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給你留張座椅。」
「多謝楚二哥。」
這時,梁紅玉扣起箱蓋:「數目不差。你給他吧。」
梁興從懷裡取出一頁折好的紙,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
「地址,那人鎖在這宅子里。」
「我來是取人,不是來討張紙!」
梁紅玉笑道:「蘆葦灣那陣仗我們已見識過,銀子雖重,命更重。楚二哥放心,此人於我們不但毫無益處,反倒是大禍害,今日請楚二哥來,便是要交割明白,甩脫這禍害,好求個清靜。」
「我若到了那裡,卻不見人呢?」
「我們兩個是何等樣人,楚二哥自然知底,否則今晚也不會來這裡了。五百兩銀子雖不少,卻也不值我們兩個一起費這氣力使詐。」
「好。若尋見那人,我們仍是友;若尋不見,莫怨我認不得你們兩個。」
「呵呵,人都說,半生修來一面緣,百年積得一盞歡。我們與楚二哥吃過那許多酒,多少年也一定會認得。」
張俊不再言語,將那張紙攥在手心,大步離開了。
四、大遼
程門板站在巷口,犯起難來。
張用拿他當小吏,這般使喚,他先雖有些不快,但旋即想起自己那自視過重之病,忙驅除了這不快,反倒覺著,自己正該被人多輕視幾回,才好消去心頭那自驕之氣。何況這是正事,張用也並非有意輕賤。
讓他犯難的是,張用讓他去打問北邊大遼最新境況,這等軍國大事,遠非他這職階所能得聞。衙吏間雖不時談及,卻多為傳聞,真假難辨。真確消息,恐怕只有中書、樞密院才有,可那些深府高衙,豈是他能得近的?
他一向自我疏隔,從不與人深交,那些人也都避著他。他只管辦好自家差事,這些年並未覺著不妥。這時要尋人問事,才發覺,竟無處可去。他有些喪氣,站在街口,正在自惱,一匹馬忽然停在他身側,扭頭一瞧,是胡小喜。
胡小喜在馬上猶豫了片刻,才張開口,聲氣卻有些畏怯:「程介史,那王副史人面最廣,家裡幾個堂兄弟都在中書、尚書、銀台司、樞密院當差,大遼的事,問他怕是最便當。」
程門板先一愣,望著胡小喜那怯樣兒,頓時有些感愧,便放緩了面容,點點頭,說了聲:「好。」
「那我先忙我的差事去了。」胡小喜微露些笑,轉頭驅馬走了。
程門板對這小吏,始終心存避忌,這時看他如此小心,連笑都不敢,自己之前恐怕真是錯怪了他。不過,他主動過來提議,自然是知曉我沒處打問,這又讓程門板有些不快。但又一想,胡小喜只是好意,而且這提議的確極好,王副史是與自己同衙的那個王燴,最會搶輕推重,上個月接連將艮岳案和飛樓案推給了他。幸而有張用相助,迅即破解了那兩樁大疑難。我替他承當了兩樁重差,問他一些事,也是該當。
於是他大步前往開封府。這些天來,或許是由於心境改換,他那腿上舊傷似乎也輕了許多,走起路來,比以往輕暢許多。
到了府衙,他問那門吏,門吏說王副史在司法廳里回報公事。他便進去,走到司法廳院子外頭等著。半晌,王燴走了出來,晃著頭,哼著曲,自然是又表到了功。程門板忙喚了一聲,王燴扭過頭,見是他,眼裡先閃出些妒意,但隨即換作笑臉:「程老哥?」
「王副史,我有些事向你請教。」
「請教?不敢,不敢!你連那等大案都破了,得請老兄多多教導才是。」
程門板心裡頓時有些煩拒,又從來不會這等敷衍辭令,但想著有事要求,便強露出些笑:「我的確有件要緊事請教,這裡說話不便,能否請王副史去外間茶樓坐坐?」
「我原本有要緊事去辦,但程老哥難得招呼一回,無論如何也得割肉相陪。」
兩人一起來到府衙外對街那座茶樓,程門板袋裡的錢不到三百文,他暗暗算著,給王燴點了盞八十文錢的小鳳貢茶,自己只要了盞三十文的蒙頂紫芽,又選了四樣果碟,杏仁、香葯、韻姜、橄欖,一百二十文。
王燴抓起一把杏仁,一顆顆丟進嘴裡,嚼個不住:「程老哥要問什麼?」
程門板正瞅著那杏仁,一碟只有二十來顆,一顆一文多??聽到問,他忙回過神:「哦??我想打問大遼的近況。」
「大遼?你問大遼做什麼?」王燴頓時停住手裡那顆杏仁。
「嗯??」程門板路上已編好了說辭,這時卻頓時忘了,急想了半晌,才記起來,「我家中那簟席店來了個北地客商,說那簟席若運到遼宋互市,賣給遼人,一定能有翻倍利。」
「哈哈!程老哥也在謀大買賣?若說到大遼,你還真是問對了人。開封府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如我這般通曉。我勸你還是收了這心,賺些穩便錢才是正理。」
「哦?為何?」
王燴將那一文多錢丟進嘴裡,邊嚼邊說:「那大遼皇帝比咱們官家年長七歲,登基卻晚一年,群臣上尊號為天祚皇帝,到今年為帝整二十年。這天祚帝只好一樣事——遊獵。政事交給宗室貴族,任由那些人搗弄。二十年間,將雄武大遼淘成了個虛殼子,絲毫沒料到東北邊那小小女真竟會陡然強壯起來——」
王燴嚼罷杏仁,又換作橄欖。橄欖更少,一顆得兩文錢。程門板原要專心聽,卻被王燴嘴角不斷溢出的白沫分神。他忙低下眼,聽王燴繼續講——
「大遼常年欺壓女真,苛求貢品,不斷索討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獵鷹,相傳十萬神鷹才出一隻海東青。女真三十多個部落,完顏部最強。這部落又生出個雄強首領,完顏阿骨打。七年前,阿骨打率領女真各部抗遼,接連兩戰,大敗遼軍,天祚帝卻不以為意。次年,阿骨打立國稱帝,攻陷黃龍府,天祚帝才率兵親征,卻被女真打得四散逃奔,朝內又連生宗族叛亂。
「阿骨打見遼人如此不堪一擊,更有了吞占之心,分兵兩路進擊大遼。所到之處,遼軍一戰即潰,甚而不戰便降。大遼五京,到去年,東京遼陽府、上京臨潢府都已被攻下,一半疆土都歸於女真。
「那天祚帝卻仍遊獵不止,不時臨幸鴛鴦濼,四處進山圍獵,秋山、南山、白山、沙嶺??他整日擎鷹逐鹿,國中卻潰亡不休、叛亂不止。今年初,朝中宗族為爭太子之位,又是一場大亂。天祚帝共有四子,長子母賤,不為人重;次子晉王,最得人望,其母文妃,姊妹皆嫁耶律望族;另有元妃,出自蕭姓大族,生秦王、許王。其兄蕭奉先,位居樞密使,恐其甥不得立,便誣告文妃及耶律族密謀篡位。文妃姊妹及夫婿皆被賜死,唯有妹婿耶律伊都率千餘騎,叛逃入金。蕭奉先由此獨攬朝綱、重用親近。
「那耶律伊都,是大遼皇族豪雄。當今官家登基那年,他任大遼使者,還來汴京朝賀過。我一個堂兄那時在樞密院北面房,專門照管他在驛館食住,說此人生得異常雄武,御筵上比試箭法,他連贏三局,咱們這邊竟選不出一個能勝他的。只是,此人極好色,前後只住了幾天,卻和驛館裡一個使女私通上了。他走後,那使女竟懷了身孕,被家裡攆了出來,聽說一個人北上,要去大遼尋耶律伊都,不知後來如何了。說回正題,耶律伊都熟知大遼國政軍情,他這一叛變,等於大遼門戶洞開、元氣散盡。女真已在謀划進攻中京大定府,天祚帝卻仍在鴛鴦濼遊獵。中京一失,大遼必亡??」
五、書奴
清早,陸青帶著王小槐進城,去清風樓。
詩奴庄清素說,清風樓後院有個閣子,貴要若不願讓人瞧見,便在那閣子里吃酒,清靜好說話。她約了饌奴、書奴在那裡相會。
途中,王小槐不住問王倫的事:「我爹說過,三槐王家年青一代里,只有他能成器。不過比起祖上,他也最多成個不大不小的器。他真的穿了耳洞扮婦人?」
「那天天已暗了,我沒看清楚,但並非扮婦人,而是扮作了紫衣妖道。」
「你怎麼曉得他躲在那小破寺里?」
「是花奴寧惜惜使人來傳的信。」
「花奴又是怎麼曉得的?」
陸青聽了一驚,這一向頭緒太多太雜,竟沒有想到此問。王倫躲在那小寺里,正是怕人知曉,花奴是從何得知?而且,我剛尋到那裡,王倫便扮作紫衣妖道,殺了杜公才,演出土遁之戲逃走。這恐怕絕非碰巧,杜公才也絕非偶然行至那裡,一定是有人安排,而後叫花奴傳信告知我,好讓我趕過去親眼目睹。
王小槐卻繼續說:「哼!我曉得,人在背後都喚我猴兒,他們才都是瓦子里的猴兒。穿件衣裳,便以為自家是人了,左蹦右跳,能逗人笑,便以為自家多能耐,其實是被那猴公一手拿鞭子,一手拿果子,訓教成這等模樣。他們得了果子,不但忘了痛,還笑猴公呆傻,竟平白給他們果子吃。王倫從不叫我猴兒,卻沒想到,他竟也成了猴兒。那個花奴,一定也是只母猴兒。說是人間,卻尋不見幾個真人,遍地都是猴兒??」
陸青聽著,暗暗心驚。這孩童眼力心智已勝過大半成人。
他沒再多言語,怕引得王小槐越發看破世事,但心中不禁又想,看破世事有何不好?多少人為世間煩惱所困,多少道士僧人掙脫出家,所求不正在於此?他不由得暗暗望向身邊這七歲孩童,見他皺著小鼻頭,望著路上行人,小眼珠里滿是嫌憎鄙棄,更有些憤憤之氣。叫人擔憂的,正是他這憤憤之氣,小小年紀,這等看破,帶了許多童稚賭氣,等年紀再長些,這氣散去,那時再看破,才能平正通達。只是,這孩童已聽不進任何言語,只能由他,此後自然少不得許多艱痛。
陸青不禁有些疼惜,卻忙轉開眼。若讓王小槐發覺,又會激出更多嘲憤。一路上,他不再開口,只聽著王小槐不住笑那些路人,目光嘴頭都極尖利。聽得陸青一時笑,一時嘆,又不時心驚。
終於來到清風樓,陸青照詩奴所言,繞到樓後那扇小門,門虛掩著。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一個婦人聞聲從旁邊小房裡走了出來,上下打量過他們兩個後,笑著問:「您是陸先生吧?三位姐姐已經到了。」
陸青隨著那婦人穿過後院一條花廊,來到一間花木掩映的青綠閣子前。門開著,黑漆方桌邊,坐著三位麗人,正在吃茶。三人見到他,一起起身。
詩奴庄清素今天綾衫羅裙,一身淡青,裊如煙堤細柳。饌奴吳鹽兒則是藍衫紫裙,銀絲翡翠花冠,眉眼含笑,西域嬌麗一般。另一個女子則穿了件白羅衫、墨綠羅裙。那羅衫上綉滿墨字,陸青認得,是楊凝式《韭花帖》,書風簡凈溫雅。這女子自然是書奴衛簪花,纖眉秀目,儀容淡靜,神色有些清冷,如靜窗白紙邊,閑擱一支玉筆。
三人一起欠身向陸青道萬福,陸青忙也抬手還禮。
庄清素笑著說:「饌奴陸先生已經見過,這是書奴,她不愛言語,陸先生莫要見怪。」
王小槐卻忽然叫道:「書奴衛簪花?我家有一幅你的字,掛在書房裡。我爹說你真正當得起簪花二字。我卻沒瞧出來,那些字哪裡像簪了花?」
諸人一起笑起來,連書奴都淺淺一笑。
庄清素請陸青入座,店裡婦人點了盞茶上來。王小槐不願坐,抓了把糖豌豆去外邊耍。
庄清素收起笑:「陸先生,昨天我回去後,路過凝雲館,便下車進去,想瞧一瞧琴奴,她家媽媽卻說月影被人請走了。我問是什麼人,那媽媽卻支吾著不肯說。我有些不放心,怕又如舞奴那般,忙去香漱館尋見鹽兒,讓她打問打問——」
「我四處探問了一遭,卻沒得著一絲信兒——」吳鹽兒眼露擔憂,「今早來這裡時,我特地繞到凝雲館,那媽媽說月影沒回來,怕是要耽擱幾天。我也問她是誰請了月影去,那媽媽立即冷下臉,說各門各院,哪裡有到人家門上奪主顧的?我再不好多問,只得趕緊出來了。先是師師不見影兒,烏燕子又這般走得不明不白,月影又不知去了哪裡。十二奴不剩幾個,接下來莫非便要輪到我們了?」
庄清素眉頭微皺:「我使人去玉津園那裡打問,月影並沒有去那裡。」
「你們可有花奴消息?」陸青將路上王小槐所疑講了出來,「花奴恐怕知曉其中隱情。」
「我們十二個,只有花奴和我們心上隔得遠些,眾人都有意避著她,難得去理會她的動靜。」
吳鹽兒點點頭:「我也有些怕她。不過,她若是知情,無論如何都得去探一探。」
陸青說:「這裡散後,我便再去擷芳居走一遭。」
一時間,諸人都靜默下來,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書奴衛簪花忽然輕聲問道:「陸先生,清明那天,王倫上了那隻船後,另有一個人也跟了上去?」
「嗯。」
「王倫上船後,立即鑽進了一個柜子,那船主說柜子是先已備好的?」
「嗯。」
「我有個猜測??」
「請講——」
「王倫恐怕是有意引後頭那人上船,叫那人去見船中那對男女。」
陸青心中一動,卻一時不能猜破其中用意。
庄清素問道:「後頭那人既然跟著王倫,上了船,不見了王倫,他難道不生怪?」
「船中那男子若和王倫衣著形貌相似,又只見背影,便會將那男子當作王倫。」
陸青也頓時醒悟:「這便是王倫身穿紫衣的緣由。」
庄清素又問:「船中那男子又是什麼人?王倫為何要引後頭那人去見他?」
衛簪花輕聲道:「這些都尚未可知。不過,我猜,船中那女子應該是師師。」
「哦?」
「還有——前一陣,有人瞧見王倫在金明池上了師師的船。但據陸先生所言,王倫一直躲在那小寺中,直到扮紫衣妖道前兩天才出去了一趟。看來,金明池那人並非王倫,應是和王倫形貌相似的那個男子。」
陸青聽了,不由得眼露讚許,望向衛簪花。
衛簪花卻只微微一笑,旋即輕嘆:「至於其中緣由,仍得尋見師師或王倫,才能知曉??」
第四章 尋蹤
前代帝王,靡不初勤政事而後失於逸豫,不可不戒也。
——宋仁宗?趙禎
一、皇城
趙不尤坐在皇城西角樓對街的一座茶樓窗邊。
從這裡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見宣德樓右掖門。他在等候一人,樞密院北面房主事。這主事與古德信是至交,趙不尤也見過幾回,算是相熟。昨晚趙不尤寫信約了他,在此相會,想打問高麗使的內情。
夕照皇城,比常日越加巍峨宏麗。自太祖在崇元殿登基,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年,先後八位天子登上宣德樓,俯瞰京城,執掌天下。其間更不知有多少文臣武將出入這皇城,享萬民仰望之榮華,掌世間蒼生之休戚,承天下安危之重責。
開國之初,太祖憑天縱英才,創製百年格局。大興科舉,重惜士人,文教人才之盛,遠勝漢唐;不限田制,勸農墾荒,農田水利之廣,數倍於前朝;拆除坊牆,不擾工商,人人得以儘力興業,財貨之富,便是盛唐也遠遠不及;募兵之法,更使天下農夫免去千年兵役之苦;至於朝廷,更是崇仰儒學,力行仁政,歷經八朝,未曾有一個暴厲之君??正是憑藉這恢宏之基,天下才百年安寧,由簡而繁,由朴而華,由富而盛。正如《論語》所言:「民到於今受其賜。」
然而,天下重器,是世間最難之任。開國八十年,到仁宗慶曆年間,天下已顯出重重弊端:激勵士大夫,卻激出冗官之症;募養禁軍,卻養出冗兵之耗;大興禮樂,卻興出冗費之重。這三冗,當時已成天下大患,不得不治。仁宗皇帝欲行新政,卻半途而殂。其後神宗皇帝又力行新法,卻激起黨爭互斗,新黨舊黨,輪番得勢,幾經對陣,兩敗俱傷。到如今,已無人再論法之對錯,朝中大臣,一求自保,二求媚上。造明堂、鑄九鼎、起艮岳、運花石綱,乃至神仙祥瑞、天書符籙,皆由此來。
念及此,趙不尤不由得慨然長嘆一聲,至今大宋仍未尋得治理天下之法。
老子曾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此語說得如此輕巧,只源於「無為」二字。可莫說天下,便是一家之中,也是日日煩憂不斷,如何能袖手無為?唯有得其道,明其法,均而施之,堅而行之,恐怕才能至於無為。即便如此,也得時時提防,馭馬一般,不能由其偏了正路。
這百六十年,如同造屋,立基雖穩,框架雖好,卻藏了許多隱患。有人見這樓要倒塌,不能不憂,因此建言修治,卻引來非議,說此乃祖宗基業,一毫不能動。爭嚷之間,盡都忘了來由,只圖聲量壓過對手,爭到後來,盡都爭得聲嘶力竭,全都罷口,卻仍疲然同住在那危樓之中。至於那些禍患,或視而不見,或全然忘記,只求延得一日算一日。
如今又生出這梅船案,來勢如此險猛,若真撞向這危樓,百年樑柱怕是再難支撐??
他正在暗憂,一個人走過來喚道:「趙將軍。」正是那北面房主事何遄,年近四十,窄瘦臉龐,身穿黑綢公服,身後還跟了個年輕書吏。
趙不尤忙站起身,彼此拜過,才一起坐下。趙不尤叫店家點了盞紫筍蜀茶,何遄則叫那書吏到一邊候著。
「趙將軍今日約我,是問古德信?他好端端的,竟領了那樣一樁押運差事,我送他時,還約好回來一起吃端午酒,誰知他竟將命送在方賊手中??」何遄眼圈泛紅,他忙伸手抹了把眼,「我去弔喪時,聽古家阿嫂說,他起程前留了封信給趙將軍?」
「嗯。他知我在查問一樁事。」
「什麼事?」
「你不知為好。」
何遄是識機之人,忙點了點頭。
「我要問的是,正月之後,他與何人往來較多?」
「他那為人,趙將軍豈會不知?他一向好結交,三教九流,但凡有所長,便願親近。」
「他有無新結識之人?或之前較疏,卻忽然近密之人?」
「他若有新結識之人,必定會在我面前誇耀。自從江南方賊作亂,樞密院公事頓增了數倍。他是守闕主事,哪裡忙,便往哪裡趕。二月他被轉到支差房,掌調兵發軍,整日忙亂不堪,哪得清閑再去交人?」
趙不尤頓時又想起古德信留的那句「義之所在,不得不為」,他自然是被某人用大義說動,又以此大義說服郎繁,去梅船刺殺紫衣客。此事不知與高麗有何關聯?但若徑直問高麗使,何遄自然會起疑,他便將話題繞開——
「如今遼金對戰,不知高麗情形如何?」
「兩虎相爭,高麗倒是撿了個大便宜。近百年前,遼國東征高麗,強渡鴨綠江,在高麗邊境建了一座城,名叫保州。如此,高麗便失了鴨綠江屏障,那保州城如同眼中穿刺,成為高麗最大之患。金國崛起後,高麗見大遼節節敗退,便趁勢與金國商議,奪回保州。金人雖忙於西征遼國,卻又捨不得保州,因此,一面應允高麗自行攻取,一面又命將領奪占保州。高麗趁金兵即將攻破保州之際,說服城中遼將歸順,未費兵卒,便輕易得了保州,哈哈!」
趙不尤頓時想起「海上之盟」,與高麗這順勢巧奪之策相比,「海上之盟」便有些險重了,難怪官家也生出悔意,不願再行。如今高麗涉足插手梅船案,不知又有何圖謀?在行什麼棋路?
他又問:「高麗使仍在汴京?」
「嗯,月內便要歸國了。」
「高麗使的接送館伴是你北面房令史李儼?」
「是。」
「清明那天,我見他陪著高麗使,在虹橋邊茶棚下吃茶。」
「哦?有這等事?李儼這人向來骨軟人滑,我和古德信皆不喜他。他竟帶了外國使者隨意混入人群?若生出意外事端,如何是好?」何遄有些惱,轉頭喚樓口正和店家說話的那年輕文吏,「張春!」
張春忙快步趕了過來。
「清明那天,李儼陪高麗使去虹橋,你跟去沒有?」
「小人和丁萬都跟著去了。」
「李儼由那高麗使混入人堆,坐到茶棚里吃茶?」
「李令史原本駕了一輛車,陪高麗使去賞春景。到了汴河灣,那高麗使說隔著車不能盡興,強要下車去走。李令史勸不過,只得陪他下去走。一路上倒也無事。那高麗使走了半程,口渴了,又說從未領略過我上國民間日常風物,便又強要去那茶棚下吃茶。李令史勸不住,又只得由他。坐下才吃了半盞茶,那汴河上便亂起來,李令史和小人兩個忙護著高麗使離開了那裡,並未出過任何閃失——」
何遄聽後,才略放了心。
趙不尤卻藉機問道:「你們下了車後,高麗使可曾與人言談?」
「沒有。小人和丁萬生怕高麗使被人撞倒,一直緊緊護在兩邊。」
「坐到茶棚下,也沒和鄰座之人說話?」
「沒有。只有李令史陪著說話。」
「可有個跛腳之人在附近來去?」
「跛腳之人?嗯??是有一個,走到那茶棚柱子下站著,丁萬去付茶錢時,還撞到了那人。」
何遄忙問:「趙將軍問這些是??」
「這跛腳之人關涉到一樁案子——」
「和高麗使有關?」何遄又驚疑起來。
「我只隨口一問。高麗使去茶棚吃茶,既然無事,你也莫再多問,攀扯起來,你也得擔責,李儼更要怨我無端生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