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興在前頭引路,三人走到牆邊,梁興用力將那床帳撕成幾條,綁作一條長繩,繩頭遞給楚瀾:「拴到阿嫂腰上。」
楚瀾剛騰手接過,咚咚幾聲,幾個黑影從牆頭跳下。梁興忙抓起扁擔,在膝蓋上用力一撅,折作兩段,迅即將長繩另一頭拴死在短的那截上。他牽著繩子,甩了兩甩,用力一拋,那截扁擔飛過牆頭,卡到外頭那棵樹的枝杈間。他拽了兩拽,卡牢實後,忙說:「你趕緊爬上去,再把阿嫂吊上去!」
那幾個黑影已經發覺他們,一起奔了過來。梁興抓起另半截扁擔,快步迎了上去。那幾人都揮著鋼刀,梁興微一俯身,躲過劈面一刀,轉腕一戳,將頭一個人戳倒在地,順勢一拐,敲中第二人膝蓋,那人慘叫跌倒。他又抬手橫掃,擊中第三人左臉,同時抬腳斜蹬,將那人蹬翻在地。第四個急忙舞刀,向他肩頭砍來,他扭身避過,反手一搗,正搗中那人脅下。那人卻只悶哼一聲,旋即揮刀橫砍過來。
梁興這才看清,他臉上縱橫幾道疤痕,是那疤臉漢。梁興不由得一笑,你追了我一個月,今日叫你知道自家追的是誰。他用那半截扁擔一隔,那刀砍中扁擔,嵌在了裡頭。梁興左臂趁勢疾伸,一拳捶向他面門。疤臉漢急忙側頭,拳頭仍擊中他左顴。他又悶哼一聲,用力抽回刀,又斜砍過來。梁興閃身避過,右手一翻,扁擔砸中他右臂,疤臉漢刀險些脫手,他左臂卻拼力一拐,撞中梁興肋骨,氣力極大,梁興不由得也痛叫一聲,倒退了兩步。疤臉漢見得了手,鋼刀連揮,急攻過來。梁興不敢再大意,一邊用半截扁擔遮擋,一邊手腳齊施,不斷尋機進攻。
那疤臉漢又吃了一腳兩拳,越發惱怒,嘶聲吼叫,將那把刀舞得風中亂蓬一般。梁興那半截扁擔被連連砍中,終於再難抵擋鋒刃,斷得只剩半尺不到。梁興用力一甩,擲向疤臉漢面門,趁疤臉漢躲閃之際,騰空飛腳,踢中他胸脯。疤臉漢一個趔趄,連退了幾步,仰天倒在地上。
梁興並未趕過去,站在原地等他爬起。身後忽然一陣輕微響動,他忙要回頭,後背卻一陣刺痛,被利器刺中。他痛叫一聲,忙要避開,後腰又挨了重重一腳,背上那利刃抽了出去,他也隨之栽倒。
他咬牙忍痛,忙要爬起,一個人走到他臉前。抬眼一看,月光下聳立一個僵直身影,冷臉漢??
四、香氣
昨天晚上,胡小喜沒有回城。
他在北郊集市尋了家小客店,那房間又窄又潮,被褥更是臭得熏人,卻要三十文錢,一碗寡湯素麵十文,喂馬草料又是十文。一晚便花去五十文錢,恨得他雖早早醒來,卻仍縮在被窩裡賴了許久,實在受不得那臭氣,才爬了起來。他不肯再吃那寡面,牽了馬到旁邊一個茶攤上,要了碗粉羹,吃了兩個餅,這才上馬去查剩下那幾處。
頭一處仍是個農舍,也是一對農家夫婦佃了銀器章的田,這一向並沒有人去過那裡。第二處,是瓜田邊一間空房,門只用根草繩拴著,他解開進去一看,裡頭並沒有人,地上鋪著爛草席,角上搭了個石頭灶坑。地上滿是灰塵,連腳印都沒有。
他又尋到第三處,是座小莊院,也隱在一片林子中,院門掛著鎖。胡小喜仍舊翻牆爬了進去,裡頭有十來間房,他一間間查看,那些房裡傢具什物倒是齊整,卻都空著,蒙了些灰。他查到正中間那堂屋,輕輕推開門,卻見裡頭桌椅箱櫃都擦得凈亮,黑漆方桌上擺著茶盤,裡頭茶具也洗得瑩亮。他走到桌邊,揭開那茶壺瓷蓋,裡頭水跡未乾。他嚇了一跳,忙蓋了回去,側耳細聽,四周的確沒有聲響。
他見堂屋兩側各有一扇門,便壯著膽子走到左邊那間,推門一瞧,是間卧房,撲鼻一陣香氣,裡頭雖有些昏暗,但床褥被枕都鋪疊得極凈整,床帳被面,都是上好羅緞。他扭頭看到門邊一根衣架上掛了條綠羅裙,便小心走過去,撩起裙擺聞了聞,心裡猛地一顫,是阿翠身上那香氣。他道不出來,卻記得極清。他握著那裙角,心裡說不出是怕,還是戀,只覺得呼吸都緊促起來。可再一想到自己被推下那暗室,放開手,快步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他又走到右邊那間房,也是間卧房,裡頭陳設雖不似那邊精貴,卻也乾淨齊整。他見那床上竹枕邊塞了個藍綢小袋,伸手取了出來,是錢袋,裡頭沉甸甸恐怕有百十文錢。想到自己昨晚白花掉的錢,心裡不由得動了動念,但想到正事,又塞了回去。
看來阿翠這幾天躲在這莊院里,不知此時去了哪裡,也不知何時回來。他不敢久留,忙走出去,關好門,翻牆爬了出去。他蹲在牆角邊,急急思忖,不知阿翠還回不回來,她自然不是獨自一人,哪怕回來,見了我,自然不會再饒過。他頓時怕起來,忙繞到前面,騎了馬,飛快離開了那片林子。
到了大路上,看到往來的車馬行人,他才略略鬆了口氣,心裡卻在猶豫,不知該在這附近盯望,還是該回去報信。若在這裡盯望,即便看到阿翠回來,也沒有幫手,趕回去,又怕錯過。正在猶豫,忽然瞧見不遠處田裡,有幾個農人在鋤田,他忙驅馬穿過田埂,行到那田邊,高聲問:「我是開封府公差,你們這村中的保正在哪裡?」其中一個老農指向遠處村落的房舍。胡小喜見裡頭有個十來歲後生,便說:「我有要緊公務,你趕緊去喚保正來。」那後生有些膽小,忙點點頭,丟下鋤頭,朝那村落跑去。
胡小喜便下了馬,在那田邊等候,過了半晌,那後生引了一個中年綢衣男子疾步趕來。
「你是這村中保正?我們到這邊說話——」胡小喜將那男子引到旁邊,避開那幾個農人,才小聲說,「那林子里有個莊院,是個朝廷重犯藏身之處。我將才去查看過,人不在裡頭。你趕緊尋幾個人,躲在那林子里看著。記著,若有人來,莫要驚動。」
「他們若逃了呢?」
「只捉其中一個女子,年近二十,生了一對水杏大眼。」
「好,我這就去找幾個人。」那保正轉身快步走了。
胡小喜一邊等,一邊望著那林子入口。又是半晌,那保正帶了五六個漢子趕了回來。胡小喜見那保正分派那幾人時,甚是有條理,更加放了心。這才謝過那保正,上馬往城裡趕去。
行了兩里多路,他忽然想起還有第四處沒查,正在這大路邊往東幾里處。阿翠那般機警,定然不會只在一處死躲。胡小喜便驅馬轉向那條田間窄路,照著張用所畫地圖,向東尋去。
過了一條小河溝,又是一大片林子,林間有一條小道。胡小喜沿著那小道穿進了林子里。林中極靜,只有鳥兒不時鳴叫,他的馬蹄聲異常震響。他只有讓馬行得慢些,彎彎拐拐,繞了許久,眼前忽然敞出大片田野來,不遠處一叢柳蔭,隱現一座小莊院。他沿著土路來到那莊院門前,一眼瞧見,那院門沒鎖。
他嚇得忙停住馬,見旁邊田頭有株柿子樹,便將馬牽了過去,拴在樹上,這才輕步走了過去。
院子里極安靜,聽不到絲毫聲響。他先從門縫朝里覷望,裡頭也是一排農舍,院子清掃過,堂屋門開著,卻不見人影。門縫太窄,他儘力朝左右望,手扒著門扇略一使力,那門竟開了,害得他險些撲倒。他驚得魂幾乎飛跑,忙站穩身子,急朝那院里掃視,半晌,並沒人出來。
他壯著膽,輕步走到那堂屋門前,見裡頭桌椅上並沒有灰塵,還擱著一隻茶壺、一隻茶盞,盞里還有茶水。他站在門前,一動不敢動,但盯了半晌,都不聞人聲,更不見人影。
他越發害怕,正在猶豫,忽聽到旁邊的房門吱呀一聲。他忙扭頭望去,一個女子從那房間走了出來,姿勢極怪異??
五、鋼錐
庄清素原要給舞奴寫篇祭文,卻始終難落筆。
她擱筆抬眼,悶悶望向窗外。院里種了一叢金鑲玉竹,竹竿嫩黃,竹葉青翠,是十二年前她初來這芷風院時所種,那時她不到七歲。好在這院里的媽媽並非俗劣之輩,深知好女兒要從性情養起,頭一天牽著她到這後院,那時窗前種的是一棵杏樹,她最不愛吃杏,瞅著枝頭綴滿拇指大小的青杏,越發心酸。那媽媽察覺,柔聲問她,不愛這杏樹,那就移走它。你心上愛種什麼樹?她說,金鑲玉竹。那媽媽果真當天便叫人挖走了那杏樹,隔日便栽了這叢金鑲玉竹。
庄清素在家裡時,從未有誰這般順過她意,只為這金鑲玉竹,她便十分感念那媽媽。不過,無論那媽媽如何愛惜,庄清素心裡卻始終明白,親生的娘都能賣了你,何況這妓館中的媽媽?因此,她始終淡然處之。就如這芷風院名,水邊蘭芷,有風則送香,無風則獨幽。不迎,不拒,不爭較,不當真,更不錯用了情。
好在那媽媽依她性情,只請教師教她詩文,成全了她這清凈之願。即便接客,也大多是文人士子。那些粗劣庸憊之徒,即便來,也大多掃興而歸,尤其得了詩奴名號後,這門庭便越加清靜。
她原以為能這般清靜到老,也算從了志、遂了願。可那天聽到舞奴死訊,趕到烏燕閣,一眼瞅見崔旋手臂上那瘀痕,她才頓時醒來。這命數,與你是何等性情心志全然無干。有些人生來便能左右他人福禍,有些人則只能聽受。自從六歲被賣後,她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再怕,舞奴死,花奴傷,琴奴失蹤,卻讓她從心底里寒怕起來。
她又尋出了那根銀釵,牢牢插在了鬢邊。那釵子是她十四歲那年,頭一次見客前,背著媽媽,暗地裡託了賣釵環的婆子,替她尋匠人特意打制。釵頭是一簇銀蘭,釵尾則由精鋼製成兩根尖錐,極銳利,稍用些力,便能扎進心裡。她不能叫任何人強辱。
然而,那頭一位客人竟是大詞人周邦彥。那時周邦彥年紀已過五旬,早已是詞家之冠。當今官家創置大晟府,按協聲律、大興雅樂,命周邦彥主掌,為大司樂。庄清素一向深愛周詞精工蘊藉,周邦彥讀了她幾首詩,也賞讚不已。兩人言談投契,相見極歡,當即便認了父女。庄清素也由此聲名遠揚,那釵子自然也便摘了下來。
這幾年,她雖戴過幾回,卻都有幸避開凌辱,並未用到。接連見三奴慘遇,她不得不將那釵子重又插穩在頭髻上,無人時,常拔下來反覆演練。
這會兒,心中憂煩,她不由得又伸手拔下那釵子,望著那精亮錐尖,正在出神。婢女忽然推門進來,小聲說:「姐姐,大相公又來了。」
「他算什麼相公?你沒說我不見人?」
「他說,明日就啟程回登州去了,只想見一面,不說話也可。」
庄清素聽到登州,心裡忽一動:「你叫他進來吧。」
半晌,那婢女引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年過三十,身穿半舊素絹便服。庄清素一眼見到,心裡頓時騰起一股火,見他竟隱隱顯出些老氣,又有些傷感。
這男子是她親兄長,名字雖叫庄威,卻既不庄也不威,相反,肩背微縮,一副怕高怕貴、怕富怕強的小心模樣。父母一直盼著他能舉業,他卻連府學也未能考進。正是為了讓他再多攻讀幾年,父母才將庄清素和兩個姐姐,先後賣給了人牙子。最終這哥哥也沒能考中,只得做了個公吏。
庄清素見這個哥哥手足無措站在門裡,怯怯望過來,似乎想說什麼,卻動著嘴唇說不出話。婢女給他搬過一個綉墩,他怯怯坐下,不好一直瞅,便將頭扭向窗外,半晌,才幹笑一聲:「你這裡也種了金鑲玉竹。家裡院前的那兩叢還茂盛,院後那一片卻枯了許多。我原本打算今年開春挖過重栽,卻不想來了京城??」
「你來京城做什麼?」
「公幹。」
「什麼公幹?」
「不好說的。」
「有什麼不好說?」
「長官嚴令過,不許透露。」
「你可在登州見過一個人?」
「什麼人?」
「王倫。」
她哥哥聽了,神色頓時一變。
庄清素也心裡一緊,忙問:「你見過?」
她哥哥低頭不應,但看那神色,不但見了,而且干涉不淺。
「你的公幹和他相干?」
「你莫再問了??」他哥哥臉有些漲紅,眼裡更是露出慌怕。
「那人有關你妹妹的生死!我一個姐妹已經被他害死了!」庄清素不由得惱起來。
「啊?為何?」
「你不說,我哪裡知道為何?你來京城究竟做什麼?」
「這??」
「說!」
「其實??其實??我也不清楚究竟在做什麼??」
「你——」庄清素再說不出話,不由得跺起腳來,眼淚也隨之湧出。
「妹妹,你莫哭。我說,不過,說出來你千萬莫要傳出去。」
「說!」
「王倫從登州往汴京走,一路東繞西繞,行了大半個月。他身後跟了個人。我們的差事便是不讓後頭那人追上他。」
「後頭那人是什麼人?」
「我也不清楚,也不敢問。只知那人生得極健壯,牛一般,耳朵卻和王倫一般,穿了耳洞。」
「這事是從哪天起的?」
「二月二十三。那天半夜,王倫偷偷從驛館出來,我們在附近等了一會兒,後頭那人也跟了出來,我們便一直暗中尾隨那人,怕他發覺,一路上不停換人。直到清明那天,王倫到了汴河邊,上了一隻客船,那人隨後也跟了上去。我們的差事便了結了,再沒跟??」
第十章 疑處
人命至重,天地之大德曰生,豈可如此!
——宋神宗?趙頊
一、眼目
趙不尤到家時,天色已暗。
他進到院中,見溫悅和瓣兒在廚房裡忙。正要進去問話,趙不棄從堂屋裡笑著走了出來:「趙大判官總算回來了!墨兒說哥哥一整天不見影兒,哥哥躲哪裡去了?」
瓣兒也端著一大盤蒸鯉魚,笑著走出廚房:「是呢,哥哥你去哪裡了?這才回來。這魚已蒸了兩道了,嫂嫂才說不等你了,你卻回來了。」
趙不尤只笑了笑,見溫悅在廚房裡探頭望他,目光含嗔帶疑,恐怕已猜出了幾分。他點點頭,自家去缸邊舀了水,洗過臉。走進堂屋,見菜已擺好,他才將背袋掛到壁上,琥兒便高聲喚著,跑來撲進他懷裡,他一把抱起來,逗了兩句,走到桌邊坐下。
墨兒過來小聲說:「怨我不慎說漏了嘴,叫嫂嫂聽見了。」
「該怨我耳朵長才是——」溫悅端了一盤熘鮮筍走了進來,臉上仍微含嗔色。
趙不尤忙賠笑:「該怨我。」
趙不棄笑起來:「該怨瓣兒!」
「我還沒怨人,平白倒來怨我?」瓣兒嚷道。
「一家三口都爭著自怨,好一幅《睦親爭疚圖》,獨你不出聲,是不是該罰?呵呵!好啦,肚皮餓了,咱們邊吃邊斷案。」
諸人都被逗笑,一起坐了下來。才吃了兩口,溫悅忍不住望過來說:「夏嫂辭工回去了。」趙不尤正在伸手夾菜,只「嗯」了一聲。
溫悅又問:「你又去查那梅船案了?和夏嫂有關?」
其他三人頓時停住手,一起望了過來。
趙不尤清了清嗓,才說:「夏嫂被人買通,在我們這裡做眼目。」
溫悅果然已經猜出,只輕嘆了一聲。其他三人則全都一驚。
瓣兒更是連聲嚷起來:「噢??難怪哥哥那次去應天府,並沒告訴外人,路上也沒人尾隨,到了應天府,卻被人跟蹤。那人自然是得了暗信,快馬先趕到應天府,在那裡候著。還有,夏嫂去買魚,那魚被下了毒,她說途中琥兒被人撞倒。現在想來,外人即便下毒,倉促之間,也只能在魚身上撒毒粉,回來自然要洗刷那魚,毒豈不是白下了?」
趙不棄也笑嘆:「蔡行那驕貨也知曉我們這裡許多隱情。夏嫂是被他買通的?」
「不是他。另有一個人,太學學正,秦檜。」
「哦?怎麼驀地跳出這麼一個人?」
「那天,我趕去小橫橋看武翹,是為一處疑點——」
「什麼疑點?」
「武家兄弟接的那封密信,自然是高麗人所為。信中所寫,是脅迫武家兄弟去梅船殺紫衣客,割耳奪珠,以為憑據——」
「噢!」墨兒忽然醒悟,「武家兄弟又轉而脅迫康家兄弟替自己去做這事,然而,武家給康潛的信里,改了時辰和船名,康游上的是假梅船。此事是由武翹做主,他為何要偷改?」
「武翹顯然是受了脅迫或誘騙,他也正是為此而死。那天,我趕到武家,秦檜也去了那裡。當時我尚未起疑,以為只是師生情誼。不棄從蔡府回來,說及我們被暗中監視。要監視我們,從夏嫂入手,自然最近便。我便疑心夏嫂被人買通,叫乙哥暗地跟蹤,發覺她偷偷去見秦檜,兩下里便對到了一處。武翹之死,秦檜恐怕已先知曉。」
「秦檜是受小蔡父子差使?」
「不止。從冰庫老吏開始,耿唯、武翹、黃主簿,連同已先餓死、不必下手的彭影兒,接連五人被害,都是死於銅鈴毒煙,又與董謙相關。」
「這全都是秦檜做下的?他有這本事?」
「我先也不信。但細細理了一番,發覺其中有個齟齬不合之處。」
「什麼?」
「梅船案牽出五條線,我們這一條上,其實又分出四派。」
「嗯??照紫衣客來說,丁旦一路,董謙一路,章美一路,還有一路是高麗使。」
「其實,這條線上原本只有兩路,一邊是紫衣客,另一邊是高麗使——」
「但有人用董謙換了丁旦,更有人設出假梅船,又造出一個假紫衣客章美。」
「這四路皆是暗中行事,互為對手。但銅鈴毒煙死的五個人里,朱閣是丁旦一路,耿唯是章美一路,黃主簿是董謙一路,冰庫老吏和彭影兒又是六指人朱白河那一路——」
瓣兒插了進來:「這幾方雖互為對手、彼此暗攻,滅口時,卻串通一氣,用同一個法子殺人!甚而指派了同一個人去行兇。」
趙不棄搖頭道:「我若壞了你的買賣,豈肯讓你知曉?何況這梅船案,絕非尋常買賣,極力遮掩都怕泄露,四方絕不會串通。而且,四方又都出了差錯,得儘快滅口掩跡——這倒是留下個極大的空子,是絕好的買賣之機——」
瓣兒搶道:「甲乙丙丁,互不通氣。若是有人看清了這情勢,分別去和四方密談,便能一次做成四筆買賣!」
「不只四筆,還有六指人朱白河那一筆。」
趙不尤點頭道:「此人便是秦檜,他知悉梅船內情,更知這四方之憂與懼,而他自家,學正任期將滿,正要轉官,便趁機於其間操弄起縱橫之術。這四方背後主使,皆是朝中貴勛重臣,攀附到任何一家,皆是青雲捷徑。若是有四家都來提攜他,未來仕途可想而知。不棄查出丁旦背後是蔡行,乙哥替我問出高麗使那頭是蔡京、董謙背後是鄧雍進——」
「那大官人是鄧雍進?」瓣兒驚呼起來。
「嗯。還有一方是章美這邊。設假梅船,目的是要殺宋齊愈,我原本未能猜出背後主使,那天和北面房主事面談時,他說東南生亂,樞密院支差房掌管調兵發軍,公事最繁劇,古德信被轉到支差房救急。然而,他旋即又被差去押運軍械。此任原該差遣武官將領,古德信又公事在身,這般任意調遣,似乎是急於將古德信遠遠支開。能有此隨意差遣權柄的,唯有童貫和鄭居中兩位樞密,童貫又在江南,便只剩鄭居中——」
「鄭居中為何要殺宋齊愈?」
「有兩條緣由。其一,宋齊愈主張新法,又被誤認為阿附蔡京,鄭居中則深恨蔡京新法;其二,鄭居中想招宋齊愈為婿,宋齊愈卻心系蓮觀,當即回絕。這兩條雖讓鄭居中惱恨,卻不足以去殺宋齊愈。適逢梅船一事,他既要派郎繁去真梅船殺紫衣客,又要將康游引上假梅船。那假船上得有個假紫衣客,宋齊愈便成了絕佳祭品。」
「但這只是猜疑,如何確證鄭居中是背後主謀?」
「古德信啟程前曾留給我一封簡訊,正文只有八字,『義之所在,不得不為』。我將那信重新封好,叫乙哥送到鄭府,並說是梁門外周家客店一位姓古的客人所寄。樞密院分十二房,古德信只是其中一房文吏,而且已死。鄭居中若與梅船無關,並未指使古德信去做那些事,收到這信,至多會納悶,甚而未必能記得這一下屬——」
「他卻心虛生疑,立即派人去周家客店找尋那客人——投糧誘鳥,妙!四方主謀都已查明,哥哥今日去一一拜會他們了?」
「嗯。我先寫了四封信,又去請了江渡年,照秦檜筆跡謄抄。」
「秦檜筆跡?你想令四方互斗?」
「不,我行此舉,一為拆穿秦檜;二為制止那四方繼續行惡,至少保全宋齊愈和董謙;三則是討回了那個香袋。」
「哦?如何做到?」
「我將信箋調換了。」
「調換?」
瓣兒卻立即明白:「給蔡京的信,裝進蔡攸的信封里;給蔡攸的,又裝進鄧雍進的信封里??讓這些人誤以為是秦檜自家不慎錯封了信,意外發覺秦檜竟也給自己對頭效力!」
「哈哈,妙!妙!妙!」趙不棄拍起掌來。
溫悅和墨兒也不由得眼露驚嘆,卻又有些擔心。
「我先尋小廝將信遞進去,而後才一一求見鄧雍進、鄭居中和蔡攸。」
「鄧雍進用董謙偷換了丁旦,他讀到的是給蔡攸的信?」
「嗯,董謙如今心中唯一挂念,只有侯琴。鄧雍進恐怕正是拿侯琴來要挾董謙,否則董謙豈會去扮那妖道?」
「這條惡狗!」瓣兒惱罵起來。
趙不棄忙說:「先莫急著罵,先聽哥哥說那信里寫了什麼。」
「秦檜在信中詢問蔡攸——董謙當如何處置?」
「哈哈!鄧雍進看了,自然惱怕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