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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一 ——

  春風綠了川原,又是清明時節。

  坡上一株老杏樹,曾經繁茂得有如一團淡緋色的雲,此刻卻在春風中零落了,花飛滿天,片片飛花扑打著坡下青冢,也扑打著幾株弱柳下的藍衣少婦。她跪在兩座並列的新墳面前,象落花一樣慘白、憔悴。

  誰還能認出這個目光痴呆、神情木然的女子,就是曾被人贊為"大喬"的夢姑?兩年了,夢姑一肚子苦水向誰訴說?

  當她的身孕再無法遮掩時,小道士還俗與她成婚。這引起哥哥的憤怒,臭罵夢姑無恥下流,敗壞門風,象摔破抹布似地摔給她一百兩銀子,叫她滾蛋。母親好說歹說,才倚著娘家的後牆,拿這銀子蓋起一所小院,安置了這對小夫妻。

  夢姑怕她的丈夫。怕他忌刻陰沉的目光,怕他終日不言不語的惡毒的靜默,尤其怕他無休無止的對她的慾念和作踐,彷彿她連娼妓也不如,只是一樣東西,一件衣服。她有身孕後,丈夫不踢她的腰了。夢姑明白,這是為了她肚裡的孩子,他的後代,而不是為了她。就連白衣道人最終決定要小道士還俗,不也為的這個嗎?他們要她生兒子,生朱家的後代。夢姑自己也盼望生個兒子,好改變自己的悲慘境遇。

  不幸她生了女兒,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小道士衝進產房,兇狠地盯著自覺有罪而觳觫不安的夢姑,一步一步逼近,猛一伸手揪住夢姑的頭髮,讓她的臉正對自己,然後慢慢地、象在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似的,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直到夢姑嘴角出血、喬氏跪在地上哀求為止。從此以後,小道士象是從中獲得了樂趣,幾乎每天都要折磨夢姑。在這種時候,他總要夢姑面對著他,他要仔細地觀看她臉上的痛苦表情,聽她凄慘的哀叫。他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笑,彷彿在欣賞一幅美麗的圖畫。這個小道士,把對家族敗亡的痛心、對自己一落千丈的憤懣、對恢復祖業的絕望和對新朝世人的仇恨,一古腦兒發泄到夢姑身上。

  夢姑無處訴怨,經常帶著一身又青又紅的創傷去向母親哭訴。母親只能陪她掉淚,決不敢埋怨。她不時悄悄撫慰女兒說:只要大功告成,夢姑就是王妃娘娘了!忍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命運還嫌夢姑受苦不夠,又給她準備了更大的折磨。

  半年以前,白衣道人往南邊聯絡了一路人馬,說要在重陽節起事攻佔縣城,不成功便扯旗上山。小道士看著這種熱熱鬧鬧、成功在握的樣子,甚至露出了笑臉。誰知南邊有人首告,事情敗露了。小道士嚇得淚流滿面,渾身哆嗦,臉色比紙還白,冷汗濕透了衣衫。白衣道人見他太不成話,跪在他面前,求他拿出點高貴氣概來面對危局。偏偏褚衣老僕在村外遇上一隊隊滿兵,回來一稟告,他們都覺得自己已被包圍,決無生路了。小道士嚇得抖作一團,光張嘴,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話:"女人們……一概給我殉節!"這樣,他們三個就可以輕裝逃出,免得家眷被俘受辱,從此滅了活口。

  小道士原想效法崇禎帝,親手殺死女兒,卻沒有崇禎帝的膽量。他命令褚衣老僕抱走了兩個孩子,轉臉又立逼喬家母女三人和袁道姑師徒三人自縊。女人們哭哭啼啼,不肯就死,白衣道人竟發瘋似的拔劍威逼。危急之際,喬柏年在院外叫喊母親和容姑回家吃飯,意外地止住了白衣道人即將發作的兇殺。白衣道人並不放鬆,扣住容姑,只讓喬氏出去跟喬柏年周旋。喬氏再次回來時,破涕為笑,原來村外韃子騎兵是王爺的護從,為保護王爺登高遠遊而在附近巡邏的。一天烏雲散開,白衣道人鬆了口氣,小道士卻癱倒在地了。事後他們才知道,南邊與他們聯絡的人已經逃走,知道他們真情的兩名首領,一個投崖自殺,一個被官兵射死,他們竟安然躲過了厄難。

  當時夢姑的第一件事就是搶出去救女兒,但褚衣老僕回報說已將她們扔進深山了。夢姑不顧一切地攀上山頂,見到的只是破碎的木箱……從此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和歡樂,變得痴痴獃獃,再也不會笑了。

  清明節,她為兩個女兒在喬家祖墳邊築了墳台,埋下她們的小衣服、小帽子、小鞋,為她們燒紙、祭奠,就象墓里真的躺著她們小小的身體似的。她默默祝禱,願心愛的孩子每日入夢,安慰她苦透了的心……一陣輕風,柳條拂過她的頭頂,她抬頭望了一眼:柳樹!

  這柳樹啊!……柳樹是那年同春哥第一次從京師回來時栽的,那時候,他還悄聲地問夢姑:"你說,我為什麼把柳樹栽到你家墳地上?"夢姑怎麼會不懂呢?他姓柳啊!他要與她生死相依啊!那時夢姑又喜又羞,頭都抬不起來了……這一切已經多麼遙遠,好象發生在幾十年前、夢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又好象發生在別人身上……夢姑手扶弱柳,凝望著天邊的白雲,彷彿在雲間看到了同春的淡淡面影。她深深嘆了口氣,喃喃地說:"同春哥,你在哪兒?這輩子還能見著你嗎?……."兩行清淚,汩汩而下。

  "大姐,打聽個事兒!"輕俏柔和的女人聲音響在夢姑背後,她微微一驚,趕忙回身。離她不遠,一個長相好看的年輕女子微笑著,一身行裝,還背了個包袱,首帕拉得很低,幾乎遮住眼睛。稍遠的路邊還有兩個女子佇立著,頭低得看不清面貌和年齡,也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你們莊子上有沒有個白衣道人?"

  夢姑一驚,再次打量眼前的幾個人:藍布長袍,黃白色繭綢裙,腰裡束一條青羅帶,打扮毫不起眼。她們表情懇切,溫和的微笑和求人幫忙的低下口氣,減少了夢姑的疑慮。她問:"找老道有事?"女子更加謙和了:"方圓百里都傳遍了,說他醫道高,我們是誠心誠意來求仙方的。"夢姑放心了,一指環秀觀:"就在那兒,每天下午行醫賜葯。"女子低頭彎腰謝了,並不就走,又小聲問:"白衣道人有個徒弟叫月明,也在這裡嗎?"夢姑咬住嘴唇,心頭怦怦亂跳。月明,這是她丈夫的道號。她慌亂地不知所云:"這……我不知道……"三個女子很快走向環秀觀。夢姑獃獃地朝她們後影兒望了片刻,嘆了口氣,開始慢騰騰地收拾祭品。她遲延著,真不想回家。不知她那丈夫又會在什麼時候發作。一想起他歪扭著臉的怪笑,她就渾身發抖。

  大路上靜悄悄,只有夢姑一人踽踽而行。自從墾荒政令下到永平府,馬蘭村的無地平民非常高興。他們有的按規定從縣裡貸得耕牛、籽種到山邊去開荒,有的乾脆舉家離開永平,回到河南、山東去墾田。朝廷墾荒政令規定,新開土地六年不征賦稅,這下可救了不少窮苦人。如今正值春耕大忙,村子裡大白天也難聽到人語,只有狗吠雞鳴,東一聲,西一聲。

  夢姑走過哥哥門首,正遇哥哥手持書卷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吟哦。他看見夢姑,略停了停,夢姑連忙躬身請安,再抬頭時,喬柏年已轉過身,用脊樑對著她了。他自夢姑成親以來就是如此,夢姑早已習慣得不覺得什麼羞辱了。她低頭慢慢轉過圍牆,邁進自家院子,彷彿染上了寒熱病,從心底里打起了冷顫。

  小道士盤腿坐在炕桌邊習字,這是白衣道人再三請他堅持下來的。夢姑進屋,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又寫了幾個字以後,便厲聲吆喝:"倒茶!"夢姑心裡害怕。她戰戰兢兢地捧著茶盞一步挨一步地走近,一抬頭又看到他那不懷好意的假笑,她不覺後退了一步。

  小道士一拍桌子站起來,夢姑頓時渾身哆嗦。

  "砰砰砰",院門被打得山響,白衣道人的聲音在叫門。夢姑放下茶盞,遇赦似地奔了出去,小道士也站起身,撣撣袍子,在房門前站定。

  門一開,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衝進院子,撲上前來,環跪在小道士周圍。她們後面,跟著陰沉著臉的白衣道人,最後是抹著眼淚的喬氏和滿臉心事的袁姑姑。喬氏回身把門閂好,一見門邊站著的女兒,摟著她就哭開了。

  夢姑又驚又怕。她認出來,是剛才問路的三個女人,此時都去掉了首帕,一個個可算得年輕美貌;袁姑姑的兩個徒弟沒戴壓發冠,全然俗家女子打扮,雖不及那三個漂亮,但正當十七八歲豆蔻年華,面色鮮艷,體態輕盈,也很招人看。

  這是怎麼回事?夢姑偷眼看看丈夫,只見最後一點尷尬已從他唇邊消失,代之而來的是一臉毫不在乎的冷笑。他穩穩地站著,說:"怎麼都跑了來?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哇]的一聲,問路的女人放聲大哭,其餘的也跟著哭,哽哽咽咽,無休無止。小道士臉一沉,大喝道:"不許哭!我又沒死!"女人們一齊怔住,哭聲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化為輕輕的抽泣、咳嗽、擤鼻涕。問路女人終於聲調凄切地說:"主上一走就是三年。古時候還有個孟姜女萬里尋夫呢,小女子就沒有這份志氣?千辛萬苦來到永平,路上遇到她們,只說是找老道求仙方的,誰知她們也是你的……"她捂臉又哭了。

  "主上!主上!"一個小道姑著急地嚷:"你可是已經封過我們姐妹的了!你沒有說過還有別的女人……"喬氏一臉嚴正,提高了嗓門:"胡說!我女兒明媒正娶,你們誰敢奪她的位分!"剎那間女人們吵成一團,這個申明自己也有媒證,那個證實"主上"親口應許,有的說成親在先位分最高,有的爭辯同居時日最長的是正房……亂紛紛的一片喧囂,吵得唾沫星子亂飛,眼看就要動手揪打。夢姑一聲不響地倚在門邊,靜靜流淚。小道士斜眼看著她們吵鬧,彷彿很是愜意。

  "不要嚷了!"白衣道人喝道:"你們找死哇!"女人們停嘴一想,尋思過來,趕忙低頭,不敢作聲了。白衣道人鄭重其事地走到小道士面前,深深一揖,十分莊嚴地說:"道人於草澤之間得遇主上,多年來披肝瀝膽,竭盡忠誠,無非想輔佐主上復興祖業。當年弘光、隆武在艱難之際,不是荒淫無恥、沉湎酒色,便是昏庸懦弱、毫無作為,使甲申、乙酉幾度復興局面毀於一旦。主上必得卧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方能重開天地另闢河山。如今未見分毫成就,卻纏綿於女色,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以大業為念,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道人實不能再忍,就此告退!"白衣道人一拱手,小道士慌了,滿臉陪笑,攔住舉步要走的老道說:"是我不好!念在我年輕任性,思慮不周……""你年輕,如今占著你家寶座的人更年輕!"白衣道人冷冷地說:"如今他獎勵開荒、嚴懲貪贓、清理刑獄,天下人心盡被他籠絡而去,復興大事還有多少指望?""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道士陪笑繼續說:"本朝三百年來深仁厚澤,萬民豈不懷想?人心思故乃是常情。那人縱然聰明有為,不過是夷狄之君,難為華夏之主,平天下漢人百中九十九,豈能容他?先生諫正,我已知錯了。一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人生不出一丁半男,我心裡著急;二來《禮》中有論,天子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世婦……""如今你身在草莽,性命尚且時時有危,如何便以宮中妃嬪之數為法?""是是是,我知錯了!……"小道士一再陪笑認錯。

  兩人態度都很認真,又都有些慣熟,這一幕已經演過不止一次了。兩人心裡都明白,他們是一根線上拴的兩個螞蚱,誰也離不開誰。小道士需要老道幫他恢復失去的天堂,老道必須有小道士為號召才能成就大業。所以到了矛盾激化的關頭,總有一方退讓,維持他們的聯盟。可是女人們都聽呆了。

  她們爭做王妃,卻沒想到"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們爭奪的這個對象,究竟是誰?她們懷著更大的敬畏,跪在那裡不敢動彈。當小道士對著老道突然用粗話嘲罵她們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時,她們居然羞愧得紅了臉,自覺有罪地落了淚。

  白衣道人面色轉霽:"但願主上以復明為念,時刻不忘……""且慢!"一個粗嗓門一聲大喊,後牆頭忽然跳下一個人來。人們大吃一驚。小道士拔腿躥回屋裡,女人們尖聲叫喊,老道"颼"地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寒光一閃,直刺向來人前胸。喬氏和夢姑同聲驚叫,叫聲未落,老道卻失色地喊出聲:"啊!……"原來,來人略略一扭身軀,躲過白衣道人的刀尖,動作快如奔電,一把攥住老道握刀的手腕向後一擰,奪下武器,便架在敵手的脖頸上。這是喬柏年。他不變色、不喘氣,站在那兒象一座鐵塔,黑紅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令人發抖,低聲喝道:"說!你到底是什麼人?"喬氏連忙勸阻:"兒啊,不要魯莽……""娘!"喬柏年扭頭向母親:"這道人說的是賣頭的話,乾的是賣頭的買賣,咱可不能馬虎!"白衣道人挺身昂首,對著亮閃閃的短刀毫無懼色,冷笑一聲:"不錯,是賣頭的事!你告官府去吧,你娘你妹子都跑不了,誅你們九族!"喬柏年哈哈一笑:"告官府?我那麼傻?就手結果了你們師徒,叫做毀屍滅跡!這二十來年,死人死得海去了,不多你們倆!"老道不由自主打個冷戰。喬氏拉著夢姑跪倒了:"兒啊,看在娘的面上,看在妹子面上……""哈哈哈哈!……"白衣道人忽然揚頭大笑,笑聲拖得很長,雖然顯得勉強,卻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憤。

  喬柏年詫異道:"你,笑什麼?"

  "我笑我道人聰明一世,竟把糞土當了珍珠!我只道一位前朝貢生之子,自幼讀的聖賢之書,定是個頂天立地、大義凜然的男兒,不料無君無父、無仁無義、鼠目寸光,不堪共語!罷!你殺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說畢,竟挺著脖子往刀刃上撞。喬柏年猛地縮回短刀,發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說:"講清楚再死不遲。"道人尖銳地看了喬柏年一眼,鎮靜地撣撣道袍,撫起弄散的亂髮,從容地講起來:"我記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狗奸賊曹化淳這個閹黨開了彰義門,李闖流賊潮湧而入。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滿城烽火,嘆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靜的面容漸漸發紅,穩定的聲音漸漸發抖,越來越激動:"之後,我烈皇帝回乾清宮,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劍擊長公主,令皇后自盡;次日天色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縊於古槐之下……"說到這裡,白衣道人豈不成聲。喬柏年咬牙切齒,竟然滴下淚來。

  老道極快地瞧了喬柏年一眼,又吞嚥著淚水繼續說:"嗣後,太子被周奎出首,死於滿廷,永王也在亂兵中被殺……"嗚咽至此,彷彿底氣突壯,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唯有三殿下流落民間,得以存活至今。""什麼?"喬柏年一驚,幾乎跳起來。

  "三太子乃先君親子,難道不比永曆、隆武、弘光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他,三太子,現在何處?"喬柏年囁嚅著問,激動得發抖。

  白衣道人深深地看了喬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舊臣,二人扮為道家師徒。近年他入贅一喬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母深明大義,那士子反倒……"他盯住喬柏年不說了。

  喬柏年直跳起來:"你,你是說我那妹夫,他?……"老道慢悠悠地點頭,捋髯,努力掩飾住勝利的神采。

  "拿證據來!"

  白衣道人不慌不忙,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放在地上,對它三跪九叩,然後一層層解開,露出裡面的三件寶物:一塊九龍玉佩,是三太子幼年金項鎖上的鑲嵌;一顆端本宮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宮殿的金寶;一幅崇禎皇帝的御筆詩,寫明了賜給三子慈炤。

  喬柏年臉色煞白,對著這無可懷疑的三寶,"撲嗵"跪倒,伏地大哭。周圍的女人們此時才回過神來,跟著一同跪倒,一片痛哭,雖然都那麼有聲有色有淚,但是悲是喜,是愧是驚,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喬柏年拭淚而泣,對白衣道人一拱雙手,慷慨陳詞:"我喬柏年自幼從學,豈不知禮義廉恥!韃虜入關南下,滅我之國,毀我之家,敗我之紀綱,夷我之祖宗,所謂妻子可殺,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孔子著《春秋》,要義在嚴夷夏之大防,漢族衣冠,豈能就此沉淪終古?我早有誓言:不降志,不辱身,不滅胡氛死不休!"白衣道人滿面喜色,豎起拇指:"好!是英雄本色!……那麼,方才你是…………"喬柏年嗬嗬地笑了,說:"這就叫不見真佛不下拜!況且我早就疑心你不是尋常道人,正好藉此機會弄它個水落石出,也試試你的膽量!你沒看見吧,我是拿刀背對著你脖子的!"

  白衣道人笑道:"這還看不見?正因此,我才敢吐露實情呀!"兩人互相注視、打量片刻,一齊大笑。喬柏年把短刀往地下一摔,刀鋒"刷"地插進土裡,直吃到護手。白衣道人先是一驚,隨後連連喝采:"好力氣!好身手!"…………喬柏年從襟懷裡掏出一個紅綾小包,很快打開,露出一顆兩寸見方的虎紐銀印,翻出印文,對老道說:"請看!"老道看罷,微微一笑,也從懷中掏出一個黃綾小包,拿一顆相同形狀的銀印,翻出印文。兩顆印並排挨在一起,一方印上刻著"大明永曆朝總兵官喬印",一方印上刻著"大明永曆朝總兵官朱印"。兩人相對大笑著收起了櫻喬柏年拱手向老道:"先生想必是一位宗室了?""正是。我祖乃賢寧侯。""失敬失敬。先生何不將三太子之事奏知朝廷?"白衣道人驀地變了臉色,劍眉緊皺,目光陰沉:"尊兄想必記得當年弘光朝之偽太子案……那太子十有八九是真,卻被弘光帝下入監獄,滿虜破了南都,太子便遭毒手……前車之鑒啊!況且,此間人馬勢頭,遠不及西南桂王,正名之事,還須待以時日。不過,有三太子在,何愁宏業不就!"是的,朱三太子是帥旗,是號召,可以招兵買馬,可以招降納叛,可以把永曆桂王的人、把鄭成功的人都拉過來!名正,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就是他喬柏年,輔佐朱三太子,將來便是皇親國舅、開國元戎,不是比效忠永曆朝更加名正言順嗎?

  拿著永曆朝的印,使著永曆朝的錢糧,卻暗自經營著三太子的大業,這明明是吃裡扒外的不義行為,卻因了朱慈炤的"名正"而成為良臣智士的義舉!"名正"真可以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啊!

  喬柏年立刻整頓衣裳,領眾人進屋去叩見三太子。屋裡哪有小道士的蹤影!大家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幾個女人又要哭,忽聽一陣輕微的"嗒嗒"聲,眼見牆邊那躺櫃的蓋子不住地顫動。白衣道人嘆了口氣,上去掀開櫃蓋,朱三太子"哇"地驚叫出聲,他正縮成一團,在櫃里發抖呢。見是老道,總算放了心。幾個人把他扶出躺櫃,他才漸漸恢復常態。

  喬柏年不敢遲疑,立刻走到小道士面前跪叩見禮,並口稱:"以往不知實情,多有冒犯,乞三太子殿下恕罪。"小道士一貫害怕喬柏年,此刻他心中尚有餘悸,慌忙扶起說:"呃,呃,快請起,快請起。"喬柏年走到夢姑面前,直挺挺地跪倒:"王妃娘娘,千萬恕臣無禮。臣枉讀詩書,空有見識,萬不及母親和賢妹的慧眼,能於風塵之中識真龍!"喬氏笑得合不攏嘴。夢姑又酸又苦的心裡略添了點甜味。

  喬柏年又說:"敝處窄狹簡陋,實在委屈了諸位。我想自明日翻修,就後院蓋出中、東、西三套房,供娘娘們起居……我家賢妹,自然是要住中房的啦?"女人們喜出望外,小道士也很感激,夢姑的地位就在這不經意之中確立了。老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分派住房、用具、錢糧的喬柏年,慢慢捋著長須,默默點頭:這真是個人才,也可能成為勁敵……必須細心謀劃、加意籠絡,即使做不到肝膽相照,也需要同舟共濟,好渡過重重難關……袁道姑一直沒有開口,此時突然說道:"日後居家過日子,這些大禮都免了吧!萬一露了破綻,大家都得送命!"老道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就是平常親友稱呼才好。"喬柏年笑道:"說的是。娘,你陪同女眷們進屋歇息,喝茶說話兒。道長、妹夫,請過我家書房敘談。"三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同時又是前明的一太子、兩總兵,互相謙讓著走出夢姑的小院,繞牆而行,進入喬柏年近些日子新蓋成的兩進雙院的磚瓦住宅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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