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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一 ——

  小小香荷包,纓絡飄飄,月白緞底上的綉圖,象真景一樣美:碧綠的蓮葉從水中托出粉紅的並蒂荷花,一對文彩絢麗的鴛鴦,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春忙裡偷閒,獨自躲進青楓小林中,又一次拿出夢姑給他的荷包凝視著、撫摸著,心潮翻騰,不能自已。

  他沒有爹娘,從小跟著柳師父學藝,長住在永平府馬蘭村,邊練功夫邊種地。

  他和夢姑青梅竹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夢姑從來不曾用"小戲子"這樣的話嘲笑他。前年圈地事發,同春受了傷,夢姑一家母女三人常來照料他這沒娘的孩子。後來土地被圈的幾家人實在無法生活,柳師父便把他的兩個養子兼徒弟同春、同秋提前佃給了慶樂戲班,拿佃身銀幫助眾人渡過難關。喬梓年拚了性命,終於奪回了馬蘭村民地,村民們也義不容辭地幫這孤寡一家耕種出力。去年夏秋兩熟豐收,馬蘭村的日子好過多了;同春也在京師走紅,和久負盛名的劉銀官、陳玉官並稱"梨園三傑",一時身價百倍。

  久病的養父便要乘時為他張羅親事,他心裡早看定了幼年時的小夥伴。今年清明節,他為此專門請假回鄉求親。原以為當年同舟共濟,必定一說就准,不料喬氏口緊,推說夢姑年幼,要過兩年再議婚。同春心裡又難過又疑惑。是夢姑的小妹妹容姑跑來,對他悄悄地透露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說:"我娘別的都不嫌,就嫌你們爺兒仨都是唱戲的!"同春很不服氣:不偷不搶不賣身,恁本事吃飯,比誰賤?

  他問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

  容姑蹙著小眉頭,悲哀地說:"我姐眼睛都哭成紅桃兒啦!……"

  她讓我偷偷地給你這個包袱……"包袱里,兩雙青布鞋,一件紅肚兜,一個香荷包。當時他落了淚,立刻把他預備的聘禮——一對碧玉鐲子交容姑帶給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擱,只得趕回京師。

  他常常想念夢姑,不時拿出信物來看。一見到信物,就象見到夢姑,總覺得心口發燙,鼻子發酸,淚水涌滿眼眶。眼下,對著這小小香荷包,他又一次暗暗發誓:天荒地老,決不辜負夢姑的情意!

  "雲官!雲官!張老爺叫你!"背後有人在喊同春,他如夢方醒,又跌回到現實中。今天是呂之悅先生四十五歲生辰,借正陽門外浙紹鄉祠詩酒宴客。同春、同秋兄弟和京師幾個有名的優童都被招來侑酒。呂先生品行道德學問,都令同春佩服,應召並無怨言。可是與宴的那些文人學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種的好色之徒,歌場流連、俳優角逐的老手,見到他們,同春就心裡就膩,又不敢得罪他們,怕斷了自己的衣食,只得在夾縫裡覓生活,不冷不熱,落落寡合。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價。

  張老爺,就是張漢,已在李振鄴的幫助下,謀了個國子監監生的資格。他臉龐豐潤了,服飾鮮明了,氣概也洒脫了,再沒有最初那種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的寒酸氣了。他和李振鄴、龔鼎孳圍一小圓桌隨意而坐,桌上擺著八珍攢盒,裝了些下酒菜餚,酒壺、酒杯胡亂擺開,正興緻勃勃地議論著京師名伶的優劣。

  張漢召來同春,拉他站在身邊,象出示什麼古玩似的對另兩人說:"請看此人,近日改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實他演旦角,真正秀穎無雙,娉娉婷婷,絕無浮艷之態,於兒女傳情之處,演來頗為蘊藉,而台下叫好聲寂然,敢不可怪!依我說,好花看在半開時,閨情之動人在意不在象。若是於紅氍毹上觀大體雙,豈不味同嚼蠟?"大體雙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五代的南漢,國君劉鋹荒淫無度,曾令宮女與人裸合,自擁波斯女旁觀,名之曰"大體雙"。這比喻引得李振鄴哈哈大笑,龔鼎孳忍不住也笑了。

  李振鄴忍笑道:"這話也難說。剛才來送酒的明官,諢名水蜜桃,水團臉盎潤如膏,笑容可掬,見了他沒有不愛的。扮齣戲來,巧笑蠻聲,工於嫵媚,但頗帶村俗氣。《背娃子》一出中演鄉下婦人,神情畢肖,又嬌痴謔浪,真是旦色中專結歡喜緣的冤家!一出簾則叫好聲四起,多有豪客捧場,門前豈不冷落。漢兄如何解釋?"張漢笑道:"這叫作野花偏艷目,村酒醉人多。民諺云:三月三,薺菜花兒上灶山。得其時罷了,未必長久。"龔鼎孳撫掌點頭:"正是正是。即使觀戲聽歌,自有風雅村俗之分。老夫最愛蓮官,濃纖合度,秀雅出群,面如芙蕖,腰似弱柳,竟象吳下女郎,決難料想他是北國男兒。觀其丰采,如在粉紅糅綠中忽睹牡丹一朵,艷麗奪目,使人愛玩不置……"這位老風流、老名士,津津樂道,有如吟詩作賦,一字一句念得很有滋味。

  李振鄴不甘落後,笑吟吟地說:"老前輩言之有理。不過水蜜桃自有出奇之處,難道不曾風聞?""老夫不知,"龔鼎孳捻著鬍鬚悠然自得地說:"只記得吳下金閶有一名妓,也叫水蜜桃。""這倒奇巧,真可謂兩般滋味盡酕醄了,哈哈哈哈!"李振鄴很為自己的調笑得意,笑嘻嘻地接著說:"京師水蜜桃,兩隻俏手妙絕人寰,老前輩不知嗎?"龔鼎孳斷然道:"決不如蓮官!""老前輩敢打包票?""有何不敢!你我立時來一個樽前相比。負者罰作東道,改日請客!"李振鄴拍案叫絕:"好!好!這樣的風流韻事,足傳千古!

  漢兄,快請仲裁!"

  賓客們鬧哄哄地圍過來,同聲叫好。蓮官和綽號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的雙手。仲裁們一個接一個,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過來弄過去。他們的動作和表情,使站在一旁的同春羞得閉上了眼睛,一個接一個寒戰從背上滾過,冷汗淋淋,順著額頭、脖頸一個勁兒地流。他滿面通紅,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里去。此時他突然明白了,在這裡,沒人拿他們這些戲子當男人看,沒人拿他們當人看。他們是玩物,是這些名士發泄他們卑污感情的玩物!這些名士,不也這樣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腳嗎?……他但願此刻眼睛瞎掉,永遠不看這可羞的景象,他但願立刻就死去,永遠不蒙受這樣的恥辱!

  一名仲裁的曼聲宣告,硬灌進同春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膩滑,豐若有餘;蓮官之手,肢節秀削,柔若無骨。明官遜於蓮官!"又一陣哄然叫好。喧鬧中有人問龔鼎孳:"老前輩何以如此知根知底?"龔鼎孳信口吟道:"酒入情腸不自持,玉纖偷握笑儂痴。

  藕梢潔白羊脂膩,甲乙樽前各自知……"人們鼓掌呼叫,高聲稱讚,亂鬨哄的一氣。其中卻冒出一個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嬌滴滴地說:"龔老前輩,我要你這詩,肯不肯給呢?……"蓮官——同秋的聲音!同春吃了一驚,睜眼細看,才發現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嬈,臉上粉白黛綠,頰染胭脂,唇點朱紅。往日的羞澀此刻象被風吹去了一般,滿臉妍笑,一身媚態,那雙羊羔般令人愛憐的大眼睛半睜半閉,在睫毛掩蓋下閃閃發光,充滿了誘惑和挑逗……這是同秋嗎?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同春嚇呆了,心頭一陣狂跳。

  這時,出去迎客的主人呂之悅陪同客人進來了,賓客們才恢復常態,全都起身拱手相迎。自從呂之悅由他的東翁鄂碩將軍正式推薦給安郡王以後,他的聲望更高了。

  呂之悅性情坦蕩平易,從不與人相忤。遇到能寫文章的人,就一起談文章,遇到通曉音律的人就一起談音律,遇到善於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談琴棋丹青。他常愛獨行村落,遍游山顛水涯,碰到村翁溪曳、樵夫牧童,他也樂與談說,周旋終日毫無倦色。

  他是錢塘人,北游數年,老婆屢次寄書勸歸,都被東家一再挽留下來。當了安王的賓客後不久,妻子又來信催他,他便寫詩呈安郡王:老婆書至勸歸家,為數鄉園樂事賒:西湖鯉魚無錫酒,宣州栗子龍井茶,牽蘿已補床頭漏,扁豆猶開屋角花。

  舊布衣裳新米粥,為誰滯留在天涯?

  安王看了詩非常讚賞,說呂之悅性情之恬適無人可比,天下難得,是真名士、真才子,要朝夕請教,更不肯放還了。

  適逢呂之悅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託人寄來一幅親手繪製的故鄉山水圖,問他何日還鄉,在文人間一時傳為佳話。

  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歸呢?

  呂之悅迎進的客人,雖然也和主人一樣,青衣便袍、頭戴風帽,但身材高大,兩肩寬闊,四十以下年紀,一雙眼睛亮閃閃的,氣度很是軒昂。呂之悅站在他身邊,就更顯得文質彬彬、書生弱質了。

  賓客們都不認識這位寬肩膀的來人,從呂之悅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態度上,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見此人爽快地舉手一拱,聲音洪亮地說:"來遲一步,攪了諸位的清興,抱歉,抱歉!"賓客們參差不齊地寒暄一番,來客便轉向主人說:"笑翁,尊夫人的手筆,總要賜觀的吧?"呂之悅笑道:"在隔壁小間掛著,剛剛裱糊起來。"兩人相視一笑,舉步走向大廳一側。後面幾個黑衣黑袍的旗人也想跟過去,來客回頭制止道:"門口侍候。"呂之悅對大廳掃視一周,說:"雲官,你來。"霎時間,同春象是脫去一件既骯髒又沉重的衣袍,離開那群風流名士,他覺得渾身輕鬆。

  這是一間精緻的小花廳,完全是江南風格。長條案上擺了兩盆春蘭;方屏風上水墨迷離,展示著富春江秀水,子陵灘煙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掛落,鏤空細雕出喜鵲鬧梅的圖案;紫檀木的太師椅嵌著雲壑飛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鑒人。一幅長卷橫掛在東牆上,題為《故鄉山水圖》,畫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寬肩膀的來客在圖前站定,背著手仔細看了許久,讚不絕口,並笑吟道:"應憐夫婿無歸信,翻畫家山遠寄來。可謂千古逸事啊!""你這風流倜儻的詩句,正可為之傳神!"呂之悅和悅地贊道。

  "這圖運筆靈妙,瀟洒幽閑,直追唐六如。賢伉儷才具,真不讓明誠、易安。""見笑見笑,"呂之悅一搖手:"無師無法,有瀆清視了。"同春送上茶點。兩人坐下,很隨便地閑扯著。

  "笑翁,唐六如這六如二字,做何講解?""據記載,是取佛家之說。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經,說它不清。但是鄙人倒願君六如。""哦?""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龍,一如高柳蟬,一如巫峽猿,一如華亭鶴,一如瀟湘雁。""再說一遍!"呂之悅微笑著,一字一句地重複。來客目光閃閃,精神振奮,驀然站起,大步如風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長天,寬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長期,猛回身,向長條案一揮手,高聲說:"笑翁,請留此六如寶墨!"同春早聽得呆了。這是另一個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臨曠原。呂之悅喊他一聲,他才趕緊跑過去侍候文房四寶。

  呂之悅寫得一筆剛柔並具、古樸大方的魏碑體。這十八個字,用濃黑的徽墨寫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蒼勁有力,渾如鐵鑄,很有氣勢。寬肩膀的客人站著旁觀,不住點頭。寫罷,呂之悅正要擱筆,來客說:"慢!笑翁的行草二書也聞名於時,何不一併賜教?"呂之悅笑笑,另拿出一張宣紙,換了一枝雞狼毫,舔足濃墨,提筆在手,問:"寫什麼好,唐詩?""不!我來念,你來寫。題目:詠雪。聽仔細了:漫天墜,撲地飛,白占許多田地,凍殺萬民都是你,難道是國家祥瑞!……"

  才寫了兩句,呂之悅的眉毛就不住聳動,寫罷,擲筆大笑。來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爽快、更開朗,聲音也更宏亮。

  呂之悅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餘,你還記得這麼清楚!"來客笑道:"怎麼能忘呢?歷來都說跪諫、哭諫,唯有你來了這麼個詩諫。偏偏只有你這一詩諫,令我大慚。"呂之悅說著玩笑話:"當時正逢君怒,深恐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諫,無奈,才出此兩全之策啊……""笑翁再這樣說下去,我可要無地自容了!"來客一揮手,接著說:"事後回味愧不可當。皇上明見萬里,實在是我自己糊塗,罰當其罪!圈地一事的處置,皇上確是為江山社稷著想,為大清的萬世基業著想,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笑翁,我總還當得起深明大義四個字吧?""當得,當得!"兩人相視而笑,很是坦誠。

  同春目不轉睛地望著來客,心裡驚疑不定:他的英武軒昂,就是在漢人中也是不多見的;他的風流儒雅在滿人中更是絕無僅有。既不似貴胄宗親那麼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樣虛禮謙卑,他是誰?……同春擺下棋盤,二人入座對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細察看來客的一雙手:大而豐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膚色柔潤,指甲修得很整齊,右手拇指還套了一個翡翠扳指。連他的手也這麼令人難以捉摸。

  棋子落棋盤,清脆的聲音很好聽。來客一面下子一面說:"笑翁執意回鄉,強留不恭,只有一事請先生務必應承。國家初創,百廢待興,朝廷求賢若渴。先生巨眼識人,薦賢之任,請不要再推託了。京師朝中雖有大臣薦舉,但賢才多流落山野間。笑翁性愛山水,一舉兩得,豈不甚好?""那麼,復命之後?""禮送先生南歸錢塘。""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呂之悅的衫袖,對棋盤東南角匆匆一指。這一子若落在別處,那一角就沒救了。呂之悅忙回手連出子突圍,終於化險為夷。來客驚異地注視著同春,那閃閃發亮的眼睛看得同春侷促不安。

  "這個小幺兒忠心為主,倒有幾分眼光。"呂之悅淡淡一笑:"在他們那行,難得有他這麼乾淨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日後的路正難走呢!""那麼,此人當是梨園三傑中的雲官了?果然名不虛傳。"來客目不轉睛地看著同春,微微點頭。

  呂之悅將來客送出浙紹鄉祠時,雲官又被賓客們拉住了,他們要為優伶贈聯。伶童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嬌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贈聯高掛楹間,他們的身價將大大提高。

  雲官被第一個推出。

  那位滿面皺紋的老名士搖頭晃腦,眯著眼瞦定同春,抑揚頓挫地念道:"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李振鄴連連擺手,大聲道:"不妥!不妥!"張漢接著說:"雲官無媚容無俗態,有翩翩佳公子之風,在梨園如匡廬獨秀,豈能用這等脂粉文字!"那名士不服:"你來一聯無脂粉氣的如何?"張漢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鐵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風流。"眾人拍案叫好。同春心頭一熱,不免看了張漢幾眼。張漢微微一笑,對他點點頭。同春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

  蓮官站在席間,裊裊娜娜,粉面含春,不時向龔鼎孳飛媚眼。龔鼎孳如飲醇酒,閉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聯贊語:"子夜清歌,寶兒憨態;漢官楊柳,秋水芙蓉。"蓮官彎腰左斂,象戲台上扮小旦時那樣輕俏地向這位老前輩致謝。冷不防李振鄴哈哈大笑,別有意味地對蓮官使個眼色,調侃地說,"蓮官,我贈你一個別號:十全。""謝李大人!"蓮官喜不自勝。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嗎?

  李振鄴醉迷迷地挨近蓮官,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乜斜著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贈你一幅絕妙好聯: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聽!"猥褻的含意太露骨了,賓客們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過氣,便連聲咳嗽。同春的臉"刷"地紅了,心頭火燒火燎,象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憤怒地望著同秋——蓮官,卻見他只露出一點兒尷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著眾人一道笑了,笑得嬌滴滴的,還作態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間接受贈聯,同春無心再聽,大步走到同秋身邊,壓住火氣低聲說:"跟我來。"同秋這回真紅了臉,咬住嘴唇,低頭跟著同春乖乖地來到門外廊下。兩人面對面站著,同春眼裡冒火,同秋卻望定地面,緊緊抿住搽得通紅的嘴唇。

  他倆同是柳師父的養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歲,兩人一同學藝,一同佃進班子,感情一直不錯。同春拿出師兄的身份,劈頭就問:"爹給咱們定的規矩,你忘了?"同秋不作聲。

  "老實講清楚,不然,別怪我無情!"同春瞪起了眼睛。

  恐懼、羞怯,夾雜著恥辱,同秋嚶嚶哭泣,慢慢跪下,低聲說:"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後來,他就把我……"他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中。同春直跳起來,揮手重重摑了同秋一耳光,罵道:"你這個沒家教的下流東西!"他恨李振鄴荒淫無恥,敗壞了他柳門的規矩;他更恨同秋沒出息,叫人作弄了,還對他媚笑!

  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恥辱打掉了。他捂著臉挺身站起,抗聲分辯:"怪我嗎?怪我嗎?咱們不就吃的這碗飯嗎?人家設堂子、賺大錢,住的神仙洞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車來轎去,逍遙自在,不就靠的這一手?人人都這樣,咱們硬撐著講乾淨,誰信你?""咱們憑本事吃飯,自重自愛,就得出污泥而不染!"同春跺著腳,幾乎喊起來。

  同秋含淚的眼睛裡透出一道冷光。今天這場談話他早已想過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條路。他抹去淚水,平靜地說:"不染,不染,說來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園紅得發紫,可算是憑本事吃飯。一年下來,不就只掙了一副碧玉鐲子嗎?……人往高處走,我不願意象你那樣窩囊一輩子。要想乾淨就別當戲子。命里註定幹這一行,就說不得乾淨!誰讓咱們不投生到公侯府宅、書香門第呢!……"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這麼難!夢姑的娘不肯應承這婚事,有什麼可怪?單是戲子這名稱就足夠玷污夢姑的了!……"

  同春用雙手蒙住臉,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陣寒戰。等他重新抬起頭,同秋不知何時已悄悄走開了。他跳起來,發瘋似地沖向大門,去尋找送客的呂之悅。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嗚咽著說:"呂先生,你救救我吧!"呂之悅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啦?""這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我要脫籍,哪怕回鄉種田!"呂之悅點頭嘆道:"我早對諸人講過,你外相雖美,但眉目間英氣太重,終非此道中人。不過你是名優,脫籍身價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財力?老朽客居京華,籌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脫籍之後,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嗎?多半還得給人當書僮家僕,仍然為奴,何苦多此一舉?""呂先生,我決意回鄉耕讀一世,決不再入梨園!"同春回答得斬釘截鐵。

  "也好……難得你能如此自愛自重,理當相助。"呂之悅沉吟著,下意識地回頭朝大門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說句話就好了。""誰?""方才跟我對弈的那位客人。"呂之悅微微一笑。

  "那位先生好大氣概!他是誰?"

  呂之悅從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

  "啊?"同春大吃一驚,不覺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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