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門板看到了地上那些字畫,也有些猶豫,張用笑道:「莫怕,踩!」
程門板聽了,雖踩著走了進來,腳步卻始終有些不安。
「程介史也打問好了?」
程門板點了點頭,慢慢將大遼的境況講了一遍。
張用聽後,喜得連連拍手:「難怪阿帚一直未過黃河,我算來算去,都沒算到這個緣由。她恐怕正是那個耶律伊都留在汴京的私生女,被人自幼訓教成間諜。阿帚捉到紫衣客、偷得工藝圖,又拐了天工十六巧,正要北去,卻聽到大遼內亂,耶律伊都叛逃。她即使能順利逃回大遼,也沒了正主,只能暫且留下,打問其他路徑。她要打探消息,必得重回汴京。板牙小哥問到了她原先常去的三十八家官戶,紫衣客、守令圖等密情,她應該正是從這三十八家官員那裡探問到的。再勞煩你們,去這三十八家打問打問,這些天,阿帚可曾去過哪家?」
五、園監
陸青騎馬出了南薰門,趕了五里地,來到玉津園。
玉津園乃汴京四大御苑之一,相比瓊林苑、宜春苑和金明池,玉津園勝在地勢平闊,景緻舒朗,林木繁茂,號稱青城,又辟出大片農田,每年夏收,天子來此觀刈麥。苑東北畜養大象、神羊、靈犀、狻猊、孔雀等珍禽異獸。苑南則是祭天之壇,三年一次冬至郊祀便是在此。
玉津園只在清明前後開放,任都人游賞。此時已經閉園,園門前冷冷清清,不見人影。陸青下了馬,走到邊上小門,抬手叩門。一個老門吏開了門,斜眼瞅了過來。陸青鄭聲道:「請老伯通報一聲,相士陸青前來拜會園監。」「相士陸青?你莫不是相絕?」「是。」「陸先生稍等,我立即去稟告園監。」
半晌,老吏踮著腳跑出來,請陸青進去。院門內是寬闊青磚地,迎面一座青峻假山,覆滿花草青苔,兩邊綠柳蔭圍,令人一見心神頓振。陸青跟著老吏來到旁邊一排房舍,一個綠錦公服的男子立在廳外,五十齣頭,身材瘦小,右手手指不住搓捻胸前鬍鬚,望見陸青,目光陡然一亮。本要舉步迎上來,腳尖微動,又旋即忍住,顯然是心懷期盼,卻又自顧身份。
陸青走近,躬身拱手致禮:「陸青拜見鄭園監。」
那園監忙也抬手還禮:「我這點微末職分,哪裡當得起陸先生大禮?陸先生請進。」
陸青走進那小廳中,又謙讓一回,才在客椅坐下。園監忙吩咐身邊一個小吏點茶。隨即身子前傾,笑著問道:「聽聞陸先生閉關隱居,不問世事,不知今日緣何到此?」
「在下是來打問一事。」
「哦?何事?」
「前幾天,汴京十二奴中,花奴、舞奴兩位相繼來玉津園會客,不知那貴客是何人?」
園監面色頓變,忙回頭瞅望,見那小吏已經出去,這才壓低聲音,小心問道:「陸先生為何要打問此事?」
「受人之託。」
「哦?什麼人?竟能請得動陸先生?」
「鄭園監,我觀你之相,面色懷憂,心焦難寧,必是遭逢難事。徒往不來,非相交之道,不如這般,鄭園監若能答我此問,我便為鄭園監指一路徑。」
園監皺眉低眼,搓捻著鬍鬚尋思,額頭竟滲出汗來。他忙從懷裡掏出一張帕子拭汗,是張鮮綠新絲帕,帕角墜了根鮮紅同心穗。他用這帕子在額頭輕按了兩按,便又小心折起,抬眼見陸青瞅著,臉一紅,忙將那帕子揣了回去。陸青瞧見,心中越加確定。
第一眼望見這園監,陸青便知他正遇難事。憂分內外,由氣可見,氣凝於額頂,眼神上傾,是外憂;氣凝於胸下,目光內沉,是內憂。這園監捻須時,目光下沉,顯然是心懷內憂。
內憂又分憂事與憂人:憂事時,神雖亂,卻煩聚於中;憂人時,神分兩處,彼牽此扯。這園監目光左右游扯,是在憂人,且不止憂一人,目光向左時懼,向右時憐,到中間時則焦,看來,是夾在兩人之間。這兩人雖一強一弱,使他目光微傾,卻未有決然輩分高低之別。而且此人頭微低傾,舉動小心,嗓音發緊,手指虛軟,顯然是個懼內之人。
他雖焦慮,卻仍能小心愛惜那絲帕,看來這正是心焦之源。絲帕上墜著同心穗,應是年輕女子相贈。他一生懼內,不敢娶妾,臨老卻在外頭有了私情;被妻子察覺,卻又割捨不下那外頭婦人;想要強納進家,卻怕越加難處;動了休妻之念,卻無膽量道出??
陸青見他極為猶豫,幾乎要將鬍鬚捻斷,便笑著說:「讓鄭園監為難了。你恐怕也不知那客人身份,我寫兩字,是主使人姓名,若對,你只須點頭便可。」
鄭園監又猶豫了片刻,才低聲說:「好。」
陸青伸出食指,蘸了些茶水,在几上寫了兩個字,抬頭望向鄭園監。鄭園監走過來探頭一瞅,隨即點了點頭。
陸青站起身,抬手拜別:「多謝鄭園監,在下回贈一句話。」
「陸先生請講。」
「一身絕難兩處安,只問此心歸何處。」
鄭園監聽了,頓時愣住,微張著嘴,那雙細窄濁眼顫個不住,顯然是心事被一語戳中。
陸青不願多瞧,轉身離開那小廳,出了院門,翻身上馬,望城東郊趕去。他要去尋一個人。
那人姓劉,是汴京三團八廂中空門團團頭。幾年前,這劉團頭遇了事,來求陸青,陸青替他解開心結,順利化解一難,因此許諾,無論陸青有何事相求,他都絕不推辭。
劉團頭宅院在宋門外快活林邊上,十幾里地,不多時,便已趕到。綠柳叢中一座寬敞宅院,陸青見那院門開著,裡頭一些僕人莊客在忙碌,搬桌擺凳,似乎是要辦宴席。他下了馬,將馬拴在門外,徑直走了進去,見劉團頭正站在廊下高聲喝罵分派僕人。
陸青走過去喚了一聲,劉團頭一瞧是他,立即收起怒容,大步趕過來,笑著抓住他的手,不住搖動。那雙手沾滿了豬油,陸青忍了片刻,才抽了回來。
「劉團頭,我來是有一事相求。」
「陸先生說!」
「這裡不好說話。」
「怕什麼?這些人都只有嘴,沒有耳朵,吼百聲也聽不著一句。」
陸青只得放低了聲音:「我想請你差個人潛入李彥宅子,在他卧房牆上寫一句話。」
「哪個李彥?」劉團頭粗聲問。
「宮中東頭供奉官。」
「噢!那個沒鳥貨?寫什麼?」
「若再凌虐嬌奴,揭你玉津紫衣。」
「什麼?」
「可有紙筆?」
「有!」劉團頭轉頭大叫,「拿紙筆來!」
一個僕人忙從屋中取了紙筆過來,陸青在旁邊一張桌上寫好,遞給了劉團頭。
劉團頭不識字,瞎瞅了瞅說:「得尋個識字的去辦這差事,今晚便去辦好。蘸了豬血寫可好?」
「如此更佳。」
「好!吃不吃酒?」
「不吃。」
「好!慢走!」
陸青告別出來,心才稍安。
王倫身穿紫衣上了那船,陸青去問那船主時,船主說供奉官李彥已派人來問過。楊戩死後,括田令由李彥接替,這紫衣客的差事,恐怕也被他接了去。據花奴所言,玉津園凌虐她的人耳朵穿了耳洞,戴了耳環,陸青猜測,那人應當是紫衣客。而命令花奴、舞奴、琴奴去服侍紫衣客的,則應當是李彥。剛才,他在玉津園蘸水寫下「李彥」二字,那園監點了頭。
看來是李彥為了討那紫衣客歡心,才接連送三奴過去,供其凌辱,剩下幾奴恐怕也難逃此劫。眼下尚不知紫衣客身份來歷,其間隱情更是未解,不能急於行事。陸青想起王小槐那栗子之法,便想到這個主意,先警嚇住李彥,保住琴奴及其他幾奴。
他心中暗祈,唯願琴奴能安然回來??
第六章 靜待
狂夫之言,聖人擇焉。
——宋仁宗?趙禎
一、舊業
趙不尤又回到了書訟攤。
昨天聽了趙不棄所言,自己動向被蔡行查得一清二楚。除去蔡行,這背後不知還有哪些人在暗中覷探。他便定下這主意,佯裝收手,回書訟攤暫理起舊業。昨晚回到家,跟溫悅也只說再查不出什麼,只能先撂下。溫悅聽了,自然有些不信,卻也多少安了些心。他心裡暗疚,唯願能早日查明這梅船案,一家人重回安寧。
今早出門後,趙不尤先尋見那跑腿送信的乙哥,低聲交代了他一樁事,而後才前往香染街。到了一瞧,那書訟攤已荒了近一個月,桌凳架在棚子下,積滿了灰。墨兒卻極歡欣,忙去後邊解庫借桶,到井邊打了水,將那桌凳擺好,擦洗乾淨。等晾乾後,將筆墨紙硯一一擺好,這才笑喚趙不尤入座。
趙不尤坐下後,身心頓時一陣舒泰安適,如同回到家了一般。周圍那些人見他重又開張,紛紛來問候,旋即便有人來請他寫訟狀,一樁宅界爭執,是非極易判別。片時之間,他已寫好訟狀。接著又有幾人搶著來相求,他本要分兩個給墨兒,那些人卻只信他,他只得叫他們排好次序,一一親自問詢。這等情形,墨兒原先極在意,今天卻始終樂呵呵,在一旁研磨遞筆鋪紙,像是頭一天來一般。
一天之間,竟接了十幾樁,都是些民事紛爭,皆有律法條令可依,並無繁難,其中幾樁並無爭訟之由,趙不尤當即便勸退了那幾人。其他訟狀皆都一一寫好,叫墨兒先後帶了那些人,拿著訟狀去廂廳投狀。由於訟狀寫得分明,案件又小,其中大半廂廳即可判理,小半則由廂廳上遞至開封縣,等候審理。
快到傍晚時,見再無人來,趙不尤才叫墨兒收起文房四寶,去王員外客棧買了一壺茶來,兄弟兩個在夕陽下坐著吃茶,等候乙哥。墨兒打開錢袋,仔細點算過後,笑著說:「閑了這些天,今日一氣竟得了一千三百七十文!嫂嫂這一向連菜里的肉都減了,魚更是許多天沒見了。今天回去,必定要添一尾肥鯉魚,嘿嘿!」
趙不尤聽了,也甚覺欣慰,不由得想起孔子曾叫弟子各言志向,其他弟子皆言如何施展才幹、治理國家,獨有曾皙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趙不尤少年時初讀此句,十分納悶,孔子為何獨獨讚歎這等尋常之語?這幾年,他才漸漸明白,其他弟子尚在途中,曾皙之志,則已歸於那最終處。
無論何等抱負、何等偉業,這人間至善之景,無過於富足與安寧。衣食既足,無他煩憂,方能人人得享安閑和睦之樂。老少親朋,春遊遠足,浴春水,沐春風,此唱彼和,歡詠而歸??這恐怕才是人間至樂,如此尋常,又如此難得。自古以來,歷經多少王朝更替,何曾有一個朝代,真能讓天下百姓普享此樂?即便是萬口稱頌之大唐開元盛世,那富盛之下,多少傾軋、多少強橫、多少困苦、多少哀哭無告?這世間不知到何時,才能息止紛擾、免於困窮,家家閑適、戶戶安樂?
他正在喟嘆,見乙哥從西街快步行來,便支開墨兒,讓他去廂廳瞧一瞧那些訟狀理得如何了。
墨兒剛走,乙哥便疾步跑了過來:「趙將軍,問到了!」
「輕聲。」趙不尤見他滿頭大汗,拿備好的空碗斟滿茶給他,「先坐下喝口茶。」
乙哥一氣喝盡,嘴一抹,把頭湊近低聲說:「那大官人姓鄧。」
「還問到什麼?」
「我照著您說的,忍到下午才過去,買了兩串紙錢,去了那黃主簿家。見了他家娘子,說黃主簿當年曾救扶過我爹一把,才聽見這噩耗,我爹卧病在床,動不得,卻扯著嗓哭了一大場,引得舊症又犯了,險些哭死過去,忙請了大夫,拿簪子撬開我爹的牙關,灌了一大碗救心湯,才回過氣來。一睜眼,便命我趕緊替他來靈前祭拜恩公。那主簿娘子聽得落下淚來,說如今這世道,儘是忘恩負義、薄情寡恥之徒,只把人當棒槌使,不中用了,便隨手丟進火膛里,難得見到一個記恩之人。我聽她這般說,倒有些難為情,想再套問兩句。她卻哭得止不住,捂著胸口,越哭越傷心,竟哭得昏厥過去。我悔得幾乎一頭撞死,早知她這麼易哭,便不該說得那般傷心。黃主簿丟下一個八歲的孩兒,那孩兒見娘昏死,也只會哭。他家中只請了一個僕婦。我忙幫著那僕婦把那主簿娘子搬進房裡,那僕婦尋來救心丸,碾碎了沖成藥湯。我拔下那主簿娘子頭上的銅簪子,撬開她的牙關,硬將那葯湯灌了進去。半晌,那主簿娘子才回過氣來,只差吩咐我去給誰弔孝。我見她躺著不動彈,哪裡還敢再多問,只得出來。想著那兩串紙錢既已買了,沒處用,便燒給黃主簿吧,算是給他賠罪。
「慢慢燒罷,見那僕婦走了出來。我想著這紙錢不能白燒,便湊過去悄聲問那僕婦,黃主簿是如何死的?那僕婦悄聲說是被冤魂施法追討了去。我裝作極吃驚,那僕婦原不想多說,見我這樣,頓時來了興頭,將我拽到廚房裡,又低聲講了起來,說那紫衣妖道如何在院外搖鈴作法,黃主簿在這書房裡跟著便倒地身亡。她又說那妖道尋錯了冤主,黃主簿只是聽命行事,那吩咐他的人才是真冤主,如今卻仍活得自自在在。我忙問那真冤主是誰,她卻不說了。我見她說得口乾,路上買的黨梅沒吃完,便抓了幾顆給她。隨口又激了一句,你怕也不知道那真冤主是誰。她含著黨梅歪嘴笑了笑,說這宅里還有我不曉得的事?如今主人家死了,說出去倒也算替他報仇,我告訴你吧,是他那上司,他把黃主簿當人牙使,又是覓女,又是尋男。我問那上司是誰,她說,工部侍郎,姓鄧。」
「好,辛苦你了。接下來還有兩樁事勞煩你,辦完之後,一總算錢給你。」
「您一定是在辦大事,便是沒錢白跑,我也歡喜。」
趙不尤笑了笑,取出一封信,讓乙哥揣好,仔細吩咐了一道,乙哥邊聽邊點頭。這事說罷,趙不尤又交代了另一樁事,乙哥聽了一驚,眼睜得溜圓。
「其他你莫多問,只照著去行便是。」
「嗯!我都死死記著了!」
二、疆界
馮賽在岳父家中等候消息。
昨天,他趕到孫羊店,想再打問打問馮寶的事。二月初,馮寶曾與一官員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孫羊店吃酒,那店裡大伯只聽到二人談及應天府,之後馮寶便去了應天府匡推官家,被刺了耳洞,穿了紫錦衫,送上了梅船。馮賽原本想趕到應天府,去問那匡推官,但此事重大且隱秘,匡推官自然是受了別人指使,貿然前去,恐怕一個字都問不出。而孫羊店那中年男子即便並非主謀,也是緊要之人。他想,孫羊店的人記不得那中年男子,孫羊店周圍的人或許有人曾見過。
他到了孫羊店,挨次去四周店裡打問,可時隔兩個月,沒一個人記得。一圈問罷,馮賽只得棄了這念頭。正在街頭思忖,忽聽到有人喚,抬眼一瞧,是那三個閑漢,管桿兒、黃胖和皮二。
三個人搶著問話:「馮相公,那些錢你追回來了?」「八十萬貫全追回來了?」「有人說,那些錢一直放在爛柯寺里,可是真的?」「剩餘二十萬貫在哪裡?」
馮賽原不想睬這三人,卻忽然想到他們人雖滑賴,卻最善鑽探,曾幫孫獻打問到過許多隱情,便笑著說:「那事已經揭過,你們又全都知曉了,便無須再說。眼下,我另有一樁事,你們可願幫我?」
「什麼事?」
「打問一個人,那人中等身材,微有些發福,鬍鬚又黑又濃,說話斯文,似乎是個官員。二月初他和我家弟弟馮寶曾在這孫羊店裡吃酒。這三貫錢,你們一人一貫,作腳錢。誰若能打問出那人,我再加三貫。」
三人原本還要耍嘴,見到那三大串錢,嘴頓時咧開,各搶了一弔,忙爭著分頭去問了。
馮賽一直不喜拿錢驅使人,如同用肉逗狗一般,不但賤視了他人,連自家心中待人之情也隨之涼薄,但偏偏有許多人,只能拿錢打動,並將此視為世道當然。之前,馮賽對此至多報以嘆息,經了這一場大難後,心似乎柔脆了許多,看著那三人各自奔到孫羊店及四周店鋪里,拽住人問個不停,哪怕被人厭棄,也賠著笑不肯罷手。他心裡湧起一陣哀憐,卻不知該如何才好,也不願多看,便上了馬,轉身離開,心頭卻隨即升起一個疑問:此事你能轉頭離開,那些避不過、轉不開、離不得的事,又當如何?
他悶悶回到岳父家裡,關起院門,獨坐在檐下,一邊等候消息,一邊不住尋思那個疑問,卻心頭茫然,始終尋不出個正解,又停不住,痴症了一般,直坐到天黑。夜氣升起,身子微寒,他才醒轉。忽而記起兒時在村塾里,常向那教授問些沒邊際的話。那教授被擾得焦躁,便翻開《論語》,指著其中一句,大聲念給他:「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並說:「這世間道理,都在這些經史裡頭,好生習學,讀遍了它們,天下便沒有你不知的!」
回想當時情景,馮賽不由得笑嘆了一聲。天地萬物之理,倒還好說,不知,並不攪擾人心,也不妨礙存活。這人間之事,不知,便寸步難行,而且,人心莫測,世事萬端,經史所記,哪裡窮盡得了?如蘇東坡,世間之書,哪怕未讀盡,卻也胸藏萬卷,論學識,本朝當屬第一。他讀書讀到這地步,依然仕途坎坷,解不開那些人間煩難艱困。
不過,許久沒有讀書,去翻一翻,或許能得些啟發?他便起身走到後頭邱遷的書房裡。邱遷雖無心應舉,平素卻愛讀書,特地在後院辟了這間書房,裡頭藏了幾架書。馮賽點亮油燈,照著尋看架子上那些書,看到有一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便拿下來,坐到桌邊翻尋。心想,我既然在問「又當如何?」,便先看看「當」字該如何解。他翻了一陣,尋見了「當」字條:
當者,田相值也。
許慎是從字形來解,有些費解。馮賽細想了想,才大略明白其中意思。 「值」有值守之意,田必有界,劃界分明,方能分清你田與我田,各自值守,互不侵界,才不會錯亂起紛爭。「值」還有價值之意,劃界必有尺寸,有尺寸才能衡量價值,才好交易。看來這個「當」字,源於田界與尺寸,引申出正當合理之意。人人各守疆界,互不相犯,對等交易,便是正當。
馮賽心下似乎豁然,其實不必多慮「又當如何」?事來時,先辨清疆界,疆界分明了,是非長短也隨之清楚。那時,當爭則爭,當衛則衛,當容則容,當讓則讓。
自己以往為求和氣,時常模糊了疆界,自然留下許多隱患。比如柳碧拂,自己與邱菡夫妻多年,雖未明約盟誓,彼此卻已有共同疆界,這疆界不容第三人侵入。自己卻將邱菡不言語視作默認,引了柳碧拂進家。如今看來,邱菡不言語,其實是無力爭執,只能默守住心底那疆界,自己則是侵疆越界、毀約失信。自家的田亂了疆界,旁人自然會趁機侵佔,李棄東便是由此乘虛而入。
想到此,馮賽一陣愧疚,越發渴念邱菡母女,但捉到李棄東前,絕不能去見她們母女。過往難追,只能儘快了結眼前這事,重新修補好這疆界。
於是,他收束心神,重又細細回想李棄東前後經歷,尤其是顧盼兒之死,在其中找尋線頭。
他正在凝神默想,忽聽到前頭有人敲院門,出去開門一瞧,昏黑中,一個身影如同一根掃帚上掛了件舊衣裳,是管桿兒。
「馮相公,我問到了!」
三、賣姜
梁紅玉提著一籃子姜,來到望春門祝家客店附近。
之前扮紫癍女時,她頭一次裝旁人,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隨後卻發覺,越小心,人便越留意你。她便給那紫癍女定了「二輕一低」,話語輕、手腳輕、眉眼低,心裡只記著這三條,其他便一概不去多想。試了一兩天,便漸漸熟絡,儼然活成了另一個因貌丑而自卑的女子。
今天是扮賣姜的村婦,她在路上便想了另三條:身子疲、神色哀、腳步緩。她演練了一番,發覺只須肩頭一塌,三條便一齊到來,便記住這個「塌」字,慢慢進城,走了兩里路,已經覺著自己魂魄附到那村婦疲累身軀中。
這般假扮旁人,不但有趣,也讓她體味到另一番心境。從將官家嬌女兒,驟然配為營妓,曾叫她羞恥無比,頭一天夜裡便想自盡,憑一點傲氣,才熬了過來。後來假扮紫癍女,走到人群里,她才發覺,世間更苦更慘的女子比比皆是。甚而讓她納悶憤惱,你們已到這般地步,為何還要苦苦求活?後來,她才漸漸發覺,即便那些看似卑賤麻木之人,心底里其實也存著一些心念,各有因由與不舍。讓她不由得感嘆,不論高低貴賤,恐怕都得熬過一道又一道艱難苦痛,能活下來的,每個人都值得敬嘆。
就如她此刻扮的賣姜村婦,一籃姜即便賣盡,也不過幾十文錢。許多人日日便是為這幾十文錢而奔命,容不得停歇,也沒有氣力再想其他。哪怕如此,她也有她心底之念,或是寡言少語卻能顧惜她的丈夫,更或是瘦小乖覺、愛之不及的孩兒。即便孤身一人,也定然有所念盼。比如清明時節去父母墳上祭一碗湯水,或是慢慢攢錢買那最愛的吃食,甚而只是疲然獨坐,回想一兩樁曾經樂事??
念及這些,梁紅玉不由得想起梁興,梁興是那等心腸大冷過的人,至今眼裡都時常會結冰,可冰下面那顆心,卻始終滾熱。自從進到紅綉院,梁紅玉自家心裡也凍了厚冰,到了梁興身邊,心裡那冰竟融化了許多。尤其昨天,她逼他講那些過往,他雖不情願,卻不忍掃了她的興。他講起來時,話語雖滯拙,心底里藏的那些暖熱,卻如春水從枯石堆里湧出,憶起父母,他竟湧出淚來。梁紅玉一眼看到,心魂俱動。
那一剎,她忽然明白父親當年為何說,上千上萬的字里,「仁」字第一。幼年時,父親教她認這個字,說二人為仁,仁便是我顧惜你,你顧惜我。她只記住了這話,卻未解其意。直至昨天,看到梁興眼裡那淚水,她才終於明白:再勇再強,人心若少了這一點仁,便只是猛獸或鐵石;再卑再弱,若有這一點仁,便始終是個人。
梁紅玉極感激梁興,給她鬆了綁,讓她凍硬的心活轉過來,從營妓又回復到人。只是,看著梁興那雙眼,她能望見那心底里有一塊冰,幾乎凍成了鐵,無論如何,都難融解。回想那目光,她不由得嘆了口氣。這便是他,或者說,這才是他,若沒有這塊冰,他便不是他了。
她不喜黏滯,不願多想,便笑了笑,繼續塌著肩,慢慢來到望春門外那祝家客店。
到那裡時,日頭已經高高升起,怕是來晚了。她有些懊悔,路上應該走快些。不過再一想,那明慧娘並非尋常女子,若不在途中演練熟,急急趕來,怕是一眼便會被她瞧破。既然已經尋見她這藏身處,寧願晚一兩日,也不能驚動她。
她一扭頭,見客店斜對面街邊靠牆站著個年輕男子,穿了件舊藍綢衫,拿了把青絹扇,直直盯著那客店門,一眼便能瞧出是張俊派的人。她心裡不禁暗罵,你這般直愣愣硬瞅,盲人恐怕都能覺察。
她便慢慢走過去,見那男子旁邊牆角有個石台,便過去坐了下來,將籃子擱在腿前,撿起塊姜,摳抹上頭的泥土,見左右無人,便裝作自言自語:「小哥,張都頭叫你回去。」那男子聽到一愣,轉頭望了過來。梁紅玉忙催促:「莫看我,走。」那男子忙扭回頭,遲疑了片刻,才抬腳走了。
梁紅玉繼續塌著肩,不時望向過往行人,讓自己真的成了個賣姜村婦。有人來買姜,她便專意去賣,只用眼角暗中留意那客店門。
一直等到過午,仍不見明慧娘出來,那籃姜倒是賣去一半。
梁紅玉有些惱,莫非是明慧娘發覺了那個愣眼男?不知這客店有沒有後門?明慧娘若是真的察覺了,恐怕再不會回來,但眼下無從斷定,又沒替手的,只能再等等看。
她覺得有些餓了,便從籃子里抓起一個布卷,裡頭包了張餅。她掰了一塊,咬了一口,慢慢嚼起來。她於吃上,一向極挑揀,這時在大日頭下嚼著干餅,咽了幾回,咽不下去。幸而籃子里還備了一個陶瓶,裡頭是她昨夜熬的姜蜜水。她擱下餅,拔開木塞,喝了一大口,才將那坨餅咽了下去。她便就著那姜蜜水,吃了一小塊餅,勉強填住了飢。
下午,她繼續一邊賣姜,一邊等。她怕路上提著累,姜只裝了大半籃。快傍晚時,那些姜竟全都賣盡,只剩了幾塊缺爛的。她心裡暗罵,又不天寒,又不過節,這些人爭著買姜做什麼?明天不賣姜了,只賣石頭!
她正惱著,一個婦人走了過來,瞅了瞅她籃里那幾塊爛姜,停住腳說:「兩文錢,我全拿走,你也好回家。」她不由得笑起來:「這些姜爛了,不好賣的。」「正是爛了,我才要。我那兒子頭上生了瘡,大夫說拿爛姜擦抹便能好。」那婦人摸出兩文錢,塞進她手裡,迅即抓起那幾塊爛姜,揣進了布袋裡,轉身便笑著走了。梁紅玉盯著空籃,苦笑一下,如今真賣凈了,不能再呆坐下去。
她剛要起身,卻一眼瞧見,一個年輕婦人從街那邊走了過來,面容清秀,正是明慧娘??
四、那人
范大牙回到家時,已是深夜。
雖然累得拖不動腿,他心裡頭卻十分快慰。這一陣連連參與偵破重案,自己起到了許多用處。尤其今天,那般快便查問出阿翠常去的三十八家官戶。這是個天大的隱情,連程門板眼裡都微露出些笑,朝他點了點頭。雖然那一絲笑,如同一大鍋湯里,只漂了一點油花,范大牙卻知道這有多稀罕難得。
胡小喜不在,程門板便將那三十八家分了一半給他。范大牙已經跑了八家,從門吏或僕婦口裡打問到,這三四個月里,阿翠都再沒去過那些家,實在累得跑不動了,范大牙只好將剩餘的留到明天。
慢慢挪回家時,他見鋪門關著,門縫裡也沒有燈光。娘已經睡了?他有些納悶。每晚,他不回家,娘便一定不肯睡,即便關了鋪門,也在裡頭點著油燈,編製假髻,等著他。尤其是自從那人來過兩回後,娘睡得更晚,半夜時常聽見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娘的魂,被那人勾飛了。
念及此,范大牙不由得又恨起來。這幾天,只要上街,他便四處留意,卻始終沒見那人的影兒。這叫他既慶幸,又有些失望,更有些說不清的滋味。即便找見了那人,能說什麼,能做什麼,范大牙不曉得。
他不由得深嘆了口氣,來到鋪門前,抬手輕輕敲門,連敲了幾回,裡頭都沒有回應。娘恐怕真是睡了,這一向她的心實在太焦乏。
范大牙抬頭望了望檐頂,正在琢磨如何爬上去,裡頭忽然傳來娘的聲音:「誰?」他忙答應了一聲。娘立即開了門,小聲說:「快進來!」他有些納悶,卻被娘一把拽了進去,門迅即關起閂死。黑暗中娘低聲說:「他來了!」
范大牙心頓時一顫,他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誰,血也頓時湧上腦頂。
「兒啊,你千萬莫要亂動氣。他是來賠罪的,說明天就要走了??」娘仍拽著他的袖子,說著竟抽泣起來。
范大牙怔在那裡,心裡翻騰不止,由著娘將他拽向後院。出了那門道,他一眼見娘的卧房亮著燈,一個身影立在門前,正是那人,范大牙頓時站住了腳。娘一邊抹著淚,一邊狠命拽他,將他強拽了過去。
那人齜著一對門牙望著他,眼裡竟閃著淚光。范大牙只匆忙瞅了一眼,迅即將頭低下。那人卻喚了一聲:「望兒。」
范大牙一聽,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娘說,「望」這個名兒是那人給他取的,那時娘才懷上他,那人正在應考,說盼著這孩兒能帶來些名望。范大牙從小便極想聽父親喚自己這名,這時聽到這干啞微顫的喉音,與自己當年所想,全然不同。如一雙粗手摩過心頭,無比陌生,讓他極不自在,卻又牽動魂魄,叫他渾身發顫。
娘又將他強拽進屋中,他趁背過去時,忙伸手抹掉淚水,站在牆邊,低頭不看那人。
那人坐到了桌邊,抬頭望著他,半晌才緩緩開口:「我對不住你們母子。這次進京,我原本想掙些銀錢留給你們,誰知時運不濟,事沒做成,唉??」
范大牙猛然想到心頭那疑問,不由得抬起眼,直望過去。油燈光下,那人瞧著異常疲憊痛悔,像是深秋將枯的老樹,絲毫不見自小想望的那等強健溫厚。他心中頓時生出一陣厭鄙,冷聲問:「你做什麼事?尋那紫衣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