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繼續講。」
「那老婦雖不認得那黑須男子,卻認得那小廝。」
「哦?」
「那小廝與她城外祥符縣的外孫同住一條巷子,常在一處耍。我得了這金貴信兒,忙賃了頭驢子,趕到祥符縣,尋見了那外孫。那外孫說那小廝這兩年一直在京城裡給人做僮僕,那家主人姓杜。我問到住址,忙又趕回了城裡,尋到那杜家。一問,那人名叫杜塢,十幾天前死了。幸而那小廝還在他家中。我便假作他舅舅,喚出那小廝,問出了許多內情——
「頭一樁,那天請馮三相公去孫羊店的,正是他家主人。那小廝在樓下看著馬,並沒上去,因此不曉得兩人說了什麼;第二樁,他家主人那天傍晚騎了馬回家,他在旁邊跟著,途中一個紫衣道人走了過來——」
「紫衣道人?」
「嗯,我也聽說了紫衣妖道的事兒,不過那小廝說,那紫衣道人瞧著並無異常,只是走過來攔住了馬,對他主人說,你有大災厄,眼下將至。他主人聽了,驚得張大了嘴。那馬卻忽然怪嘶一聲,狂跑起來,跑了十來步,他主人摔下馬背,跌到地上,扭了一陣,便咽了氣——」
「屍首可有仵作查看過?」
「仵作自然是驗過,屍首臉色發青、口鼻出血,似乎有些中毒癥狀,卻查不出哪裡中的毒。那紫衣道人又不見蹤影。小廝當時就在旁邊,街上還有些人也親眼瞧見,並未見那道士做了什麼。他家娘子先還鬧了一場,過了兩天也便住了口。」
「屍首現在何處?」
「過了頭七,已經燒化入殮了。這其中怕有古怪,不過,你只要我尋出這個人,我已尋到,這樁事便結了。其間古怪,馮相公若還想查探——」
「不必了,多謝!」
馮賽心頭髮寒,不由得想起同樣猝死街頭的胡稅監??
三、冷臉
梁興又白跟了一天。
那疤臉漢清早出來,仍去那食攤上吃了碗面,而後騎馬繞著內城,又一座城門、一座城門挨著走停,每一處也仍有漢子到他跟前回報。不同的是,疤臉漢今天焦躁了許多,開始瞪著眼責罵。自然是那些手下仍未找到楚瀾。
梁興躲在遠處望著,心裡暗暗叫苦。若尋不見楚瀾,便得一直這麼跟下去?這計策雖讓自己和梁紅玉抽出了身,卻也將線頭拋遠了。不知梁紅玉那邊如何,方肥那等智謀,恐怕也不易追蹤。
想到梁紅玉,他心裡又一盪,先前這心念還有些模糊不清,他自己也有意不去細想。這一盪,梁紅玉那杏眼芳容頓時浮現眼前,明艷如畫,他才猛然醒覺,頓時怔住,心頭亂紛紛,風吹荒草一般。半晌,他才迴轉神,沉了沉氣,鄭重告訴自己:不成。
才說罷,心底便生出一陣不舍。他將手裡那扁擔朝石板地用力一杵,再次告誡自己,不成便是不成,莫再啰唆!
他這一杵,發出一聲重響,驚得旁邊幾個人全都望了過來。他忙低頭走到一邊,再向那邊茶肆望去時,疤臉漢竟已不見。他越發懊惱,忙向四周急望,卻尋不見疤臉漢蹤影。難道被他察覺了?
他忙定了定神,見日頭已經半墜到城牆沿兒上,昨天這時,疤臉漢從東邊的望春門往南,去了麗景門。他忙抓著扁擔,大步往南趕去。路上來來往往,儘是歸家人。追了一陣,一眼望見前頭一個騎馬身影,在餘暉中緩緩前行。他忙用手遮住夕陽,仔細一瞅,正是疤臉漢。他這才放了心,略放慢腳步,跟了上去。
快行至麗景門時,另一個騎馬人從南邊迎向疤臉漢,走近時,兩匹馬一起停住。梁興見疤臉漢在馬上躬起身,露出敬懼之意,對面那人顯然是他上司。只是離得有些遠,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望見身形僵直,極傲冷。冷臉漢?
兩人沒說幾句話,那僵直身形便驅馬向這邊行來,疤臉漢則側身回望了一陣,再繼續向南。梁興見那人迎面而來,這是條直路,不好躲避,他只得微低下頭,照著梁紅玉所言,轉頭不轉眼,靠著路邊慢慢繼續前行。幸而沿路都有行人,他跟在一個瘦高個兒身後。不久,那僵直身形便行至近前。梁興一眼都不敢看他,仍微低著頭,望著前頭瘦高個兒的後背。僵直身形的目光也極僵,騎馬經過時,絲毫沒瞅梁興。梁興這才放了心,繼續行了一段,他才偷偷回頭,見那僵直身形照舊僵直著身子,望北面緩緩而行。
梁興不敢大意,先停住腳,假意在路邊等人,確信四周並無可疑之人後,才轉身向北,卻不敢行得太快。幸而路上車馬不多,始終能遠遠望見那僵直頭影。望著那人快到望春門時,梁興這才加快了腳步,那裡進出城的人多,而且路口縱橫,極易跟丟。他追到離那人幾十步遠時,才又放慢了腳步。
那人頭戴一頂黑綢頭巾,身穿淺褐緞衫、黑綢褲,腳上一雙黑皮靴,看衣著,雖不顯眼,卻甚精貴。馬邊斜掛一柄刀,僅看刀鞘,便是上等精工之器。到瞭望春門,那人驅馬拐向東邊牛行街。轉頭時,梁興才看到他側臉,三十齣頭,臉龐瘦長,鬍鬚不多,但極黑硬,尤其那目光,陰沉鐵硬,狼眼一般,應該正是冷臉漢。
牛行街直通皇城宣德門,路上車馬行人極多,梁興鬆快了許多,一路不緊不慢跟著。快到外城新曹門時,那人折向南邊一條小街,行了不遠,又拐進西邊一條巷子。梁興忙加快腳步,到那巷口扭頭一瞅,卻不見了那人身影,只聽見左邊第二個院子的關門聲。那人應是進到了裡頭。
他在巷口站了片刻,見旁邊院里走出個老者,他等那老者來到巷口,忙上前詢問:「老人家,勞問您一聲,左邊這院子的主人是什麼人?」
「那主人姓鐵——」
梁興心裡一驚,猛然想起施有良被火燒死前連聲嘶喊:「救我妻兒!貼職!」施有良話語帶有山東口音,那「貼」其實是說「鐵」?正是指這姓鐵的?
那老者繼續言道:「他去年才典了這宅院,常日里並不和我們這些鄰舍往來,也並未娶妻,只有個小妾。那婦人說,他是殿前司將官。」
梁興忙謝過老者,見斜對角有間家常三刀麵館,自己也已經肚餓,便走了過去,要了一大碗面,坐到門邊,邊吃邊瞅著那院門。
姓鐵的是殿前司將官,此前卻並未見過,他為何要染指梅船案?他手下那群狠劣之徒,難道都是禁軍兵卒?不對,那些漢子手臉並未見刺字,應該都是市井閑漢、江湖盜徒。
梁興理不出頭緒,吃過面,他先走進那條巷子。經過那院子時,見院門緊閉,裡頭隱約傳來一個女子嬌怯聲音,還有一陣馬打鼻響聲。他沒有停步,繼續前行,走了十幾家後,見前頭路斷了,心想,如此便好,只須守住那邊出口。巷子里極安靜,他不敢停留,轉身慢慢走了出去,再次走過那院門時,裡頭響起一聲男子怒喝,接著便是碗盞跌碎聲,自然是那姓鐵的焦躁使氣。讓他如此焦躁的,恐怕是楚瀾。那小妾也著實可憐,隨了這樣一個冷心冷臉人,怕是不好挨。
出了巷子,來到小街上,他左右望望,這街上人也少,站久了,怕會有人起疑。他記起街口有間茶肆,便返回到街口,揀了最靠邊的座兒。坐下後,扭頭將將能望到那巷口,於是要了碗煎茶,坐著歇息覷望。
一直坐到天色暗下來,他才起身,在那小街上,慢慢來回走了兩遭。街南頭有座小小寺院,從那寺門前也能望見那巷口,他便坐到寺門邊台階旁的暗影里,即便被人瞧見,也只會當他是個乞丐。他縮在那裡,不由得暗樂。
但坐久了,夜氣升起,便覺得骨頭酸痛。好在夜色漸深,街上已少有行人,起身貼牆走動走動,也沒人發覺。
將近午夜時,他幾乎睡著,卻被一陣蹄聲驚醒。睜眼一瞧,淡月下,一個黑影騎馬拐進了那個巷子,瞧著有些緊急。雖只一瞬,梁興見馬上那身影后背有些佝僂,是那疤臉漢!
梁興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快步走向那巷口??
四、打問
程門板疲然回到家中時,天早已黑了。
一對兒女見到他,歡笑著迎了上來。這一向都是這般,兒子總要撲到他身上,女兒雖仍不敢靠近,卻也不再那般怕他,笑著喚聲爹,便跑去給他端盆打水。今天他雖然累極,卻也儘力笑著,一把抱起兒子,任由他摸拽自己下巴上的鬍鬚。穿過店鋪,走到後院,妻子已從壁上摘下拂塵,含笑等著他。他放下兒子,從袋裡取出個小油紙包給了她,裡頭是今天在茶樓吃剩的乾果。杏仁被王燴全部吃盡,他掏出身上僅余的二十來文錢,又添買了一小把。這些天回家前,他都要給兒女買些小吃食。
妻子走過來,輕輕替他撣去周身灰塵。見他一臉疲憊,忙叫他洗過臉,擺上了酒菜,讓兒女莫要擾他,勸他多吃幾盅酒消乏。他笑著點頭坐下,看著桌上酒菜,心頭一陣暖,乏氣也隨之散了許多。
夜裡回到卧房,妻子才問:「我瞧你不只是累,怕是遇到為難事了?」
他點了點頭。原先他從不與妻子談論公事,這些天卻漸漸願意說幾句。
張用讓他查阿翠常去的那三十八家官員,他雖分了一半給范大牙,自己卻仍得跑十九家。多走些路,他倒不怕,怕的是這些官員職階都不低,不好徑直去問。此事又得隱秘,不能驚動那個阿翠,得私下裡悄悄打問才成,他卻一向最拙於與人攀話。
他去的頭一家是位兵部侍郎。他到了那宅院前,見院門開著,便朝里輕喚了兩聲,有個男僕走了出來,見他身穿公服,便問:「你是哪裡差來的?」
「開封府。」
「有公幹?」
「私事。」
「何人差你來的?」
「無人差使,本人有件私事向你打問。」
「什麼事?」
「有個叫阿翠的年輕婦人,她常來府上售賣首飾,你可見過?」
「沒見過。」那人砰地關上了院門。
程門板又窘又惱,愣了片刻,卻毫無他法,只得轉身離開。
他走了十幾里地,又接連問了三家,情形都大致相同,那些一聽是私事,都立即掉下臉,哪怕聽完,也都搖頭說不知。他又累又憤,看天黑了,只得回家。
妻子聽完,卻笑起來:「若是其他公事,倒也沒法。這是私下裡打問人,那便好辦多了。」
「嗯?為何?」
「我啊。」
「你?」
「這事我在行,我去替你問。」
「這哪裡成?」
「有何不成的?你既然要裝作打問私事,便該裝得像些。那阿翠是女的,我去打問才更便宜。」
程門板猶豫起來。
「怕什麼?你要的不過是一句話,我把這句話替你討問來便是了。」
第二天清早,妻子不由分說,換了身新鮮衣裳,頭上的插戴也揀了幾樣精貴的,將鋪子和兒女交代給雇的那婦人。去對面租了頭驢子,讓他帶好紙筆,催著他一起出門。
程門板一想到倚仗婦人去公幹,心裡便極羞窘,但看妻子興緻那般高,一副手到擒來的氣勢,不忍拂了她的意。再想到自己昨天連遭四回冷拒,只得強忍不情願,扶妻子上了驢,自己牽著。看單子上最近的是左司諫府宅,便先往那裡趕去。
快到那左司諫宅門前時,妻子下了驢,叫他牽到一邊等著,而後腳步輕快往那院門走去。程門板怕人瞧見,躲到路邊一棵大柳樹背後,裝作歇息,不時偷偷瞅望。見妻子走到那院門前,抓起門環敲了敲,裡頭出來個中年僕婦。妻子雙手比畫著,不知說了些什麼,而後又拔下頭上的簪子,給那僕婦瞧。接著又說了幾句,這才笑著轉身離開。
他仍躲在柳樹後,妻子尋了過來,一臉得意:「記下來,阿翠最後一次到這府宅,是去年臘月初十。」
「你將才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家郡君夫人買到幾根假銀簪,裡頭混了錫。聽說那賣簪子的也去過她府上,因此來尋問尋問。」
「她沒問是哪家的郡君夫人?」
「自然要問,我記得你那單子上有個兵部劉侍郎,便說是他家。」
「你不怕她家夫人去劉侍郎家問?」
「怕什麼?我問完之後,才說不是一個人,去我家賣簪子的是個老婆子。」
程門板愣了片刻,才想明白,不由得笑了起來。
「如何?」妻子也笑起來,「你莫只顧著笑,快拿紙筆記下來,一共十九家,問多了便要亂了。」
他忙取出帶來的筆和本,墊在驢背上,記了下來。小心裝進袋裡,扶著妻子上驢,又趕往下一家。
「到了下一家,你還是這般說?」
「那得看人。有人喜咸,有人好酸,借著喜好,才好搭話。」
「猝然相見,你如何能辨出他人喜好來?」
「這便是本事。我常年守著那簟席店,主顧進來,你得立即看明白,這人想不想買?打算買哪一等的?吝不吝嗇?有沒有主見?當不當得家?好不好說話?」
「一眼便能瞧出這許多?」
「若瞧不出,白累死,也賣不出幾張簟席。」
「你見了我,也一眼能瞧透?」
「那是自然。若瞧不透,我肯嫁你?你來相親,我在後面偷瞧。我爹娘見你板著身臉,都有些不喜。我卻跟他們說,你只是不善言語。君子言貴,男人家何必多話?太會耍嘴,只會招人厭。我相中你,是為你這對眼睛。」
「我的眼睛有何好?」
「你進門後,一直端坐著,目不斜視,是個沒二心的人。」
程門板聽了,既震驚,又感喟,再說不出話來。
他抬眼望向妻子,妻子也正望著她,滿眼愛悅。他心魂一盪,忙避開了眼,心中暖涌不止??
五、梁山
陸青微帶著些醉,慢慢步行回到家。
暮色中,見有個人站在他院門前,看身影是個中年男子,走近些時,才認出來,是莫褲子。陸青頓時醒過來,快步走了過去,莫褲子笑著叉手拜問,陸青還過禮,忙開了門,請莫褲子進去。想起屋中都是灰,便搬了張椅子出來,拿帕子擦凈,請莫褲子坐在檐下,又準備去燒水煎茶,莫褲子卻笑著說:「陸先生莫要多禮,我是來替小槐捎話,說罷就走。」
「哦?你見到他了?他在哪裡?」
「走了——」莫褲子從袋中取出兩錠銀鋌,擱到小桌上,「一百兩銀,小槐讓我給你,說他毒死了那假林靈素,若是官府罰銅,便替他將這銀子交上去。一百二十斤銅至多不過四十貫,便是多罰五倍,也夠了。」
「他沒說去哪裡?」
「他要先回皇閣村,典賣家裡田宅,散盡後,便去尋座好山修仙。」
陸青不由得嘆口氣,既欣慰,又惆悵。
「除了銀子,他還有些話說一定捎給陸先生。」
「哦?」
「那天我也在清風樓,他見到我後,並沒說陸先生也在那裡,只說自己在尋王倫,要我相幫。我見他獨自一人,便帶他離開。王倫我已尋了許多天,根本不見蹤跡。他卻說欠了陸先生的情,自己離開前必須得還清。錢物陸先生又不要,他便發心一定要替陸先生尋見王倫。」
陸青聽了,又嘆了口氣。
「他說王倫曾跟他提過一個處所,南郊玉津園——」
「玉津園?」
「陸先生莫驚,小槐也說到了舞奴之死,王倫與那事無干。王倫去年告訴小槐,若是到京城,便去玉津園尋他。玉津園北側小門內有幾間房舍,極清靜,常年沒人去那裡。那看門老吏與王倫相熟,他常去那裡寄住。」
「你們去那裡尋見王倫了?」
「嗯。我們到了那裡,那老吏不讓進,我便塞了些錢給他,說帶孩兒進去瞧瞧景便出來,那老吏才讓我們進去。進去後,我拉住那老吏攀話,小槐偷空跑開,溜到那幾間房外,一間間尋。果然被他尋見,王倫躲在最邊上那間雜物房裡。王倫只得出來見我們,他雙耳穿了耳洞,神色瞧著極委頓。小槐吩咐他來見陸先生,他卻執意不從,只叫我們帶話給陸先生,讓陸先生莫要再追查此事,並說,他做這些事,是為報效國家。至於內情,他一個字都不肯吐露。」
「你說舞奴與他無干?」
「嗯。小槐質問他舞奴的事,他極愕然,說自己一直躲在那屋裡,深夜裡才悄悄出來,沿著那邊院牆走一走,從不敢走遠,並沒見任何人,更沒見過舞奴。我看他那神情,並未說謊,便帶小槐離開了。」
「他恐怕也立即躲往他處了。」
「嗯。我們離開時,他說莫要再尋他,便是尋也尋不見。」
「小槐隨即也走了?」
「沒有。他說只得了這一點點,不夠還陸先生的情。他又要我幫著尋一家包子鋪。」
「包子鋪?」
「他說,跟著假林靈素那另一個小童有回講到,自己有個姨娘,在京城開了間包子鋪。這兩天,我們便在京城四處尋這家包子鋪。既不知店名,也不知店主姓甚名誰,比去湖底尋枚銅錢還難。小槐卻執意要尋,說陸先生為替他尋出殺父仇人,一連許多天,替幾百人看相,自己也得尋幾百家,才抵得過。我見他如此至誠,便陪著他一家家尋過去,雖說未尋上百家,卻也有幾十家。沒想到,竟被他尋見了。我們走到城西新鄭門,小槐一眼瞅見,那小童在一家包子鋪前玩耍。
「小槐說陸先生一直在查那梅船,那小童的父親是梅船上船工。我便進去尋見了那父親,一個粗猛漢子,見了我,便要動手。我忙退了幾步,大致講了講來意,他才略放了些心。小槐也進來問他,你不想知道自己妻子是如何死的?不想替她報仇?汴京五絕正在追查這案子,我是替相絕來問你。
「那漢子猶豫了半晌,才講起那梅船來由。他名叫張青,原是個菜農,渾家叫孫二娘。他們夫妻兩個原在孟州十字坡上開了家包子鋪,偶爾做些不尷尬的勾當,被官府追捕,便帶著孩兒逃到梁山泊,去投奔遠親。誰知到了那裡,那八百里水泊盡被楊戩括田令括入公家,湖邊漁民不論捕魚撈蟹、采藕割蒲,都要課以重稅。那些漁民被逼得沒了生路,有個叫宋江的便聚集了一伙人起而抵抗,張青也入了伙。他們一共三十六人,橫行河朔,轉戰青齊,攻陷了十來個州縣城池,又攻佔淮陽,乘海船到海州。不想那海州知州張叔夜並非一般庸懦文臣,年輕時便駐守蘭州,清除羌人之患,極有謀略。他設下埋伏,大敗宋江,捉住了副帥吳用,又焚其舟船、斷其後路。宋江只得投降,受了招安,其中有十一個不願歸順,各自逃走。
「他們二十五人被押解進京,行至應天府。有個官員自稱得了詔令,接管了他們,並吩咐了一項差事,由一個六指人帶他們去梁園湖泊僻靜處,訓練他們划動一隻船,套進另一隻空船殼中。演練了半個多月,精熟之後,讓他們上了一隻客船,那船帆上綉了朵梅花。之前逃走的那十一人中,有個叫蔣敬的,本是要去投奔方臘,說無人引見,故而重又回來,也上了那船——」
「蔣敬?」陸青頓時想起,梁興曾言,清明那天,他趕到鍾大眼船上去尋一個叫蔣凈的人。上船後,他喚那人,那人點頭答應,看來是名字重了音。
莫褲子繼續講道:「他們駕著這梅船,清明那天上午來到汴京,在虹橋下演了那場神仙降世、大船消失。張青和吳用當時跳下船、奔上橋,去假作丟繩拉船。梅船消失後,吳用和他去了岸邊霍家茶肆,要了碗茶坐著等消息。那六指人當時吩咐,梅船套進那空船殼後,船上人各自喝下一瓶迷藥,假作昏死。他們等了半晌,卻見有官吏奔上那空船殼去查看。吳用發覺事情似乎不妙,正在猶疑,有個人湊過來和他們攀話,那人是太學學正秦檜。
「秦檜極熱忱,強邀他們去家中暫住。吳用也正想尋個安穩處暗查動靜,兩人便住進了秦家。第二天,秦檜說那船上二十四人全都中毒身亡,他們兩人聽後,沒能忍住,頓時落淚哭起來。秦檜立即猜破了他們兩人來歷,說願意幫他們查出背後那些真兇。秦檜先查出了幾個幫凶,讓他們暗中一一用毒煙殺害,其中有耿唯、武翹、簡庄,還有個彭影兒,他們找見時,已經死去。
「最後,秦檜又查出林靈素藏在殺豬巷內一個小道觀中。張青忙趕了去,卻發覺林靈素已經中毒身亡,幸而他兒子還活著,他便將兒子接回到秦檜家中。秦檜置辦了許多酒菜慶賀。吃罷回到房裡,吳用腹中忽然絞痛起來,發覺自己中了毒。張青父子也覺到灼痛,幸而他帶兒子回來的路上,吃了許多東西,在席上並沒有吃幾口,因而中毒不深。他忙要衝出去尋秦檜,卻被吳用忍痛死死拽住,叫他們父子快逃,隨即便斷了氣。張青只得含淚抱著兒子翻牆逃了出來,躲到了妻妹孫三娘包子鋪里??
「張青還要尋秦檜報仇。我勸他莫要妄動,如今京城裡尋他父子的,絕非秦檜一人。該為孩子著想,先到外路州去避一避。便替他們雇了輛車,趁夜送走了。」
「那應天府接管他們的官員是什麼人?」
「朱勔。」
「供奉花石綱那朱勔?」
「嗯。」
第八章 破疑
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宋神宗?趙頊
一、鄧府
趙不尤跟著門吏走進了鄧府。
這三世貴勛之家,門庭果然深闊富盛,雖辦完喪事不足三月,庭中花木卻新翠鮮茂,檐宇繪飾雜間彩裝,繁麗奢耀,絲毫不見哀戚之氣。偶爾見僕婢在廊邊往來,也都衣飾精潔、步履輕暢。看來小主人當家,讓這宅院煥出了新氣象。
趙不尤走進前廳,裡頭極高敞,一色烏木桌椅,背後一架唐宮仕女屏風,雍容典麗。兩壁掛滿書畫,儘是當世名家手筆。一個年輕男子斜扭著坐在主椅上,穿了一身素服,渾身溢滿驕慢之氣。他原本生得白皙雅逸,臉卻泛出鐵青色,口鼻也微擰著。再看他腳邊,散落了一些碎紙。趙不尤一眼瞧出,正是那封信,不但外封、內封,連信箋都撕作幾片。
剛才行到街口,趙不尤先尋見一個小廝,給了他十文錢,叫他將這封信送到鄧府。他則騎馬在附近略繞了繞,這才來求見鄧雍進,如他所料,鄧雍進果然立即讓僕人喚他進來。
鄧雍進見到趙不尤,儘力將臉上怒色收住,只微欠了欠身:「趙將軍,一向無緣相晤,怎麼今日忽踐鄙宅?」聲音仍隱隱有些氣顫。
「在下冒昧登門,是聽聞了一些事。雖是傳聞,不足為憑,卻恐怕會有玷鄧侍郎清譽,甚而損及貴府三世盛名。」
「哦?什麼事?哦!你快請坐!」鄧雍進頓時坐正身子,抬手相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