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幾天滿京城的豪貴們都似在忙亂,並沒有人來香漱館訪她,只有一個蜀地鉅賈,請她去蓮花樓游耍了半日。她強打精神,才勉強應付過去,回來路上,在車中忍不住哭了起來。
從幼年被賣進這香漱館,她便時時在儘力小心應付,見人總是儘力笑,儘力瞅准人的喜好,儘力討人歡心,以免挨責挨打。在這京城妓行,若想出頭,必得有一兩樣絕藝,歌舞琴技她都苦練過,卻始終難出奇。媽媽無意中見她善烹飪,便重金請了京城名廚,輪流教她。詩書曲詞也沒有擱下,花了十餘年心血,才終於將她扶到如今這地位,成了饌奴。
她眼中日日所見,不過一個「欲」字,口欲、肉慾、耳欲、眼欲、利慾、權欲、歡欲、雅欲??這些欲如同一張張嘴,她得備好各樣碗盞,盛滿各樣物事,那嘴欲哪樣,她便得舀出哪樣,小心喂進那嘴裡。既得療飢,又得合口,還不能填得過飽。她有時想,自己哪裡是饌奴,分明是喂奴。
她天生似乎便善喂人,而且發覺,所有欲裡頭,贊欲最要緊。人千欲萬欲,其實都在欲一個贊。你能見得到他的好,並贊出來,比給他千金更貴重。吳鹽兒自幼便在儘力尋這些好,並用最合意的法子贊出來。贊得准,自家便能討到好。她不但廚藝精妙,贊藝更得人心,因此,她又覺著自己該叫贊奴。
討好這些人,她從來沒覺得有何不妥,只是偶爾會累。直到那天陸青贈了她那句話,「無限繁花遍地尋,何如靜守一枝春?」她先還沒有領會,細細思量後才猛然發覺:這些年,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儘力討好所有人,可誰又討好過我?
她頓時驚住,不覺落下淚來,自己雖時時在笑,可何曾真正笑過幾回?又何曾盡興哭過?
眼淚流過後,她想,這便是我的命。即便我想改命,又去哪裡尋那一枝春?即便尋見,又哪有能耐守住?
不過,心裡雖這般哀嘆,人卻似乎與從前不一樣了。有些倦乏,雙眼卻似乎亮了許多,看清了許多從前未能覺察到的。譬如那天去蓮花樓見那鉅賈,她便沒再像從前一般,儘力去尋好討好,只照禮數相待。把酒言談之間,見那鉅賈略有些口吃,便隨口贊了句,說那鉅賈嗓音沉雄,唱大江東去一定極好。那鉅賈聽了,極歡喜,吃醉後,竟真的唱了起來,說話也順暢了許多。道別時,額外又贈了兩匹上等蜀錦、五兩黃金。
這等好,尋得輕巧,贊得也輕巧,得的好,卻勝過以往那般用力。
她似乎才明白陸青那句話的深意,不是去哪裡尋一枝春,這枝春原在自己這裡。做人該先自珍自惜,莫輕賤了自家。
這醒悟給了她許多氣力,正要發心改命,卻偏巧遇見三奴這禍事,將她的興緻頓時打消。她正在房裡心煩,婢女又進來說,有客來了,媽媽喚她出去。她雖極不情願,卻也只得勻了勻臉,換了身衫裙,出去見客。
那客以前見過,名叫張叔夜,年過五十,是前朝名臣子孫,年輕時曾戍守邊關,立下軍功,後來官至給事中,為門下省要職,主掌駁正政令違失。政令文書原本得先由相干官員審看過,再填寫官名畫押,而後發布。朝中官員庸惰,預先簽好官名、押字,有政事時,才填寫內文,喚作「空黃」,已成慣例。張叔夜屢次上書,革除了此弊,升任禮部侍郎,卻遭蔡京疑忌,放至外州。
張叔夜好酒好食,那幾年任京官時,常來香漱館。吳鹽兒見他性情爽直沉厚,從不為難人,心裡也生出些親近,如待叔伯一般。幾年未見,張叔夜鬢邊竟已泛白。吳鹽兒原本無甚情緒,見他陡然顯出老態,不由得憐惜,忙去盡心烹制了幾道他往常最愛的菜肴,鮮蹄子膾、炒白腰子、炙鵪子脯、石髓羹,又配了幾樣佐酒果子,開了一壇皇都春。
她陪著說了些閑話,吃了一些酒。張叔夜甚是開懷,吃得大醉,說在船上一個多月,跟著那些船工,日日只能吃些粗食,連油葷都見不著,腸肚幾乎寡死。
她笑著問:「張大人不是在海州任知州,如何又去船上了?」
「自招安了宋江那伙人,又得了份差事,去護送那李師師。」
她聽了大驚,忙探問:「張大人見著師師了?」
「我倒是想見識見識汴京唱奴究竟生得如何天仙一般,卻一眼都未見著。登州上船時,她戴了帷帽,又是深夜,進到船艙里,再沒出來。從登州到海州,又一路北上,清明才到了汴京。」
吳鹽兒聽了,更是驚得髮根幾乎立起:「師師是一個人?」
「還有個人。」
「那是什麼人?」
「這個我說不得,你也聽不得。」
「師師去登州做什麼?」
「這個我仍說不得,你仍聽不得。」
「張大人可曾見過王倫?」
「船到汴京,他才上來。我叫他鑽進柜子里,鎖了起來。他是三槐王家子孫,雖及不上先祖,倒也是個人才,人也忠善。我怕他遭遇不測,終究有些不忍心,趁著虹橋大亂,那船主和船工都去望看,便又偷偷開了鎖,讓他逃了。」
「師師去哪裡了?」
「船到上土橋,他們下了船,我也便交了差,再管不得那些??」張叔夜說著竟醉倒過去。
第九章 收束
事不可不勉也。
——宋神宗?趙頊
一、香袋
趙不尤又趕到鄭居中府上。
鄭居中原本便是汴京人,神宗末年進士及第,被時任宰相王珪榜下擇婿,蔡京更薦他有廊廟器。初登仕途,可謂兩腳青雲,然而,神宗病薨,王珪輔佐哲宗繼位後,也旋即病卒,鄭居中由此失了依傍,只能本分為官。二十餘年間,循資遷轉,到當今官家繼位時,始至禮部員外郎。
他見宮中鄭貴妃得寵,遍查族譜,尋著個遠緣,自稱是鄭貴妃從兄。鄭貴妃家室微賤,也正需個依傍,便兩下默認,互為借勢。鄭居中由此連連驟遷,五六年間,便升任知樞密院。鄭貴妃寵冠後庭,為避嫌,鄭居中曾被罷貶。兩年後,又再拜樞密。
其間,蔡京變亂新法,天現彗星,官家將蔡京貶往杭州居住,卻又暗生悔意。鄭居中從內侍那裡得知官家心思,便極力讚揚新法:「陛下建學校、興禮樂,以藻飾太平;置居養、安濟院,以周拯窮困,何所逆天而致威譴乎?」官家聽了大悟,旋即召回蔡京,再次拜相,加封魯國公。
鄭居中企望蔡京回報,蔡京卻以秉公之名相拒,兩人從此交惡。蔡京再次被貶,鄭居中以為必得相位,卻被官家察覺。恰逢鄭貴妃又冊封皇后,為避嫌,鄭居中再次被罷。
蔡京則三度復相,總領三省,越發變亂法度。鄭居中屢屢向官家進言,官家也開始厭惡蔡京專行,便拜鄭居中為少保、太宰,命他伺察蔡京。鄭居中便嚴守紀綱、恪守格令、排抑僥倖、振拔淹滯,士論因之翕然。去年,三度還領樞密院,連封崇國公、宿國公、燕國公。
趙不尤對鄭居中並無好感,卻也無惡意,至少此人為官以來並未作惡,直至此次梅船案。
他驅馬行至鄭居中府宅那條大街,今天正好初十,旬假休沐日,朝中官員皆不視事。他先打問到鄭居中在宅中,便仍先尋了個小廝遞了一封信,等了一陣,才去登門投帖,鄭居中果然也召見了他。
這鄭府比鄧宅,多了些庄穆宏闊之氣。穿過前庭,進到廳中,趙不尤一眼先看到了那封信,丟在檀木方几上,雖未撕碎,信箋卻也起皺,顯然是揉作一團後,又展開來。再看鄭居中,原本生得氣宇軒昂,卻陰沉著臉,胸脯微微起伏,自然是才發過怒。
「你來做什麼?」鄭居中冷著臉,也不命坐。
「不尤是來稟告一事。」
「何事?」
「宋齊愈。」
鄭居中目光微顫,卻並未作聲。
「不尤此來,是替宋齊愈謝罪。」
「謝什麼罪?」
「此前鄭樞密特賜青目,怎奈他家中父母已先替他相中一女子,不得不婉拒鄭樞密盛意。至今,他仍抱憾不已。」
「哼!他憾不憾,是他自家事,何須叫你專程來說?」鄭居中面色稍緩。
「並非他叫我來說,他也知鄭樞密海量胸懷,豈肯為此等事怪罪於他?不尤與他為友,見他心中抱憾,故而越俎代庖、擅自多嘴。只望將他心中不宣之敬、未言之謝,轉訴予鄭樞密。」
「好了,我已知曉。你還有何事?」
「清明梅船案。」
「哦?」鄭居中目光一顫。
「宋齊愈無緣無故攪進了那梅船案,在下已經查明,此事皆由林靈素主使。如今,林靈素已中毒身亡,梅船案也便告終。」
「此案既已告終,他又啰噪什麼?」鄭居中面色頓緩。
「自始至終,宋齊愈對此事毫不知情,卻有人以此為由,誣陷於他。他起自窮寒,雖得中魁首,在京中卻無一人可傍。如今朝廷之上,位尊者多,望重者少,德高者尤稀,唯有鄭樞密,三者皆備,為國家砥柱,天下士人共仰。因此不尤才唐突僭越,代友求告,還望鄭樞密能庇護一二。」
「他既然清白,我自然不會坐視誣言亂行。」
「拜謝鄭樞密!」
趙不尤心裡又一松,見鄭居中也鬆緩不少,便拜別出來,驅馬趕往禮賢宅。
到了禮賢宅,一打問,蔡攸也在府中,他又施故伎,先遞信,後投帖。蔡攸也立即命人引他進去。
趙不尤初次來這禮賢宅,這宅院年歲與大宋相當,至少已歷百五十年。只看院中那些蒼茂古木,幽雅深蘊,便遠勝鄧府、鄭府,畫棟雕梁更是極致精麗富奢。
門人引著趙不尤穿廊過庭,來到一間精雅書房。趙不尤一眼先見到那碾玉裝瑩潔檐角上,掛了一大張蛛網,極刺眼。再一瞧,中間四根主線曲折,拼成了個卍字。趙不尤不由得暗暗一笑,這自然是趙不棄的功勞。
他行至門前,見一個中年男子身穿卍字金線紋青羅衫,背著手,在房中踱步。那人聽到腳步,回過頭來,正是蔡攸。四十來歲,面白膚凈,幾縷淡須,一身貴雅之氣,目光卻浮游不定,透出些焦惱。他手中捏著一個信封,正是那封信。他見到趙不尤,忙將那封信隨手夾進紫檀書桌上一冊道經中。
「你是趙不尤?」
「是。」趙不尤躬身一拜。
「你有話說?」
「在下冒昧登門,是有一樁小事,來求助蔡少保。」
「何事?」
「在下這一向追查清明梅船案——」
蔡攸目光微顫,卻裝作無事。
「如今罪魁禍首林靈素已畏罪服毒,只是,還有一個小物件——」
「什麼小物件?」一個聲音從身後陡然響起,趙不尤回頭一瞧,是蔡行,也穿了件卍字紋羅衫,不過羅色鮮翠,卍字是由銀線織成。
「蔡殿監。」趙不尤拱手一拜,又回頭望向其父蔡攸,「林靈素此次秘密來京城,暗中招聚了幾個門徒,這些門徒盡已被他施妖術害死。其中一個名叫朱閣,也已中毒身亡。在下查到,朱閣死之前得了一個小香袋,他當時借用了貴府車子,不慎將那香袋遺落在那車子中。那香袋是林靈素興妖作亂之證據,能否請蔡少保命人查一查,那香袋是否仍在那車上?」
蔡行卻立即嚷道:「什麼香袋?你從哪裡聽到的?朱閣親口告訴你的?」
「行兒住口!」蔡攸立即喝止,「趙將軍尋問到此,自然並非胡亂妄測。你去叫人尋一尋。」
「可——」
「快去!」
趙不尤見蔡攸聲音雖陡然冷厲,目光中卻藏了些暗示之意。蔡行也迅即領悟,便住了嘴,轉身出去了。
蔡攸放緩了語氣:「如此說來,那梅船案算是了了?」
「嗯,尋到那香袋,便可告終。」
「那香袋中究竟藏了何物?」
「一對耳朵,林靈素殺人證據。」
「哦??」
蔡攸不再言語,趙不尤也便默不作聲,屋中頓時冷寂。蔡攸乾咳一聲,轉身拿起那捲道經,壓到旁邊一疊書冊下,拿起頂上一卷,假意翻看起來。趙不尤不再看他,扭頭又望向檐角那蛛網。忽而發覺,不論蔡攸父子,或是自己,都是蛛網粘住的小蟲,即便卍字高懸,卻都安危難測??
半晌,書房外才響起急促腳步聲,蔡行用兩個指尖拈著個香袋奔了進來:「尋見了,落在墊子縫裡——」
一陣腐臭從那香袋裡散出??
二、舊布
傍晚時,馮賽又趕到芳酩院。
顧盼兒若真是西夏間諜,那麼,是誰殺了她?李邦彥?不論有意無意,他將那銅管密信落在顧盼兒房中,那隱秘由此泄露出去。信中密文十有八九事關梅船紫衣客,因此,李棄東才一邊忙於那百萬官貸,一邊又騰出手去劫奪紫衣客。眼下雖不知梅船紫衣客究竟有何來由,但目前看來,遠重於百萬官貸。如此重大機密泄露出去,李邦彥自然要設法逃責,顧盼兒一死,便再無對證。
不對,知曉這銅管密文的,除去顧盼兒,至少還有盞兒和李邦彥親隨,李邦彥若真要遮掩此事,當日便不會派那親隨,只會自家親自去尋。即便那親隨信得過,也該先悄悄去問顧盼兒,而不是引得芳酩院中其他人盡都知曉。由此看來,李邦彥並不太介意此事,至少不至於去殺顧盼兒。
那麼,顧盼兒是誰殺的?
馮賽忽而想到一人,心中隨之大驚:牛媽媽。
牛媽媽開妓館只認錢,顧盼兒又名列汴京十二奴,哪怕只見一面、吃杯茶,也至少得十兩銀。牛媽媽自然絕不會讓無錢男子輕易見顧盼兒。李棄東卻是個特例,他不但常去芳酩院,而且常進到顧盼兒卧房之中。牛媽媽卻從不介意——她是有意為之!
青牛巷那老房主說,李棄東兄弟搬離之前,有個錦衣胖婦去尋過李向西兩回。那胖婦難道正是牛媽媽?老人特意說胖婦是去尋那哥哥,當時李棄東在薛尚書府里供職,白天自然不在,因此恐怕沒見過那胖婦。胖婦應該是去勸誘李向西為西夏效力,李向西原本心裡就存了家族怨念,加之癱病在床,恐怕極易說服。李棄東卻未必,他立即搬離青牛巷,恐怕是為了躲開那胖婦。然而,三年後,他們兄弟仍舊被尋到,他哥哥更被劫走。之後,李棄東去了唐家金銀鋪,恐怕並非是他接近顧盼兒,而是顧盼兒借著買花冠,去接近他,並誘逼他去做那些事。柳碧拂當年那樁舊怨,自然也是顧盼兒先探到,由此才設下那一連串計謀。
馮賽見過幾回顧盼兒,顧盼兒身上始終有些天真憨玩之氣,絕非深機險詐之人。她恐怕是被牛媽媽自幼訓教,拿來接近權貴、竊取機密。牛媽媽自然也是有意養護她這天真憨玩氣,如此,才不會被人戒備。
據盞兒言,那幾天,顧盼兒為柳碧拂、李棄東,哭鬧過幾回,她恐怕是真關切、真痛悔。牛媽媽自然怕她泄露隱情,只得舍小保大。先叫顧盼兒向李邦彥求情,將李棄東從大理寺獄中放出。李棄東出來後,勢必會先來尋顧盼兒,討取下一步指令。牛媽媽便派人先殺掉顧盼兒。當時盞兒在廚房熬藥,那院里之人偷空上樓,扼死顧盼兒,再從窗戶溜走,不易被人察覺。等李棄東來,便可嫁禍於他,加上一條殺人罪名,令他更加聽命。事成之後,也可借這罪名,讓官府除掉李棄東。誰知邱遷竟接著趕到了芳酩院,牛媽媽見機,便撕住邱遷,讓他成了替罪人。
李棄東一直只從顧盼兒那裡得信,恐怕也未察覺牛媽媽身份。牛媽媽放走他,是要他去尋紫衣客和八十萬貫。李棄東逃離芳酩院後,牛媽媽必定派了人跟著他。如今知曉李棄東行蹤的,恐怕只有牛媽媽。
但捉到李棄東之前,還不能驚動牛媽媽,馮賽再次趕來,是為了確證兩件事。
他來到芳酩院,徑直走了進去。盞兒正和兩個女孩兒在院里修剪花枝,見到他,又是一驚,忙要擺手,一個錦衣胖婦從前廳走了出來,正是牛媽媽。馮賽去年替柳碧拂捎送帕子給顧盼兒時,見過一回。
馮賽見牛媽媽盯著自己,不說話,眼裡滿是戒備,寒刃一般。他立即明白,自己猜中了。顧盼兒若不是她殺的,見到自己,她可以恨,可以厭,可以怨,可以怒,唯獨不會戒備。
馮賽忙笑著走過去,抬手一揖:「牛媽媽,我今日來,是來報個信兒。」
「什麼信兒?」牛媽媽冷著臉,戒備絲毫未松。
「邱遷並未殺顧盼兒。」
「不是他是誰?」
「邱遷進到顧盼兒房裡時,發覺了兇手留的一件證據,他當即偷偷藏了起來。」
「什麼證據?」牛媽媽目光一緊。
「勒死顧盼兒的衣帶。」
牛媽媽目光又微微一松。顧盼兒是被人扼死,而非勒死。
馮賽接著又試:「那衣帶是柳二郎的。」
牛媽媽冷著臉,並不應聲,眼裡有些猶疑,自然在急急暗忖。
「我來,還有件事要問牛媽媽。」
「什麼事?」
「我已捉到了柳二郎的三個同夥,另一個叫譚力的已經死了。其他三個交代說,譚力並未和他們在一處,一直在替柳二郎守一件極要緊之物。他怕出意外,將藏匿地址寫在一塊舊布上,偷偷送到柳二郎原先藏身的一座舊宅院里。他只告訴那三人,信壓在院角一塊石頭下面,卻未說那院子在何處。柳二郎殺顧盼兒,應是為滅口,顧盼兒恐怕曉得他一些隱情。不知顧盼兒是否提及過那院子?牛媽媽可曾聽到過?」
「我沒聽過,不曉得。」牛媽媽目光隱隱一閃。
「盞兒呢?」
盞兒在一旁慌忙搖頭。
馮賽裝作犯難,愁望了一陣,才謝過牛媽媽,怏怏告辭。
離開芳酩院後,他立即上馬,趕回到岳父家中去等信。去芳酩院之前,他已安排好三樁事,又分別託付給周長清、崔豪三兄弟、管桿兒三人。
能否捉住李棄東,只看這一回了??
三、圍攻
梁興躲到巷口邊,朝那院門望去。
疤臉漢下了馬,走到門邊,黑暗中只隱約辨得出人影。「篤篤篤!」輕輕敲門聲,敲了幾遍,裡頭卻並無應聲。敲門聲加重了些,又敲了數道,才聽見裡頭門響,一串男子腳步聲到院門邊,低聲問誰。疤臉漢在外頭低應了一聲,梁興只聽見一個「魯」字。院門打開,疤臉漢又低聲說了兩句,梁興這回聽見「那人」兩字。姓鐵的「嗯」了一聲,隨即是腳步聲、牽馬聲。疤臉漢忙上了馬,片刻,姓鐵的也牽馬出來。
梁興忙貼著身後店鋪門板躲了起來,兩匹馬隨即行了出來,向北拐去,蹄聲漸漸加快。梁興忙握緊扁擔,沿著牆根,放輕腳步,追了上去。那兩人驅馬到牛行街,向東穿出了新曹門。梁興不敢追得太近,看他們出了城門洞,才加快了腳步。那兩人到了城外,驟然加速,沿著護城河向北奔去。梁興也只得發力急追,不過一直藏在路邊樹影下,並始終隔開一長段路,加上馬蹄聲極響,兩人應該不會聽到他的腳步聲。
梁興少年時便最愛追馬,這一向又始終有些憋悶,這時放開手腳,體內的氣力頓時全都醒過來一般,奔得極暢快,始終緊隨著那兩人。
那兩人奔了一里多路,拐向田間一條土路。梁興繼續緊跟,穿過一片村莊,又奔了近二里地,在田地林子間拐了幾道,那兩人忽然放慢了馬速。梁興猛然記起,楚瀾在這裡有一座小庄宅。楚瀾好獵,常去東北面那片茂林里追兔射鹿,回來時,便在那庄宅里歇息。冷臉漢一伙人果然還是尋見了楚瀾。
梁興曾來過這裡一回,知道方向,便不再跟著那兩人,從林子里繞路,斜穿過去,來到那庄宅附近。
他躲到草叢裡朝那院門望去,這時雲霧散開,月光還算明亮。那院門兩邊各有幾個黑影在動。他望了片刻,旁邊路上響起馬蹄聲,冷臉漢兩人到了。兩人將馬拴在不遠處,徒步走了過來。門邊那些黑影忙都迎了上去,一伙人圍在一處,一陣低語,自然是在分派部署。
梁興忽有些不忍,楚瀾雖會武功,身邊自然也有護衛,但恐怕逃不過今晚。再想起楚瀾處事雖機詐,但對自己,卻只有恩義,並無絲毫虧欠,而且,這些恩義,始終未能回報。
他正在猶豫,那伙人忽然散開,分作兩幫,一幫守在前門,一幫沿著院牆朝後面輕步急奔而去,要動手了。這時,院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隨即,叫嚷聲連片響起,接著便是兵刃撞擊聲、廝鬥呼喝聲——另有一伙人已先搶進了院中,摩尼教徒?
梁興再躲不住,楚瀾即便該死,也不能死在你們手裡!
他抄起扁擔,奔了出去,院門前那伙人正忙著撞門、翻牆,只有一個僵直身影,提著把刀,立在院門前,冷臉漢。他聽到響動,轉頭驚望過來。梁興卻無暇理會,楚瀾卧房在後院,他繞過院牆拐角,發足疾奔。片刻間,便已超過前頭那伙人,奔到後院位置,見牆邊有棵樹,高枝伸向牆頭。他一把將扁擔拋進牆內,縱身一躍,抓住一根低枝,用力一盪,向上翻躍,又抓住了那根高枝,再使力一挺,越過牆頭,跳進了院中,就地一滾,旋即站起,摸到了那根扁擔。轉頭一看,已有幾個黑影衝到了這後院。
那後院一排五間房舍,楚瀾的卧房在正中間。那幾人顯然也已探明,他們疾步奔到那門前,其中一個用力一踹,將那房門踹開,幾個人立即沖了進去。梁興忙也飛趕過去。屋裡傳來女子慘叫聲,楚瀾的娘子。
梁興急奔進屋,裡頭沒有燈,一片漆黑,只聽見一陣扑打搏鬥聲,雖一片混亂,梁興卻立即辨出楚瀾的驚喚聲。他忙定睛細辨,借著窗紙微光,見床邊幾個黑影中間,不時現出一片白影,應該是楚瀾穿的白汗衫。梁興忙握緊扁擔,走近床邊,對準那幾個黑影,接連急搗,四聲怪叫,四個黑影相繼跌倒。還有一個仍在急攻,梁興又朝他後背使力一戳,那人也慘叫倒地。
「梁興?」楚瀾驚望過來。
「走!」梁興低喝一聲,轉身忙要出去。
「等等!」楚瀾俯身朝床腳呼喚,「阿琰!」
地上婦人呻吟了一聲,楚瀾忙將她扶了起來。梁興過去一把扯下床帳,團了團,抓在手裡,先走到門前,見再無他人,又回頭催了一聲。楚瀾扶著妻子,忙跟了出來。那妻子受傷不輕,只勉強拖得動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