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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五 ——

  順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臨二次大婚。這一天行冊立禮和奉迎禮,儀式最為隆重。由於連年征戰,鄭成功和朱由榔長期與清朝大軍相持,互有勝負,軍費開支浩大,財賦情況吃緊。但帝王的威儀必須維持,因而大婚典禮仍然那麼豪華、奢侈和氣派,一點不亞於第一次大婚。

  這一天,京城和全國各地都奉到喜詔,人人須穿紅戴綠,家家要張燈結綵,以示萬民同慶。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時打扮得花團錦簇。新增設的十三衙門裡的管事太監,領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區發放喜餅,人們擁擠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擠傷了許多人,熱鬧嘈雜的聲音給喜洋洋的氣氛增色不少。

  這一天,是皇家的喜慶,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氣派:宮內各處御道鋪上了厚厚的紅氈毯;門神、對聯煥然一新;午門以內各宮門殿門高懸大紅燈籠;太和門、太和殿、乾清宮和坤寧宮還要懸掛雙喜字綵綢。從太和殿外直到天安門前,陳設著皇帝的法駕鹵簿:五顏六色的旗、扇、散幡,金光閃閃的刀、斧、鉞、戟,成百成千,站成筆直的隊形,使人眼花繚亂;大輅、玉輅、大馬輦、小馬輦直排出午門,駕輦拉輅的大象和御馬肅立在側;午門外左右兩列,站了四隻巨大的開路導象、四隻身背金色嵌珠玉寶瓶的寶象,它們龐大的身軀和凶野的外貌,足以嚇壞初次進宮的人。中和韶樂設在太和殿前廊下的東西兩側,丹陛大樂設在太和門內廊下,與陳設在午門寶象之南的鐃歌鼓吹相呼應。一旦典禮開始,三支大型樂隊將把歡快的喜樂撒遍大內,撒遍整個紫禁城。

  慈寧宮外陳列著皇太后的儀駕,數百人鴉雀無聲、整齊森嚴。各宮主位及太妃們都集中在慈寧宮正殿,分列在庄太后左右,等候著典禮的鐘聲。

  皇太后高坐在寶座之上,因為穿了全套禮服而顯得越加莊嚴高貴:三重寶石冠頂上,珍貴的東珠圍繞著一塊碩大的紅寶石,九隻鑲了珍珠的金鳳環集在皇冠的四周,金鳳嘴裡各銜著五串珍珠垂掛,前面的垂向前額,側後方的垂至耳下肩頭;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著石青色綉行龍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龍鳳圖案,顯示著無上的尊嚴。可是,即使面臨這樣的大典,又處在如此高貴的地位,庄太后仍不改她一貫的自然而慈藹的大度。

  午門上鐘聲響了。一派管笛悠揚,導迎樂隊吹打著典雅的樂曲,在御杖的前導下,出隆宗門緩緩而來。後面,禮部尚書恭引身著禮服的皇帝,步往慈寧宮向皇太后行禮。一聲口令,皇太后儀駕的鹵簿高高舉起,恭迎皇上。

  樂隊和禮部堂官留在慈寧門外恭候,福臨進入慈寧宮。

  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及太監宮女們跪下迎駕,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站在寶座左右,和太后一同受了皇帝的禮拜。

  母子對視片刻,都微微一笑。母親的笑容里滿含著安慰與鼓勵,兒子的笑容表示著體諒和一點無可奈何。

  太后會意地說:"此女秉性溫良,恪守妻職,孝敬節儉,淑儀素著,是皇兒佳偶。自此以後,中宮有主,內政可修,佳兒佳婦,永諧合好,我也放心了。"福臨深深一拜,按禮儀規定,說了一長段答辭,什麼"秀鍾華閥,德備坤儀","溯懿親於渭陽,定嘉祥於媯汭"之類。最後,他添了一句規定外的話:"母后覺得好,想必是好的了。"福臨再拜而出。樂曲聲又嘹亮地響起。太后耳邊總縈繞著兒子多加的那句話,心中一絲不安在擴大,似乎有某種不幸的預感。她連忙穩定心緒,閉眼靜了片刻。

  白髮蒼蒼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和承澤親王碩塞在御杖的導引下進入慈寧宮,奏請皇太后駕臨保和殿。太后將在那裡接受皇后之母及公主、福晉們的朝見。皇后進宮後,太后還要在那裡接受皇帝和諸王的禮拜,並賜宴皇后之母。

  庄太后起身走下寶座出殿,妃嬪們按各人位號有秩序地跟從在後,到保和殿參加大婚典中的內禮。太后忽然停步,回頭看了一眼。面色疲憊、臉龐消瘦,身材細弱得綉袍在身上打晃的佟妃,在這群豐滿鮮艷的宮妃中顯得非常刺目。太后微笑著柔聲道:"康妃,你產後體弱,失於調養。大典很累人,你怕吃不消。先回宮養息去吧,喜宴我著人送去景仁宮。"佟妃因生了皇子,進號康妃。聽了太后體貼的吩咐,她心裡感動,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大喜日子是不能哭的,她連忙跪下拜謝,聲音有點嗚咽:"謝太后恩典。"慈寧門外樂聲大作,佟妃知道,太后升輿了。又等了片刻,料想太后已經走遠,佟妃才扶著兩名宮女離開慈寧宮。

  今天,她不能如平日那樣穿隆宗門、過乾清門,直接由內左門進東一長街回景仁宮,甚至也不能從啟祥門過永壽宮,穿月華門、日精門到東一長街。正殿、中宮今天只屬於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過是康妃,要想進到正位,還有貴妃、皇貴妃兩大台階。只是皇上一直沒有冊立貴妃、皇貴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麼一段痴心妄想。如今,全都破滅了!

  她滿心凄楚,緩緩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東進啟祥門,出螽斯門折向北,便是那條靜寂的西二長街。兩旁宮牆矗立,頭頂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藍天,重重殿闕、層層宮院,彷彿都深深陷沒在厚重的宮牆之下,只有一道道深黃琉璃瓦屋脊、高高翹向天際的飛檐和檐上九個欲飛的壓角獸,求救似地浮出牆頭。她們的腳步聲在宮牆間空寂地迴響著,直走到最北頭,也不曾見到一個人影。要不是驕陽似火,真會令人感到陰森可怖。

  出百子門,向東直行,到了御花園。佟妃走得很累,天氣又熱,鬢髮都被冷汗濕透了。乍一走進這座松柏如蓋的御花園,陰涼的風頓時使她打了個寒噤。

  這邊是千秋亭,對面是萬春亭。福臨剛立她為妃的時候,不是常到這裡來的嗎?他們不是十分恩愛嗎?那時她還把"千秋""萬春"當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寵了。生了一個皇子,也沒能挽回她的厄運。他有了皇后,還會有皇貴妃、貴妃;還會冊立很多很多的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她們還會為他生許多許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孫,這是皇家的願望,也是皇家的規矩,不然和千秋亭、萬春亭遙遙相對的東西二門,為什麼命名為"百子門"、[千嬰門]呢?

  午門鐘鼓齊鳴,打斷了佟妃的胡思亂想。皇后進宮了,中宮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場春夢,消失了;如同御溝里的河水,流逝了。留下來的,只是那個小皇子,剛剛三個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宮牆內,那小小的嬰兒,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敢恨誰,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宮妃失德的一項罪過。不妒嫉、不申辯,才算恪守謹順之道。此時,她只熱切地想要見到她的兒子。——按出生時序,他是順治皇帝福臨的第三個兒子。

  孩子剛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預備好的乳母手中,養在乾東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滿月時見過他一面:乳母抱他到太后宮中朝見祖母時,她和其他宮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會兒。宮裡有規矩,盡可以有宮妃在自己宮中養育其他宮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親王的子女——當然,這是對宮妃的特殊寵幸——卻不許親生母子同居一宮。清代吸取歷代母以子貴或子以母貴,因而結黨亂政的教訓,採取了這種違逆骨肉之情的宮規。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機會嗎?

  她抬手抿了抿鬢邊的亂髮,撣了撣宮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莊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瓊苑東門,步履穩健,不要人攙扶。

  兩個宮女驚異地互相望一眼,緊緊跟上。

  佟妃並不由長寧左門折向南,走東一長街回宮,卻頭也不回地繼續往東走。宮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難道要繞遠走東二長街嗎?

  千嬰門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轉身向北。宮女驚慌地喊了一聲:"娘娘!"佟妃象沒聽到一樣,徑直走向乾東五所大門。兩個宮女緊跑兩步,攔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齊聲喊著:"娘娘!……"佟妃細眉一豎,瞪起圓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嗎?"宮女無奈,只得讓開。佟妃簡直是憑著直覺,一腳踏進第二所,一眼就看見保姆抱著她的兒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為大婚喜慶,也換上綉龍的黃色錦緞小袍,頭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額前、鬢角和腦後。"孩兒!我的孩兒!"佟妃暗暗地喊,彷彿啼血的杜鵑,心裡在流著酸淚苦血。

  孩子不知受了什麼感應,慢慢轉過頭,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隨後伸出一隻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個小坑的小手,咧開沒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衝過去,一把奪過孩子,緊緊摟在懷中,發瘋似地親吻著孩子的小臉、小手、脖子、頭髮,一陣哭又一陣笑。

  佟妃還是個孩子。兒子出生後被抱走,她並不覺得多少痛苦,彷彿抱走了一隻心愛的小瓷貓或是景仁宮中一架精巧的自鳴鐘,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慮,都被後宮的大事,自己的榮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時,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覺醒了。懷裡這個軟軟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東西,和自己竟是這樣的血肉相連,緊貼著他柔嫩的小臉,感覺那小手的觸摸,聽著他咿咿呀呀的嬌嫩聲音,她的心一陣又一陣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戰慄。這張可愛的小臉上,有他的臉形、他的眉毛和鼻樑,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細細分辨著,大滴大滴淚珠滾落下來,落在孩子的小臉上。

  保姆早嚇呆了,跪在佟妃腳下不知所措。院里還有兩個乳母,也都原地跪著,頭都不敢抬。兩個宮女十分著急,對保姆連使眼色,保姆終於明白過來,對佟妃叩了個頭,躬身退下。不一會兒,本所當值太監率領著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來參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八人,針線上人、漿洗上人、燈火上人、鍋灶上人各四名,還有一些守門、清掃等執事太監。

  當值太監陪笑道:"三爺飲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門心思地撩著孩子柔細黑亮的胎毛。

  "娘娘請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們吃罪不起。"佟妃視而不見地看看他。他渾身在發抖,不住叩頭。

  "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環繞著佟妃母子跪成一圈,連連叩頭。她們謀得這分宮裡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丟了,可怎麼活!

  宮女小聲說:"娘娘回宮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說著,她想從佟妃懷裡抱過三阿哥。可是出生以來就不認識母親的小皇子,卻信賴地摟住母親的脖子,全身伏在母親懷中,誰也不要。佟妃全身簌簌發抖,她又怎麼能捨得放開手?

  前殿的中和清樂,隨風時強時弱地飄到乾東五所,筵宴快要結束了。宮女急得連連說:"娘娘,不能耽擱啦!各位娘娘一回宮,事情就包不住啦!""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四十個人一再叩頭哀求。宮女對領班乳母使了個眼色,乳母向佟妃告了罪,站起身解開衣襟,露出半邊豐滿的乳房,終於把阿哥吸引過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彎里,貪婪地吸吮著乳汁,咽得咕嚕咕嚕地響,不時轉過眼珠照應著母親。

  佟妃不忍再看,轉身便走。剛到門口,阿哥"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佟妃腳一軟,幾乎跌倒。宮女卻在連連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著頭,咬緊牙關,一步不停,出了乾東五所,出了千嬰門,進了長寧左門,走上東一長街。可是孩子的哭聲緊緊追著她,象一記又一記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逼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彷彿逃進了景仁宮。跨進寢殿的門檻,她就癱倒了,耳邊卻還是她兒子那無限委屈的、抗議似的哭啼……太和殿和保和殿的內、外盛大喜宴結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后還宮後,由內監持御杖、紅燈導引,前往坤寧宮。

  福臨緩緩走著,不慌不忙,還在回憶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細琢磨濟爾哈朗的表情,心裡懷有一種惡作劇的愉快,相信能從老親王臉上看到沮喪。沒想到鄭親王對這次聯姻非常高興,喝了許多酒,以至於滿面紅光,顯得年輕了很多。福臨心中納罕,召他到寶座跟前,說道:"叔王,你象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擔心過一陣子,怕皇上鑒於廢后的不快,在聯姻的事兒上發生別的意外。虧得太后明斷。科爾沁蒙古與大清世代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氣呀!"由於喝酒,他的話比平日多,但決不糊塗。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樂為宣威大將軍駐歸化城,準備應付喀爾喀蒙古的進犯。就是因為四十九旗蒙古、特別是科爾沁蒙古忠於大清,喀爾喀蒙古才沒敢輕舉妄動,乖乖地前來進貢,安郡王也才罷兵回京。要專力對付南方的鄭成功、朱由榔,沒有安定的北方是不可想像的。

  濟爾哈朗喜眉笑眼地連連說:"皇上,好!就是這樣最好!……"

  他的紅臉白須相映生輝,更顯出一派忠心耿耿。他並沒有為佟妃謀立皇后。福臨既感動又慚愧,連忙叫內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賜老親王一杯酒。

  福臨又召來了湯若望。他看看對方的眼睛,便明白兩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關於選後的談話。

  "瑪法,我……又結婚了。"有什麼話令福臨難於啟齒。湯若望點點頭,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撫慰著苦惱的少年天子。

  "瑪法,我不知道她,我沒有選擇的可能,我……""我都明白,皇上。你只能這樣。儘力去愛那姑娘吧……你會幸福的。"湯若望說罷低頭告退,可是福臨還是感到了他那沒有說出口的惋嘆和憐憫。

  現在,福臨就要走進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交替出現著兩位老臣的面龐,耳邊依然響著兩位老臣的聲音。他不由得感慨萬端,長嘆一聲,邁進坤寧宮門。

  在東暖閣門口,福臨停下腳步,目光從右到左,掠過整個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東西設兩個寶座;紫檀龍鳳雕落地罩;玉如意、瓷器、琺琅瓶的陳設,鮮紅的牆上、宮燈上、桌燈上連綿不斷的雙喜字;北邊靠牆,東邊一套簡易寶座陳設,西邊一座龍鳳喜床:五彩納紗百子帳、大紅緞綉龍鳳雙喜字炕褥、明黃和朱紅彩綉百子被,被上壓著裝有珠寶、金銀、穀米的寶瓶;床前低頭坐著新娘子:紅衣紅裙紅花,連同喜慶的紅帳紅褥,以及整個洞房的紅牆紅門紅燈,暗紅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來似的,很不舒服。

  福臨立刻聯想起上一次大婚。陳設、氣氛全都一樣,也這麼暗紅暗紅的,叫人透不過氣來。就連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個從無所知、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是前一個皇后的侄女,也會象她姑媽一樣驕橫、刁鑽嗎?記得和她相處不到三年,事事不合,動輒爭吵,看來天性相忤。

  這一個能好到哪裡?看上去也那麼健壯高大……福臨一下子覺得心裡彆扭,胸口發悶,扭頭要出坤寧宮。太監們慌了。兩個首領太監跪倒有地,全身匍伏著求告:"皇上,您千萬可別……"福臨皺著眉頭苦笑了一下:"這是怎麼啦!天氣太熱,我出去風涼風涼,就回來。別總跟著我!"福臨信步在坤寧宮檐下走動。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霞光塗抹在紫禁城這一片雄偉的建築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輝煌。一群鴿子從殿頂飛過,清脆的鴿鈴聲直逼重霄。福臨目送鴿群消溶在風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覺精神為之一爽,回頭想想,心下更加空空蕩蕩。

  輕風拂面,吹過一陣陣涼氣,飄來一陣陣清香。這是茉莉和晚香玉的氣息,馥郁的暗香緩緩流動著,縈繞在福臨身邊。福臨暗暗沉吟:"哪裡來的花香?……"冷不防,一個甜美的聲音,象低吟的洞簫,隨著輕風和花香,飄到福臨耳邊:"……哪能忘記江南呢?岑參《春夢》詩云: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我可是夢牽魂繞呢!……"

  是漢話!誦的是唐詩!

  宮裡頭,太后太妃也罷,主位貴人也罷,甚至宮女太監,一概說滿語。一整天在滿語的海洋中酬酢的福臨,登時耳目一新,彷彿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鮮紅的春花;又象身處暗室,忽然透進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動心。他向巨大的朱紅圓柱邊靠了靠,為的是不讓說話的人發現他。她是誰?……

  "哦,你要是嘗過無錫水蜜桃,太湖東山枇杷,別樣水果,再不要吃的喲……"這個圓潤有力的音聲,福臨熟悉,是豫親王的夫人,滿人私下稱為"蠻子福晉"的劉三秀,因為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親王南下時,她正起居在家,被搶到軍中。她的美貌、機智、練達,終於使她脫穎而出,作了豫王夫人。後來生了兒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誥,成了皇太后宮中的常客。她一定是奉命來侍候合巹宴的四名福晉之一。那麼另一個說話的是誰?聽聲音要年輕得多……那聲音又響了,柔婉動聽:"是時候了,皇上怎麼還不進宮?……"蠻子福晉囑咐著:"一會兒侍候皇上、皇后,千萬別說漢話,當心得罪。""是。這裡不是只有我們兩人嗎?"聲音中含著笑意。

  福臨忍不住了,一步跨下檐階。白玉欄杆邊,靠著兩位身著華麗朝服的貴婦,豫王福晉在左,福臨認識。另一位呢?

  福臨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身都沐浴在夕陽之中的嬌小玲瓏的年輕福晉。他們的目光接觸了。霎那間,福臨的心猛然縮成一團,感受著一種尖銳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臉色煞白;跟著一陣慌亂,心又"撲通撲通"亂跳,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面頰象火燒著一樣通紅。好半天,他無法使自己平靜,心神飄飄搖搖,彷彿飛上了九霄。

  她太美了!她的美不僅在於桃花般的容色,珍珠貝似的牙齒,端正秀麗的小鼻子和珊瑚那樣紅潤的嘴唇,也不僅在於那一雙令人驚奇的眼睛——如同清澈的冰下遊動著兩粒純黑的蝌蚪,晶瑩明凈、靈動活潑——,她的美更在於她那開朗從容的大度和她眼睛裡流露出來的聰穎、才華和真摯。滿洲貴婦、宮廷妃嬪,何曾有過這樣的美人?

  豫王福晉很不安,怕皇上聽到她們的漢話交談,連忙拉同伴跪下:"皇上,時辰不早,請進宮吧!"這聲音象來自遙遠的地方,福臨恍恍忽忽,滿眼都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福晉的面龐。

  福臨身不由己,不知怎麼就進了洞房。後來的事,在福臨腦子裡一片模糊混亂。他記得自己坐上龍鳳喜床,和皇后各吃了兩個子孫餑餑,那是因為他使的筷子是她進奉的;他記得皇后梳妝上頭,那是因為她在皇后跟前忙活,為皇后梳上雙鳳髻、戴上雙喜如意、插上扁簪富貴花。他也記得合巹宴的情形:他與皇后在南炕上對面而坐,黃地龍鳳雙喜膳桌上滿擺著菜品,他吃了沒有,嘗過哪品菜,他都很模糊;但是那些菜品複雜而吉利的名稱卻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她從門外膳房首領太監手中接來,安置桌上,並輕聲細氣地報著喜名:兩個大赤金盤盛著豬烏叉和羊烏叉;兩個赤金碗盛著燕窩雙喜字八仙鴨和燕窩雙喜字金銀鴨;中赤金盤裝了四品:燕窩龍字拌薰雞絲、燕窩鳳字金銀肘花、燕窩呈字五香雞、燕窩祥字金銀鴨絲——合成了"龍鳳呈祥";兩個中赤金碗盛著細豬肉絲湯,兩個紅地金喜字瓷碗盛著燕窩八仙湯;五彩百子瓷碗四個,各盛著老米飯和子孫餑餑,每個瓷碗都帶有一個鑲有十六塊寶石的金碗蓋……至於膳桌上原來陳設的膳具:赤金鑲玉筷子、金銀湯匙、赤金螺螄碟小菜、赤金碟醬油、紅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帶蓋赤金鍋和赤金鍋墊等等,不管多麼金紅耀眼,他全都沒有看見,連窗外那照規矩不停地唱著"交祝歌"的兩對結髮侍衛夫婦,聲音那麼響亮,他也充耳不聞。他的視聽,他的意念,全被她——那個有一雙令人驚異的眼睛的福晉佔據了。

  福臨有同齡少年人的思維特點,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吸引,就全神貫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會拋到腦後。此刻,他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侍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晉,忘了坐在他對面的皇后——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個兒,今天舉行大婚、身為新郎的皇帝。好在他的喪魂失魄、心不在焉,都被莊嚴的帝王威儀掩蓋著,所有的人,或出於羞怯,或因為敬畏,都沒有發現。

  合巹宴罷,大婚禮成。大清順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后。

  四位福晉跪叩,向皇帝、皇后告退。福臨猛地清醒,有點口吃地說:"怎麼,你、你們要走?"這叫什麼話!那雙晶瑩的黑眼睛略露驚異,又閃過一道光亮,唇邊泛出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使福臨一下子發窘了。

  蠻子福晉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皇上,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臨一驚,愣住了。洞房東門直通坤寧宮東過道,四位福晉魚貫而出,陸續消失在紅底金雙喜字的木影壁後面。福臨略一回味,頓時明白了自己可笑的處境:一個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心思不在自己新娘身上,倒被另一個邂逅相遇的女人吸引,以致神魂顛倒,這是怎麼回事啊!他胸中煩悶不堪,心頭空落,彷彿實實在在的心被她帶走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心的空殼。

  他再對羞怯地垂頭而坐的新娘看一眼,越發覺得她和她的姑媽一模一樣!穿了禮服的腰身竟象一隻木桶!"粉面如土"四個字忽然閃上心頭,他象吞了個蒼蠅,渾身不舒服。他慢慢踱出洞房,站在坤寧宮門口,極力向天空望著。天黑了,星星爭先恐後地向他眨眼。哪一顆明亮?哪一顆暗淡?哪一顆閃著藍光?哪一顆蒙著橙黃?啊,數都數不清……可是,看哪,東天一片銀光,十六的圓月大如銀輪,皎似冰盤,升起來了,升起來了!燦燦銀輝照亮了天空和大地,群星失去了光彩……她就象這輪明月,吸引著他,使他的心燃燒,使他的靈魂戰慄!……可恨月下老人錯拴了紅線!今晚的新娘為什麼就不是她?……福臨長嘆一聲,依然呆望著月亮。

  "萬歲爺,早早安歇吧!"吳良輔輕輕跪倒,小聲稟告。

  "你還在這兒?"此時的福臨見到吳良輔不啻見到親人,連忙扶起他,迫不及待地問:"今天侍宴的四位福晉是誰?"吳良輔眼珠一轉:"萬歲爺是問最年輕的那位吧?她是……噯,萬歲爺敢情忘了,去年這會兒選秀女,原本選過她的,讓皇后給攪黃啦。"福臨忽然想起來了,象昨天的事情一樣清晰。那次候選的有二百多人,每五人一班,立在殿前,由皇帝、皇后共同挑眩應選年齡是十三到十七歲。她在的一班年齡較大——她最小,也已十四了-偏偏都風姿綽約,行動嬝娜,皇后一看就不高興,立刻說這一班年紀太大,不懂規矩,走路腰肢扭動,違背宮裡制度,蠻子味太重,決不可留。這正逆了福臨的意思,兩人當時就頂撞起來。首領太監見勢不好,慌忙把這一班人打發走了,免得加劇帝後的不和……這麼說,她今年該是十五歲,小福臨一歲了。怪不得一見面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麼,"福臨猶豫地問道:"她現在?……""稟萬歲爺,皇太后指婚,配給皇十一弟了。""什麼?"福臨大喝一聲,一把攥住吳良輔的胳膊,吳良輔痛得齜牙咧嘴,喘著氣小聲央告:"萬歲爺,您輕點兒、輕點兒,您龍性龍力氣,奴才吃不消!……她,她真的是皇十一弟的福晉啊!……"福臨頹然放開手,如同渾身浸進冰水,冷透了心。太宗的十一子博穆博果爾,他的幼弟,懿靖大貴妃所生,今年剛十四歲。他憑什麼有這麼好的運氣?

  命運為什麼這樣捉弄人啊!福臨心裡苦極了,好象吃了黃連。唯一使他發生熱烈情愛的女子,卻被別人佔有了!唉,福臨,縱然你有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縱然你貴為天子、富有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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