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浚字承明,武陵漢壽人也。弱冠從宋仲子受學。年未三十,荊州牧劉表闢為部江夏從事。時沙羨長贓穢不修,浚按殺之,一郡震辣。後為湘鄉令,治甚有名。劉備領荊州,以浚為治中從事。備人蜀,留典州事。
孫權殺關羽,井荊土,拜浚輔軍中郎將,授以兵。遷奮威將軍,封常遷亭侯。權稱尊號,拜為少府。進封劉陽侯,遷太常。五溪蠻夷叛亂盤結,權假浚節,督諸軍討之。信賞必行,法不可干,斬首獲生,蓋以萬數,自是郡蠻衰弱,一方寧靜。
先是,浚與陸遜俱駐武昌,共掌留事,還復故。時校事呂壹操弄威柄,奏按丞相顧雍、左將軍朱據等,皆見禁止。黃門侍郎謝厷語次問壹:「顧公事何如?」壹答:「不能佳。」厷又問:「若此公免退,誰當代之?」壹未答厷。厷曰:「得無潘太常得之乎?」壹良久曰:「君語近之也。」宏謂曰:「播太常常切齒於君,但道遠無因耳。今日代顧公,恐明日便擊君矣。」壹大懼,遂解散雍事。浚求朝,詣建業,欲盡辭極諫。至,聞太子登已數言之而不見從。浚乃大請百寮,欲因會手刀殺壹,以身當之,為國除患。壹密聞知,稱疾不行。浚每進見,無不陳壹之奸險也。由此壹寵漸衰,後遂誅戮。權引咎責躬,因誚讓大臣,語在《權傳》。
赤二年卒,浚卒,子翥嗣。浚女配建昌侯孫慮。陸凱字敬風,吳郡吳人,丞相遜族子也。黃武為永興、諸暨長,所在有治跡,拜建武都尉,領兵。雖統軍眾,手不釋書。好《太玄》,論演其意,以筮輒驗。赤烏中,除儋耳太守,討朱崖,斬獲有功,遷為建武校尉。五鳳二年,討山賊陳毖於零陵。斬毖克捷,拜巴丘督、偏將軍,封都鄉侯,轉為武昌右部督。與諸將共赴壽春;還,累遷盪魏、綏遠將軍。孫休即位,拜征北將軍,假節領豫州牧。孫皓立,遷鎮西大將軍,都督巴丘,領荊州牧,進封嘉興侯。孫皓與晉平,使者丁忠自北還,說皓弋陽可襲,凱諫止,語在《皓傳》。寶鼎元年,遷左丞相。
皚性不好人視己,郡臣侍見,精莫敢進。凱說皓曰:「夫君臣無不相識之道,若率有不虞,不知所赴。」皓聽凱自視。皓時徒都武昌,揚土百姓溯流供給,以為患苦,又政事多謬,黎無窮匱。凱上疏曰:「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民。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樂民者,其樂彌長。樂身者,不久而亡。夫民者,國之根也,誠宜重其食,愛其命。民安則君安,民樂則君樂。自頃年以來。君威傷於桀、紂,君明暗於奸雄,君惠閉於群孽。無災而民命盡,無為而國財空,辜無罪,賞無功,使君有謬誤之愆,天為作妖。而諸公卿媚上以求愛,因民以求饒,導君於不義,敗政於淫俗,臣竊為痛心。今鄰國交好。四邊無事,當務息役養士,實其廩庫,以待天時。而更傾動天心,騷擾萬姓,使民不安,大小呼嗟,此非保國養民之術也。
臣聞吉凶在天,猶影之在形,響之在聲也,形動則影動,形止則影止。此分數乃有所系,非在口之所進退也。昔秦所以亡天下者,但坐賞輕而罰重,政刑錯亂,民力盡於奢侈,目眩於美色,志濁於財寶。邪臣在位,賢哲隱藏,百姓業業,天下苦之。是以遂有覆巢破卵之憂。漢所以強者,躬行誠信,聽諫納賢,惠及負薪,躬請岩穴,廣采博察,以成其謀。此往事之明證也。
近者漢之衰末,三家鼎立,曹失綱紀,晉有其政。又益州危險。兵多精強,閉門固守,可保萬世,而劉氏以奪乖錯,賞罰失所,君恣意於奢侈,民力竭於不急,是以為晉所伐,君臣見虜,此目前之明驗也。
「臣暗於大理,文不及義,智慧淺劣,無復冀望,竊為陛下惜天下耳。臣謹奏耳目所聞見,百姓所為煩苛,刑政所為錯亂,願陛下息大功,損百役,務寬盪,忽苛政。」
「又武昌土地,實危險而瘠確,非王都安國養民之處,船泊則沉漂,陵居則峻危,旦童謠曰: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臣聞翼星為變,熒惑作妖,童謠之言,生於天心,乃以安居而比死,足明天意,如民所若也。」
臣聞國無三年之儲,渭之非國,而今無一年之畜,此臣下責也。而諸公卿位處人上,祿延子孫,曾無致命之節,匡救之術,苟進小利於君,以求容媚,荼毒百姓,不為君計也。自從孫弘造義兵以來,耕種既廢,所在無復輸入,而分一家父子異役,廩食日張,畜積日耗。民有離散之怨,國有露根之漸,而莫之恤也。民力因窮,鬻賣兒子,調賦相仍,日以疲極,所在長吏,不加隱括,加有監官,既不愛民,務行威勢,所在騷擾,更為煩苛,民苦二端,財力再耗,此為無益而有損也。願陛下一息此輩。矜哀孤弱,以鎮撫百姓之心。此猶色鱉得免毒螫之淵,烏獸得離羅網之綱,四方之民襁負而至。如此,民可得保,先王之國存焉。
「臣聞五音令人耳不聰,五色令人目不明,此無益於政,有損於事者也。自昔先帝時,後宮列女,及諸織絡,數不滿百,米有畜積,貨財有餘。先帝崩後,幼、景在位,更改奢侈,不蹈先跡。伏聞織絡及諸徒坐,乃有千數,計其所長,不足為國財。然坐食宮廩,歲歲相承,此為無益。願陛下料出賦嫁,給與無妻者。如此,上應天心,下合地意,天下幸甚」。
「臣聞殷湯取士於商賈,齊桓取士於車轅,周武取士於負新,大漢取士於奴僕。明王聖主取士以賢,不拘卑賤。故其功德洋溢,名流竹素,非求顏色而取好服、捷口、容悅者也。臣伏見當今內寵之臣,位非其人,任非其量,不能輔國匡時,群黨相扶,害忠隱賢。願陛下簡文將之臣。各勤其官,州牧督將,藩鎮方外,公卿尚書,務修仁化,上助陛下,下拯黎民,各盡其忠,拾貴萬一。則康哉之歌作,刑錯之理清。願陛下留神思臣愚言。」
時殿上列將何定佞巧便辟,貴幸任事。凱面責定曰:「卿見前後事主不忠,傾亂國政,寧有得以壽終者邪!何以專為佞邪,穢塵天聽?宜自改厲。不然,方見卿有不測之禍矣。」定大恨凱,思中傷之,凱終不以為意,乃心公家,義形於色,表疏皆指事不飾,忠懇內發。
建衡元年,疾病。皓遣中書令董朝問所欲言,凱陳:「何定不可任用,宣授外任,不宜委以國事。奚熙小吏,建起浦里田,欲復嚴密故跡,亦不可聽。姚信、樓玄、賀劭、張悌、郭逴、薛瑩、滕脩及族弟喜,抗,或清白忠勤,或姿才卓茂,皆社稷之楨幹,國家之良輔。願陛下重留神思,訪以時務,各盡其忠,拾遺萬一。」遂卒,時年七十二。子禕。初為黃門侍郎,出領部曲,拜偏將軍。凱亡後,入為太子中庶子。右國史華核表薦禕曰:「禕體質方剛,器干強固,董率之才,魯肅不過。及被召當下,徑還赴都,道由武昌,曾不回顧,器械軍資,一無所取,在戎果毅,臨財有節。夫夏口,賊之衝要,直選名將以鎮戍之,臣竊思惟,莫善於禕。」
初,皓常銜凱數犯顏忤旨,加何定譖構非—,既以重臣,難繩以法,又陸抗時為大將在疆場,故以計容忍。抗卒後,竟徙凱家於建安。或曰寶鼎元年十二月,凱與大司馬丁奉、御史大夫丁固謀,因皓謁廟,欲廢皓立孫休子。時左將軍留平領兵先驅,故密語平,平拒而不許,誓以不泄,是以所圖不果。太史郎陳苗奏皓久陰不雨,風氣回逆,將有陰謀,皓深警懼雲。
予連從荊、揚來者得凱所諫皓二十事,博問吳人,多雲不聞凱有此表。又按其文殊甚切直,恐非皓之所能容忍也。或以為凱藏之篋笥,未敢宣行,病困,皓遣董朝省問欲言,因以付之。虛實難明,故不著於篇,然愛其指擿皓事,足為後戒,故抄列於《凱傳》左雲。
皓遣親近趙欽口詔報凱前表曰:「孤動必遵先帝,有何不平?君所諫非也。又建業宮不利,故避之,而西宮室宇摧朽,須謀移都,何以不可徙乎?」凱上疏曰:「貿竊陛下執政以來,陰陽不調,五星失晷,職司不忠,奸黨相扶,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夫王者之興,受之於天,修之由德,豈在宮乎?而陛下不咨之公輔,便盛意驅馳,六軍流離悲懼,逆犯天地,天地以災,童歌其謠。縱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勞,何以用治?此不遵選帝一也;臣聞有國以賢為本,夏殺龍逢,殷獲伊摯。斯前世之明效,今日之師表也。中常侍王蕃黃中通理,處朝忠謇,斯社稷之重鎮,大吳之龍逢也,而陛下忿其苦辭,惡其直對,梟之殿堂,屍骸暴棄。邦內傷心,有識悲悼,咸以吳國夫差復存,先帝親賢,陛下反之,是陛下不遵先帝二也;臣聞宰相國之柱也,不可不強,是故漢有蕭、曹之佐,先帝有顧、步之相。而萬彧瑣才凡庸之質,昔從家隸,超步紫闥,於彧已豐,於器已溢,而陛下愛其細介,不訪大趣,榮以尊輔,越尚舊臣。賢良憤惋,智士赫吒,是不遵先帝三也;先帝愛民過於嬰孩,民無妻者以妾妻之,見單衣者以帛給之,枯骨不收而取埋之。而陛下反之,是不理先帝四也;昔桀、紂滅由妖婦,幽、厲亂在嬖妾,先帝鑒之,以為身戒。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後房無曠積之女。今中宮萬數,不備嬪嬙,外多鰥夫,女吟於中。風雨逆度,正由此起,是不遵帝先五也;先帝憂勞萬機,猶懼有失。陛下臨阼以來,遊戲後宮,眩惑婦女,乃令庶事多曠,下吏容奸,是不遵先帝六也;先帝篤尚樸素,服不純麗,宮無高台,物不雕飾,故國富民充,奸盜不作。而陛下徵調州郡,竭民財力,士被玄黃,宮有朱紫,是不遵先帝七也;先帝外仗顧、陸、朱、張,內近胡綜、薛綜是以庶績雍熙。邦內情肅。今者外非其任,內非其人,陳聲、曹輔,斗筲小吏,先帝之所棄,而陛下幸之,是不遵先帝八也。
「先帝每宴見群臣,抑損醇(酉農),臣下終日無失慢之尤,百寮庶尹,並展所陳。而陛下拘以視瞻之敬,懼以不盡之酒。夫酒以成札,過則敗德,此無異商辛長夜之飲也,是不遵先帝九也;昔漢之桓、靈,親近宦豎。大失民心。今高通、詹廉、羊度,黃門小人,而陛下賞以重爵,權以戰兵。若江渚有難,烽燧互起,則度等之武不能禦侮明也,是不遵先帝十也;今宮女曠積,而黃門復走州郡,條牒民女,有錢則舍,無錢則取,怨呼道路,母子死訣,是不遵先之十一也;先帝在時,亦養諸王太子,若取乳母,其夫復役,賜與錢財,給其資糧,時遣歸來,視其弱息。今則不然,夫婦生離,夫故作役,兒從後死,家為空戶,是不遵先帝十二也;先帝嘆曰:『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衣其次也,三者,孤存之於心。』今則不然,農桑並廢,是不遵先帝十三也;
「先帝簡士,不拘卑賤,任之鄉閭,效之於事,舉者不虛,受者不妄。今則不然,浮華者登,朋黨者進,是不遵先帝十四也;先帝戰士,不給他役,使春惟知農,秋惟收稻,江渚有事,責其死效。今之戰士,供給眾役,廩賜不贍,是不遵先帝十五也;夫賞以勸功,罰以禁邪,賞罰不中,則士民散失。今江邊將士,死不見哀,勞不見賞,是不遵先帝十六也;今在所監司,民為煩猥,兼有內使,擾亂其中,一民十吏,何以堪命?昔景帝時,交阯反亂,實由茲起,是為遵景帝之闕,不遵先帝十七也;夫校事,吏民之仇也。先帝末年,雖有呂壹、錢欽,尋皆誅夷,以謝百姓。今復張立校曹,縱吏言事,是不遵先帝之十八也;先帝時,居宮者咸久於其位,然後考績黜陟。今州縣職司,或蒞政無幾,便徵召遷轉,迎新送舊,紛壇道路,傷財害民,於是為甚,是不遵先帝十九也;先帝每察竟解之奏,常留心推按,是以獄無冤囚,死者吞聲。今則違之,是不遵先帝二十也。若臣言可錄,藏之盟府。如其虛妄,治臣之罪。願陛下留意。」
胤字敬宗,凱弟也。始為御史、尚書選曹郎,太子和聞其名,待以殊禮。會全寄、楊竺等阿附魯王霸,與和分爭,陰相譖構,胤坐收下獄,楚毒備至,終無他辭。後為衡陽督軍都尉。赤烏十一年;交阯九真夷賊攻沒城邑,交部騷動。以胤為交州刺史、安南校尉。胤入南界,喻以恩信,務祟招納,高涼渠帥黃吳等支黨三千餘家皆出降。引軍而南,重宣至誠,遺以財幣。賊帥百餘人,民五萬餘家,深幽不羈,莫不稽顙,交域清泰。就加安南將軍。復討蒼梧建陵賊,破之,前後出兵八千餘人,以充軍用。
永安元年,征為西陵督,封都亭侯,後轉左虎林。中書丞華核表薦胤曰:「胤天姿聰朗,才通行潔,昔歷選曹,遺迹可紀。還在交州,奉宣朝恩,流民歸附,海隅肅清。蒼梧、南海,歲有舊風瘴氣之害,風則折木,飛沙轉石,氣則霧郁,飛鳥不經。自胤至州,風氣絕息,商旅平行,民無疾疫,田稼豐稔。州治臨海,海流秋咸,胤又畜水,民得甘食。惠風橫被,化感人神,遂憑天威,招合遺散。至被詔書當出,民感其恩,以忘戀土,負老攜幼,甘心景從,眾無攜貳,不煩兵衛。自諸將合眾,皆脅之以威,未有如胤結以恩信者也。銜命在州,十有餘年,賓帶殊俗,寶玩所生,而內無粉黛附珠之妾,家無文甲犀象之珍,方之今臣,實難多得。宜在輦轂,股肱王室,以贊唐虞康哉之頌。江邊任輕,不盡其才,虎林選督,堪之者眾。若召還都,寵以上司則天工畢修,庶績咸熙矣。」
胤率,子式嗣。為柴桑督、揚武將軍。天策元年,與從兄禕俱徙建安。天紀二年,召還建業,復將軍、候。
評曰:潘浚公清害斷,陸凱忠壯質直,皆節概梗梗,有大丈夫格業。胤身潔事濟,著稱南土,可謂良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