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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近歲風俗,爭事傾危,獄犴滋多,上下睽急,傷累和氣。

——宋仁宗?趙禎

一、天命

墨兒回家途中,一眼瞧見前頭一個魁梧男子,是哥哥趙不尤。

哥哥步履一向沉著穩健,墨兒曾特地留意過,行在塵土路上時,哥哥腳印筆直延伸,深淺、步距幾乎完全相同。他行事也是這般,心裡似乎有把鐵尺,事事似乎都能判斷分明。尤其替人寫訟狀時,總鐵著臉,但凡在理,毫釐必爭。不過,這時瞧那背影步姿,似乎比常日緩重一些,頭也微垂著,自然是為那梅船案。

自從接了梅船案,哥哥心事便越來越重。往昔那些訟案,再大再深,也只如池塘,終究能摸著邊、探到底,這梅船案卻如湖似海,不知有多深,也尋不見涯際,人在其中,真如滄海孤舟一般。墨兒從未見哥哥這般茫然無著過。

嫂嫂這一向也越來越擔憂,尤其遭了那場驚嚇後,更是惴惴難安,她卻不肯勸阻哥哥。哥哥不在時,才偶爾跟瓣兒念叨:「你記著,相中一個人的好處,這好處便必定附帶一樣難處。比如這人端直,必定會招來小人忌恨,自然少不得被絆被壓。再如那人心善,必定有姦猾之徒借這善,欺他騙他。這怕是做人最難之處。都是人心,哪個不願向好?可好有幾分,歹便有幾分,有時甚而加倍,將那好處壓磨得不剩幾分,叫人情願丟舍、忘記原先那好。可等你心平氣靜時,再問自家,若是重新選,你願挑個不正不善之人嗎?」瓣兒立即道:「我不願!」嫂嫂笑著嘆氣:「我也不願。既然不願,便得擔起那好中之歹。可這真真太難??」

墨兒聽到後,曾想過勸阻哥哥,卻明白,一來勸不住,二來也不該勸。這世上,總有些難事,得有人去理,也總有些人,似乎命定被選中一般,如飛蛾避不開火光,由不得自家,便是賠上性命,也要撲上去。

哥哥曾給他講過孔子所言「知天命」與「畏天命」,便是這個道理。命,並非俗人所言之窮通福禍,而是天賦之命。如食之命,在療飢;衣之命,在避寒;燈燭之命,在照亮。人更是如此,個個生來便具一樣天賦,有人善工,有人善畫,有人善理財??這善處便是命。人唯有尋著自家之命,才得盡善、盡美,也才能不憂不懼、心安神暢。

哥哥的天命,便是去求公求正。那麼我呢?墨兒至今也尋不見自家天命何在,他為此煩惱不已。哥哥卻勸他說,天命乃人間最重最大之事,哪裡能輕易得見?連孔子也年至五十,方知天命。不過,天命之為天命,自你出生,便已在暗中指引,那叫你歡暢忘我,卻於己不悔、於人無害之事,便是天命所在。

墨兒聽了,這才稍稍安心。每日跟著哥哥辦理訟案,替人解除煩難,便極暢快。他想,這怕便是我之天命。

然而,董謙穿門而入那秘術,他卻始終未能解開。瓣兒去瑤華宮,不但勘破那對手臂來由,更發現了那個女道之死,這又令墨兒沮喪無比。再聽哥哥回來說,作絕張用頃刻之間,便破解了董謙穿門之術。墨兒聽到後,立即跑到章七郎酒棧驗證,那門框門柱上果然鑿了兩道口子,填塞的木條和木楔已經被開封府吏撬了出來。墨兒將下面那塊門板橫著推開,望著那露出的兩尺多空處,不由得坐到地上,頓時覺著,自己的天命恐怕真如瓣兒所言,只是個泥塑的痴判官。

今早,哥哥又叫他去暗中打探那高麗使館伴李儼的隱情。他心裡悶著氣,趕到李儼家附近,先在街口茶肆探聽,並無所獲;又去小食店打問,也沒問出什麼;而後又和那巷子的一個老者攀話,卻仍無所得。

他正在沮喪,卻見李儼家隔壁一個婦人提了一籃蘿蔔出來,剛走到巷口,一騎快馬橫著衝過,驚得她險些跌倒,籃子掉落在地,蘿蔔滾得滿街。墨兒忙過去幫她將蘿蔔一個個撿回,又假作同路,替她提著籃子,趁勢和她閑話,將話頭慢慢引至李儼,沒想到竟探出一個驚人消息,讓他忽而又覺得,自己的天命仍在此處。

他見哥哥拐過了街口,忙快步追了上去喚住。

「哥哥,我打問到一樁事!你絕料不到!」

「只說名字。」

「蔡京。」墨兒壓低了聲音。

「蔡京?」哥哥果然一驚。

「李儼隔壁那婦人說,今年正月,李儼家猛然闊氣了許多,他兩口兒眉眼間儘是驕色,全都換了新錦襖。李儼的娘子跟她誇口說,那織錦緞面是宮中綾錦院今年的新樣兒。除夕夜,他家酒吃的是御酒,連油糕果子,也是宮裡御賜的。後頭說漏了嘴,才說出這些都是蔡太師賞的。」

墨兒剛說罷,忽聽到身後又有人喚「哥哥」,是二哥趙不棄。

二哥晃著身子、滿臉喜色走了過來,剛要開口,卻迅即向四周望了望,附近並沒有人,他卻仍放低了聲音:「走,到那河邊說去。」

墨兒和哥哥見他神色異常,便跟著走到河岸邊空敞處。二哥又望了望四周,才開口道:「那菜花蟲自家遮謊自家招,紫衣客和阿慈果然都是他做出來的。我從冷緗那裡又探出,奪了高麗跛子那香袋的,卻是他父親蔡攸。」

墨兒聽了一驚,卻不敢插話。

哥哥替他說了出來:「墨兒剛剛查到,高麗使館伴李儼得了蔡京重賞。」

「哦?爺孫三代全攪進來了?」

「蔡京與蔡攸父子恐怕並非一路。我從北面房主事那裡問到,清明那天,高麗使強要去那茶棚下吃茶,那高麗跛腳人也湊到了那茶棚下。李儼是聰滑之人,若無更大利處,絕不肯冒失職之罪,任由高麗使混入人堆。墨兒打問到蔡京重賞李儼,此事便可解釋,恐怕是蔡京暗中指使李儼,有意縱容高麗使去那茶棚下。那跛腳人原本該將耳朵和珠子趁亂偷遞給高麗使,卻在餑哥那裡出了差錯,他未能得著,當時恐怕只好用眼色暗示,告知了高麗使——」

「這麼說,是孫兒送紫衣客上梅船,祖父又縱使高麗使去割取那耳朵,最終卻被兒子奪了去。這蔡家爺孫在耍擊鼓傳梅?」

「其間恐怕另有隱情。」

「對了。菜花蟲連我殺狗救阿慈,都已探到。他恐怕一直差人在暗中監視我們,以後說話要當心,有外人在,絕不可談論此事。」

墨兒見哥哥趙不尤聽了面色微變,似乎想到了某人??

二、銅管

盞兒怕牛媽媽喚,急著要進去。

馮賽忙道:「最後再問一件。顧盼兒死前,和哪些人往來較密?」

「先還有許多高官富商來芳酩院會盼兒姐姐,可自從李右丞看中盼兒姐姐,每月都送來包銀,那些人便都不敢來了。」

「李邦彥?」

「嗯。這一年多,盼兒姐姐再沒接過其他客,只和十二奴里其他幾位姐姐,尤其是碧拂姐姐,一個月往來幾回。除此而外,只有去年中秋新酒開沽會,宮中法酒庫來請,盼兒姐姐推不得,才出去遊了一回街。」

那李邦彥原是銀匠之子,生長於市井,慣習猥鄙之事,卻生得面容俊爽,極有風姿,性情也脫略不羈,善戲謔,能蹴鞠,自號李浪子,又文思敏捷,應對如流,時常將俗話俚語編作曲詞,市井間爭為傳誦。後來補入太學,上舍及第,試任符寶郎,言官彈劾其游縱無檢,因而罷貶。他待人慷慨,尤其善事宮中內監,人爭薦譽,因此極得官家愛賞,累遷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承旨。今年初又拜尚書右丞,升為副宰相。

馮賽想:李邦彥升為副相,自然握有許多朝廷機密。李棄東接近顧盼兒,恐怕正是為此。

他又問:「柳二郎可曾見過李邦彥?」

「哪裡敢讓他見?他來這裡,都是小心避開李右丞。有一回他才進盼兒姐姐的房裡,李右丞跟腳便來了,牛媽媽慌得在樓梯上摔了一跤,險些沒滾下樓去。幸而盼兒姐姐趕緊叫柳相公爬出窗,沿著房檐攀到隔壁那間花廳里,才沒撞破。不過,柳相公被大理寺關在牢獄裡,盼兒姐姐倒是寫了信去求過李右丞,柳相公才被放了出來。」

「嗯??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瓜葛?你再仔細想想,哪怕極小的事也好。」

「正月里倒是有一樁事,只是不知和柳相公有沒有干連——」

「什麼事?」

「正月初五那晚,李右丞來這裡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後,碧拂姐姐差了柳相公來送酪酥。柳相公上樓,去盼兒姐姐房裡說了會兒話,便下樓走了。李右丞卻差了親隨來問,說落了件要緊東西在這裡,是個小銅管兒,裡頭有機密文書。牛媽媽和我趕緊去盼兒姐姐房裡尋,我們三個尋了好半晌都沒尋見。那親隨在下頭等得不耐煩,跑上樓,衝進房裡也一起來翻尋。他邊尋邊說,那物件雖小,若尋不見,我們幾條性命都賠不過。我們一聽,越發慌了。還是那親隨眼尖,竟在床腳下頭找見了。那個小銅管兒只有三寸多長,比指頭略粗,上頭一個銅蓋兒,封了一層蠟。那親隨撿回了命一般,小心揣好,跑著走了——」

馮賽見盞兒眼中略有些疑惑,忙問:「你還發覺了哪些異處?」

「嗯??盼兒姐姐屋裡被翻得亂成了草窩棚,我收揀清理時,發覺桌子下那地板上落了些蠟滴。早起李右丞走後,我清掃那屋子時,似乎沒有這些蠟滴,不知是不是我記差了,或是當時沒留意?」

馮賽聽了心頭一亮:顧盼兒和李棄東打開看過那銅管中的機要密信,隨後點燃蠟燭,在那蓋子上滴蠟,照原樣封好。那密信難道事關梅船紫衣客?

「我能想起的只有這些,我得趕緊進去了,牛媽媽若喚不應我,要把我耳朵撕爛——」盞兒說著慌慌跑進了院里。

馮賽仍站在那裡不住思忖:若真是如此,此事只有他們二人知曉,為何有人要殺顧盼兒?難道殺顧盼兒的,仍是李棄東?李棄東從獄中出來,急著要去尋紫衣客和那八十萬貫。而紫衣客之事,唯有顧盼兒知曉,先殺了顧盼兒,便無法再追查到他。

不對,李棄東起先只一心謀劃那百萬官貸之事,並且是受西夏間諜脅迫,為了救回自己哥哥。即便他看到紫衣客的機密,正月間他那百萬官貸才做成一半,汪石才將糧絹運到京城,尚未動手解決糧荒、絹荒。李棄東還有許多事情要鋪排布置,應無餘力再去做其他事。

或許是他得了這機密,轉而告知西夏間諜,想以此早些換回自己哥哥?西夏間諜得了這機密,卻並未放人,反倒又給李棄東添了一樁差事,逼他去劫紫衣客?若是如此,他們自然怕顧盼兒泄露出去,見李棄東從獄裡放出,為防再出差錯,便派人翻窗進去,殺了顧盼兒?

李棄東去尋顧盼兒,恐怕原本也是要去滅口,到了這裡,見顧盼兒已死,自然明白是何人下的手,便迅即離開。樓梯上撞見邱遷,才會那般從容。

不過,他若真的懷了殺意,有人又替他做成,見了邱遷,便不會有同病相嘲之感,也不會無意間漏出那個「也」字。只會裝作全然無事,隨口問一聲,好叫邱遷懵然走進顧盼兒房裡,去做替罪人。

馮賽仍隱約覺得,李棄東說那個「也」字,除了同病相嘲,更有些傷憤在裡頭,為顧盼兒之死。他並不願也不忍見顧盼兒死,卻無能為力。或許,他已料到西夏間諜不會留隱患,他來見顧盼兒,不是為殺,而是為救?

若真是如此,此人便尚存有一點善念,或許能有些助益。

但眼下,雖知兇手應該是西夏間諜,卻沒有證據,也無從查找。李棄東和馮寶在哪裡,更是渺無蹤跡。接下來,該從哪裡入手?

馮賽又陷入茫然??

三、跟蹤

梁興清早進城,來到保康門橋。

橋頭站著個年輕男子,穿了件舊黑綢衫,手裡拿著柄青絹扇。他走過去說出暗語:「勞問一聲,這附近可搭得到去睦州的船?」

那年輕男子上下打量了幾眼,先有些不信:「睦州在東還是在南?」

「在北。」

「哦,是你了。那疤臉漢就住在巷子拐角那間小茶肆樓上左邊頭一間。那茶肆其實是家私窠子,店主是個婦人,借賣茶勾搭男客。疤臉漢進出都是由后街那扇小門。我後半夜到的這裡,那疤臉漢一直在房中,尚未出來。」

「辛苦兄弟,你回去歇息吧。」

那男子顯然極睏倦,答應了一聲,忙走了。梁興站在那裡,朝茶肆樓上望去,左邊頭一間窗戶關著。疤臉漢選這間房,自然是便於從窗內朝外環視窺望,前後又都易逃遁。梁興雖裝扮了一番,卻仍怕被瞅見,便走到橋邊樹下躲了起來。

今早出門前,梁紅玉調了碗土褐色顏料水,讓他將頭臉手臂全都抹遍。又取出一套破舊灰布衫褲、一雙爛鞋,叫他換上。而後,又去院里掃了些灰塵,給他全身撲遍,讓他拿根扁擔,扮作在街頭尋活兒的力夫。她自己也照這樣兒,裝成個提籃賣姜的村婦。那張明凈面龐頓時變得粗黑皸皺,衫褲裡頭塞了些軟絮,身形也粗壯了許多。

梁興望望她,又對著鏡子照照自家,不由得驚嘆:「你這些舊衣物從何處尋來的?」

「那天你去開封府,我也並沒閑著。」

「這些裝扮術,是從哪裡學的?」

「哪裡事事都要去學?我被強送到紅綉院,扮成那等討歡求憐的模樣,原先何曾學過?人到一地步,自然便改一張臉。」

梁興聽了,心中一陣憐惜,卻又知道她不喜被人憐,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梁紅玉卻笑著轉開話頭:「諸般都好裝,唯有這眼神最難掩,你得這樣——」她將目光微微下沉,那雙杏眼頓時失了光彩,她又定住目光,左右轉了轉頭,「記著,訣竅是,朝哪裡望時,轉頭莫轉眼。」

梁興照著學了學,果然覺得呆鈍了許多,兩人一起笑了起來,梁紅玉那雙杏眼重又閃出瑩瑩光亮。梁興見了,心裡又一顫,忙說:「我得走了。」轉身之際,他發覺梁紅玉望著他,似笑非笑,似乎察覺了他這慌窘。

此時,躲在橋邊樹下,回想梁紅玉那目光,除了察覺,裡頭似乎還藏了些什麼。他琢磨良久,卻難以說清,心中倒生出一陣悵意。呆了半晌,忽見那茶肆後門打開,一個男子牽著匹馬走了出來,梁興忙定睛細看,正是那疤臉漢。

疤臉漢出來後,並沒有上馬,牽著走到街口,到那街邊一個小食攤旁,將馬拴在樹上,坐下來,似乎要了碗面,埋頭吃起來。梁興遠遠望著那背影,發覺疤臉漢後背略有些佝僂,行止舉動僵慢,像是全身骨節都用鐵打成,卻都已生鏽。身形間更透出一股灰懶孤冷,如同一隻獵犬,被丟棄已久,早已忘了故主故園,日日只是獨自漠然尋食求生。天性也只剩兩樣,怯和狠。處處皆疑,時時都怕,卻又藏滿恨意,一旦激發,兇殘勝狼。

梁興忽然記起,那晚在蘆葦灣,這疤臉漢似乎也衝上了中間那隻船。不過,後來卻不見了人影,自然是趁亂逃走了。梁興不由得暗嘆,人到他這地步,生死其實已無分別。死,於他反倒是寧歇;生,於這世間則是危害。

那疤臉漢吃罷了面,丟了幾枚銅錢在桌上,轉身剛解開馬韁繩,有兩個年輕漢子忽然從附近奔向了他。疤臉漢看到,停住手,冷冷等著。那兩個漢子走到他跟前,微躬著背,顯然極畏懼。其中一個說了些什麼,疤臉漢聽後,盯著那兩人呆了片刻,才簡短說了句話。那兩人忙連連點頭,隨即一起慌忙走開了。

梁興猜測,兩人恐怕是來回報追尋楚瀾的事,楚瀾那般謹慎機詐,自然不易尋到。

那疤臉漢仍站在街邊,微垂著頭,雙手使力擰著韁繩,看來有些惱。梁興不由得笑起來,為了那紫衣客,不但我累,這些人也焦忙奔尋了一個月,說來我倒也不孤單。

那疤臉漢呆立半晌,才上了馬,望西邊緩緩行去。梁興慢慢跟在後頭,心想,他恐怕得去給那冷臉漢回報。

疤臉漢一路行到舊鄭門外,下馬進到街邊一個茶肆,要了碗茶,呆坐著,不時望望左右,似乎在等人。梁興便靠著旁邊一家店鋪的牆根,坐下來靜觀。等了許久,又有兩個漢子走向疤臉漢,仍是帶著畏懼說了些話。疤臉漢聽後,僵了半晌,才吩咐了一句,那兩人也慌忙走開了。

疤臉漢付過茶錢,隨即起身,騎了馬,穿過城門洞,向內城行去。梁興跟著他,一直向北,出了北邊的舊酸棗門。這時已是正午,疤臉漢走進一家食店,要了些酒菜,坐下來吃。梁興也走得渴餓,便去旁邊餅鋪買了三張油餅,討了碗茶,站在那裡邊吃邊瞧。

疤臉漢吃過後,並未離開,一直呆坐在那裡。半晌,又是兩個漢子進到那食店,向他回報,看那情形,仍無好信。疤臉漢吩咐過後,才付錢出來,騎了馬,向東邊行去,梁興只得繼續跟著。

疤臉漢竟圍著內城轉了一圈,每到一座城門,便在附近茶肆食店等候,不斷有人向他回報。梁興不由得暗暗驚訝,這夥人數目看來不少,行事部署又如此周備,絕非尋常賊人。看來疤臉漢是要尋到楚瀾的下落,才敢去見冷臉漢。

直到天黑,疤臉漢才回到保康門外那住處,梁興白跟了一整天,覺著比和數十人連斗都乏累。他望著那茶肆樓上左邊第一間房亮起了燈,這才靠著柳樹坐了下來,守望了近一個時辰,那燈才熄了。

梁興又望了一陣,茶肆前後門都沒有人出來,街頭燈火也漸漸熄盡,除了打更之聲,四下里再無聲息,他不覺靠著那樹睡了過去??

四、名單

范大牙手裡攥著一張紙,興沖沖趕往張用那裡。

張用讓他去打問阿翠之前常去的門戶人家,他卻茫茫然毫無下手處。出了院門,正在慢騰騰邊走邊想,忽聽到身後一個女孩兒喚:「板牙小哥!」他回頭一瞧,是阿念,戴著帷帽,紅紗飄飄,快步走了過來。

「我告訴你個近便法子,銀器章家對門住了個老怪物,生了一對尖長耳朵,最愛偷聽偷瞧別家隱情,人都叫他胡老鴞。他被那個阿翠和裱畫匠麻羅杵了三杵,張姑爺尋到那裡,見他躺在地下,原以為死了,誰知後來他竟哼了一聲,活轉過來,現今恐怕躺在床上養傷。你去問他,他一定知道不少事。不過,這人極賊滑,你得先唬住他——」

范大牙忙連聲道謝,隔著紅紗,隱隱見阿念笑得憨甜,心頭一暖,又謝了一聲,這才轉身離開。一路上,他不住回想張用和阿念喚他「板牙小哥」,頭一回發覺,人這般喚他,並非定是嘲笑,也有親近示好之意。這讓他心底里頓時松暢了許多,似是搬開了一塊積年的石頭。

心一輕,腳步也輕了許多,不多時,他便來到蔡市橋,穿進銀器章家那條巷子。午後時分,巷子里極安靜,不見人影。快到銀器章家時,他一眼瞧見那斜對面院門前有個身影,正扒在門縫邊朝里覷望。他不由得放輕腳步,走近些後,才看清是個老者,一身賊滑氣,頭上裹著白紗布,露出一對耳朵,又尖又長,極顯眼。

范大牙不由得嘆氣,果真是死性不改,正好不必另設法子唬你了。他悄步走到那人背後,猛然喝道:「胡老鴞!」

胡老鴞嚇得一顫,險些趴倒,撫著胸脯急喘著氣,忙回頭望過來,一眼瞅見范大牙穿著皂衣公服,越加慌了神。但旋即瞅向他那對板牙,賊眼隨之定住。范大牙頓時惱起來:「你瞅什麼?」

「沒瞅什麼。這位公差,有何貴幹?」

「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來尋貓,我家那瘟貓兒跑到隔壁這家了。」

「尋貓要這等賊頭賊腦的?怪道這一帶人家時常遭竊,怕便是你做下的?」

「公差小哥,我在這條巷子住了五十來年,清清白白,隔壁果子落到我院里,我都要拾起來還回去。」

「五十來年?那我問你這巷裡人家的事,看你知不知道。」

「根根底底我全都知道。」

「斜對面那家姓什麼?」

「姓章。」

「他家有個使女,年紀大約二十歲,生了雙水杏大眼睛,她叫什麼?」

「阿翠。」

「阿翠常去哪些人家?」

「她常去一些富貴門戶賣首飾。」

「哪些富貴門戶?」

「這個我便不清楚了,除非問那吳管家。」

「除了吳管家呢?」

「那個姓姜的賬房。」

「姓姜的住在哪裡?」

「這章家人都散了,我聽著那姜大郎去了封丘門銀器杜家。」

「嗯,看來你沒說謊。往後莫要再這般賊覷賊探的,我若再見你扒人家門縫,捉你到開封府好生吃一頓板子——」

范大牙轉身離開後,才齜著那對板牙,笑了出來。一路笑著來到封丘門,找見了那銀器杜家,走進鋪子里,問那迎上來的店主:「姜大郎可在你店裡?我是開封府公差,尋他查問一樁要緊事。」那店主忙引他到後頭一間房裡,姜大郎正在裡頭記賬,四十齣頭,圓胖身材。

范大牙板起臉:「你那舊僱主犯了許多重罪,開封府正在急辦。我是奉命來問你一樁事。」

「什麼事?」姜大郎滿臉驚怕。

「他家那使女阿翠常去一些人家賣首飾?」

「嗯。她是女孩兒,好去那些府宅見女眷。」

「是哪些府宅,你可記得?」

「大都記得,我這便抄給你。」姜大郎忙取過一張紙,邊想邊記,寫了一串名字,而後遞了過來,「我能記得的,共有這三十八家。」

范大牙接過來一看,竟全都是官戶,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樞密院,御史台,諫院,翰林院,館閣??朝廷緊要職門,盡都走到。他心裡暗驚,阿翠自然是借賣首飾,出入這些貴要之家,趁機探問軍國機密。

他忙將那張紙折好,怕揣在身上揣丟,一直捏在手裡,離開那銀鋪,快步趕到了張用家。

走進院子一瞧,地上密密麻麻畫滿了長短橫豎的杠杠,沒有一點空處。夕陽照著那些字畫,瞧著極古怪神異。他的腳剛伸進門檻,屋中猛然響起一聲尖叫:「莫要踩!」嚇得他忙收回了腳。是阿念,站在堂屋門裡,急朝他擺手。

「不怕,隨意踩,那些都已廢了。」張用的聲音從院門後邊傳來。

他這才小心走了進去,卻仍不敢踩那些字畫,踮著腳尖,儘力選那些空處。進去後扭頭一看,張用手裡捏著塊石炭,立在院牆前,那面牆也已畫滿了半堵。張用扭過頭,臉上也被石炭抹花,見是他,忙問:「你查到了?」

「嗯。」范大牙舉起手裡那張紙。

「太好了!所知太少,未知太多,算來算去,儘是白算——」張用疾步走過來,一把抽過那張紙,迅即展開,飛快掃過後,大笑起來,「這才對嘛,我算了幾萬個去處,這一下便縮到三十八個——」

這時,有個人走了進來,范大牙見過,是黃瓢子。黃瓢子也怕踩到地上那些字畫,踮著腳選著空處,小心走了過來。

張用扭頭問:「你也又問到了?」

「嗯。那個陳六果然說了謊。他說他怕惹官司,才沒說真話。」

「真話是什麼?」

「他說何奮不是在尚書省府門前尋見的他,那時他在那府門前候差,何奮去了他家,尋見他爹,將那籃桃瓤酥留在那裡,他下午回去才見到。那新綢衫也不是何奮給他的,是他自家買的,何奮給他留了五十兩銀子。」

「這人仍在說謊。」

「哦?」

「何奮要逃,自然早已思謀好。前一天夜裡,發生焦船案後,何奮得了錢,應當趁夜立即逃走。他給你們夫妻捎錢,自家摸黑偷偷過來便成,還可當面告別,何必要等到第二天,又轉託他人?多一人便多一險,何況還不是親自尋見陳六,又是轉託給陳六的爹,還要冒險去街市上買桃瓤酥?另外,照何奮自幼那氣性,這麼多年又一直不忘舊恨,他恐怕只為報仇,不會拿那幾家的銀子。這些銀子應該另有來路。」

「這??」黃瓢子瞪大了眼,又驚又蒙。

「你再去問他,這回一定莫再被他騙了。」

黃瓢子點點頭,忙轉身走了,連地上那些字畫都忘了避開,險些撞上一個正走進院門的人,程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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