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剛從慈寧花園回宮,順承郡王勒爾錦便來求見太叔祖母。
勒爾錦不到二十歲,一望而知是在綺羅叢中長大的。白皙、纖弱、嬌嫩,除了黑眉還象他曾祖父那樣線條剛硬,高直的鼻樑還帶有祖父的餘威,其他,眼睛、嘴唇、膚色,乃至一雙小手,都是另一樣的,令人聯想到女子的柔弱。
皇太極的長兄、禮親王代善,在努爾哈赤去世後讓位於皇太極,有讓賢的大功;皇太極去世時,各旗為了繼位爭得劍拔弩張,幾乎鬧出一場內訌;庄太后又是靠了禮親王的支持和協助,立福臨為帝,以睿親王多爾袞、鄭親王濟爾哈朗攝政,平息了事端,為半年後入主中原、建都北京奠定了基矗因此,代善對皇室的功勞是不言而喻的。皇帝給代善一族的禮遇也格外優厚。清初八家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代善這一支系佔了三家:禮親王的爵位由其七子滿達海、孫常阿岱世襲;代善的長子岳托封克勤郡王,傳長子羅洛渾,再傳於子,即如今的羅科鐸,改封號為平郡王;代善的三子薩哈璘追封穎親王,其子勒克德渾進封順承郡王,再傳於子便是這位勒爾錦。現在襲爵的平郡王羅科鐸和順承郡王勒爾錦,是順治皇帝的孫輩,庄太后的重孫輩,勒爾錦年齡又小,在曾祖母面前,不免拿出重孫子的身份,撒嬌耍賴,哭哭啼啼。
"太媽媽,太媽媽!"勒爾錦用滿洲話口口聲聲叫著曾祖母,並跪著膝行,直到庄太后腳下:"瑪法信不過我們了!六部也不許我們管了!我們總是瑪法的親旅子孫啊!還不如那些狡詐的南蠻子嗎?"太后勉強笑道:"哭什麼呢?八旗男兒抹眼淚,自來沒有聽說過!……你們都是皇族貴胄,位望崇高,養尊處優,朝廷不曾虧待你們。自家的兄弟子侄孫兒,哪有不信之理!只是六部事務繁雜,處事要依法依理,諸王征戰出身,未必通曉。與其亂法亂政而後不得不加處治,何如防患於未然?皇帝此舉,也是為諸王著想。你何必這樣!"勒爾錦怔了一怔,用手抹抹眼睛,說:"管不管六部,還在其次,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太祖、太宗皇帝總是訓……訓誡,諸王與皇上共議國政。要是諸王連六部事務也不能過問,和祖宗之法不就相……相背了?"太后明白,勒爾錦決不是只替他自己說話。從他平日的不學無術,從他眼下背書似的進言,可以斷定是諸王把他推出來的。他輩分孝年歲小,不至於觸怒皇上,也使皇太后易生憐惜之心。太后不禁暗暗為福臨慶幸:皇兒真有福啊!在他親政前後三兩年內,平定天下、功高權重的諸王都已謝世,不然,今日進諫的決不會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勒爾錦了。她認真地說:"敬天法祖,是皇帝的本心。諸王兼六部並非祖制。
太宗皇帝在世,紀綱法度也時有更張,何況這件小事!……你這麼哭天抹淚的,想是捨不得兼理刑部?那麼我來考考你,刑法律則能背得幾條?講幾件援例案件給我聽聽,好不好?"勒爾錦的頭垂下去了,不敢回答。
"那麼,從今以後,你天天坐堂審案,不許遊獵騎射,行嗎?""那怎麼行!"勒爾錦委委屈屈地說:"太媽媽,我不會說蠻子話,也識不得蠻子文,再說,我們天潢貴族,誰願意親自同那些下賤的蠻子打交道!""那你管刑部管些什麼呢?"太后嘆了口氣,說:"你的祖父薩哈璘,在諸子侄中最受太宗皇帝器重,他通達敏銳,精通滿、漢、蒙文,整理治道,對國家很有建樹。你能有他的智能才幹,又何止兼理六部呢?"勒爾錦眨眨眼,欲哭無淚,不敢再看太后。太后也覺得無話可說了。國家開創的那些年月,愛新覺羅家族出了多少文經武緯之才!他們聚集在太祖、太宗皇帝周圍,真是一派叱吒風雲、龍騰虎躍的發皇氣象!幾十年過去了,開國元勛或死或老,順治皇帝要怎樣才能把先輩開創的大業承繼下去?
他也需要人才,不只為了打天下,更為了治天下……勒爾錦前腳走,索尼跟著就進了慈寧宮。他向太后三跪九叩之後,匍匐殿中,半晌不作聲。
太后料想他也是為議政會議而來。他不是沒有反對皇帝嗎?太后和顏悅色地說:"索尼,你是太祖皇帝身邊的頭等侍衛,三世老臣了,有什麼話不好出口呢?"皇太極去世之際,索尼首議冊立皇子而不立皇弟,使多爾袞、多鐸等親王不得不退讓三分,為福臨即位立了大功。多爾袞攝政時,索尼不肯阿附多爾袞,為維護順治而結怨於攝政王,兩次被借故罷官去職,差點兒殺頭。直到順治親政,才恢復了他的職權,又進一等伯世職,擢內大臣、議政大臣,並總管內務府——實際上就是權力很大的皇室大管家。他的父親碩色和兄長希福,在太祖時就是有名的文臣。他們父子兄弟精通滿、漢、蒙文,是滿洲少有的博學世家。索尼正直篤實,有時甚至十分固執。但他所有這些品行,都服從一個忠字。他對太祖忠,對太宗忠,對順治忠,都忠到了忘我的程度。這時,他向皇太后再拜道:"稟太后,奴才一生從不敢對皇上有半點貳心,也從不敢想皇上有舉措失當之處……"他心情沉重,濃密的鬚眉抖索著,說不下去了。
太后安慰地說:"索尼,你站起來慢慢講。""不,不!奴才要講的話,實在是為皇上著想、為江山社稷著想,可又實在是冒犯皇上!奴才決不敢不跪……"太后決定直截了當:"今天議政,你並沒有持異議。""是!是!奴才從來不敢違逆皇上的意思。奴才是請皇太后開恩,求皇太后開導皇上,到此為止,不可再走遠了。……"
"這兩件事,皇帝做的不對?"
"不!不!皇上沒錯,皇上全對!只是……諸王的祖先隨太祖、太宗皇帝百戰艱難,開基創業,功勛卓著,皇上這樣處置,只怕他們私心不服。如今天下未定,眾多八旗將士還在軍前征戰。皇上此舉,不怕動搖軍心嗎?……""有那麼嚴重?"太后微笑著問。索尼連忙叩頭,正要回奏,宮女稟告:懿靖大貴妃求見。太后想了想,便請她進來一道聽聽索尼的意見。索尼又向大貴妃叩拜一番,等大貴妃坐定後,繼續談下去。
"那麼,索尼,"太后靜靜望著索尼略顯老態的身姿,沉著地問:"依你之見,江南之獄不可解,諸王兼部務不應罷?""不,不敢!君無戲言,豈能更改。奴才只是懇請,一要到此為止,二要對漢官嚴加檢束,免得他們藉此又生驕狂輕慢之態,也可以安定八旗將士之心。前歲斬陳名夏、懲處二十九名漢官,就煞住了他們的氣焰,朝廷內外兩年間安靜無事。"
太后沉吟不語。大貴妃立刻聽懂了索尼的意思,說道:"皇姐,索尼三世老臣,很有見地。當初祖宗創業,滿、蒙世世代代結為姻親。太祖、太宗一統各部,皇帝入主中原,蒙古各起立有汗馬功勞,至今又鎮守北疆,保護祖宗陵寢。蒙古四十九旗只尊滿洲八旗在前,決不屈居南蠻子之後。漢人狡詐,可用而不可重用。皇姐心裡必定是有數的。"太后微笑道:"索尼,聽說會議時安郡王岳樂自行讓賢,不肯再掌工部,康郡王傑書附議,鰲拜和圖海也很贊成。"索尼心頭激動,竟跪在那兒直擺手:"再不要提起!圖海等人身任六部尚書,不願受諸王制約,自然贊同。鰲拜全然是成君之過!凡皇上所說,他沒有不贊成的!至於安、康兩位王爺……"索尼咽口唾沫,努力使自己鎮定。因為他不管怎樣不滿,卻牢牢記著,這是王爺,是皇室宗親:"太后明鑒,兩位王爺都是這些年滿洲興起來的’新派’,學漢書、習漢俗、親近漢人,離祖宗的成法舊制,越來越遠……"大貴妃緊接著說:"皇姐,這路’新派’,不只是皇親里有,滿官里有,就連女眷里也時興得很哩!皇上若是親近’新派’,更張舊制舊俗,全學了漢人,咱大清可真要換藥不換湯啦!"索尼連連叩頭,連連說:"正是呢,正是呢!奴才怕的就是這個!……皇上嗜好讀書,又愛書畫詩詞,遲早要去親近那些文人學士。漢家文學實在厲害,如同迷魂藥,沾唇便迷,奴才深知其險,實在不敢埋怨皇上……只願皇上以大局為重,以大清天下為懷……"太后庄靜地說:"天下一千數百萬戶,一百戶中漢人佔九十九。皇帝撫馭億萬黎民,豈能不通漢語漢文?只要不沉溺、不迷醉、不妨政事便好。""是,是!"索尼無言對答,恭受太后賜茶後便拜辭出宮了。
太后沉靜地看著大貴妃,含笑道:"皇妹方才說起女眷裡頭的’新派’,不知指的是誰?"大貴妃保留了很多蒙古女子的粗獷和直爽。她佩服庄太后,卻學不來庄太后的教養,多年的宮廷生活也磨不掉她的特性。但凡說兒媳婦的不是,做婆婆的沒有一個不上勁的,大貴妃自然不例外:"除了她還有誰!我真後悔當初求皇姐把她指配給博穆博果爾!她哪裡還象咱們滿洲、蒙古家的格格兒!
只要纏上小腳、戴上髻子、穿上衫子,可不就成了個蠻子丫頭了嗎?走路也那麼一扭二擺的,真叫人看不下去!皇姐還收她當乾女兒,白疼她!……最叫人不放心的,皇姐,你說她有沒有有點子狐媚?我真怕她纏上皇帝……"太后嘆口氣:"唉,這個我也有些擔心。進關十三年了,不能總跟在關外時候那樣放肆,得有規矩,要講君德,不能叫南人看笑話。"大貴妃想想,說:"這事皇姐你也為難,皇帝總歸是皇帝。
我想著,先皇十四位公主,十二位都比皇帝年長。除去升天的五位,下嫁蒙古的就有五位。皇姐的雍穆長公主、淑慧長公主跟皇帝是同胞姐弟,從小就疼愛他。要是讓公主們還朝省親,皇姐可以骨肉團聚,公主們也可以幫著勸導皇上,再說,雍穆還是皇后的親娘呢!"太后點點頭。大貴妃確實在為皇室著想。因為她的女兒端順長公主下嫁蒙古阿霸垓部王公,已在順治七年去世。公主死後,朝廷又以禮親王代善的女兒續嫁過去,大貴妃不過認她為義女,公主還朝,大貴妃並無骨肉團聚之喜。於是太后說:"你想得很周全。皇兒性情多變,有時候也固執得很。
他對董鄂氏另眼看待,多半是因為婚姻不稱心。我想,讓他憋在心裡,也不是好辦法。定南王之女孔四貞端莊秀美,又是忠勛後裔,如能立為貴妃,或許能夠使皇兒移情。"大貴妃笑道:"太后看得遠、想得深,說的正是!立四貞為妃,不但可以使皇帝移情,定南王部下也會感激不盡!定南王和平西王是漢王的頭兒,定南王女兒冊皇妃,平西王兒子招額駙,天下蠻子哪能不附朝廷!"太后的笑容消失了。大貴妃說到要害處,使她不快,便岔開話題說:"皇妹說的公主還朝省親,確是個好主意。如果公主們能夠帶來四十九旗王公的妙齡女兒為皇兒充實後宮,就更好了……容我仔細想想吧!"大貴妃會意,起身告辭,臨行時憂心忡忡地低聲道:"皇姐,咱們那個博穆博果爾年紀還小,兒女私情不怎麼上心,可是臉皮嫩得緊哩,一點也不能傷……"太后笑道:"放心。"蘇麻喇姑攙扶著太后,慢慢走回寢宮。往常,太后總要和這個自幼相伴的貼身侍女說兩句輕鬆的笑話,今天她卻沒有這份心思。蘇麻喇姑看她臉色不好,關切地說:"太后,叫他們上參湯吧?"太后點點頭。
太后坐在寢宮明間的花梨木寬榻上,端起參湯喝了兩口,放在几上,沉思地看了蘇麻喇姑一眼:"你說,皇后可知道內情?"蘇麻喇姑老老實實地說:"請皇后來問問。"太后又想了片刻,便命人召皇后來慈寧宮。
皇后來了,如往常一樣跪拜後,站在一側等候太后問話。
皇后壯實高大,面貌端正厚朴,顯得心地純良。她的父親綽爾濟是庄太后哥哥吳克善之子;她的母親是庄太后的女兒、固倫雍穆長公主。她既是庄太后的侄孫女,又是庄太后的外孫女,現在又是庄太后的兒媳,可謂親上加親。不過錯了輩份,福臨其實是她的親舅父。在太后和皇上面前,她是小輩,皇后的身份也撐不起她的架子,常常顯得畏葸膽怯。對於這個沒有主管六宮能力的外孫女,一向愛才的庄太后不能不深以為憾。
對外孫女,太后不講什麼客氣,劈頭就問:"皇兒,襄親王福晉還在你宮裡嗎?"皇后面現惶惑之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太后目光一寒,猜到其中另有蹊蹺,緊接著問:"上午你不是著人來接她去坤寧宮的嗎?""是……"皇后低下頭,支吾了半天,終於說:"是皇上他……要我打發人去接的。""接到哪兒?""到……養心殿……""你就依了他?"皇后可憐地紅了臉,低聲答道:"是……""你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后,是我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呀!"太后語氣很重,烏黑的眉毛鷹翅般揚向前額。皇后既委屈又難過,跪下了,噙著眼淚輕輕地喊:"母后……"太后凝視著她,好半天,嘆了口氣,說:"你也賢惠太過了!……"她終於找到這樣一個詞代替她心裡的"軟弱"和"無能"一類貶意更深的詞。"我現在要往養心殿,你跟我一路去看看嗎?"皇后把頭埋得深深的,面容都看不見了,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清:"兒實在不便前往,求母后寬恕……"去養心殿的路上,太后心裡很不愉快。這樣的兒媳婦,自己都不稱心,兒子豈能如意?門第、容貌、才能、性情都要相當,才是好姻緣。看來,這一段婚姻,又委屈兒子了!庄太后暗暗嗟嘆:誰讓你是皇帝呢!
福臨在殿門前躬身迎接穿過牡丹花叢而來的母親。太后一一巡視盛開的牡丹,連連讚歎,目光卻不時掠過兒子的面容。福臨平日白中微黃的臉色,今天竟隱隱透出紅暈;眼睛水汪汪的,含著柔情、露著倦意;嘴唇鮮紅豐潤,敏感的嘴角微微顫動,竭力想掩住那沉醉的微笑,平日那英氣勃勃的眉目間也好象揉進了幾分嫵媚。太后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晚了!已經晚了!
太后邁步進殿,轉入東暖閣,彷彿不經意地問:"皇兒在讀書?怎麼不去西暖閣?"她看到南窗下的炕桌上擺著熱茶和一函打開的書,皇帝日常讀書習字、批閱本章,都是在西暖閣。
福臨不大自然地說:"隨便翻翻,一會兒就去西暖閣。"太后翻出書函的封面。她雖不精通漢文,書名卻還是認得的:《花間集》。她低頭翻書,突然抬起雙目,望定福臨的眼睛,毫不含糊地問:"董鄂氏剛才在這裡?"福臨驟然紅了臉,直紅到髮際耳根。他避開母親尖銳的目光,沒有說話,望著側面透雕的隔斷。
"她——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福臨聲音雖低,卻並不膽怯。
"年輕人胡鬧,也要有分寸,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福臨沉默片刻,堅決地轉過臉,小聲說:"額娘,兒並非胡鬧。董鄂氏正堪與兒作配,她才具有總領六宮、為一國之後的才德。額娘,你就看不清?"太后搖搖頭,容色略略和緩地說:"皇兒,你有什麼不明白?用漢人的話說:你和她,姻緣簿上沒有份!""額娘!"福臨的臉色驟然煞白,暴怒倏地狂風般颳起,他抑制不住,不顧一切地脫口喊道:"讓我攤上兩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平庸之輩,還不夠受嗎?……""放肆!"太后提高聲音,斬釘截鐵地摔出兩個字的斥責。
半晌,養心殿內靜悄悄的,母子相對,都是黑眉白臉,非常相象。太后的怒容漸收,恢復了平日的沉靜,她說:"傳我諭旨:自今日起,皇親宮眷沒有我的特許,一概不許進宮!違旨者嚴懲!"這聲音如生鐵鑄成般堅硬,象寒冰一樣令人發冷,在深邃的殿堂里竟引起了回聲。太監、宮女們從來沒聽過太后的這種聲調,都嚇得跪倒在地,不敢仰視。
福臨也跪下了,垂頭送太后出宮。他一句話也不說,太后從他身邊走過,他彷彿也沒有知覺。太后乘機迅速地斜眼看看兒子,他的兩道黑眉緊蹙在一起,和緊緊抿著的嘴唇相配合,顯出一副非常執拗的神氣。太后立刻走開,步履平穩,步速中常,再沒有回頭看兒子一眼。她的博爾濟吉特族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損害。哪怕這損害者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不能原諒!
黃昏時分,皇城的宮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漸漸變成深色的剪影,寂靜的宮廷透露出一股無法言喻的憂鬱和惆悵。初夏溫馨的空氣也不能減輕傷心人的痛苦。追隨著宛轉的歌聲,從養心殿中送出陣陣悠揚的絲竹之音,那拖得長長的音調如泣如訴,更增加了暮夜的纏綿和哀怨: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伊人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未昏時,月半明時。
這一曲《折桂令》,曲子高雅,詞文俚俗,卻道出了福臨的心玻他不等煞尾,便扔開了手中玉笛,斜躺在雕龍御榻上,心頭萬種滋味,無法排遣,又煩躁又憂傷,想發脾氣都沒有精神。笛子一停,陪伴著品簫奏琴吹笙敲檀板和唱歌的小太監們都趕忙停止,不知所措地望著皇上。福臨有縷無力地看他們一眼,說:"再唱吧,我聽聽。"另一個小太監連忙拿起一根竹笛吹奏,於是歌聲又起: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愁,准不了三分息。這本錢兒見她時方算得……福臨閉眼聽著,一動不動,心卻飛走了,飛出養心殿,飛出皇宮,去尋找他苦苦思念的另一顆心……從皇太后到養心殿來過以後,又過了六天。福臨天天把自己關在養心殿里,哪兒也不去,誰都不見,喪魂失魄,寢食不安,連往慈寧宮請安的禮節都丟了。皇后和妃嬪去問候,一概擋駕,所有宮女都不準進養心門。今天是常朝之期,福臨總算記得自己是皇帝,勉強去聽政,草草處理了幾天來堆積的國事,早早地又回來了。首領太監吳良輔怕皇上悶出病,召來樂工、歌工、太監,陪皇上奏曲取樂。福臨精通音樂,尤愛吹笛。但今天,音樂也不能使他解脫。
福臨突然睜開眼睛,對吳良輔說:"去值房看看,蘇克薩哈來了,立即引見。"吳良輔一愣,不敢怠慢,立命召對太監去接。
吳良輔和蘇克薩哈可是老相識了。當初蘇克薩哈密告睿親王多爾袞謀反,就是通過吳良輔上達給順治的。這幾年蘇克薩哈一直征戰在外,皇上召他做什麼?
蘇克薩哈來了。他是領侍衛內大臣,內廷近侍,在皇上面前本不象外臣那麼拘謹,這會兒卻顯出幾分沮喪。
蘇克薩哈白白胖胖,高身量寬肩膀,帶著所謂的富貴相:五官端正,眉平鼻直嘴正,看上去很是忠厚,實則十分精明。
他是額駙之子,母親是太祖的第六位公主。他自幼與皇室來往密切,又是攝政王多爾袞的親信,非常熟悉八旗旗主、諸王與皇室的關係。多爾袞一死,他看準時機,與睿親王府護衛一起首告多爾袞謀逆,這正投合了順治和鄭親王的需要。多爾袞追黜王位、奪爵削謚,"多黨"在朝中的勢力立時土崩瓦解。蘇克薩哈因此授議政大臣,擢巴牙喇纛章京。他並不就此自尊自安,深知以訐告得賞終將被人鄙視,所以順治十年主動請命,與經略洪承疇會剿湖南。三年征戰,他在岳州、武昌等地,打出六戰六捷的戰績,大敗大西軍孫可望、劉文秀部,得到二等精奇尼哈番的軍功世職,擢升領侍衛內大臣,加太子太保銜。
今天順治臨朝,蘇克薩哈當值,一直在順治身邊。順治精神不振,蘇克薩哈多次奏請皇上回宮休息。順治突然想起蘇克薩哈是正白旗人,與董鄂氏同旗,便有意追問。蘇克薩哈想必已從內廷聽到風聲,便假作無意地說起當年與鄂碩一家的來往,說起自己的妻子與董鄂氏是閨中密友的事。順治大喜,立刻手書一信,要蘇克薩哈設法帶給董鄂氏,並要當晚回信。現在蘇克薩哈向皇上跪叩之後,便呈上了一封淺藍色的碎金信箋。
福臨急忙接過打開,卻見上面只有二行娟秀的小字:"皇上孝治天下,太后之命不可違。
今世已無望,唯盼來生。"
福臨頹然倒在靠背上,一團歡喜化為雲煙。他是約董鄂氏私會的,卻等來了這麼一個令人心碎的回答!……蘇克薩哈暗中打量皇上的神色,小心地說:"烏雲珠自幼便姿容絕代,才華出眾。正白旗的親友女眷都以為她必定入選宮掖,與皇上作配,誰知……""她的母親果真是……江南才女?"福臨氣息微弱地問。
"是。原是蘇州世家女,到濟南探親,正遇我大兵南攻,鄂碩旗下將士搶來獻給鄂碩。只當是普通婦人,鄂碩就想硬來。誰知她尋死覓活,堅不順從,在壁上題了一首絕命詩,便懸樑自盡了。鄂碩這人皇上也知道,跟安郡王一個味道,新派人兒,最愛跟那些蠻子文士混在一起念詩喝酒。他看了那絕命詩,當下就後悔個不了,說是唐突了才女,十分罪過。好在奴婢們解救得早,才女沒有死得成。鄂碩從此拿才女當菩薩供養,就差沒有燒高香了。一來二去的,才女被鄂碩的真情打動,竟下嫁了他。幾年後,鄂碩夫人病故,他就趁著朝廷恩准滿漢通婚,把才女扶了正。才女的女兒烏雲珠就成了名正言順的格格兒。誰知道那位蠻子夫人是怎麼調治的,格格、阿哥都跟玉石樹珍珠花一樣,照得人眼都睜不開……""你還記得那首絕命詩嗎?"福臨頗感興趣。
"記得的。"蘇克薩哈用生硬的漢語念道:"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難泣途窮。不禁弱質成囚系,魂化杜鵑啼血紅!"福臨聽罷,低頭嘆息,半晌無語。
蘇克薩哈沿著皇上的思路,說著福臨心裡想著的事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烏雲珠十歲時候就會寫詩。有那麼一首,正白旗的格格們拿著它用漢話念,當成頂時興的事兒呢。
就二十個字:春雨過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閨動春思,春樹叫春鶯。八個春字哩!……"蘇克薩哈住了聲,再看看皇上在燈影中顯得蒼白的臉,突然說:"皇上,何必這樣苦自己?
咱們究竟不是漢人,管它那一套!德格類死了,先皇不是把他老婆賜給小叔子阿濟格了嗎?先皇之兄莽古爾泰死後削爵,他的福晉也由先皇之命分賜給肅親王和克勤郡王,這還是叔母嫁侄兒呢!"福臨擺擺手,叫他不要再說了。她的信上寫得明白:她不願成君之過,要求皇上孝治天下,他難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入關了,畢竟不能與關外時候相比啊!……蘇克薩哈走後,吳良輔為了給皇上開心解悶,竟舊業重操,粉墨登場,在皇上面前演戲了。只見他寬衣博帶,頭戴高冠,狀如《九歌圖》中的三閭大夫,升座高踞,自稱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知,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無所不通,是萬事不求人的"天下師’,態度極其倨傲。他到底是從宮中戲班出來的高手,雖然久不登台,演來仍然惟妙惟肖,看他那種"萬事通"的樣子,福臨也不禁微微發笑。
人們於是紛紛向"天下師"求教。一個小沙彌上前問訊道:"老師既言博通三教,請問釋迦如來是何人?""天下師"一本正經地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女人。"小沙彌大吃一驚:"啊?如來怎麼會是女人?""天下師"振振有詞:"《金剛經》云:’趺坐而坐。’若非女人,何需丈夫坐了然後才坐呢?"一名老道士搶上來問:"那麼太上老君是何人?""天下師"認真地回答:"也是女人。""胡說!"老道憤然斥責。
"天下師"不慌不忙,一揮袍袖:"《道德經》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若非女人,何患於有娠乎?"道士張口結舌時,一儒生上前打躬問道:"文宣王孔老夫子是何人呢?""天下師"毫不猶豫:"還是女人!"不待儒生髮怒,他已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氣解釋下去:"《論語》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若非女人,為什麼要待嫁呢?……""天下師"那種自以為是的誇張表情,故意歪曲的三教經典,終於逗得福臨哈哈大笑。吳良輔在台上看到福臨大笑,立刻跳下高座給皇上叩頭。福臨道:"良輔久不登台,今兒該賞你點什麼東西呢?"吳良輔說:"只要看見萬歲爺笑了,奴才就心滿意足了,什麼賞也比不了哇!"吳良輔的忠心很使福臨感慨。當吳良輔卸去戲裝,再到福臨身邊侍候時,福臨說:"難為你了。"吳良輔連忙跪下:"萬歲爺說這話,折殺奴才了。萬歲爺這麼愁眉苦臉,閉鎖深宮,總不是長久之計。就是奴才獻醜博得萬歲爺一笑,也不過片刻之間啊!"福臨深深嘆了口氣,凝視著群星閃爍的夜空,不作聲。
"萬歲爺,別怪奴才多嘴。萬歲爺總不能為這事跟皇太后對著鬧哇!別說皇室八旗不會向著萬歲爺,那天下百姓心眼兒里也不能向著萬歲爺埃再一說呢,萬歲爺終究是萬歲爺,六宮妃嬪貴人,天下秀女多著呢,難道非她不可?"福臨心煩意亂,竟自吟出一句古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話倒也有這麼一說。可人生在世,誰去自找苦吃呢?相思病豈是皇上害的?這不成大笑話了嗎?奴才演了半天的戲,萬歲爺笑了。萬歲爺倒品品那滋味啊!……"福臨心裡一顫悠,半笑不笑地盯著吳良輔:"朕已立了鐵牌,嚴禁中官干政,你敢以戲入諫?"吳良輔嚇了一跳,萬歲爺的精細、敏感實在令他害怕,連忙笑道:"奴才哪裡敢預政!奴才只是說,人生不過百年,萬歲爺不必這樣折磨自己。三教同源,道德尊嚴,那畢竟在虛幻之間,說到實處,能令人樂而忘憂者,唯有醇酒婦人。雖是諧語,未必都是笑談。沉而不溺、迷而不惑,或許真是仙境……"福臨背手站著,一直仰望著中天。不知他是否聽到吳良輔的話,只是星光映在他的眼睛裡,光芒十分凌亂。
此後不到三天,福臨又變了,縱慾到了不顧一切的程度。
他彷彿被色慾燃燒著、追逐著,尋找著一切機會發泄他驚人的熱情和精力。皇后、妃嬪、貴人、答應、常在都害怕了,宮女們也惟恐被他碰到。按他的諭旨,御藥房每天向他呈進強壯葯。一位御藥房官員上奏,請皇上保重身體,招來福臨的大怒,把這官員革了職,遣送回鄉。他又恢復了每天向皇太后請安,在皇太后面前也毫不隱晦地表示他與皇后妃嬪的恩愛,甚至對平日來陪伴皇太后的命婦也非常鍾情。不久這樣的故事也傳出來了:太常寺卿某人之妻入宮侍皇后,出宮回家時,衣服頭飾未改而面目全非,竟換了一個人!某人不敢聲張,但傳聞卻一直到了皇太后耳中。皇太后只得嚴諭皇上:革除命婦入侍之舊例。
皇上失德的事,一次又一次地傳進慈寧宮。庄太后起初還在靜觀事態的變化,因為福臨在處理政事上還沒有什麼明顯的混亂和胡塗。到了六月底,福臨終於病倒了。庄太后才真的著了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