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行客一進到山腳下,就感到陰涼沁大,非常快意。呂之悅對張漢說:"我們等一等雲官。"他倆各佔一塊大青石坐下歇腳。這裡綠樹合圍,溪水潺潺,十分幽靜。在驕陽下走了一個時辰,呂之悅不免有些氣喘,張漢也滿頭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臉上輕輕沾著。
同春提著一隻竹籃跑到跟前,打開籃蓋,把熱粽子分給呂之悅和張漢,笑道:"端午節的時令貨色,比平日的好。寺觀里出家人做的,很乾凈。"三人都餓了,剝了粽葉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畫腳地介紹:"那是掛月峰,那是紫蓋峰,上邊,瞧見嗎?松樹林子中間,古塔那兒叫萬松寺,西邊就是舞劍峰,老人說是李靖舞劍的地方……"呂之悅縱目觀覽,點頭讚賞:"崢嶸突兀,峰巒競秀,蒼松擎天,飛泉奔瀉,果然名不虛傳,京東第一山!"同春興頭更大了:"對,對!人們都說,這盤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觀,上盤奇松,中盤怪石,下盤飛泉,可以跟天下勝景比高低哩!"張漢嘆道:"九華奇秀,不入江上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貢水經。盤山何足道,居然名揚四海。山川有知,寧不感憤!"他是在說山水還是說人?呂之悅和同春都看著他,他輕輕一笑,彷彿回過神來:"老前輩尚記家鄉風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餘,壯闊雄豪不足,其實不然!
錢塘大潮就不必說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揚子江,都是非常奇景!當年道出江左,閱月間我遍歷諸地,紀之以詩,至今猶難忘懷。"張漢請求再三,才得隨同呂之悅出京訪賢。呂之悅對他人品雖不無疑惑,但還是愛他才學,也就收了這個弟子。現在張漢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明明想顯示詩才。呂之悅向來不愛忤人,介面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領教。"張漢清清嗓子,吟誦他的《大月渡太湖》:"廣寒八萬四千戶,太湖三萬六千頃。姮娥子與洞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
彎彎月子照當頭,翦翦春風不住流。如此煙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呂之悅輕輕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來你當年頗有氣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張漢揚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
應舉不作狀元,仕宦不至將相,虛此一生!"同春著迷似地望著張漢,心裡充滿敬仰。這樣年輕、這樣有才華,對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沒有遇到第二個。
由於呂之悅的斡旋,安王府戲班把同春由慶樂班買去。慶樂班不敢訛拿,只按當初佃進的三百兩身價加三成三,算了四百兩銀子。隨後安王爺一句話,放同春脫籍為民。同春感激涕零,聽說呂之悅要往京東一行,便自告奮勇地為他帶路,然後便回馬蘭村。一路上,同春輕鬆愉快,活潑得象天上自由飛翔的小鳥。他拿呂之悅當長輩尊敬和服侍,也記得張漢在自己心頭引起的知己感。張漢的才華和雄心,使他聯想到許多戲台上的英華人物:周公瑾、李存孝、陸遜,還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張漢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傾慕嗎?……他太年輕,不明白張漢對他的看重和讚賞是為了接近呂之悅,也看不清呂之悅對張漢的保留態度。
張漢一見呂之悅含意不清的微笑,連忙自我解嘲地掩飾道:"這都是早年的痴想。如今,壯志銷磨已盡,此生當終老江湖了。"同春心頭又閃過泛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嚴子陵。
呂之悅平靜地笑道:"真能為天下萬民憂,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張漢怔了一怔,低頭拱手恭敬地說:"老前輩金玉良言,晚生謹受教。"同春蹲到溪邊舀水,笑著介紹:"這股泉水從翠屏峰出來,一路都在石頭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幹,什麼時候喝它都不會鬧肚……咦!這是什麼?"清澈見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紙飄浮而下。同春連忙撈上來,呂之悅和張漢一看,卻是一頁刻寫精美的《離騷》,不過無頭無尾。紙形很方正,並無損傷。
張漢道:"莫非盤山裡藏有大賢?"
呂之悅看著這頁濕淋淋的《離騷》出神。同春喊道:"又下來一張!"他趕去撈過來。仍然是《離騷》,內容正好與前一頁相接。
呂之悅說:"端午佳節,或許有人在祭奠屈原。"張漢說:"果真如此,這人決非尋常之輩。"同春提議:"我們循著溪水逆流向上,總能見到他的。"呂之悅誇讚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著泉流上山。林木蔥蘢,峰迴路轉,路旁怪石十分别致:巨大的元寶石比馬車還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圓數丈;古松伸臂,彷彿迎賓,可是松下橫卧的一條二丈多長的石蟒,又會把來客嚇一大跳。空谷下泉聲低回,半山腰隱隱有詠哦之聲。清溪繞半山亭流下,聲音想必是從亭中傳出。三個人借著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觀看動靜。
亭中也有三個人。一人穿著藍袍,背身而立,一動不動,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觀賞山景;臨溪兩人,一人著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冊書,高聲誦讀,讀的正是《離騷》。他每讀完一頁,就扯下來扔進溪水,任其飄浮而去。他身後,一個褐袍道童獃獃站著,無動於衷。
不多時,一本《離騷》誦完撕光,順水流荊白衣道人發狂似地大叫大喊,仰天慟哭,聲淚俱下地吟出一首詩:"年過四十去遊方,終日修行學道忙。說我平生辛苦事,石人應下淚千行!"藍袍人並不回身,只朗朗地說:"道兄,出家人清凈無為,何苦如此作踐自己。"呂之悅一愣:這不是陸健的聲音嗎?他記起陸健的獄事,不覺回頭看了張漢一眼,想把他支開。
同春又驚又喜地悄聲說:"這就是今年開春來我們村裡的那個白衣道人,通醫術、會看風水,可真有道行!……"張漢面色驀地陰沉下來,說:"世上最數這些出家人奸詐,多是騙子!我向來不信,也從不與結交。老前輩,我往別處走走,明日薊州城會齊,請你去看鼓樓上那塊《古漁陽》匾額,聽說是嚴分宜的手筆哩!"他恭敬地對呂之悅一揖,掉頭轉向另一條路,上山去了。
亭里的人也聽到他們的聲音,一時靜了下來。呂之悅走進草亭,和顏悅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鄉之客。
這位道兄,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臨的雅興啊!"道人極快地對呂之悅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緣分,請坐。"陸健聽到呂之悅的聲音,心裡"撲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變了。同春看見陸健,驚喜異常,張口要叫,陸健袍袖一揮,對同春使個眼色,微微一搖頭。久在舞台的同春還有什麼不明白,立時閉嘴。陸健見呂之悅也裝出不相識的樣子,才慢慢平靜下來,恢復了悠閑自在的表情。聽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兩個字:"請,請。"亭中石桌邊有四個石墩,三人便坐下敘談。
呂之悅說:"聽道兄讀騷吟詩,憂憤何深?"白衣道人洒脫地一笑:"文人積習,至死難改。""那麼,道兄曾是文士了?懷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嘆啊!"呂之悅進一步試探。
白衣道人避開話題,笑道:"往事不可追,談它何益。總歸是命里註定。"呂之悅笑道:"說起命里註定,還真不由你不信。我認識一位老先生,錢塘張曼,已年登古稀,醫卜、堪輿、風鑒之術無不通曉。前朝萬曆年間曾游遼東,歸來後對人講:’據風鑒而觀,王氣聚於遼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後皆當大富貴;而閭巷間兒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將相,莫非天下將從此多事?’當時人們都以為他狂妄。誰知三十年後,果然一一應驗。或許萬事真有前定?"他說著,平日看上去有幾分矇矓的笑眼,突然閃出精明銳利的光澤,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對方一定會做出反應。
白衣道人含笑道:"這類事,檢之史書,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閑鼓吹》中,曾記苗晉卿一事。苗公落第歸鄉,途中遇一老人,自稱知未來事。苗公於是問道:’我應舉已久,有一第之分嗎?’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來頭,只管再問。’苗公道:’我久困思變,但求一郡守,能夠得到嗎?’老人道:’更向上。’苗公問:’那麼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驚異,再問:’為將為相嗎?’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發怒,說:’將相更向上,難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為事屬怪誕,驚出一頭汗。
後來苗公果然出將入相,唐德宗駕崩,苗公以首輔居攝政三日,應了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預言。可見命皆前定,安知人間沒有第二個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飄飄,風致瀟洒,彷彿出世神仙。但他複述的這段軼事,以及他眼睛裡偶爾閃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處目光鷙銳的鷹鷲,決非肯低伏人下、輕易認輸之流。呂之悅暗暗點頭。
陸健接下去說道:"講起定數,我也想起一個故事。前朝崇禎末年,流寇勢焰大張,烈皇日夜憂勞,曾令一心腹太監便裝出宮,探聽民間消息。路遇測字先生,太監出一’友’字請占卜吉凶,測字先生問占卜何事,答曰’國事’,先生道:’不佳,反賊早出頭了。’太監急忙改口說:’不是朋友之友,是有無之有。’測字者皺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監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測字者長嘆道:’越發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斬頭截腳,還成什麼體統?’…………"三人一起沉默下來,只聽得松濤陣陣,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們心有餘痛,黯然神傷?
呂之悅打破沉默:"一亡一興,雖說有天命,卻也在人力。
興亡之間,名將如雲,才人輩出啊!"
陸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後來陸健站起身,對另兩人拱手一揖:"花謝花開,時去時來,福方慰眼,禍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聽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來,對陸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孫子都聽君此番話,躁進之心也當渙然冰釋!"他順著陸健的話題,高聲吟唱著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聽於天,有何不可!"他反覆吟著這四句,頭也不回地自顧自去了。小道童緊跟在後,很快,師徒二人就消失在濃密的樹蔭山草之中,吟唱聲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文康!"
"笑翁!"
陸健和呂之悅互相緊握雙手,互相重新打量,象所有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既高興又感慨。同春也連忙向陸先生拜謝當年相助之恩。呂之悅這才詳細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內情,嗟嘆不已。他轉而問道:"文康,這兩年你怎麼樣了?江南獄事……"陸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澤田野間!……"
"你?……唉!赦書未得,我愧對老友啊!……""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舊家之案已成大冤獄,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牽連者也在千人以上。說十姓謀反,確屬冤枉,只是……唉,也是十舊姓在前朝百年榮華顯赫,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換代,誣告在所難免!……"陸健告訴呂之悅,因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濟貧困,所以獄急之後,受惠之家多方保護他,使他逃過多次追捕。好在通緝他的布告只在江浙兩省張貼,他躲來北方,反而比較安全。
"你就永遠匿隱山澤,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學啊!"呂之悅問話中感嘆很深。
"還談什麼才學!"陸健一聲冷笑:"終日有如被獵犬追捕的野兔!只望老天開眼,昭雪冤獄吧!""這要等到何年何月!"呂之悅緊皺眉頭:"朝中就沒有相知肯幫一把?當年你救助過那麼多人!"陸健眉梢一動,沉吟片刻,又搖搖頭:"年深日久,未必還記得我。""是哪一位?"陸健凝視著呂之悅,確信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會有害人之心,便緩緩答道:"傅以漸。""傅以漸?這可是個幫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經拜內秘書院大學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淺?""這……很難說。只看他是否念及舊情了。"呂之悅見陸健不肯深談,也就不再追問,想了想,說:"這樣吧,盡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務必使此冤情上達天聽。不過我位居幕賓,終歸成效有限。你再給傅以漸寫封信,讓這個小幺兒立即送往京師,多方使力,或許平反有望。""好!"陸健雖在難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氣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紙筆,就石桌寫成一信。但交信給同春時他有些遲疑,彷彿不好出口。最終他還是囑咐了一句:"此信必須交給傅大學士的王氏夫人,就說是夫人娘家的報安書。]呂之悅很高興:"原來你與大學士夫人娘家有交情,這就更好了。聽說傅大學士伉儷情篤,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師送信,送罷信再回鄉。""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細,回答很痛快。
呂之悅又問:"剛才那道人你早就認識?""不,今天上山才遇到。彷彿有些才學,很是狂傲。攀談之間,覺得他對我別有所圖。""你是指……圖財?""不。象是圖無貝之才。他吟詩誦騷,幾次試探我,很有網羅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單是來遊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連同我一起網羅了去,對不對?"呂之悅大笑道:"你這個鬼精靈,真正不減當年!……不過,你聽我這老友幾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於流賊李自成,弔民伐罪,為大明雪了亡國之恥。曆數前朝,得天下之正,可與漢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舊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
皇上親政以來,施仁政行王道,改徵剿為招撫,各處逆命抗拒者漸次平定,足見海內人心厭亂求治。雖然雲貴南明和東南鄭成功時有動靜,但強弩之末,終難有所成就。至於山野間盜賊橫行,久亂之後在所難免。你亡命期間,可要看清情勢、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網羅了去,再要拔出來就不容易了!"陸健笑道:"放心。我一向並不熱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裡有作亂的興緻。十多年,實在是亂夠了!""還有,你要儘早離開此處。我看那道人很怪……"呂之悅心裡還掛著個張漢,生怕他得知陸健被追緝,告發上去,又要連累許多人。這話他不好出口。
最後,呂之悅把自己的盤纏分給陸健五十兩銀子,兩人一揖而別。呂之悅上山,陸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張漢氣喘吁吁地登上盤山,松林的濃密綠蔭把烈日遮得一絲不透,空其中瀰漫著松脂松花特有的清香。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擺脫憂鬱,初上山時的愉快被無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壞了。他見不得和尚、道士這些方外人。他記憶中最恥辱、最慘痛的一件事,就是因為相信一個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
張漢本是浙江嘉興府生員,原名吳自榮,在家鄉頗有才子之名,可惜家僕如洗,總不能出頭。順治二年,他十七歲,決意趁鼎革之際上進,賣掉僅有的幾畝薄田,奔赴京師。他認定京師是人文聚會之所,定有際遇。誰知蹉跎半年,想謀一學館舌耕為生也不可得。他生計日益艱難,便決意走捷徑以登仕途。他彙集了明代錦衣衛有關制度,趁著朝廷廣開言路,具疏上奏,敬請朝廷仿明制設錦衣衛掌獄刑,使校尉緹騎緝訪民間,以防謀叛害國。他本以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獎許,得到識拔,不料御批下來,斥責他"率爾妄陳,謬希進取,獨不思聖主當陽,朝政肅然"!"至設立錦衣衛緝訪一款,乃明朝極弊,尤屬狂悖"!"應依上書詐不以實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詔,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員衣頂為民。
他窩囊極了。仕途未登,反而丟了頂子,斷送了前程。當年在家鄉被人譽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淪為乞丐了。
誰想福星高照,一個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為婿,並說只要他肯就婚,便幫他恢復頂戴。他受寵若驚,又喜又怕,忙不迭地應承了親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為這家貴人竟看中自己這麼個落魄文人,總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簽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頗有名氣的老道還煞有介事地對他說:"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貴子。"婚事辦得冷清,既沒有吹打,又沒有請客,一頂素轎把他從南城一個破爛小旅舍里抬進內城,兩扇黑色大門前,兩個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進側院的洞房了。
他心裡不滿:人家娶親也比這氣派!可是不敢有一點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許滿洲人招贅,就有從簡的規矩吧?……洞房裡倒是光彩煥然,喜氣洋洋。炕桌上一對紅燭明明亮亮,照著炕頭盤腿而坐、紅襖紅褲紅頂頭的新娘。天!這麼寬的肩膀,這麼厚的胸脯,好大的塊頭!當他懷著一絲不安揭開頭蓋時,嚇得他往後一縮,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孫餑餑撒了一地。他手腳冰涼,渾身寒戰,這個新娘怎麼這樣可怕?左臉白右臉黃,一半頭髮黑,一半頭髮白,連兩隻眼珠的顏色都不一樣:黑髮黃臉這邊是人眼,白髮白臉那邊眼睛黃蠟蠟的,象死羊眼一樣。他幾乎暈過去,這才明白自己上了當!
生米已煮成熟飯。他是個即將淪為乞丐的人,能抗拒這樣的結局、這樣的命運嗎?新娘子人雖醜陋,性情倒不驕悍。
她好心地扶他起來,勸他吃菜喝酒。到了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
老旗人說話算數,婚後立即著手給他活動恢復頂子。他看出老旗人心裡有鬼,對人只說他是收來的義子,為他買頂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機靈,堅持恢復頂子的事要自己去辦理。老旗人畢竟憨厚,對他並不疑心。於是他乘機改名叫張漢,籍貫仍寫嘉興,不肯換成漢軍旗。
他果然變成了嘉興府秀才張漢,並從此拋棄了他那丑怪的妻子。嘉興府生員吳自榮從人間消失了。他毫無內疚,一身輕鬆。在鑽營附勢的緊張活動中,有時他會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懷孕的丑妻。一年後,出於好奇,他曾改裝到那條衚衕去打聽,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鄰居一個小女奴悄悄告訴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陽堡;他的醜女養了個兒子,也一同帶走了。
在京師緊張的應酬、奮鬥中,他難得有時間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靜的山林中,啁啾鳥語,潺潺泉流,彷彿推著他去回憶,他信步在松間遊盪,任憑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騰……兩隻小鳥突然嘰嘰喳喳地從他面前驚慌地飛起,他腳下一滑,身子向前衝倒,跟著,一個尖銳的聲音朝他嚷嚷:"你幹什麼!把我的網沖壞了!"張漢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張捕鳥網,驚得架桿上兩隻"呼伯拉"撲棱著翅膀亂叫。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憤怒地跳出樹叢,沖他氣呼呼地喊:"鷹都叫你嚇跑了!你賠!你賠!"
繡花小袍子已經很舊,小黑馬靴也沾滿了泥土,辮子纏在頭頂,漢話又說得這麼好,看樣子這小孩並非貴家子弟,用不著陪小心。張漢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轉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聲喊:"瑪法!瑪法!"一個老滿人從松林中衝出來,粗壯有力的大手往張漢肩膀上一拍,張漢只覺得身上象壓了一塊磨盤。只聽那老頭兒用滿語吼道:"你敢欺負小孩子!"張漢一回頭,兩人頓時驚祝張漢向後一縮,老滿人朝前一衝,雙手把住張漢的肩膀搖撼著,又驚又喜地嚷著:"天爺!天爺!……我到底還能見你一面!……"他滿面堆笑,掉頭招呼那小男孩:"費耀色!快來給你阿瑪叩頭!來呀!"費耀色遲疑著。這個不講理的男人,竟會是他阿瑪?看看瑪法幾乎要發怒了,他只好跪到張漢面前,叩了三個頭。張漢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蘇爾登非常激動,斷斷續續地說:"我當初騙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為我留下這個小孫子,我要謝謝你。你這些年過得順當吧?"張漢猶猶豫豫地用滿語支吾著:"我……""當初不知哪個多嘴的告我的狀,旗主發怒,因為私嫁女兒打了我一百鞭;因為招贅漢人,把我們全家發配到尚陽堡。
我那女兒,你的妻,到尚陽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費耀色三歲的時候,我的老伴兒又去世了。現在,只剩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張漢慢慢集攏模糊的目光,仔細看看蘇爾登,好落魄的樣子:衣袍敝舊,鬚髮蒼蒼,皮靴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一雙大手又黑又臟。張漢一轉眼,發現費耀色一雙黑眼睛正聚精會神地審視著自己,雖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難尋出他母親的面影,也許不久後他也會變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鎮定了,後退一步,躲開蘇爾登的雙手,勉強問道:"你們,是皇莊的鷹戶吧?"蘇爾登直發愣:"是啊……三年前,我們從尚陽堡回來,小費耀色喜歡捕鷹……"張漢冷冷一笑:"你認錯人了。"蘇爾登驚住了:"你,你,說謊!"費耀色不眨眼地盯著張漢的眼睛,認真地說:"說謊話的人是膽小鬼!"張漢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連聲說:"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在松林邊,他正遇上呂之悅。呂之悅見張漢氣急敗壞的模樣,連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張漢心頭和嘴頭都打磕絆,找不出話來回答,只說:"豈有此理!認錯了人,還要糾纏不清!真是豈有此理!"張漢越是怒形於色,呂之悅越覺得蹊蹺。因為他隱隱覺得張漢表現得太過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張漢自顧自下山了。呂之悅進了松林,遠遠看見那個衣著敝舊的老滿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頭上,兩手按著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臉上毛叢叢的鬍鬚都挓挲開來,渾身噴發著怒氣。男孩子站在他身邊,一手扠腰,動也不動。
"真不是東西!"老滿人突然一聲大吼,把呂之悅嚇了一跳。他仔細地打量對方,終於很有把握地喊道:"蘇爾登!"老滿人吃了一驚,轉過布滿紅絲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來,拉住呂之悅的手連連喊道:"呂先生,真是你嗎?……"
順治二年,呂之悅在杭州被鑲白旗甲喇章京鄂碩將軍羅致府中設館教授子女。蘇爾登是鄂碩的內兄,雖然已是遠親,但因隨徵到杭州,也常到鄂碩府中走動,因此與呂之悅相識,很敬佩呂之悅的學問,還想跟呂之悅學說漢話。不久蘇爾登隨隊調回京師,就不曾再見面。如今蘇爾登怎麼落魄到這種地步?兩人互敘溫寒,不幾句話就轉到蘇爾登的現狀,蘇爾登立刻想到剛才那個不肯認親的吳自榮,頓時罵了起來:"天下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他連自己的親兒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麼回事?"呂之悅扶蘇爾登坐下,和悅地問。
蘇爾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說:"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還記得我女兒吧?白白凈凈、漂漂亮亮,誰不誇她?我們回到京師,就把她嫁給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兒子。沒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瘡,頭髮白了,臉也變了樣,給休了回來。
本旗二十七個牛錄里沒有人肯來再娶,我難道讓女兒白放著?
那次往南城辦公事遇上這傢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這才誠意招贅……"老頭兒不厭其煩,把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我為招了個蠻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罵了許多年,還流徙尚陽堡,跌了我紅帶子身份,吃了這麼些苦頭。就算我當初騙婚,這罪過也抵了吧?呂先生,你是知書明禮的好人,你倒評評看,誰虧待了誰?那小子該不該吃一頓教訓?"呂之悅心裡很不平靜,沒想到張漢還有這麼一段可悲的經歷。雙方都有所圖,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現在這種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該怪誰呢?……他慢慢地說:"蘇爾登,不要生氣吧!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這世上來,總要活下去的呀!費耀色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蘇爾登一把摟住費耀色的小肩膀,驕傲地說:"這可是個乖孩子,將來準是條好漢!巴圖魯!""那你還管他認不認這個兒子!他若認了,帶走費耀色,你肯嗎?"蘇爾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說得對!"呂之悅再次打量著祖孫倆:"這麼說,前年在馬蘭村趕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哦,哦哦,有這回事。先生也知道?"呂之悅笑著講了那次見聞,最後說:"小費耀色,你那會兒要肯告訴我你的姓氏,咱們不就可以早點見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漢,這會兒才露出點難為情的樣子。
"你們祖孫倆……日子過得不順心嗎?""哪裡話!虧了鄂碩講情,我們三年前從尚陽堡遷回來。我看中馬蘭村那地方好,就安了個家,有月銀、有奴婢、有馬群、有山場,什麼也不缺。費耀色最喜歡獵鷹,纏著我要到盤山來玩,我怎麼拗得過他?""鄂碩近日晉陞護軍統領,他的女兒已賜婚給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晉了。你不去賀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學生嗎?當然要去賀喜!"蘇爾登笑眯眯地說:"我們祖孫多虧了他!費耀色說要捕兩隻最好的海東青,送給恩人!"呂之悅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萬端。田園荒蕪,可以開墾,三兩年總能恢復;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內可望繁盛。但大亂之後,民氣復甦何等艱難緩慢;異族入主,貴賤之間的鴻溝又何等深長!士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剛從荒野進入中原的八旗旗主們懂不懂?號稱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麼時候能見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間大同呢?……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決定,見到張漢,決不提有關蘇爾登家的一個字。因為此事實在令他難置可否。
他一向自詡為識人巨眼,現在卻在懷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