底,都總於一陰一陽變化之道。世間事物,無非正與反。於理而言,陰陽的確能說盡天下事。但也僅此而已,若要算出其中變化,則絕非區區六十四卦所能窮盡。頭上落個蟲子,腳底多片葉子,一個人的命恐怕都會因此改變,更莫說天地萬物時時在變,人世之中事事互擾。
若要算,該如何算?
他將書撂回那書攤,站起身,邊走邊想,不由得想得入了神。直到阿念一把拽住他衣袖,連喚了數聲,才將他叫醒。左右一看,自己竟站在家附近那西巷口,阿念和犄角兒一起驚望著他。
「張姑爺,你遭鬼迷住了?到了家門口也不停,直勾勾往前走。若不是我正巧出來瞧見,你怕是——」
「阿念!你先住嘴,我來算算你接下來要說什麼。」張用閉起眼,急急算想起來,但只能大致推測阿念後半句要說什麼意思,具體用哪些字則至少有上千種變化。而且這一打斷,她原本的話恐怕也要隨之變化,便越加算不出了。「不對,先得尋出個好演算法才成。」
「啥?我才沒想說這些話。」阿念隔著那帷帽紅紗瞅著他。
「不怕,等我想出個演算法,便能測准了。」他大步回到自家院里,抓起牆邊掃帚,掃凈了一塊空地,「犄角兒,將我的算籌拿來!」
犄角兒忙進屋取出算籌袋子,張用接過來,卻發覺,沒想好演算法之前,還用不到算籌,便將那袋子丟到地上,從那杏樹上折下一根枝子,蹲在地上畫起來。畫一陣,抹一陣,許久都想不出個好演算法。
這時有雙黑靴子現在他眼前,抬頭一瞧,日影下,一扇黑門板一般,是程門板,身後跟著胡小喜和范大牙。
「張作頭,顧巡使差我來輔助你,好儘快查明那樁案子。」
哦?張用忽然想到,這般漫天亂想,不論對否,僅數目,何止億萬?哪怕將《數術記遺》提及的所有數量都用上,恐怕都不夠。得縮到一個人身上,才好入手。他笑道:「好!咱們就來算那個阿翠逃去了哪裡。」
他在地上畫了個阿翠,頭頂畫了兩條波紋線:「這是阿翠,這是黃河——」
「這是阿翠?」阿念笑起來,「瞧著倒像根掃帚。」
「哈哈,她原名自然不叫阿翠,那便叫她阿帚。阿帚是從這黃河南岸離開,而後,去了??」他思忖了一陣,忽然想到,「她為何在黃河南岸?她若真是遼國間諜,便該渡過河,往北去——」
「她莫非是在等什麼?」程門板低頭問道。
「等?最要緊的兩樣她都得了,《天下工藝圖》一定貼身帶著,紫衣客一人也好脅持。她恐怕是在等信兒。程介史,北邊遼國眼下情勢如何?」
「這個??在下這一向忙於這些公案,沒有留意。」
「能否請你立即去打問詳細?阿帚為何沒有渡河北上,之後又該去哪裡,都靠這消息。」
程門板微露難色,顯然不願被這般支使。
張用笑道:「這等軍國要事,你兩個跟班恐怕不濟事,唯有勞動您大駕貴體,才問得真確周詳。他們兩個另有小差事要跑。」
「好。」程門板面色稍緩,點點頭,挺直背,威威嚴嚴走了。
張用又叫犄角兒研墨,取了張紙鋪在地上,畫了張圖,抬頭遞給胡小喜:「這差事給你。」
「這是?」胡小喜瞅著那圖,滿眼納悶。
「那天夜裡,我在麻袋裡頭,銀器章的管家駕著車,去過圖上這七處,你騎我的李白,去這些地方挨個查看查看。」
胡小喜也面露難色。
張用笑道:「你是既想尋見她,又怕尋見她?」
胡小喜臉頓時紅起來。
「人指甲縫裡紮根刺都痛,你這心裡扎了根大掃帚,不拔出來怎麼成?我特地把這差事給你,不論尋不尋得見,你都盡心儘力走一遭,等回來,怕是便能拔出那掃帚了。」
胡小喜低頭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犄角兒忙去把李白牽過來,胡小喜牽過韁繩,低頭走了。
「好,就剩板牙小哥。」
范大牙一聽,臉色微變,上下嘴皮不由得往中間包了包。
「沒人這般叫你?」張用笑道,「他們當面不叫,背後也一定這般叫你。索性叫出來,聽久了,便不必當事。何況,你去寺廟裡瞧瞧,四大天王、八大金剛,個個都生了一對大板牙。這叫威武之相,只憑一對板牙,便能嚇退一半魑魅魍魎。往後莫再遮掩,恨誰厭誰,便盡情露出你這對板牙,他們保准不敢直視。」
范大牙嘴皮仍在撮動,眼裡卻露出些扭捏欣喜。
「你的差事最難一些。你去細細打問打問,那個阿帚之前常去哪家門戶?那些人有何隱情?注意莫要驚動那些人。」
范大牙點點頭,也轉身快步走了。
阿念忙問:「姑爺,我和犄角兒做什麼?你要算,先算算我家小娘子如今在哪裡。」
「你們兩個的差事還沒想好。先枝後葉,只有算出掃帚的下落,才能——」
「張作頭——」院門邊傳來一聲輕喚,一對男女探頭進來。
張用抬頭一瞧,是黃瓢子、阿菊夫婦。
五、觀世
陸青帶王小槐回到了家中。
王小槐毒死了那個假林靈素,讓顧震極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置。趙不尤在一旁提示,孩童殺人,前朝有先例。仁宗年間,寧州孩童龐張兒毆人致死,審刑院先判了死刑,但念在他只有九歲,爭鬥無殺心,便免了死刑,只罰銅一百二十斤給苦主家。濠州另有個孩童,也是九歲,與鄰居老婦爭木柴,斫傷老婦致死,奏請仁宗皇上御批,免於刑罰,也罰銅一百二十斤。
王小槐聽了,忙說:「那便罰我一千二百斤。」
顧震氣笑不得,想了想,終還是不忍心將他關進牢獄,便請陸青先代為看管。
王小槐卻說:「他看不住我,沒人能看住我。不過,放心,我不會逃。我做的事,我自家擔。」
陸青瞧他高仰著尖瘦面龐,一對小圓眼裡雖滿是驕氣,卻仍脫不去童稚之態,更隱隱有些灰心之憤,又儼然如見自己幼年,便點點頭,答應了顧震。
回去路上,王小槐講到林靈素身邊另一個孩童:「那是個小呆豬,除了哭,便只知喚爹喚娘。六指蜷毛賊拿糖果子一哄,他便立即住了聲。」
陸青忙問:「他去哪裡了?」
「你們來之前,被他爹接走了。」
「他爹?」
「嗯,是那梅船上一個船工,他娘也在那船上。梅船在虹橋下頭遇事時,他娘還從白毛老賊手裡把他搶過去,爬到船頂上。那時他爹和另一個人跑到了虹橋上丟繩子拽船。他娘想把小呆豬遞給他爹,卻被那船主拽下去了。」
陸青想起顧震曾言,清明那天,梅船上有兩個船工趁亂逃走了,忙問:「他爹何時來接走他的?」
「你們來之前。」
「他爹叫什麼?」
「我問過小呆豬,他說不出,只曉得自己姓張,他倒是記得人都喚他娘叫母夜叉。我們躲在小破道觀里時,小呆豬還被砍傷了。」
「哦?什麼人下的手?」
「兩個年輕道士。他們夜裡翻牆進來,想捉那白毛老賊。其中一個帶了把刀,小呆豬被嚇醒,哭了起來,那道士便戳了他一刀。外頭幾個守衛沖了進來,把兩個道士捆了起來。六指蜷毛賊那天也睡在道觀里,他審問兩個道士,拿刀的叫顧太清,跟班叫張太羽。他們想捉白毛老賊去官府請賞,六指蜷毛賊吩咐手下把他們兩個帶到後面,我看六指蜷毛賊那手勢,兩人一定是沒命了??」
陸青聽了,不禁皺起眉頭,又是殺戮。
這兩三年,他獨居在那小院中,不聞世事。最近重回人間,發覺世風似乎大變。街市上所見,強者驕狂放肆,弱者躁憤自傷,中間之人則或急切、或不安,大多都露出惶惶之色,極少能看到安閑寧泰之人。
陸青想起當年師父曾說,望氣之學,有小有大,小氣觀人,大氣觀世。這大望之學,得年過三十,大致遍歷世事後才能修習,只可惜,他未到三十,師父便已辭世。即便未曾修習,他從周遭這不安之氣中,也已覺察到不祥之兆。
如同一艘巨船,年久腐朽,雖未崩塌陷沒,卻已危患四伏。再愚鈍之人,恐怕也已隱隱覺察。但汪洋之中,唯有此船寄身,並無他途可逃。心強者,儘力修補,卻無濟於事;心弱者,裝作不見,只求得過且過;心狠者,狂奪肆吞,唯圖眼前之歡;心暴者,橫加破壞,寧願同歸於盡??
陸青不由得又念起了因禪師那句「豈因秋風吹復落,便任枯葉滿階庭」。似這般舉世傾覆,還要去掃那落葉嗎?
他抬頭望雲,靜思許久,不覺露出笑來。
王小槐抬頭見到,瞪著小眼問:「你笑什麼?」
「回去掃院子。」
「掃個院子,有什麼好笑?」
「院常凈,心常空,一任春風與秋風。」
「這句好!道經里也有這等話。《洞靈真經》里便有一句——心平正,不為外物所誘,則日清。清而能久則明,明而能久則虛,虛則道全而居之。」
陸青聽了,不由得望向身邊這猴兒一般的頑童,見他雙眼瞅著前方,若有所思,目光竟有些蒼老,不由得問道:「這樁事了當之後,你打算去哪裡?」
「修道去。」
「哦?」
「我先以為林靈素是真神仙,官家是真長生大帝,才每天背《道藏》,想修成神仙,去見我爹娘。如今才知道,林靈素早死了,官家也只是被他騙了,這汴京城並沒有神仙,儘是獃子和騙子。我要去各處深山裡尋真神仙——」
「這世上恐怕沒有真神仙。」
「那我便自己修成神仙,《道藏》那些經書我已經記了許多,我要自家去尋個山洞,在裡頭修鍊。」
「家業如何處置?」
「我爹說,富不可獨,錢財一定要拿出一些來救濟窮困。修神仙,要錢做什麼?我便全都典賣了,散給窮人。宗族裡,我最對不住的是王盅,我用彈弓射瞎了他娘子阿棗的眼睛,我也要好好賠補他——」
陸青聽了,既驚詫,又生出些敬意,這孩童小小年紀,竟已這般通透。一時間,他不知再說什麼,便伸手攬住王小槐的瘦肩,一起默默前行。
出了城,快到家時,一輛彩飾廂車忽停到他們身邊,車簾掀開,有個女子喚「陸先生」。
陸青扭頭一看,車窗中露出一張臉,是個年輕女子,雙眼明凈,面容清素,淡水遠山一般,髮髻又似墨雲,鬢邊只插了兩支銀釵,別了一朵嫩白梔子花。
「陸先生,你對舞奴說了什麼?」
陸青見女子眼中含著些憂疑,雖未答言,卻停住了腳。
女子望著他,目光清冷:「舞奴自盡了。」
陸青一驚:「你是???」
「庄清素。」
「詩奴?」
第二章 幽隱
人言其可信哉?
——宋仁宗?趙禎
一、鞋子
趙不棄驅馬來到第二甜水巷,去訪冷緗。
見朱閣和城郊那朱員外一家相繼被滅口後,趙不棄對梅船案原本已失了興頭,剛才聽了堂兄講述,他頓時又來了興緻。此案不但將汴京五絕全都捲入,每一支又都牽扯出無數隱情,更與遼、金、高麗、西夏、方臘相關。遍天下,上百年,也難遇一場這等大局。
及至聽堂兄說到朱閣,他立即將這差事攬了過來。太學那老吏恐怕並未認錯,從孫羊店疾步出來那人,應該正是六年前「摔死」的高麗人。當時那高麗人獨獨將臉摔得稀爛,恐怕是早已布好的遮掩之術,那裡已預先放了一具身形衣著相似之屍首。那吹台下樹木茂密,高麗人跳下樓後,迅即躲了起來。他腿有些跛,恐怕是當時摔壞的。
更要緊的是,朱閣恰好出現在孫羊店,恐怕也非偶然。他一定是探知了李泰和、金方要將耳朵和珠子轉交給那跛子,特地守在那裡。並非跛子撞了他的馬,而是他有意攔住跛子的去路。他那兩個僕役將那跛子踢打一頓,也只是裝樣兒,目的恐怕在那耳朵和珠子。那跛子當時匆忙逃走,恐怕未察覺耳朵和珠子已被偷走,高麗使自然也未能得著。
不過,若真是如此,便有個齟齬之處:朱閣與丁旦是故友,趙不棄原本疑心,丁旦去做紫衣客,和朱閣有關。那時朱閣並不知何渙替了丁旦,他在爛柯寺用「變身術」劫走阿慈,送給了蔡行。何渙為尋阿慈,才誤殺了術士閻奇,由此被發配,途中被一個歸先生說服去做紫衣客。此事若真與朱閣有關,他何必繞一個圈兒,先造出個紫衣客,又回來奪耳朵和珠子?若是無關,他又是從何處得知耳朵和珠子的消息?又緣何去奪?奪了之後又交給了何人?
無論如何,此事都有趣得緊,值得再去細問。
到了朱閣那宅子前,他拴好馬,抬手叩門。開門的是個僕婦,趙不棄不等她開口,便高聲說:「武略郎趙不棄前來拜祭朱閣兄!」徑直走了進去。靈堂設在堂屋中,供桌上擺著朱閣牌位,插了兩炷香,一炷紅,一炷黑。趙不棄有些納悶,再一瞧,朱閣牌位旁,倒扣著一個小木牌,上頭插了幾根針。他頓時明白,那倒扣木牌上恐怕是朱閣那小妾的姓氏,那炷黑香也是燒給那小妾——冷緗在泄憤。
他不由得要笑出來,卻聽見旁邊帘子掀動,冷緗走了出來。一身縞素,面色如雪,滿眼哀冷,如同從冰窖里走出的雪娘子。
趙不棄忙躬身一揖,冷緗只微微還了個萬福,輕聲喚那僕婦點茶,而後請趙不棄坐下,她則坐到了對面椅子上,低著眼,並不作聲。趙不棄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啟口,他難得這般語塞。
半晌,冷緗忽然問道:「不知趙官人府中有幾房?」
趙不棄毫無防備,未及細想,忙隨口應道:「一妻一妾。」
「哦?齊人之福。不知她們兩個可安樂?」
「姊妹一般。」趙不棄說罷,便覺不妥。
冷緗果然露出一絲嘲笑:「姊妹?即便穿鞋,我和我姐姐自小便不願穿一樣花色。我們的娘卻偏生不理會,總要裁成一樣鞋面,綉成一色花,說這才是姊妹。我和我姐姐便各自在那鞋面上補綉上自家愛的花,不一樣了,我們兩個才都稱心。」
趙不棄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乾笑了一聲,對此事,心裡卻頭一回生出些愧疚。
冷緗抬起眼,望向門外那株李樹:「鞋從不嫌你這腳是肥是瘦,你穿了它,它便只會跟你、隨你、護你、惜你。他卻是活人,不是鞋。你為他,連身子都可給人作踐,羞啊、辱啊,悲啊,苦啊,全都不顧。他反倒當你是破鞋子,丟到一旁,換另一雙。鞋子再破,也成雙成對,可人呢?」
冷緗眼裡忽然流下淚來,她卻仍呆望那李樹,並不去拭抹,任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