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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三 ——

  柴門"喀啦啦"一響,九歲的容姑連蹦帶跳地沖了進來:"姐!姐!同春哥又要回來啦!他不唱戲啦!"夢姑猛地停下紡車,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聽誰說?""村裡人早傳開了。白衣老道給柳大爹帶回來一封信,是同春哥讓捎的……姐,人家都說,同春哥是為了你才這麼著的!""別胡說!"夢姑滿臉紅暈,低聲斥責一句,眼睛卻象曉星般閃亮。兩度春秋,當年的紅襖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淺淡的眉峰如遠遠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總帶著天真純潔的神情。圓眼睛變長了,眼尾向鬢邊掃去。小小的嘴象櫻桃那麼紅,也類似櫻桃一般的圓。略長的鴨蛋臉,更增加了她給人的溫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點不怕她,一晃腦袋,眨動著圓圓的大眼睛,天真地說:"我沒胡說呀?你不是願意嫁給同春哥的嗎?""死丫頭!"夢姑一手捂住發燙的臉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開紡車跳下炕,裝作生氣地說:"再說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說,我偏說!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夢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個跑一個追,姐妹倆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夢姑姐姐!夢姑姐姐!"院外的喊聲使姐兒倆停了追鬧。

  夢姑開門一看,是費耀色這個小韃子。他不肯進門,只遞給夢姑一個折成飛燕的紙,悄聲說:"我在盤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讓我帶給你這個,過幾天他就回來……可別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囑咐的!……好啦,我走了。""費耀色別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地叫道:"我給你留了好些麥黃杏,等著!"她跑回屋,拿出裝滿黃澄澄的鮮杏的扁竹籃,遞給費耀色,才揚著小臉說:"你走吧!"費耀色笑嘻嘻地對她扮個鬼臉,抓幾把杏兒塞進兜里,吃著走了。

  夢姑心慌意亂,手裡攥著那張紙條,象捏著一團火,急急忙忙掀簾退回裡間,好半天呼吸才平緩下來,抖抖索索地打開那隻"飛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夢姑賢妹見字如晤:吾已脫籍,五、平日內將歸。婚事諒無阻礙,望賢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脫籍歸田!……他是京師的紅角兒,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結識的都是大老官,金窩銀窩他都不要,全是為了我啊!……夢姑想著,感念已極,不覺熱淚滿腮。

  這消息,娘知道了嗎?……娘和村邊環秀觀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觀里去了,說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麼樣?……圈地官司打完以後,安王莊竟破例把那三十畝地仍舊佃給喬家,而沒有收回交糧戶耕種。喬氏於是成了二佃主。由於王莊的土地不納糧不上稅,交了佃租後,喬家所獲比哪一年都多。喬氏因而也有點財大氣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夢姑的心愿嗎?……夢姑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兩隻手扭結著,揉搓著,皺一回眉頭又悄悄抿嘴笑,終於呆不住,囑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環秀觀去了。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以後,因是道友,就借住環秀觀。袁道姑很仗義,把前院大殿兩側的四間客房讓了出來,自己領兩個徒弟住到後院。夢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後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沒什麼忌諱,見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進去了。

  松蔭滿地,蟬聲悠長,幽靜的觀院一塵不染,確是出家人修真養性的地方。夢姑不覺腳步兒也輕了,氣息兒也微了,生怕攪擾三清,受到天罰。偏偏廂房裡傳出人聲,是那兩個小道姑:一個在嗚嗚咽咽地哭,一個在絮絮叨叨地勸,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傳到夢姑耳邊:"……哭啥哩?楊貴妃娘娘也當過道姑,武則天娘娘還剃光頭當尼姑哩!……"這叫什麼話?出家人不是修仙嗎?夢姑心裡有事,無暇多想,只管走進袁姑姑的上房,掀開門帘,輕輕喊道:"姑姑!"沒人回答。堂屋正中供著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聖像,像前一尊宣德爐,青煙裊裊,香火正旺。看這樣子袁姑姑並未走遠。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門上沒鎖,便推門而入,仍然不見人影。做法事的鈴、鈸、鑼等物擦得乾乾淨淨,在暗屋裡也閃閃發亮。所有的高桌低櫃,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齊齊。靠北牆立著個一人高的空木櫃,有些歪斜,破壞了整個小屋的和諧。夢姑走近把木櫃扶正,卻猛地吃了一驚,木櫃背後的牆上,竟有一扇新開的暗門!夢姑心頭突突亂跳。

  她竭力抑住慌亂,好奇地把暗門推開一道縫,貼臉偷看一下,認出來了,那邊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陽光透過窗欞,把這間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擺了一桌酒宴,雞鴨魚肉,十分豐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頷虎鬚的旗人,身著褚紅色外衣,在往桌邊擺酒杯,白衣道人陪著一位青衣客低聲談話。那人鬚髮灰白,清癯有神,夢姑從未見過。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師徒是全真,怎麼可以開葷?

  門"呀"的一聲輕輕推開,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進來。看到他,夢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當她到觀里燒香,這個道童總在旁邊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眼裡象有一團可怕的烈火,直逼夢姑,象要吃人。可是現在,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面容蒼白、雙眉緊皺,身姿和表情滿含悲傷,顯得那麼清秀、憂鬱,竟使夢姑對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師父,特來領罪,等候受罰?

  然而,夢姑萬分驚異: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搶前幾步,一字排開,竟撲撲跪倒迎接小道士,並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無局促。坐定後,三人又肅然行了三跪九叩禮,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個座位坐下了。

  夢姑完全昏了頭,不知眼前這怪事是真還是夢。她怕被人發現,不由得縮緊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聲調嗚咽地說:"流亡數省,也沒有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最近聽說李定國退出廣東、敗走南寧,樂安王兵敗被殺。觀時度勢,天意可知……諸卿歷盡艱險隨我奔波,本想使我繼承祖業,但大勢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聽說韃子攝政鄭親王濟爾哈朗病死,入關戰將俱歿,正是主少臣疑,國事不穩之際;鄭成功已陷舟山,勢力大張,不如前去投他,乘機而為!"白衣道人搖頭道:"鄭氏名雖奉明,志在自立,可聯而不可投,且舟山狹小,非用武之地。至於韃子朝廷,主雖年少但頗具見識,上有太后挈綱,下有良臣輔佐,外有吳三桂、尚可喜一干人賣命,根基已牢,一時難以動遙唯有南聯永曆,東通鄭氏,立定腳跟徐圖發展,或許大事可成。"青衣客從袖中取出一圖,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籌劃六年,惟此一區可暫立國。昨日接到幾處舊將密書,都正練兵積粟待變。臣意先取三山為根本,然後御駕親臨,勇氣自當百倍!……"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四個人臉上表情也越來越開朗。

  夢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卻明白了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處在艱難之中,不得不改裝流亡。於是,說書瞎子口中許多落難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裡活動起來,她更加可憐這個倒霉的"公子",對白衣道人這些"義士"也就格外敬佩。這些日子積存心頭的對小道士的惡感,轉眼間消失殆盡了。

  酒過三巡,小道士低聲說句什麼,三位"義士"面露難色。小道士不高興了:"既欲延某一線祀,卻又如此推託!"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竊願王爺以大業為重。況且先前已經……""時至今日,本王尚無子嗣!"小道士搶過話頭,生氣地說:"若是絕後,大業縱使成就,又是誰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連連解釋:"王爺息怒。實在是弘光帝前車之鑒,深恐酒色誤事,臣等不得不再三進諫。王爺所欲,臣已囑環秀觀主去辦了。"小道士面色轉喜:"辦成了?""想來沒有阻礙。袁道姑已對她明說。她只要一見憑證。"小道士笑道:"這好辦!叫袁道姑領她見駕!"褚衣人出去一忽兒,又領進兩個婦人。前面那個頭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後面一位夢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著猛地往後一縮,嚇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喬氏啊!

  袁姑姑拉著喬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頭了!夢姑又驚又怕,心跳得怦怦響。她自幼溫良、聽話,非常膽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來就比說書唱戲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

  母親竟卷了進去!這就更加不可捉摸。夢姑象發寒熱病似地簌簌發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著炕桌,托著腮,想了好半天,拿說書和唱戲的故事套來套去,也沒想出個名堂來。她嘆口氣,不想了,起身從炕洞深處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又一層地打開,那對碧玉鐲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裡,那麼瑩潔光潤,象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象翠鳥艷麗的羽毛。她把臉兒貼在溫潤的玉鐲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現在眼前……有人敲門。她連忙藏好她的寶貝,伸了個懶腰,走去開門。

  "啊!你!……你找誰?"夢姑意外地看到,門前站著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樣炙熱,烤得夢姑心裡發抖。

  小道士舔舔乾裂的嘴唇,勉強笑著:"就找你!""不!不!"夢姑驚慌失措,急忙關門,但小道士身子一橫,擋住了。"我娘不在家,誰也不讓進!"夢姑竭力壓抑著恐懼,正顏厲色,口氣非常堅決。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這不是你娘給我的嗎?"他舉起左手,無名指上,一隻鑲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夢姑一見就怔住了,這是母親珍藏多年的唯一寶貝,是當年父親娶母親的定物。原是一對,那一隻已在十年前隨父親入葬了。

  趁夢姑發愣,小道士跨進門,返身把大門插上。夢姑慌了,張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不許嚷!跟我來,有要緊話告訴你!"除了許多年前,父親曾這樣對她說話以外,這是第一個用強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懾住了,不由自主地隨他走進裡屋。小道士目光灼灼、聲音嘶啞地說:"這戒指,是你娘給我的定親信物。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他說不下去了,眼睛和臉都漲得血紅。夢姑在他的逼視下步步後退,嚇得渾身發抖,嘴裡不住地念叨:"不!不!……"喬氏在袁道姑屋裡呆了很久,才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才三個月,治了許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遠遠近近誰不說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話,誰敢不聽?袁姑姑說得也對,眼下這朝廷,雖說對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蠻族,再寬厚也是邀買人心,不能信!喬氏是前朝貢生之妻,知書明禮,哪能忘記忠義為本的正理!

  "到底貢生之妻,有見識有心計!"這是白衣道人說的,聽來很是舒心。因為她並不輕易相信小道士是龍子龍孫,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龍鈕金印,上面確實用篆體刻著"大明陽曲郡王朱"幾個大字。金印為憑,還有假嗎?再聽白衣道人、青衣客說平天下大勢,處處起反塵,省省有接應,不出三五年,大明定當復興,夢姑就是王妃了!

  喬氏沒想到自家風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個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擺開架勢,仔細瞧瞧,果然是龍眉鳳目,面如冠玉。夢姑好福氣啊!喬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讓小道士和夢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維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興沖沖地回到家來,一推門,門不開,隨手敲了幾下,沒動靜。喬氏納悶,用力射門,喊道:"夢姑,開門哪!"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門閂響,門開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頭髮、衣裳都濕淋淋的,好象剛從水裡撈出來,臉色發青,胸脯起伏,氣息很不平穩。

  "你?……"喬氏倒抽一口涼氣。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說:"丈母,本王已納你女兒為妃了!"他點點頭,甩開步子飄然而去。

  喬氏站在門邊,怒、驚、喜、怕,心裡非常混亂,一時不知所措。"哇"的一聲,夢姑在屋裡痛哭,喬氏一驚,衝進裡屋,掀開門帘,她就什麼都明白了。女兒披散著頭髮,半裸著身子,正在往房樑上扔汗巾。她趕上去一把摟住女兒,喊一聲"我的傻閨女!"娘兒倆抱頭大哭。

  夢姑哭得上豈不接下氣,"我不活了!……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哪!……"喬氏語無倫次地撫慰女兒:"好閨女,可別往絕路上走……他是個王爺…………娘已經把你許給他,他是你丈夫了…………"夢姑哭得昏頭昏腦,介面就詛咒:"什麼該死的王爺!挨千刀的丈夫!……這麼作踐人,叫人怎麼活啊!……"喬氏溫存地摟著女兒,為她梳理頭髮、擦去淚水,又給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許婚的詳情細細說了出來,剛才一心尋死的夢姑這才聽懂了,頓時驚得面容雪一樣白,脫口而出地說:"同春哥就要脫籍回鄉了呀!……"喬氏心裡一抖,鼻子發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兒嫁給脫籍歸來的柳同春的;帶去的那隻戒指,也是給袁道姑瞧瞧,用它給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誰想見到袁姑姑,事情就全變了……喬氏嘆了口氣,輕聲說:"傻孩子,自古來女人講的是從一而終。如今你已失身於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輩子吧。同春,你還想他做什麼?……"這時夢姑才弄清了今天這樁事的真情。三年來,她用少女曼妙玲瓏的心、真摯的情愛,編織著神秘甜美的夢——那隻屬於她和同春的夢。今天,這夢破碎了。她心裡一陣劇痛,眼前發黑,身子一仰,昏了過去。

  "夢姑!夢姑!"喬氏流著淚,抱著女兒用力搖晃。好半天,夢姑才吐出了一口氣。

  "屋裡有人嗎?"一個響亮的銅鑼般的聲音在院里問,嚇得喬氏一哆嗦,這才記起大門沒關,趕緊迎了出去。一出屋門,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這是個象柏樹那麼魁梧結實的虯須大漢,黑紅的臉龐,閃閃發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喬氏只吐出一個字,心口怦怦亂跳,手腳暗暗打戰。

  "娘!你不認識兒啦?"大漢撲過來,跪在喬氏腳下,仰頭道:"我是你大兒柏年啊!……""天爺!"喬氏高叫一聲,跌坐地上,盤著腿,又笑又哭:"老天,這不是作夢吧?你還活著,你回來了!……我只當喬家男人都死了,絕了後了!……你身子骨倒結實,這麼大個子!……我只當我再沒臉見喬家先人了,你還活著,活著呀!……"

  她撫弄著兒子的頭髮、肩膀,顛三倒四地嘮叨著,高興得有如癲狂。

  喬柏年用手指抹著眼睛,聲調哽咽著說:十年了,我總惦著老娘,惦著家鄉,惦著祖墳。今兒總算九死一生,撿回一條活命!……"喬氏不錯眼地打量兒子:"你倒還認得家,就這麼照直走進院里來了!嚇我一跳!……""兒子哪裡尋得著家門,是個同路進村的漂亮小伙兒指的路。可真是個人物!"喬氏一怔,有點緊張:"你說誰?""指路的小伙兒呀!熱心腸,好身板,俊模樣。娘認識他吧?他說他叫柳同春。"喬氏無言,拉著兒子粗壯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裡的哭聲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嚎啕不息,淚滔滾滾。

  這哭聲幾乎聽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腸寸斷的飲泣……四"稟太太,有位夫人來拜望。"顧媚生放下右手拿著的《玉台新詠》,左手仍然抱著她那個裝紗點銀、香氣襲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彎眉,說:"糊塗!為什麼不報來客府第?"老僕連忙躬身,誠惶誠恐地說:"來客不肯明言,只說是太太的故舊……坐著八抬大轎,僕從烜赫……"顧媚生想了想,說,"請她在內花廳待茶。我即刻就來。"老僕下樓去了,顧媚生這才把"小相公"遞給身邊的保姆,站了起來,端茶盞用香茶漱漱口。丫環趕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罷,又趕忙退下。但顧媚生並不急著下樓,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細刻著雲朵仙鶴的橢圓窗洞上,蒙著綠瑩瑩的亮紗,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門、二門、前院,外面卻看不見她。

  隨著家中老僕,先進來兩個艷妝的丫頭,跟著,一位貴婦人扶著一個丫頭的肩,慢慢走進來,身後隨著兩個丫頭,丫頭的背後是兩個穿號衣的老僕。再看那貴婦,披了一領鑲金嵌銀的湖色披風,頭上蒙一幅如雲似霧的面紗。顧媚生不快地想:尊貴也罷,矜持也罷,犯不上到我家來擺!

  話雖如此,她還是很快下樓去到內花廳,早在進門之前,就把親切、燦爛的笑堆上面龐。跨進花廳,她心裡一驚:來客已除去面紗披風,側立壁前,觀賞那一幅宋代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此人下著白羅裙,上穿淡綠對襟薄綢衫,一頭黑亮的秀髮全堆上頭頂,用一根赤金點珠鳳頭扁簪穿住,有如烏雲中展翅飛翔的一隻金鳳凰。面貌雖然看不見,但風姿綽約,淡雅如仙,令顧媚生為之目奪。

  聽到腳步聲,貴婦轉身面向主人,莞爾一笑,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款款地說:"顧太太,久聞大名,特來拜望,不見怪吧?"顧媚生笑著寒暄:"拜望二字,實不敢當。請坐,請茶……"她心裡卻在暗暗納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識……她稱自己顧太太,難道是江南宦門的家眷?

  "顧太太別來無恙……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顧媚生仍然嫵媚地笑著,那雙有名的號稱橫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飾下,極快地上下打量來人,非常得體地、決不使人見怪地輕輕搖了搖頭。

  來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開時節,在姑蘇虎丘西施井邊,銀爐焚香,義結金蘭……阿姐,你當真記不得了?"最後一句,用柔媚的蘇白道出,立刻勾起顧媚生那遙遠的回憶。她驚喜地一把捏住來客的雙手,失聲喊起來:"素雲小妹!素雲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還有見面的一天!"顧媚生動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態,又激動又急切地問:"這些年你都在哪裡?甲申、乙酉兩次劫難怎麼逃脫的?如今在何處安身?為什麼到今天才來看我?這些年叫我好想啊!……"說著說著,淚珠成串地淌了下來。

  素雲微笑地拍著顧媚生的手背,溫柔地安慰著:"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嗎?甲申、乙酉已經過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專來找阿姐敘舊的呀!"顧媚生慢慢安靜了,聽到素雲在"敘舊"兩個字上加重了口氣,立刻會意,說:"這裡不好講話,快跟我上樓,到我房裡去!"她拉著素雲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走向庭院深處。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風姿,好氣度。算來也該有三十歲了,看上去好象不到二十哩!不知誰有這麼大的福氣,能消受你這一代佳人喲!……你看你,僕從如雲,落落大方,想必嫁了個金龜婿,做起了夫人,對不對?……他是誰呢?在京師吧?在哪個衙門當差?"素雲笑而不答,只說:"阿姐,你樣子沒變,性情也沒變,還象早年那麼活潑的。結拜的時候,論年紀你是阿姐,論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喲!憊嗣納Φ潰骸罷廡┏輪ヂ槔霉茸櫻髂慊辜塹盟*"十五年前,她們都是不到十六歲的姑蘇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蘇人稱之為荷花生日,她們相約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結拜。她們都精通詩書旗畫,選擇的時間地點很有詩意。她們願自己象荷花那樣美麗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們一樣,是美人,也是個以色事人的風塵女子,西施終於有個與心愛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結局,那也正是她們所嚮往的。

  兩人攜手走進顧媚生的香閨,抱著"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連忙跪下請安。素雲立刻上前抱過"小相公"仔細欣賞,笑道:"真正名不虛傳。阿姐的’小相公’精緻得很呢!一定能帶一個弟弟來!""你也聽說我家’小相公’了?"顧媚生瞟了素雲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罵我是人妖!才不理他們呢,人妖就人妖!

  咱們生來是挨罵的命!再說,女人家生不齣兒子,丈夫再疼愛,親戚朋友當面不說,背後總是要罵的,什麼母雞還生蛋,母豬還下崽的,討厭死了!……我要是有個兒子啊,顧太太三個字怕不重過千斤!"說到這裡,她突然心裡一動:素雲上樓一見木孩子,就稱"小相公]方才進門,第一聲就喊顧太太。十多年不見了,這些近日的事怎麼她都知道?

  當初,龔鼎孳做左都御史時,朝廷賜給命婦誥封。按制度,誥封必須頒給原配夫人。龔鼎孳不敢違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處。夫人卻說:"我已受先朝兩度誥封,不能再受新朝誥封。誥封給顧太太吧!"這樣,顧媚生就受誥封成了命婦,而"顧太太"的稱呼也就被人叫開了。顧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類令她厭恨的頭銜,不過,和"夫人"這樣的正式稱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頭。

  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現,只在這三兩年。

  顧媚生不高興了:"阿妹,想來你這些年都在京師,為什麼不來看我?不知道我嗎?""哪能不曉得阿姐的大名!"素雲笑著說:"早些年不敢來,近幾年又不能來。阿姐莫要生氣。""這話怎麼講?"素雲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顧媚生明知她在賣關子,還是等侍女們穿梭似的在桌上擺滿精緻的茶點和小菜以後,才把她們打發出去。只剩下姐兒倆了,顧媚生道:"好啦,你講啊!""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顯,你妹夫無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滿、漢同列不同權,處處要小心,又怕人說結黨營私,有礙官聲……""那麼,今天怎麼敢來了?"顧媚生不滿地問。

  素雲笑眯眯地壓低聲音:"近日你妹夫扈駕出都,我才得空來看望阿姐。""扈駕?"顧媚生心中一驚:"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誰?"素雲挽過顧媚生的肩頭,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山東聊城傅以漸,字於磐……""啊!傅以漸!內秘書院大學士!"素雲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歪著腦袋靠在顧媚生的肩上,三十歲的人了,倒象個嬌羞的女孩兒。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顧媚生推開素雲,假意要拜下去,素雲一把攔住,嗔怪道:"阿姐,看你!"顧媚生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當年她的狂笑曾風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還能辨出早年那絲毫不損媚容的狂笑的影子。

  她心裡真的高興,這對丈夫的起複不會沒有好處。她拍著素雲柔軟的小手,連聲說:"好啊,好啊!當初結拜,數你年紀小,大姐笑你有富貴命,你還生氣了呢,說什麼定要效仿西施,隱居山水花木間。如今怎麼說?"素雲一笑,拉顧媚生一道坐下,順著她的話問:"姐妹們近況如何?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顧媚生道:"倒是我們這些在野的人家,來往走動得勤,芝麓又極好客,消息蠻靈。"於是,她扳著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後來嫁給錢謙益,順治三年,錢謙益在明史館充副總裁任上辭歸,回常熟與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娛,頗為安樂;二姐便是她顧媚生;三妹陳圓圓已是平西王次妃,順治初年她留京時,還時有來往,平西王接她隨軍,出京時顧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給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經去世……"金陵的一幫姐妹呢?"顧媚生與柳如是一起,在崇禎末年去了南京,對秦淮名妓的歸宿都很清楚:馬香蘭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門也都遁入空門。

  "唯有我們這些俗人,還在紅塵中沉浮!"顧媚生最後說了這麼一句感慨的話,隨手在杯盤間拈了幾塊蜜餞果脯,津津有味地嚼著。

  "哎喲,阿姐,再吃這些東西,你還要胖起來,再胖可就不容易養兒子了!""死丫頭,嘴巴還那麼刁!""阿姐消息靈通,可曾聽說江南十世家謀反的事?姐妹們有沒有給牽連進去?"素雲終於小心地、彷彿無意地發問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計其數。

  要是芝麓還在都察院,總會拚死進諫的。姐妹們嘛,要有,便是錢家、冒家。可不曾聽說呀?""好象還有仁和陸文康家吧?"素雲突然單刀直入,提出了她此來的中心題目,不過口氣非常平緩,似在隨意閑扯。

  "不錯,仁和陸家,弄得很慘,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萬貫家私查抄一空。""家中再沒有人了?""不是入獄監禁,就是絕了戶,記不清了……你和陸家相識?""倒不。是一個親戚與陸文康有同窗之誼。"素雲表示很有興趣,便夾起了一塊涼藕,跟著她就暗暗鬆了口氣,不用她再挑動,顧媚生已義形於色地講起這場冤獄的詳細經過,滔滔不絕。這些都是由來往於龔鼎孳門下的文人之口傳出,比官吏的文書奏摺生動得多。看來,這位二阿姐對於素雲在蘇州後來的遭遇竟一點都不知道,或許已經忘卻了。

  素雲樣子很悠閑,吃著點心,喝著香茶,似聽非聽。實際上,顧媚生的每句話,她都聽進心裡去了。直到顧媚生轉到別的話題,她才起立,走來走去地巡視阿姐的香閨,不斷向她打趣。當她停在窗前,象顧媚生剛才看她那樣向外觀看時,卻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見她的老僕正在與一個少年書僮講話,就是這個明眸皓齒的俊書僮,害她找得好苦。這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阿姐,那個小廝是你家的人?"

  顧媚生走過來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門生張漢的書僮。

  說來可憐,他原是梨園名角,曾發誓不肯再唱戲,要脫籍歸田。結果父親病死,訂親的媳婦又退了婚,只落得無家可歸,無親可投,這才又回到京師。他敬慕張漢的才學人品,自薦當了書僮。可是他又不肯賣身為奴,只算是個侍候張漢的夥計。張漢倒也願意,這就叫做緣分。主僕兩個,都跟畫兒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顧媚生說著,掩嘴笑了,是那種中年風流女人說到漂亮後生時曖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們下樓去,我要找他問話。"

  "喲,小阿妹,你那大學士不醋嗎?"顧媚生斜瞟素雲一眼,笑得更厲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為他漂亮標緻。一個月前他替我娘家捎來一封信,還沒謝他,也沒細問,他就走了,再沒找到。

  今兒個可要問問清楚!……"

  素雲到家,隨傅以漸出去的旗人前來稟報: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雲靈機一動,身子搖搖晃晃,跟著躺了下去,喊頭痛說噁心,午飯也沒有吃。於是閤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里一派寂靜,素雲那深邃寬大的寢室里,更是寧謐十分,幾乎能聽到檀香香煙在空中裊裊標飄動的細微聲息。侍女在門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素雲懶懶地躺在翠帳如煙的綉床上一動不動,頭腦卻異常活躍、靈敏。十四年的歲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開了。正因為時間相隔太久遠,素雲得以清楚地看到整個事情的全部過程,好象她是一個戲台下冷靜的看客,而不是當事人:浙江仁和陸健,才氣豪放,風流瀟洒,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門公子一樣,喜歡蓄養歌姬侍妾。他春遊姑蘇,遇到十六歲的名妓素雲,驚為天人,以三千兩銀子為聘禮,把她買回家中。素雲色藝為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寵愛。

  一天,忽有山東書生投刺請見,門丁以從不相識為理由予以謝絕。這位風塵僕僕的年輕書生非常固執,安坐門前,大有候陸公子駕出的意思。陸健只好在客廳接待了他。書生無暇寒暄,自稱"山左傅以漸",因聽說陸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雲的,艷傾宇內,特地趕來一睹風采。

  陸健頗覺意外,遲疑半晌,逡巡著說:"勞君遠來,請先待茶,慢慢商議。"傅生慷慨陳辭:"某千里徒步而來,於公子並無他求。公子若幸而許我,誠當少候;否,則不必相留。"陸健無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聲,便同意了,傅生這才就座。此時已近暮夜,陸健即命旗人擺上酒宴款待傅生。酒過數巡,燈燭輝煌,環珮鏘然,十多名侍女前導後擁,如眾星捧月,素雲出見了。傅生起立,長久地凝視素雲,嘆道:"果真名不虛傳,不負我來此一行!"說罷就向主人道別。陸健堅持要留他多住幾日,傅生笑道:"得睹傾城之貌,私願已遂,豈是為飲食而來!"他一揖告辭,徑自走了。

  陸健坐立不安,怏怏不樂,如有所失。惆悵之餘,猛然驚覺,拍案大呼道:"陸艦陸健,何愛一婦人而失國士!"他立刻牽來駿馬,跨上雕鞍,向北飛奔,終於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漸,強制他一同回府,並以最高禮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陸健把傅以漸引進一間紅燭高燒、錦帳華褥的寢房,對傅以漸拱手道:"君來此雖屬無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雲相贈,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傅以漸堅辭不就,說奪人所愛將陷他於不義。陸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贈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單,難致佳麗,我粉黛盈側,豈少此女。我視君為大丈夫,方有此舉,何必效書生羞澀之態!"說罷,侍女已導引素雲出拜。傅以漸驚喜過望,便也就依從了。

  在陸府,傅以漸夫婦過了滿月,陸健父為素雲出裝奩十箱,更贈傅以漸千金,送歸聊城。傅以漸安然當了富家翁,從此得以博覽群書,專心舉業。

  甲申之變天下大亂,傅、陸兩家音書斷絕,整整十二年了……素雲在床上翻了個身,侍女連忙用托盤捧上一把精緻的小茶壺,素雲端著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綿長的回憶…………這件事從頭到尾,兩個男人都以豪爽俠義相標榜,自以為可傳為佳話,可留於青史。但陸健也罷,傅以漸也罷,誰都沒有想到去問問素雲的意思,問問素雲到底喜歡誰,願意跟誰——儘管她身價高達三千兩銀子,儘管她是個傾國傾城的姑蘇美人。直到洞房花燭夜之前的那個下午,陸健才告訴素雲要把她嫁給傅以漸。

  素雲大吃一驚,感到蒙受了恥辱。應該說,她見到的傅以漸,給她的印象是不錯的:寬額、隆準、闊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當時她就想,此人儀錶非凡,氣度軒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戀的是風流瀟洒的陸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淚好象使陸健有些感動,他柔聲說:"你是嫌他窮嗎?你這麼個超逸的人兒,竟也脫不了俗氣。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過十年二十年,仍不過是個歌姬,嫁給傅以漸,你就是他的結髮妻子。傅以漸乃國士,你還愁當不了一品夫人?"素雲使氣,跺著腳說:"我不管什麼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歡你。可你,拿我當一件東西,隨便送人!……"陸健不說話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許久。他眼睛不看素雲,低聲說了一段話,那憂鬱的聲調,傷感的表情,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素雲,別看我只大你三兩歲,在男女之間的事兒上,真情實意早就埋葬到墳墓里去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凡事不過逢場作戲,何必認真?對你也無非如此,你有什麼可留戀的?不錯,我拿你送人,沒有把你當人看。那麼從今以後,我拿你當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當是天經地義了!……"他沒有食言,送給她的嫁妝跟他親妹妹的相同;她隨傅以漸回山東後,在來往書信中他也以兄長自居,稱他們為賢妹、妹夫……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聽那小書僮說起在盤山相遇的情景,他該是很狼狽的了。他一定老了許多,十四年沒見了!……

  十四年來,她與傅以漸相依為命,倒也十分恩愛。傅以漸確是個不同凡響的男兒,他並不在意素雲的出身,也從不問起素雲在陸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當結髮妻相待。素云為他生了一子一女後,他連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順治三年,他以頭名狀元大魁天下,授內弘文院修撰。為了顯示榮貴,同榜進士紛紛在京納妾,他卻毫不動心。事後素雲問他何不入鄉隨俗,也納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縱然美女如雲,誰能比得上拙荊?"傅以漸居官謹慎,尤其拜大學士以後,得在議政王大臣、滿尚書等滿洲親貴間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們,真是費盡心力。江南十世家謀反案,從順治初年直鬧到今天,滿官總是一口咬定。因為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戶,文人淵藪,在滿人看來,他們謀反是確定無疑的,不嚴加鎮壓,江南就難以服帖。傅以漸敢去碰這棘手的事兒嗎?弄不好,丟官喪命都是可能的。不見陳名夏的前車之鑒!

  可是,人不能沒良心啊!……素雲努力壓制著煩亂,在心裡演習著如何說服激勵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麼樣了!"還在窗外,傅以漸就急不可待地大聲問。他一進門就聽說素雲卧病,一步未停,邊走邊脫朝衣、朝帽,直趕到寢室,幾個大步就邁到了床前。侍女連忙把紗帳掛上銀鉤。

  素雲慢慢回臉,睜開迷迷矇矇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丈夫。

  十多年來,他的最大變化,就是唇邊頷下多了一些鬍鬚,略略遮住了闊嘴;由於薙髮,額頭更顯得寬大,可是鼻樑高聳,目光清湛,和當初一樣,是個可以依賴的男子漢。她怦然心動,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微笑道:"你瘦了。一路勞累吧?""我還好。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會中暑呢?""在花園太陽底下站久了。""丫頭為什麼不撐把陽傘?"他轉頭要責問侍女,素雲連忙示意侍女們退出,說:"不怪她們,是我不小心。""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就是心裡有事,總放它不下。"傅以漸端起茶壺喝了兩口,坐在床邊,安慰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來幫你排遣。""這幾日,天天晚上夢見廟裡判官戳手指斥我,說什麼’女子也當報養育之恩,你豈能忘記娘家’!連夢三夜,心緒不寧,如病纏身,但我向來不記事,離家年久,又逢世亂,實在不知娘家在何處啊!"傅以漸想了想,和悅地說:"賢卿難道忘了?按理而論,仁和陸府實在應該算是你的娘家,對不對?"素雲恍然,似有所悟地連連點頭:"對的!但不知陸健在哪裡?"傅以漸嘆口氣,低聲道:"我聽說順治初年,陸家就牽入十世家謀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學士後,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尋訪他的消息,回報說痛遭冤禍,家沒身亡。怕你難過,一直沒有告訴你。"素雲靜靜地對傅以漸凝視片刻,說:"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貧困交加而得以專心向學、坐致通顯,實在是陸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數年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也實在是陸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會忘記吧?""沒齒不忘,終身銘記。"傅以漸說得很鄭重。

  "那麼,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將何以報答?"傅以漸一驚,看素雲時,病態全無,炯炯目光直視自己。

  他毫不猶豫地說:"果真如此,以身相報尚且不惜,何況其它!""此話當真?""可對天日!"素雲立刻拿出陸健的那封信。傅以漸臉色都變了,開封時雙手略略發抖,但他還是從頭到尾讀完了這封寫給妹夫和賢妹的信。信中不過恭問起居寒溫,但末後說了一句:"因遭冤獄,數載亡命山野,昭雪無由。"素雲一面看著傅以漸的表情,一面小聲解釋:"這是你出京後一個小廝送來的,連他也不知文康現在何方……"傅以漸看罷,收信入封,面容嚴峻,沉吟不語。

  素雲見狀,猛跳起身,從枕下抽出一把鋒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頭髮就剪,傅以漸連忙阻攔時,已剪下一綹二尺長的青絲了。素雲手捧青絲,望天發誓:"人生在世,信義為本。

  要是不能報恩,狗彘不如!要這榮華富貴有什麼用啊!……"

  傅以漸奪過剪刀,生氣地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性急!

  不報文康之恩,我成什麼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權盡屬滿官,漢員不過是陪從。我雖拜大學士,也不過秉承皇上和王大臣會議的意思辦事,哪能說了就算數?何況逆謀大案非同小可,滿官視為禁臠,從不讓漢官插手……""照你這麼說,報答文康還不是一句空話!""我想,唯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聖明,或許有開恩之舉,但也需時日。我將遍謀有識之士,看準有利之時機,會同申奏,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辦得成的…………"這些,素雲理解。不過她還是問了一句:"那麼解江南冤獄的事,你是經我提醒才想到的嗎?""哪裡。如今訐告成風,漢官人人自危,再不設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唉,"素雲長嘆一聲,又躺下了:"但願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獄,讓江南還如舊日江南那般昌盛明麗吧!"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二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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