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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三、鬥志

鄭敦從未如此恨怒過。

自從金兵南侵之信傳來,他便和其他太學生日日聽探消息。道君皇帝聞訊便禪位逃走,新官家登基後,也兩度欲逃。宰臣之中,更是無一人有絲毫節氣。這大宋朝廷,竟軟懦至此!

幸而有李綱挺身而出,勸阻新官家,留守宗社。金兵乘船攻西水門,他一介文臣,從不知兵,卻登上城頭,激勵將士。一夜鏖戰,擊退金兵。第二天,金兵大軍殺到,分別攻打城北陳橋、封邱、衛州、酸棗四門。李綱再次登城督戰,兵士人人感奮,殺傷金兵甚眾。更有趙不尤和梁興,率領數百壯士,縋城而下,燒雲梯數十座,斬首十餘級。金帥斡離不見守城有備,難以攻下,方才退師。

朝廷卻並未乘勝進擊,反倒急忙遣使前去求和。李綱願擔任其職,天子不允,只派一個叫李梲的人前往。李梲到了金營,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怯奴一般。

斡離不索要犒師之物: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絹、彩各一百萬匹,馬、駝、驢、騾各以萬計,並要天子尊其國主為伯父,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之地,以親王、宰相為質,乃退師。

李梲聽後,唯唯點頭,不敢道一字。斡離不笑他:「此乃一婦人女子爾。」

李綱極力勸諫,萬萬不能割地。官家與宰臣卻一心只求議和,派康王趙構赴金營為質。宮中急忙搜聚金銀,連乘輿服御、宗廟供具、六宮官府器皿,全都搜盡,卻只聚到金三十萬兩,銀才八百萬兩。

於是,在京城各大街口張貼長榜,征括在京官吏、軍民金銀,限滿不輸者,斬。二十天之內,得金二十餘萬兩、銀四百餘萬兩,民間藏蓄為之一空。

而從十五日開始,四方勤王之師,漸漸聚集數萬人,殺獲金兵甚眾。金人始懼,不敢再派游騎擾掠。京城以南,方獲安寧。名將种師道、姚平仲更引了涇原、秦鳳路兵趕至。京城聚兵三十萬,金兵則不過三萬。

姚平仲率軍夜襲金營,雖未獲勝,卻也殺傷相當,損折不過千餘人。宰執、台諫卻哄傳,勤王之師及親征行營司,全部為金人所殲。

天子震恐,立即下詔,不得進兵。

守城將官唯命是從,士卒若發覺金兵,敢引炮發弩者,皆杖責。

朝廷日日往金營運送金帛、名果、珍膳、御醞,絡繹不絕。天子仍嫌不足,又不斷選送御府珠玉、玩好、寶帶、鞍勒,向金人賠罪,請求議和。

宰相李邦彥更向金使解釋:「偷襲金營者,是大臣李綱與姚平仲,非朝廷意。」並要綁縛李綱,交付金營,金使反倒認為不可。

朝廷卻因此罷免李綱和种師道。

鄭敦聽到這消息,氣得渾身發抖,忙趕回太學,尋見了這兩年新交的好友陳東。陳東策論文章,堪與章美相比,性情激揚跳達,又似宋齊愈。鄭敦與他相交,似與那兩位舊友共處。

鄭敦心裡急怒,又兼跑得太急,喘了好半晌,才終於說出來:「朝廷罷免了李綱大人!」

陳東一聽,先驚在那裡,隨即咬牙罵起來:「社稷危在旦夕,只憑李大人一人之力,才勉強撐住這廟堂,他們竟敢如此!」他恨怒半晌,走到桌邊,鋪紙提筆,疾疾寫下一封奏疏。隨即捲起,轉身大步走到院中。

鄭敦忙跟了出去,許多太學生已聚集在那裡,正在紛紛議論,個個怒氣滿面。陳東跳上一座花壇,高聲道:「各位聽說沒有?朝廷罷免了李綱大人和种師道大人!這大宋社稷,如今只剩得這兩根柱石,他們倒下,大宋也將傾覆。我們豈能坐視不顧?走!一起去詣闕上書、面聖喊冤!」那些太學生一起攘臂高呼。

陳東跳下花壇,向外大步走去,鄭敦忙追了上去。那些太學生也紛紛跟隨,上千人浩浩蕩蕩趕往東華門。一路上軍民見到,也加入隊列,鄭敦回頭一瞧,幾乎驚呆,後面不知跟了幾千幾萬人,將整個御街填滿,呼聲更是震天動地。他原先時常覺著自己孤立無援,此刻才發覺,滿京城竟有這數千數萬的人心意相通。

來到東華門前,鄭敦一眼望見立在門邊的登聞鼓,便急跑過去,抓起那鼓槌,拼力敲打起來,鼓聲震徹殿宇。他從未如此氣力充沛、鬥志昂揚,想要將這庸懦朝廷、無能權臣,盡都敲碎。由於太過用力,竟將那面大鼓敲破,再敲不出聲響,他才撂下鼓槌,彎腰大口喘息,如同在軍陣上廝殺了一場。

這時,天子派了兩個文臣出來慰諭。陳東振臂疾呼:「必欲見李右丞和種將軍!」他身後那些太學生也一起憤然高呼。一群內侍奔出來喝罵阻攔,太學生們惱憤之下,一起沖了過去,毆打那群內侍,二十多個內侍頃刻間被打死毆傷。李邦彥和其他幾個賊臣退朝出來,盡都想避躲開。被太學生髮覺,紛紛辱罵追打,那幾人慌忙驅馬逃竄。

鬧亂良久,天子才下旨宣召李綱。那宣召使由於傳旨太慢,也被眾人扯住毆死。天子忙又下旨,復任李綱為尚書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並叫他到東華門安撫軍民。

李綱從東華門走出來時,鄭敦頓時和眾人一齊揮手高呼。李綱滿面感愧,忙高聲宣諭聖旨。鄭敦聽李綱讀罷聖旨,心中怒火才隨之散去。眾人歡呼了許久,乃漸漸散去。

鄭敦望向陳東,陳東攥著手中那捲奏文,咬牙說:「六賊尚在,國難未消??」

四、金銀

炭商臧齊斜躺在榻上,品著酒,吃著蝦臘,看著妻妾們。

他那老妻和九個小妾正在數金塊,那些金塊堆在桌上,金耀耀、沉甸甸,幾乎將桌面蓋滿,壘了幾尺高。讓他歡欣的,並非這些金塊,而是那些正在哭的人。

聽到金兵南下的消息,城中許多富商紛紛逃走,臧齊卻沒有動。他想,不論漢人,或是女真,來了總得生火煮飯,都離不得炭。你們離不得炭,便離不得我。我有何懼?

讓他氣惱的不是金兵,而是炭行行首祝德實。這一向,他每日都派僕人去打探,祝德實竟也沒有逃走,自然想得跟他一般。他受不得,專門去見了祝德實。北城正在激戰,祝德實竟在家中辦壽宴,見了他,也如常日一般,笑得極圓和,元宵一般。臧齊最恨的吃食便是元宵,滑溜、粘牙、甜膩,最可氣,是圓溜溜沒縫可覷。

回來後,想起祝德實那元宵一般的笑面,他惱得連踢了小妾兩腳。

直到那天僕人奔回來說,街口貼了榜文,朝廷要犒勞金軍,所有軍民必須在二十日內向官中輸送金銀,限滿不輸者斬。

他聽了,驚得渾身頓時僵住,但僕人說出最後一條後,他又笑了起來。

那最後一條是:許奴婢及親屬人等及諸色人告,以半賞之。

他立即將家中所有金銀盡都搜了出來,裝了五大箱子,親自送到了開封府。那府尹聶山親自見他,並連聲褒讚。

回來後,他立即派僕人去四處探問,但凡熟識的那些富商,都打問清楚,他們各自交了多少。那些人家底他大概都能算得出,而且絕沒人能如他這般,肯將一生積蓄悉數交出。

果然,那十幾家都至少藏匿了七八成。

臧齊得了信後,便充當那「諸色人」,去開封府告發。府尹差了十幾個吏人跟著他,去那十幾家,一家家搜。沒有一家落空,搜出的金銀一半歸他。桌上這些只是金子,還有十幾箱銀子,已點數罷,藏進了地窖里,比他所交出的多出幾倍。

最叫他歡喜的是,祝德實也瞞藏了三千兩銀、八百兩金。臧齊帶了府吏搜出這些金銀後,祝德實那笑面,再不像元宵,頓時變作了核桃。

臧齊望著那些金子,拈了一條蝦臘放進嘴中,細細嚼著,像是在嚼祝德實。他心裡暗謝:虧得金人??

他卻沒想到,那些被他告發的富商,竟也學了他的法兒,紛紛去告發別的富商。尤其是祝德實,認得的富豪更多,得的也更多。

臧齊聽到後,自家的臉也縮皺成了干核桃??

五、掩埋

周長清和幾位摯友一同來到北郊。

他們是來安埋戰死兵卒的。

金人見汴京難以攻下,又怕後路被截,等不及餉軍金銀湊足,已於二月初十退兵。

朝廷自然大喜,汴京城也重歸安寧。城頭和壕溝內,許多兵卒屍首,有家人在京的,尚能被運走安埋。無親無朋的,則曝屍遍地,官府尚無暇顧及。

周長清不忍坐視,拿出自家北郊一片田地作墓地,又與馮賽各自尋了些商人朋友,眾人捐舍棺木,收殮那些無主屍首。

他們尚未行至那墓田,便見許多市民已涌集在那裡,恐怕有數千人。無人召集,也無人督管,那些人卻紛紛挖土抬棺、裝殮屍首。人人靜默做活兒,只聽得見漫天烏鴉哇叫。

周長清心原本已寒透,看到這一幕,頓時一陣悲暖。

這段時日,驚詫一重接一重。他絕未料到,朝廷竟能虛弱至此、庸懦至此,只聽到金兵南下之信,便能令官家易位、倉皇出逃。滿朝之中,竟只有李綱一人願守願戰。

民間之人,哪怕再懦弱無能,若是家業被侵,無論如何也會拼爭兩句,絕不會這般,聽到盜賊風聲,便棄家而逃。

這場國難中所見,讓他不由得疑問,莫非國中最怯懦無恥之輩,盡都聚到了朝堂之上?他細想了許久,發覺恐怕真是如此。

朝堂乃是天下權財聚集之地,如湖海之於江河。江河固然注清水入湖海,卻也攜泥沙沉其底。朝堂不變,如江湖難移。初時,清流居多,澄澈見底。時日一久,泥沙漸厚。若不澄淘,便漸成泥沼。清流再難匯入,濁泥卻固結成團。原本之湖海,終成污濁堆積之地。

如今之朝堂,便似湖海變泥沼,成了天下最濁、最污之處。

大宋天下恐怕真是氣數已盡。

然而,將亡之時,竟又會有李綱這等人孤絕聳立,挽狂瀾,扶危傾,又令人不得不興嘆,這泥沼底下,竟藏有一股活泉。

只是,這一線生機,能延續多久?

金兵退去後,滿朝慶賀,又行大赦。李綱卻極力勸諫天子,金人孤軍深入,又厚載而歸,氣驕志滿,輜重繁眾,正可追擊,擊之必勝,重創痛懲,令其不敢再輕易來犯。

天子聽了,忙派兵追擊,隨即卻又心生疑懼,又急下詔命,不得追擊。更立大旗於黃河東、北兩岸,上書敕文:「有擅用兵者依軍法!」待金兵遠遁後,卻又悔惋連連。

金兵此次來去無礙,輕易得志,又見到大宋如此富盛怯懦,如同強盜乍見懦童攜一壇美酒,只索飲一盞,豈能飽足?金人若念起此酒之美,必會再次南下,到那時,討要的便不是一盞兩盞,而是整壇。汴京也遠非如今這般,城外橫屍城內歡了。

周長清心中憂悶,長嘆一聲,來到那墓地邊上。

墓地正南,搭了一張祭台,除去周長清準備的雞羊果品,那些市民也帶了許多祭品,排列在祭台四周枯草地上,竟有數百樣。

周長清等那上千具屍首全都埋好,這才站到祭台邊,燃起一炷香。那數千市民全都紛紛過來,站到他身後,將那一大片荒田全都佔滿。

周長清望向那上千座新墳,墳頂新土被早春寒風吹得飛揚,黃河魂煙一般,飄滿墓地。

他取出已寫好的一紙祭文,小心展開,緊緊捏住,怕被風吹走。望著紙上那些文字,他忽然發覺,眼前埋的都是忠骨啊,雖不知名姓,未曾相識,每一縷魂魄卻都重過千鈞。這薄薄一張紙,寥寥數百字,豈能負載?

寒風吹來,他眼睛一酸,頓時湧出淚來??

第十五章 破城

今當以死守社稷!

——宋欽宗?趙桓

一、金兵

「金兵又殺來啦!」

弈心聽見鬧嚷,去寺門外一瞧,見許多人車驢馬,馱載肩扛著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裡奔去。眾人擠在護龍橋上,挪動不開,哭叫嚷罵,亂作一團。

弈心不由得雙手合十,哀吟了一句:「寒風凜且至,苦海悲又來。」

他正要轉身回去,一個人快步趕來,是蕭逸水,急急問:「他在裡頭?」

弈心尚未答言,蕭逸水已奔進寺里,他忙也跟了進去。師父烏鷺正在禪房裡和那老僧鄧洵武下棋。蕭逸水疾步進去,高聲叫道:「金兵來了,快走!」

烏鷺卻緩緩抬起頭:「這梅花天衍局,貧僧恐怕終究難解,正如你我孽緣。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了結因果,各歸其所。」隨後他又問那老僧:「師弟走還是留?」老僧埋頭看棋,悶應了一聲:「下!」

烏鷺笑了笑,又轉頭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說:「生死皆是幻,去來何所擇?」

蕭逸水眼露哀憤,盯了半晌,才轉身離開。弈心送他出去,隨後抓起掃帚,掃院中那些枯葉。

才掃到一半,牆外響起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暴雷一般滾來,有幾匹停在寺門外。幾個凶蠻裘襖漢子提著刀走了進來,朝弈心嗚哇亂吼。弈心停住掃帚,單掌恭敬施禮。其中一個蠻漢暴喝一聲,揮起大刀,向他砍來。

弈心閉起眼,輕聲吟道:「客來腥風烈,我去白雪消??」

藍婆開著門,坐在屋子裡。

何渙和阿慈幾回來接她進城,她都沒有去。兩人心意雖誠,卻畢竟並非骨血之親,去住三五日尚可,時日久了,藍婆自家也難自在。這幾年,她獨自一人,照舊釀製豉醬發賣,足以糊口。

她心裡唯一所念,是兒子志歸。兒子五年前回來住了十來天,之後又不辭而別。她不知兒子還回不回來,卻願意等。

前幾天,她想起兒子那道袍又破又臟,便去買了匹白絹,給兒子裁了一件新道袍。如今只剩兩個袖口鎖好邊,便成了。

早上吃過飯,她便坐在門內一針一針細細鎖邊,一個針腳都不肯歪斜了。聽到外頭人嚷叫奔亂,她也沒有抬頭。上回金兵來,只在城北,哪裡能到得了這東郊?

那些人跑光後,四周頓時靜下來,她正好專意鎖邊。鎖好一個袖口,繼續鎖第二個。這時,外頭傳來馬蹄和呼叫聲。她仍沒理會,繼續縫。

鼻子忽然嗅到一陣煙味,嗆得她咳嗽起來,抬眼一瞧,房子竟燃了起來。門外站著個人影,她眼裡熏出淚來,瞧不清楚。剛抹掉淚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長槍扎進她肚子。她這才看清,那人影是個粗蠻漢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頭,見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了一片。

她不由得嘆了一聲:「志歸哦,你回來見不著娘了??」

周長清站在十千腳店二樓窗邊。

他讓家人和僕人全都進了城,自己獨留在這店裡。

上回金兵退去後,朝中上下舉相慶賀,道君太上皇鑾駕也被迎回汴京。唯有李綱上奏十道防禦之策,卻被貶放揚州。老將种師道率兩萬精兵防守黃河,以防備金兵。才駐紮月余,宰臣便道,金兵若不來攻,此舉不但無益,反倒徒耗糧餉。官家便下旨遣散黃河駐軍,种師道被革職,憂病而亡。

周長清痛憤不已,卻毫無辦法。今天,他獨守在這裡,他是為自己那句話:再愚懦之人,家業被侵,尚且要拼爭一二。

他左手執弓、右手拈箭,腰挎箭袋,等在窗邊。這箭術是年輕時所學,那時學,只因射術為孔子六藝之一,從未想過要用它。丟了許多年,自從上回金人退去後,他才又撿起來,重學了半年。

金兵來的並不多,只有二十餘騎,他們先沿著汴河北岸,一路查看,一路放火。不多時,北岸那連片店肆全都燃了起來,那些人又嘯呼著衝上虹橋。

周長清搭箭開弓,瞄準了頭一個。等那金兵衝下虹橋,一箭射去,卻沒有射中,他忙拈過第二支箭。馬上那女真兇漢朝這邊望來,他忙側身躲到窗側,拉滿弓後,才快速轉身,那凶漢已驅馬朝這邊奔來,周長清一箭射出,又射偏了。他痛罵自己一聲蠢笨,又取過第三支箭。那凶漢嗚哇叫喚著同夥,已衝到樓下。「咚」的一聲,店門被踢開。

周長清忙奔出去,趕到欄杆邊,搭好箭,瞄準下面樓梯口。那凶漢嗚哇暴叫著,揮刀沖了上來。周長清對準一射,這回終於射中他胸口,那凶漢怪叫一聲,倒栽下去。隨即,又一個凶漢奔了上來,周長清忙又抽箭,手一慌,箭掉落在地,他忙另抽一支,抖著手搭好時,那凶漢已衝到樓上,周長清忙用力射出,竟射中那人耳孔,那人慘叫一聲,也跌下樓去。第三人迅即趕到,周長清這時稍稍有了些底氣,沉住氣,搭箭瞄準,一箭射出,正中咽喉。他不禁笑了起來,射中三個,已是不賠。

他又抽出一支箭,剛搭好,朝下一看,這回來了三個人,一起舞刀朝樓上奔來。他一箭射中了頭一個,那人怪叫著倒下。後面那凶漢卻一把將那人推開,迅即奔上樓來。周長清已來不及抽箭,只得轉身奔回閣間,邊跑邊抽箭,貼牆站到牆角,急忙張開了弓,對準門口。

那凶漢咚咚咚追了進來,周長清一箭射出,正中他胸口。那人怪叫一聲,卻沒栽倒,齜牙瞪眼,橫起大刀,朝周長清逼近。外面樓梯不住傳來咚咚聲,至少有五六個人沖了上來。

周長清丟掉弓,朝那女真兇漢笑了笑,隨即抓起桌上一捆細繩,湊近點著的油燈,燃著了那繩頭。火花爆閃,那捆細繩同時燃起,並迅即散開。

這些細繩是火藥引信,周長清從城中爆竹鋪里買來許多硝粉,分作幾包,安放在屋角、樓梯下。那凶漢看到這些引信飛速向四處燃去,頓時有些驚怕,卻並不知原委。這時,那五六個人也衝進房中。

周長清呵呵一笑,坐了下來,端起桌上那隻黑瓷茶盞,呷了一口。這是今年的春貢御茶,為賀金兵退去,新官家特賜名「太平嘉瑞」。周長清只得了一小餅,始終未捨得喝,今天才親手點了這盞,果然妙極,浸入喉舌,如淡雲浮空、悠遠無盡。

這時,樓下一聲驚雷爆響,各處相繼炸開。

佇立虹橋口二十多年的十千腳店隨即震塌,四處大火熊熊燃起??

二、風雪

單十六扶著渾家奔到護龍橋。

渾家懷了身孕,臨盆在即。聽到金兵殺來,火急間,連獨輪車都尋不見一輛。他只得拋下力夫店,扶著渾家,一步步挨到這裡。

護龍橋上卻擠得密密實實,半晌才能進前一步。渾家忽然呻喚起來:「肚痛!怕是要生了!」單十六頓時慌起來,抱住渾家的雙肩,不知該如何是好。忙向四周求助。可身邊那些人全都盯著前頭,拼力挨擠叫嚷,誰能顧得上他?他連喊了幾十聲,根本無人理會。渾家痛得尖叫,他也跟著哭喊起來。

可這時,後面忽然有人驚叫:「金兵來了!」

他扭頭一瞧,果然有十幾個兇悍金兵騎著快馬,大聲嘯叫,飛奔而來。

橋上人頓時一起驚叫,越發拼力向前擠。別無他法,他也唯有抱緊渾家,儘力向前擠。渾家痛得越發厲害,不住聲地哭叫。可才擠了片刻,前頭人群忽然開始倒退,險些將他們擠倒。

有人哭叫:「城門關上了!」

橋上的人頓時一起哭嚷起來,單十六抬頭一望,城頭站滿了兵卒,都張弓搭弩,對準了他身後。單十六慌怕至極,緊緊抱住渾家,連哭都哭不出聲,牙關咯咯不停敲抖。

忽然,他後背一陣劇痛,有利器刺進又抽出,他幾乎疼暈過去,扭頭一瞧,身後站著一個女真軍漢,橫肉濃須,耳戴金環,手握蘸血大刀,一雙血眼瞅向他渾家。他心底一陣驚寒,忙嘶喊一聲,抽出腰裡別的菜刀,揮起來,便向那軍漢砍去。那軍漢怪笑著側身避開。他已忘懷一切,只知得拚命護住渾家,便又連連揮刀,卻都被那軍漢閃過。

他正要再砍,那軍漢忽然驚望向半空。他也忙回頭望去,只見幾塊砲石凌空落下,砸向護龍橋。最前頭一塊正砸中他渾家。轉瞬之際,那炮石、渾家和護龍橋一起塌陷。

他舉著菜刀,驚在那裡。隨即,後背又一陣劇痛,一把刀尖刺透身體,從胸前穿出??

顏圓和父親總算擠進了城。

父親原本已得了水腫病,吃了兩年葯都不見好。又在城門洞里被一頭牛踩傷了腳,坐倒在城牆邊,走不得。顏圓聽說避難之民可去城中寺觀借住,去晚了怕沒有空處。忙背起父親,往最近的醴泉觀趕去。

父親雖然瘦弱,背在背上卻極沉重,只走了百十步,他便已雙腿打戰。可這回金兵不知要困多久,若不尋個住處,如何得行?他只有咬牙拼力,一步步挨。父親見他這般吃力,忙執意下來:「孩兒啊,這般走過去,怕是要耽擱事。你扶我到河邊坐著。你自家輕身先去醴泉觀,尋好住處,再來接我。」他一想也對,便將父親扶到河邊一棵柳樹下,靠著樹坐好,隨即快步趕往醴泉觀。

可到了那裡一望,心頓時涼透。那觀門前黑壓壓擠滿了人,儘是攜家帶口、挑擔背箱的避難之人。莫說進去,便是外牆邊,也早已被人佔滿,連坐下來歇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忙又繼續向北,先到上清宮,後到景德寺,兩處都一樣,里外都擠滿了避難之人,哭鬧哀叫,一片糟亂,哪裡有甚住處?

他呆望著那些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照這三處看來,城裡其他寺觀恐怕也都一樣。其他人還有個箱籠,自己父子兩個卻只有幾貫錢,一個舊衣包袱。這些年連被褥都是借舅舅的,昨天便被舅舅收了回去。已入寒冬,父親又生了病,這可如何安身?

他怕父親擔心,只得先趕回河邊。到了那棵樹下,卻只見那箇舊包袱,父親不見了蹤影。他忙要叫喚,一扭頭,卻見水岸邊石頭上擱著一雙舊布鞋。他慌忙跑了過去,抓起那雙鞋子一看,是父親的鞋子。鞋尖破了,前幾天還是他尋了塊舊布,補了上去。他驚望向河中,河邊結了些冰,這石頭附近的冰面卻碎出一行腳印,向河裡延伸,沒入水中??

「爹!」他跪倒在地,望著那河水,失聲痛哭。

丁豆娘左臂挽著竹籃,右手提著罈子,和其他婦人急急趕往城南。

今年這冬天不知為何這般冷,寒風割在臉上,連骨頭都要刺穿。傍晚又下起大雪,半個時辰,便積了厚厚一層。她們卻不敢走慢,城上將士苦戰這麼多天,再沒有一口熱湯飯,哪裡成?

金兵再次殺來後,她慌忙帶著兒子贊兒逃進城裡。可那些寺觀全都擠滿了人,城中雖有些相識,卻又沒有哪個親到能去人家裡寄住。她背著大包袱,牽著兒子,走在寒風裡,正不知該去哪裡,一輛廂車忽然停在身邊。厚錦車簾掀開,裡面露出一張婦人的臉,是雲夫人:「丁嫂,上車。」

自從在楚家莊尋見兒子後,丁嫂再沒見過雲夫人。隔了幾年,雲夫人卻似乎並沒有變樣,仍那般端雅,口氣也仍不容商議:「你不怕冷,孩子怕冷。」丁豆娘猶豫了片刻,還是牽著兒子上了那車,坐到雲夫人對面。

雲夫人從袋裡摸出幾顆橄欖,笑著遞給贊兒,隨後望向丁豆娘:「你就住在我家裡,卧房我已經給你備好了。」

「多謝。」丁豆娘心中雖極感激,卻仍有些不自在。

「你沒有將庄夫人和董嫂的死說出去,該我謝你。還有,我不是叫你白住。我丈夫四年前伐燕京時死了,不是戰死,是逃亡時跌下馬來摔死。兒子已有了這樣一個怯弱父親,不能再有一個無能的娘,想必你也是這麼想的。金兵又打來了,我們婦人家不能上戰陣,卻也該盡些力。我召集了幾十個軍中寡婦,一起給將士們煮湯送飯。你也得來。」

「好!」

就這般,丁豆娘加入到雲夫人的送飯糰里。每天哪裡戰事凶,便往哪裡送。

金兵攻打不下東城,又轉往南城,運薪土,填滿護龍河,不斷進攻。

官家連連催促四方勤王之兵,卻只有張叔夜帶了一萬兵衝殺進城。好在這回宋軍有了鬥志,將士死力拚戰,激戰多日,和金兵殺傷相當。城中炮石用盡,官家下旨,將艮岳鑿毀,運送石塊到城頭。金人也造出各樣攻城之具,火梯、雲梯、偏橋、撞竿、鵝車、洞子??雙方不斷拼殺攻防。

金人又造起百尺望台,俯瞰城中,用飛火炮燒城頭樓櫓。昨天夜裡,張叔夜率領兵馬趁黑出城,偷襲敵營,想燒毀那望台炮架,卻見金兵鐵騎衝來,軍士們頓時轉身逃奔,互相踩踏,上千人淹死在護城河中。開戰以來,這次傷敗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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