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娘又清咳一聲,船尾的艄公迅即搖動船櫓,那船順流而下,很快漂遠。
梁興忙解開梁紅玉的繩索:「他們可曾傷害你?」
梁紅玉卻一把扯掉嘴裡帕子:「你是從哪裡找見紫衣客的?」
「說來話長。」
「你為何要拿他換我?」梁紅玉有些惱怒。
「說來話更長,回去慢慢說。」
梁興往四周望了望,卻沒見韓世忠蹤影,不知他能否跟上那船。
四、死去
張用四肢大張,躺在院子里。
紫衣客謎局已解開,官家命他們各自將留的尾收好,張用卻懶得再動。
天工十四巧已死,朱克柔和李度又相偕游天下去了;阿翠已捉得紫衣客何奮,她遲早會逃回遼國;何奮是為報效國家,自願去扮那紫衣客,也不必強救。
至於那天下工藝圖,那天張用在黃河邊農宅里見到阿翠時,見她衫子外頭套了件厚襯裡的緞面長褙子。已進四月,哪裡需要穿這麼厚?那襯裡應該便是天下工藝圖,她時刻穿在身上,才好攜藏,緊急時也好逃脫。不過,那圖她偷走又如何?大遼如今已岌岌難保,便是得了這圖,也毫無益處。
因此,不須再做任何事。
他仰臉望著天上的雲,發覺許久沒有看雲了,便一朵一朵細賞起來。正賞得歡,阿念從屋裡咚咚咚走了出來,仍戴著那紅紗帷帽。
「姑爺,你若累了,便去床上歇著;這樣躺在地上,小心生霉長蘑菇。」
「哈哈!人肉蘑菇怕是極香。」
「才不呢!若是長在我家小娘子身上,自然極香,長在你身上,怕是臊臭得很。對了,我家小娘子四處游耍去了,我該咋辦?」
「和犄角兒成親呀。」
「成了親呢?」
「生孩兒呀。」
「生了孩兒呢?」
「孩兒再生孩兒,孩兒的孩兒又生孩兒呀。」
「那時我怕是已老死了。」
「那時我們都已死了。」
「世間這般好,有花有雲,有各般嘗不盡的好滋味,有小娘子,有姑爺你,最要緊,還有犄角兒??我不願死!」阿念忽然哭起來。
張用原本要笑,但說話間,一抬眼,剛才那些雲竟都消散不見。他隨即想起自己在麻袋裡想到那死後的無知無覺,忽然悲從中來,也不由得哭起來。
犄角兒聽到,忙跑了出來,驚望他們兩個:「你們這是???」
「犄角兒,我不願死!我若先死了,就只剩你一個。你若先死了,就只剩我一個??」阿念哭得更大聲。
「我若死了,這天地萬物皆不在了,空空蕩蕩,好生無趣!」張用放聲大哭。
「你們若都死了,我一個人咋辦?」犄角兒也跟著嗚嗚哭起來。
三個人正哭著,門外忽然停住一輛車,有個人走了進來。見他們哭成這般,愣了許久,等不得,便走近張用,俯身小心喚道:「張作頭??」
張用哭著睜眼一瞧,是個中年男子,穿了件藍綢衫,不認得。他便閉起眼重又哭了起來。
「張作頭,我是趙良嗣,奉命來跟你商議那後事。」
「後事?我若死了,不論燒我、砍我、淹我、埋我,我一毫都不知,只剩一團虛空??」張用越發傷心起來。
「不是那後事,是你所查之事的後續之事。遼帝如今仍在鴛鴦濼遊獵,若那阿翠來了,我該如何跟她講?」
「我已死了,哪裡曉得?」
「你若死了,還會言語?」
「哦,對!」張用頓時坐了起來,睜眼望了望周圍,不由得笑起來,「犄角兒、阿念,你們都莫哭了!我們都沒死。」
那兩人一起收聲,互相望望,也笑了起來。
趙良嗣也笑著問:「張作頭,那阿翠若來了,我該如何說?」
「你想要她怎樣?」
「我自然盼她回燕京,只要唬住燕京守臣便好。」
「那便告訴她,遼帝在燕京,隔了上千里地,她哪裡曉得?」
「說得是!我竟沒想到。多謝張作頭!」
趙良嗣樂呵呵走了。
阿念一把撩起帷紗,瞪大了眼:「姑爺,我們沒死!」
「嗯!」
三個人又一起笑起來??
五、脫臼
陸青坐了輛車,來到新宋門外宜春苑。
這宜春苑又稱東御園,以繁花佳卉、池沼幽秀著稱。每年各苑向宮中進獻花卉,宜春苑常為冠首。
陸青下了車,見一人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袍,候在苑門邊,是宮中供奉官李彥,身後跟著幾個內監。李彥昂著頭,滿面驕橫之色,似乎要用鼻孔里的氣,將人吹翻。兩腳腳尖卻不住點動,片刻難耐。等陸青走近,他尖聲問:「人帶來了?」
陸青只點了點頭,回頭朝車上喚道:「何姐姐!」
車上那女子應了一聲,隨即跳下了車,走了過來。
李彥仰頭一看,頓時尖聲問:「這是什麼?」
陸青微微一笑:「官家命我料理此事,人自然該由我來選送。」
「那金使畢竟是一國之使,送這等婦人進去,豈不要笑我大宋無人?」
「我正是要讓他領教我大宋有沒有人。」
「就是!」身後那女子高聲道,「我讓他好生領教領教大宋女子!」
「你!」
「李供奉,我是奉旨送人。」
「好!惹出禍來,你自家承當!」
「自然。」
李彥扭頭尖聲吩咐:「帶她進去見那副使!」
一個內監忙引著那女子走進苑門,那女子臨進門時,回頭揮臂朝陸青笑了笑。陸青也抬手回應,心裡卻多少有些擔憂。
那女子是相撲手何賽娘。
李彥見到枕邊血書後,果然不敢再送十二奴去讓金副使凌辱,但那金副使一日沒有婦人服侍,便焦躁難耐,不住催正使進宮去見天子。天子卻要等方臘之亂平定後,才能見這金使。
陸青那日離開皇城後,生出個念頭,便與趙不尤商議。趙不尤聽了,先有些愕然:「叫何賽娘去見那金副使?」但他再一細想,也點頭言道:「那金副使生性蠻野,只知凌虐婦人,恐怕絲毫不通風情、不辨美醜。與其芝蘭飼蠢牛,不若以暴敵暴,制住他那蠻性。」
陸青跟隨趙不尤回家,讓溫悅請了何賽娘來。溫悅聽了此事,連口不答應。何賽娘卻立即站起身,揮著臂膀說:「這野狗竟敢欺辱我大宋女子,讓我去好生搓揉搓揉他!」
陸青看著何賽娘進到宜春苑,轉過一叢牡丹,再瞧不見。他望了半晌,並沒有和李彥道別,便轉身離開。
回到自己那小院中,他心裡有些難寧,便抓起掃帚,將屋內院外清掃乾淨。又打了一桶水,將桌椅箱櫃都擦洗乾淨。累過一場,看著四處重又潔凈,心下才稍安,便坐在檐下,望著那梨樹出神。
不想,一坐竟是一整夜。
第二天天亮後,他洗過臉,煮了碗面,吃過後,便立即出門,趕往宜春苑。
到了苑門前,他讓那門吏喚何賽娘出來。那門吏昨天已知他是奉了皇命,不敢怠慢,忙快步進去稟報。陸青在苑門外等了許久,才見何賽娘大步走了出來。陸青見她滿臉得勝之笑,方才心安。
「陸先生,你放心吧!昨天那黑熊見了我,先哇哇亂叫起來,嚇得那小內監忙躲了出去。我過去一把扭住那黑熊胳膊,一個滾背掀,啪!便把他掀趴在地上。他叫得更凶,爬起來要抓我。我由他抓住,雙手反扣住他腕子,一個錯骨擰,咔嚓!把他手腕擰脫臼了。他號起來,抬腳踢過來,我抱住他的小腿,又一個龍捲水,咵咔!把他大腿也卷脫臼。他倒在地上,再站不起來,只咧著嘴乾號。我便坐到他胸脯上,抓住他下巴,咯喀!把他下巴也掰脫臼。他張著嘴,再號不出。
「我便扳著指頭,一五一十,好生教了他一場如何禮待婦人。他似乎也聽懂了,不住點頭。我看他乖順了,才給他把下巴、手腕和大腿兌了回去。他仍動不得,我便把他搬到床上,給他蓋好被,讓他好生歇著。我搬了個綉墩子,坐在床邊瞅他,他睜著那對囚囊眼,嗚嗚地哭,哭得好不嬌氣,哭了好半晌,才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見我閉著眼,以為我困著了。他偷偷爬起來,要溜。我一把攥住他另一條大腿,一個歪柳撅,嘎嗒!將他這條腿又撅脫臼,他躺下去,又哇哇號起來。我把他扳正,讓他再多歇一歇。他那囚囊眼裡又滾出淚來,一顆一顆比黃豆大,瞧著好不憐人。
「一直到夜裡,他都沒再動,我才給他把那條大腿兌了回去。從床帳上撕了兩條布帶子,將他手腳拴牢,推到床裡頭,我睡在外頭。半夜裡,他竟伸過嘴來咬我,睡夢裡我也沒睜眼,反手攥住他下巴,一個懸腕卸,咯喇!把他下巴又卸脫臼。而後,我便一覺睡到天亮。睜眼一瞧,他張著嘴,瞪著囚囊眼正在瞅我。我見那雙眼水汪汪的,小牛犢一般,好不疼人,我便替他把下巴兌了回去。他竟嚶嚶哭著,把頭往我懷裡蹭,我只得摸撫了半晌。他才沒哭了。
「這時,外頭有人喚,說陸先生來了,我便下床來見你。陸先生,你放心,不把他教成個乖囡囡,我絕不回去。他兩個臂膀、兩個腳腕還沒脫臼,等我回去,他若仍不乖,我便一個一個挨著卸。卸完一輪,歇一歇,我還有擰筋法,再從頭叫他嘗一嘗——你就安心回去吧!」
何賽娘說罷,捂嘴一笑,轉身進去了。
望著她昂揚的身影,陸青不由得露出笑來。回想那咔嚓咵咔聲,自己骨節也不禁生疼??
第十三章 賜死
言路壅蔽,導諛日聞,恩幸持權,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於黨籍;政事興廢,拘於紀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伍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利源酤榷已盡,而謀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異時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懟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
——宋徽宗?趙佶
一、燕京
童貫騎在馬上,挺背昂頭,由新曹門緩緩進城。
他頭戴貂蟬籠巾、金塗銀棱、犀簪銀筆七梁冠,方心曲領朱裳,緋白羅大帶,金塗銀革帶,金塗銀裝玉佩,天下樂暈錦綬。身後軍仗綿延一里,最前頭,則是一輛囚車,車中枷著方臘。
童貫正月率大軍前去東南鎮亂,先還有些失利。到三月,奪回杭州後,那方臘亂軍便現出敗象。畢竟是一個漆工,雖蝟集二十萬眾,大都是粗蠢村漢,連像樣兵器都沒幾件,更莫論行軍陣法。而自己所率這十五萬大軍,大多是秦晉兩地戍軍,經見過西夏戰陣。這些兵將遇到西夏軍隊,固然膽怯畏戰,見了方臘這群草莽,膽氣卻頓時足了許多。童貫極力催督,那些將領哪裡敢怠慢,各自揮軍儘力攻殺。一個多月來,方臘亂軍節節敗退,歙州、睦州、衢州一一奪了回來。
四月底,方臘從富陽、新城、桐廬一路退逃,手下亂氓也亡散大半。童貫親自率軍追到青溪縣,方臘逃進了深山。大山連綿、草木深茂,無從去尋。
幸而那個裨將韓世忠從汴京趕來稟報,方肥捉了紫衣客李銀槍,快馬急奔到青溪,已進了山中。童貫急命韓世忠先行追蹤,隨後又派了幾個將領帶大軍進山。韓世忠果然沿李銀槍所留蹤跡,追到了幫源洞,格殺十數人,生擒了方臘。這功勞卻被隨後趕到的上級將官奪占,李銀槍也被方臘手下殺死。這些瑣事,童貫懶得理會。
他平定了東南,押解方臘回到京城,滿城人都來爭看。童貫瞅著街兩邊無數人伸頭探腦、聒噪不休,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頷下鬍鬚,心中升起無限傲情:這大宋安寧,盡仰仗於我。你們這些蠢民,該全都跪下謝恩才是。
他已年過六旬,這鬍鬚盡都變白,如今只剩三十七根,仍在不斷掉落。他極為珍惜,只敢小心輕撫。被閹之人,仍能有鬍鬚的,自古及今,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將這鬍鬚暗自稱為「福須」。後宮之中,能有鬍鬚的男子,除去官家,便只有他。加之他年輕時身材魁偉、樣貌雄健,不論宮女還是嬪妃,都極稀罕他。他便借著這稀罕,處處收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地步。
擒俘方臘,官家也極歡喜,加封他為太師。只是,方臘作亂之初,以「誅朱勔」為名,起因在朱勔所管領應奉局四處搜刮財物,花石綱尤其苦民至極。童貫率軍到兩浙,為安撫民心,叫幕僚董耘代筆寫了一紙詔書,罷朱勔官職,停應奉局及花石綱。
賊亂平定後,宰相王黼卻進言於帝:「方臘之起,由茶鹽法也,而童貫入奸言,歸過陛下。」官家大怒,立即下詔,恢復應奉局,命王黼及梁師成督管,朱勔也重又起複。童貫忙去勸諫官家:「東南人家飯鍋子未穩,復作此邪?」官家越發惱怒,雖未責罰童貫,卻降罪於董耘。
童貫不敢再言,他早已聽聞汴京市井間將自己嘲作「媼相」。對此,他至今惱憤不已。自己雖被閹割,卻一生未喪男兒氣格,這些年能一路高升,憑的是軍功。想當年,他出任監軍,西征羌地,兵到湟州,官家因宮中失火,急令驛馬兩千里急諭,詔令童貫禁止出兵。童貫讀過後,卻說:「陛下望出兵速勝。」隨即出兵,連復四州,河湟一帶由此得以平定。
他想,我之過,只在為求功成、矯旨專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古之通理。到我大宋,天子怕將帥專權,每逢出征,如何行軍布陣,都是令從中出。官家在京城決策,而後派急遞發往邊關。將帥在外,只等皇命,事事不敢自專。這般呆板,如何臨機應變?如何應對緊急?你們笑我似老媼,千百將官中,唯有我這老媼才敢不惜抗旨違命,只求利國利邦。誰人才是愚懦老媼?
回京後,他的鬍鬚又落了兩根。想起「媼相」之辱,他越發記掛心中那樁更大功業——收復燕京。
那真紫衣客金使名叫赫魯,官家命李師師迷纏了他兩個多月。接到生擒方臘喜報後,官家再無憂慮,才召見了赫魯,款留月余,約定與金人一同攻打燕京。眼下只等金人出兵之信。
金帝阿骨打自從遼將耶律伊都叛降,越發知悉遼人內情。年底,以耶律伊都為先鋒,大舉進攻。次年春,攻陷大遼中京,進逼行宮。遼天祚帝只帶了五千人,倉促逃往西京,沿途仍遊獵不止,又被金人追擊,倉皇逃往漠北。
童貫派去燕京的間諜傳書回報,那個阿翠帶了紫衣客何奮,偷越國界,將何奮交給了秦晉王耶律淳。童貫大喜,那耶律淳鎮守燕京,新近又被官民共擁為遼帝。他見了紫衣客,自然已知宋金聯盟之事,只等他心懼,獻還燕京。
然而,耶律淳並未有拱手送還之意,他一面與金人請和,一面又遣使來汴京,告即位,並言免去歲幣,以結前好。還不若西夏,西夏自從擄去紫衣客馮寶後,再不敢輕易動兵,反倒遣使來入貢。
官家見耶律淳不肯獻燕京,便命童貫出任宣撫使,蔡攸為副使,勒兵十五萬,與金夾攻燕京。
童貫終於等到此日,雖不滿蔡攸未經戰陣、徒知巧媚,卻也不好多言,便率大軍浩浩蕩蕩來到高陽關,張貼黃榜宣諭,獻城者封節度使。
他原以為燕京大多是漢人,自會出城納降,歡迎王師。誰知燕人竟嚴陣固守,毫無降意。童貫大怒,下令兵分兩道,攻打燕京。不想遼兵鼓噪奮勇,兩路迅即都被擊敗。
童貫大為驚詫,耶律淳又遣使來求和:「棄百年之好,結新起之鄰,基他日之禍,謂為得計,可乎?」童貫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老將种師道勸他許和。童貫進退不得,為掩住兵敗之羞,便上書密劾种師道助賊。宰相王黼得報,立即將种師道貶官,責令致仕。官家也下詔班師,童貫只得沮喪罷兵,鬍鬚又落了幾根。
誰知耶律淳旋即病死,眾人立德妃蕭氏為皇太后,主軍國事。王黼又命童貫、蔡攸治兵,以劉延慶為都統制。兵馬未動,駐守涿州的遼將郭藥師來獻城歸降。遼蕭妃大懼,忙遣使奉表稱臣,乞念前好:「女真蠶食諸國,若大遼不存,必為南朝憂。唇亡齒寒,不可不慮。」
童貫此次志在必得,將遼使叱出,遣劉延慶將兵十萬,以郭藥師為嚮導,渡過白溝,攻打燕京,卻又遭遼軍迎擊,大敗。郭藥師帶五千人半夜攻進燕京南門巷戰,卻因後援不至,死傷大半,只能逃回。劉延慶便在盧溝南紮營,閉壘不出。遼人又放回漢兵,詐稱舉火為信,三路偷襲。劉延慶凌晨見到火起,忙燒營遁逃,士卒蹂踐而死者,綿延百餘里,糧草輜重損耗一空。
童貫生平從未如此敗過,聽到遼人編歌謠嘲罵宋軍,更是羞惱無比,卻又無他計可施,忙密遣使者去與金人商議夾攻。
十一月,金主親自率兵伐燕京,遼人以勁兵守居庸關。金兵至關,崖石自崩,遼人不戰而潰,奉表稱降,金兵直入燕京。
官家忙命趙良嗣為使,去與金人交涉,據海上盟約,索討燕雲。金人不肯,百般索討,雙方往複數月。這往來和談,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貫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從未這般無能為力過,焦急難耐中,竟將鬍鬚捻落了十數根。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雙方才議定:原約燕雲十六州中,只將燕京及涿、易、檀、順、景、薊六州歸還予宋。大宋則將舊遼四十萬貫歲幣,轉納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稅一百萬貫,犒軍費再加二十萬貫。
童貫等到約定銀絹全都運至雄州,依數交納給金人,這才與蔡攸率軍進入燕京。到了城中一看,他頓時呆住,四處殘垣頹壁,街上破敗荒涼,往來見不到幾個人影。金人將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職官、民戶,全都席捲而去,只留了這一座空城。
童貫勒馬街頭,環視四周,說不出一句話,手不由得又去捻那鬍鬚。蔡攸卻在一旁驚喜至極:「自太祖皇帝以來,歷朝官家最大之願,便是奪回這燕京。空不空有什麼打緊?百五十年來,竟是我與童太師兩個先踏到這燕京地界!」童貫聽了,這才轉驚為喜。
班師回京後,他雖被進封徐、豫國公,卻發覺官家對他頗為冷淡,自然是兵敗燕京之過。這兩年,童貫焦心勞碌,鬍鬚只剩了十幾根,再過一年,便至古稀。又見同僚鄭居中病卒,他越發灰心。沒過一個月,官家下詔,命他致仕,由譚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該退居靜養了。
然而,真的退到西郊那莊園後,他才發覺靜字如此難耐。身邊服侍之人,雖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時,眼裡那光亮卻沒了。原先,何止這些卑賤之人,便是朝中眾臣見了他,眼中都有這光亮。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廟裡拜神佛時才有的光亮。他正是為了這光亮,才儘力爭、儘力攀,直至除了官家和那幾個同列之人,所到之處,天下人望他時,眼裡儘是這光亮。然而,這光亮卻一朝散去,他頓時如從雲間墜入凡間,人也頓時沒了氣力。每日只剩一樁事能叫他上心,對著鏡子數下巴上那十來根鬍鬚。
這官家,他瞧著生、瞧著長,心性慈和,極念舊,他便盼著官家能念起自己。
靜居一年後,鬍鬚只剩了六根,如同殘秋檐頭最後幾根枯草。他的心氣也如這鬍鬚一般,幾至枯盡。終於,官家又召他復領樞密院,宣撫河北、燕山。他聽到詔書,涕淚俱下,忙抖著手,換了朝服,狂喜赴任。從太原、真定、瀛州、莫州一路巡察到燕山,犒賞諸軍。
只是,前征方臘,損折大半;後伐燕京,更是死傷無數,三十萬精良禁軍已經耗損殆盡,這山西、河北一線,兵防極弱。他忙上書奏請,在河北置四總管,鎮守中山、真定、河中、大名,招逃卒、游手人為軍。
大宋命數恐怕真是到了殘秋,再經不得一點寒風。有個降金遼將,名叫張覺,叛金歸宋,以平、營、灤三州來歸降。官家大喜,親寫御筆詔書接納。此事卻被金人得知,怨宋背盟,遂大舉南下,連破檀州、蘄州。
童貫那時才回到太原,聽到這消息,熱身猛挨了一陣寒風一般,自己前年十五萬大軍,遇殘剩遼軍,卻一敗再敗。而遼軍遇金兵,則又如枯葉遭秋風,不戰而潰,金兵此來,自然更似洪水沖蟻穴。
慌亂中,他又去捻鬍鬚,卻發覺,最後一根也應手脫落。望著指間那根枯白鬍須,他不由得老淚滾落,自己一生拼力堅執男兒氣概,如今終於斷絕。還拼什麼?他忙叫人備馬,不顧守將勸阻,冒著臘月大雪,急急逃離了太原。
他不知,自己這一回,竟真是踏上歸途,回京後竟被貶官賜死??
二、生財
王黼忙命妻兒收拾要緊財物,又叫僕人備好三輛車。
妻兒卻都站在那裡,盡都慌瞪著眼。這大宅之內,數百間房中,處處皆精貴寶貨,不知哪些才是要緊財物。王黼急得跺腳,嘶聲喊道:「金塊!那幾箱金塊!」妻兒這才慌忙去後頭搬,去了才發覺搬不動,又慌慌出來喚僕人。
那上百姬妾聽到動靜,全都圍了過來,爭著拽扯住他,滿屋之中儘是哭叫之聲。這卧房極高闊,中間那張敞榻,金玉為屏,翠綺為帳,四周圍了數十張小榻。王黼常日睡在中間,小榻上則擇美姬圍侍,他將此稱為「擁帳」。這時,那些姬妾竟將整間卧房擠滿,他掙了半晌,都未能朝門邊挪半步,只得瞅空鑽爬上身邊小榻,那些姬妾也立即圍追過來。王黼只得奔跳到中間敞榻,站到那張雕花木几上,嘶聲喊道:「我只帶十個走,你們自家選出十個來!」
那些姬妾聽了,頓時互相爭嚷抓扯起來,王黼這才乘亂逃出了卧房。奔出府門一瞧,三輛車全都塞滿,妻兒仍在不住催喊僕人往外搬運金寶。王黼只得又喚了一輛車,扯住妻兒,一起上了車,急催車夫啟程。
上了車,妻兒才連聲問:「為何要逃?逃去哪裡?」
他跺著腳嘶聲答道:「金兵來了!」
王黼自家明白,金兵原本恐怕不會來得如此快。百餘年間,遼使來汴京,館伴隨行引路時,不得走直路,要迂迴繞行,以防遼使熟知地理遠近。前年與金人往還商談燕京事宜時,王黼為儘快促成,極力催促館伴,陪同金使從燕京到汴京,只走直道,七日之內便趕到。金兵前驅快馬,恐怕三五日便能到得汴京。
王黼抹著額頭的汗,不住問:「為何到得這地步?」
想當初,他金髮金眼,風姿絕美,又生就一張能吞拳、能美言之巧口,人見人喜,處處得宜。他又最善攀龍之術,一生只瞄中三人,先是宰相何執中,後是正逢冷落之蔡京,最後則是隱相梁師成。借這三人之力,自己飛升八階,四十歲便位至宰相。開國以來,何人能及?
他也比歷任宰相瞧得更透徹,天下事,無非一個「財」字。而財如田間之苗、山間之木,冬盡春生,取之不盡,何必如王安石、蔡京等輩,費盡心力謀劃各般生財之法,召得天怒人怨,卻未見得有何成效。譬如牛羊吃草,飢時便低頭去吃,吃盡再等它自生,這才是天地至簡至久之道。
而且孟子早已言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天子百官,乃治人者,本該食於人。天下萬民,本該竭力供養天子百官。
因此,他為相之後,廢除蔡京一切施為,只求至簡之道。天子愛奇珍異寶,便設立供奉局,叫臣民上供;天子起造艮岳,便設花石綱,從四方搬運;自家缺錢,便賣官缺,通判三百貫,館閣五百貫;北伐燕京,國庫空乏,糧餉不濟,官家都為此慌急,他卻巧借楊戩括田之法,推出括丁法,檢括天下丁夫,計口出錢,輕輕巧巧,便得錢六千二百萬貫。
這便是天下之財,隨需隨括,隨括隨有。
他一生最大疏忽,只有兩樁。一樁是大宋嚴禁外官與內監交通。他卻依仗恩府梁師成,才得任宰相。他的府宅與梁師成只隔一牆,他在那牆上開了道便門。四方供奉珍寶,三分進獻皇宮,三分由這便門送給梁師成,他自得三分,剩餘一分,施恩於諸人。
去年,他宅中堂柱生了芝草,官家臨幸來觀。卻不想,那扇便門被官家發覺,他隨即被罷免。閑了這一年,閑得他心上幾乎生苔蘚。卻不想北邊傳來急報,金兵南下,官家迅即禪位,讓太子繼位。王黼急忙換上朝服,進宮去朝賀,卻被宮官攔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