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院大學士兼吏部漢尚書王永吉在吏部大門下了轎,進了大門。寬闊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從大堂傍門進中院,過穿堂,一架紫藤蓋滿了小院,老乾如蟒、盤曲而上,如今落葉已盡,繁密的藤干藤枝糾纏在架子上,彷彿許多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官場上那複雜的、絞纏不清的明爭暗鬥。藤架的那一邊有屋三楹,簷下額匾上有三個厚實凝重的大字:藤花廳。王永吉當然知道,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書吳寬親手種植,距今已將三百年。藤花廳,是吏部長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爾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幾分得意,他是來到藤花廳的唯一漢官。不多時,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和刑部尚書圖海都到了。他們要商討第二審的程序。
僕役送上熱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來就是一陣冷常按皇上諭命,李振鄴、張我朴、蔡元禧、陸啟賢、田耜、鄔作霖、張漢、蔣文卓等十多人,全數被拿到吏部審問。由於他們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舉人和應試三堂分審的。
第一輪會審過後,氣氛很沉悶。因為上有內大臣坐陣,中有科爾坤、圖海等滿尚書主審,平日審案的漢尚書、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諾諾,不出一語。滿臣對科舉一向不大瞭然,審不出個名堂。初審下來,什麼也沒弄清楚,怎麼向皇上交代?
蘇克薩哈玩著茶盞蓋,漫不經心地笑笑,掃了眾人一眼,說:"我看,初審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顏滋潤,很得皇上歡心,事事順遂,常常流露出幾分心滿意足。有時目光一閃,眉頭一皺,會突然透出內藏的勁氣,但那種情況很少。
鰲拜點點頭,喝了一口茶。在內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蘇克薩哈,雖然他比蘇克薩哈年長,又軍功卓著,但從來以下屬自居,又一貫不愛說話。遇到這件主要和漢人打交道的案子,說不好漢話的鰲拜,就寧肯不作聲。
圖海為人深沉,凡事不動聲色,這時卻搔了搔颳得發青的鬢角,附和說:"正是,似乎不得要領。"科爾坤較為爽直,忍不住說:"可不是!審案中這也說關節,那也說關節,這關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四名滿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裡暗暗好笑,臉上也沒忍得祝他本來就長得一副笑模樣:團團臉,細眯眼,說話之前嘴角先就咧開了,唇上的鬍髭也跟著向兩邊翹起。此刻,他得意地撫著頷下的長須,改變一下坐的姿勢,拿出行家裡手的架勢,用流利的滿語解釋"關節"一詞:"所謂關節,就科場而言,是指考生與考官私下約定的暗號,據此暗號,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這名有關節的考生。自然,因錢因勢或因其他緣故,考官就將關節賣給他的私人。至於關節本身,花樣極多。譬如考生將自己姓名、籍貫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兩個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約好用一句古文、古詩,如此等等。縱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貫,試卷另行謄抄,關節仍然可以上達考官。順天鄉試每一關節至少值三千兩,高的可達萬金。考生若想必中,則多買幾位考官的關節,那就要花大價錢了。"四名滿官這才明白。科爾坤首先恨聲說:"這些南蠻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蘇克薩哈帶笑不笑地說:"真虧他們想得出來!"正永吉笑道:"自有科舉以來,一概如此。所以貧寒之士,科場蹭蹬者,無不怨憤。"科爾坤皺眉道:"這幫南蠻子刁滑無比,初審毫無頭緒,二審怎麼辦?"確實,三名考官李振鄴、張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舉人陸啟賢、田耜、鄔作霖都不認賬;被任克溥在彈章中點為見證的吏科給事中陸貽吉,也只供說他是見到張漢、蔣文卓揭發科場作弊,信以為真,才向任克溥隨意提到自己將具疏檢舉,並無實證;張漢和蔣文卓則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賄,並指出受賄銀兩數,但又拿不出證據。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對這幫漢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們矇騙過去。他們之所以口硬,實在是其列位對科場不熟罷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見分曉!"當王永吉出廳去時,圖海說,"就依他的意思二審吧?"蘇克薩哈和鰲拜交換一下眼色,鰲拜皺著眉頭說:"他若審清楚,我們不是反居下風了?"圖海冷冷一笑,說:"南蠻子審南蠻子,我們正可冷眼旁觀,側耳細聽。"蘇克薩哈頻頻點頭,科爾坤還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鰲拜最後也同意了。
二審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鄴與張漢的對質。
大堂正中生著兩位內大臣,科爾坤和圖海在他們左右設座。王永吉的桌案設在他們四個人的左側前方,旁邊還有書記的位置。四人的右側前方則是吏、刑兩部的副職長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擺了各種刑具:大杖、中杖、夾具、皮鞭、鐵鏈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陰森可怖的審訊氣氛。吏部大堂向來不設刑具,二審開始後,王永吉說既是吏、刑會審,就應該擺出刑具來。
李振鄴和張漢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審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兩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齒,忘記了恐懼。張漢惡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鄴,你也有今天!"李振鄴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張漢臉上。張漢跳將起來,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問:"你二人是新怨呢,還是舊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經相識?"張漢跪在堂下稟訴:"回老大人的話,我與他相識三年有餘,他的劣跡我無所不知。今科秋闈,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學生不顧私情參揭此弊,為天下失意人吐氣!""哦,你倒深明禮義呀!"王永吉贊了一句,轉向另一個:"李振鄴,你認識張漢嗎?""回大人,彼乃忘恩負義之狠毒小人!可嘆我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蠍心腸。"張漢又要跳起來,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負義,此話怎講?"王永吉故作驚訝。
"他當年孤身流浪京師,下官只因動了愛才之念,將他收容府中,為他謀得監生資格。見他孤苦可憐,又為他娶妻買宅。不想此人慾壑難填,見我被朝廷點為同考,便強要關節,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聖觀,下官也曾當眾教訓他,此後便全然絕交。他懷恨在心,便使出這般手段誣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張漢被李振鄴那侃侃而談,毫不在乎的神態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來,衙役還想按住,見王永吉在搖頭示意,便罷了手。於是張漢指著李振鄴跺腳大罵:"你這個偽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極,無恥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湧上心頭,他不再顧什麼臉面,也不再留任何後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觸及的醜事:"什麼愛才、收容,說得好聽!他明明是誘我做他的男寵!……娶妻買宅,娶的是什麼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給了我,還要當他的外室!……我也是個人,是個讀書種子啊!……"他聲淚俱下,滔滔不絕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來。書記不停地筆錄,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著,不時瞟一眼滿大人,因為他們一個個都聽呆了。
張漢直說得大汗淋漓、聲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辮子象一根禿尾巴,在背上晃來晃去。李振鄴有些沉不住氣了。不過想到交給粉兒的那紙關節已經毀掉,張漢並無實在證據,便又安了心。張漢話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辯道:"全然是胡言亂語,蓄意誣陷!男寵也罷,外室也罷,都是人間遊戲,況且你若不情願,誰能用強?至於出賣關節,斷無此事!"王永吉這時才插進來問了一問:"是啊,張監生,口說無憑,你能拿出證據來嗎?"張漢發瘋似的"嗤"地撕開棉袍,白生生的飛花滿堂飄揚,撕碎的布條耷拉到了地面。他從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張紙,雙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貼在一張硬紙片上的揉皺的碎紙,上面字跡卻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紙片對準李振鄴:"李振鄴,來認認,是不是你的筆跡?"李振鄴只掃了一眼,頓時臉色慘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強自掙扎,用無力的聲音申辯道:"這畢竟沒有成為事實,我……我終究沒有讓張漢中舉……""那田耜呢?鄔作霖呢?"張漢瞪著發狂的眼睛喊叫起來。
"田耜,鄔作霖……"面對眼睛象兩團炭火的張漢,李振鄴第一次害怕,心虛了。他努力振作,翕動著嘴唇,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誰能證明?……誰能證明?""那兩筆五千兩銀子的過付人可以作證!"張漢尖聲嘶叫著,說出了兩個過付人的姓名。這沉重的致命一擊,把李振鄴完全打垮了,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王永吉滿意地微微笑了,扭頭看看滿大人的眼色,他們都對他點頭。王永吉揚臉對衙役作個手勢:把張漢帶下去。
"李振鄴,你還有什麼說的?"
李振鄴瞪著失神的眼睛,說不出話。
"如今你貪贓有據,而張我朴、蔡元禧穢跡無形,看來這次北闈科場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賄賣了多少關節,以至於士子怨憤、物議沸騰?不重懲你怕是無以謝天下了!……"
"不,不!"李振鄴突然高舉雙手,拚命擺動,彷彿一個溺水的人在垂死掙扎,"讓我一個人承擔罪責,不公平,不公平啊!……""還有別人通同作弊嗎?"王永吉的話象是審問又象是提示。
"田耜、鄔作霖的銀子他們都來分潤,各分去一千兩……""他們,指何人?""張我朴、蔡元禧。再說,他們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時機,乘勝追擊,立刻下令提張我朴、蔡元禧上堂對質。這一下子,初審時堅不可摧的堡壘立刻垮了。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簽事李振鄴、大理寺右簽事張我朴、國子監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瘋狗一般互相亂咬。王永吉穩坐釣魚船,只靜靜地每隔一會兒拋出一個新的問題,就把他們之間的隱私全暴露了出來。
這一堂審問結束了。四位滿大臣重新回藤花廳時,王永吉拿著滿、漢兩種文字的筆錄呈給兩位內大臣。鰲拜只點點頭,蘇克薩哈笑道:"久聞王中堂才幹過人,真是名不虛傳!"王永吉謙遜道:"不敢當不敢當!要論才幹,原左都御史龔鼎孳比學生高過十倍,當初學生常受他指點。"圖海道:"中堂大人過謙了吧?""哪裡哪裡。"王永吉一個勁地嘿嘿直笑。
科爾坤道:"我看只要把過付人拿到,人證俱全,此事便可結案回奏了。"王永吉搖搖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遠不止這些人這些事。必須順藤摸瓜,一網打荊""哦?"鰲拜鷹眼閃亮,銳利地直射王永吉:"還有破綻?"王永吉笑道:"正是。請看這幾句話。"他翻開審訊筆錄,指著這麼幾行字:李振鄴:我叫靈秀到你房中尋對時,你做什麼來?
張我朴:我沒見靈秀到我房中。
李振鄴:謊話!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尋對!
審訊當時,滿大臣被他們三人間的兇狠攻擊所吸引,對這話並未注意。此刻科爾坤不解地問:"這不過是房官們闈中無聊,鬧出點子爭風吃醋,有什麼破綻可抓?"王永吉笑笑,說:"不然。這靈秀可是個要緊人物。"蘇克薩哈拖長聲音問:"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認真地說:"立即審問靈秀。"科爾坤立刻站起來:"我這就著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來,連連搖手:"千萬不要驚嚇了他,對此人,必須用軟的……"王永吉認為自己是聰明的:既為龔鼎孳說了好話,又沒有露出龔鼎孳給他出謀劃策的痕迹,這樣,既能向龔鼎孳交代,又不至於顯得自己沒有才幹。
審問靈秀的地點,是穿堂東側的一間小廳。同春,也就是靈秀,走進來時,幾位滿大臣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這小廝真箇美貌靈秀!幸虧王永吉對梨園戲曲興趣不大,否則他會立時認出這是三年前馳名京師的伶童。同春不論是當優伶還是當書童,對這些高門貴戶的廳院都很熟悉,禮節也懂,不過經官司牽進重案,這是第一次,所以心裡還是有些發慌,進門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後穩穩坐著,說:"報上姓名、籍貫、年齡。""小的柳同春,順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歲。""你是監生張漢的家奴嗎?""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張漢家為長隨書童,期限三年。""你為何又當了同考官李振鄴的親隨?""李大人與我家主人交好,入闈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張漢揭舉李振鄴納賄貪贓,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隨同李振鄴入闈,難道不知道他暗通關節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親隨把椅子從桌案後搬到桌案一側,他坐下後對柳同春道:"到這裡來,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裡直害怕。王永吉和顏悅色,用非常親切的語調說:"聽我講,你不要害怕,找你來只是做個見證,沒有別的意思。李振鄴貪賄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親非故,怎會連累到你呢?只要你說實話,不會難為你。"同春低下頭,默不作聲。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鄴,要的是實據和見證,否則張漢就要以誣告而反坐得罪,你難道見死不救?……"同春心裡亂紛紛的。他有時恨張漢沒志氣,奴顏卑膝;可是為了功名利祿,天下的士子誰個乾淨?張漢受欺辱的境遇,張漢對同春的愛護,都使同春同情他。況且同春雖然自尊自重,卻是個本分人,既做了張漢的書僮,理當向著主人。李振鄴呢?同春討厭他甜膩膩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圖,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臉就噁心!可是,李振鄴是官啊!……"聽說張漢頗有才學。許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輩子落榜,這實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鄴堅不吐實,可是已有數名過付人作證了。你在闈中難道沒有發現蛛絲馬跡?"豈只是珠絲馬跡!同春手裡握著他們要命的證據,不過當時他收藏這證據別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閱卷,李振鄴忽然交給同春一張紙,上面寫著二十五個人名、籍貫,要他到張我朴房中試卷里去尋找查對。考官們各有私人,而本房試卷有限,都得派親信到各房翻找,揭開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後再封上。同春知道這是作弊,但他不能違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張我朴見此情景,也寫了一紙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鄴房中尋對,也找出不少。事後,李、張兩人都忙於應酬門生,忘記了這兩片紙。
同春把這紙片留下了。他要用來防身。李振鄴多次糾纏他,都被他擺脫了。如果他還不罷休,進一步逼到頭上來,同春便打算用這張紙威脅他,叫他乖乖地滾蛋。同春只想以此保護自己,不懂得要挾對方獲取好處,所以一直藏著紙片,不露一點痕迹。張我朴的紙片完全是順便一道留下來的……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聲問:"那李大人、張大人若坐實了貪賄,會殺頭嗎?"王永吉搖頭:"不至於。但必得革職,永不敘用!""革職……那是他們活該!"同春下了決心,解開上襖,從貼身裡衣口袋裡拿出了那兩張紙,說明了它們的來歷。這是李振鄴、張我朴的親筆,可說是鐵證如山了。
王永吉眉飛色舞。滿大人雖然說不好漢話,卻聽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兩張紙。王永吉得意地點著字紙說:"看看,這頭一名果然就是陸啟賢!……哦,這裡還有許巨源……啊?!"他臉色陡然一變,目瞪口呆,雙手哆嗦起來。圖海見狀,立刻走過來從他手中拿過紙片,細細看了一遍,皺皺眉頭,眼睛透出笑意,隨即對衙役一揮手,示意帶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帶出小廳後,才轉向王永吉:"王中堂,這關節中第五名,高郵王樹德,與足下有什麼瓜葛嗎?"蘇克薩哈、鰲拜、科爾坤聽到這一問,都湊到圖海身邊,仔細觀看他手中的紙片。王永吉臉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象秋霜打過的哀草。聽得圖海問話,他強打精神地說:"……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諸大人告迴避。
翌日將上疏自劾,陳請處分……"他說著,竭力作出一副憤慨的樣子,但撐了不多時,自覺無趣,嘆了口氣,垂著頭,慢慢出去了。
蘇克薩哈對鰲拜使了個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爾坤罵了一句:"狡詐的南蠻子!"也跟著放聲大笑;圖海一邊笑一邊搖頭;極少發笑的鰲拜,竟也在唇邊露出了笑意。
張漢和同春被拿不過三天,喬柏年已換了三次住處。科場案被揭發,牽連的人又多,喬柏年自然要特別謹慎。只是他這人膽子大、愛冒險,總想知道案子的結果,不捨得立刻離開京師,還想看看動靜。
十月二十平日,他去游鷲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單牌樓,很快就發現自己在逆著人流行進。今天街上的人特別多,扶老攜幼,騎馬乘轎,都興緻勃勃地往南走。喬柏年一把拽住一個走得飛快的小廝,小廝急得跳腳、喊叫,卻一點脫不開身:"你這人,幹嗎?去晚了就占不著好地兒啦!"喬柏年笑著,並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幹什麼去?"小廝掙扎著,恨恨地說:"看殺頭!""啊,殺誰?"喬柏年一驚,鬆了手,小廝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時三刻,現在太陽還在東天。這小廝真是愛熱鬧!喬柏年搖頭笑笑,背了手,邁著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順著宣武門內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來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樓。喬柏年覺得口渴,反正時間還早,便跨了進去。門邊一群長衫秀才圍著茶桌又叫又笑,象瘋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舉茶碗,大聲說:"考官認權不認人,知錢不知文章,屈殺多少名士!天網恢恢,天道好還!""天下寒士今日揚眉吐氣!"另一個也舉杯大喝一聲。
"以茶當酒,浮一大白!"第三個喊聲震動屋樑。
"干!"十幾個秀才轟然響應,高舉十幾隻茶碗、茶杯,"呯!"的一撞,碰碎了好幾隻杯、碗,瓷器、茶水飛濺,眾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聲把小小茶樓幾乎抬了起來。
喬柏年不喝茶了,拔腳就往宣武門跑。但凡行刑殺人,宣武門口都要貼告示。莫非科場案結了?他腳下生風,竟趕上了幾位服飾華麗、騎著高頭大馬的滿洲貴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腳步,因為這幾位貴公子也在議論。他們年不過二十歲,說的卻是漂亮的京話:"……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結案上報,今兒個便行刑,真箇乾淨利落!""這一回是天威震怒。說是不加嚴懲,將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兩部的摺子一上去,皇上立時就批下來了!""這些南蠻子,給臉不要臉。仗咱們滿洲的余惠才當了官,不好好兒給咱們幹事,饒得了他?""漢官沒個好東西。殺吧,殺個乾淨,我才稱心!""真格兒的,我家老子今兒約了幫老兄弟,喝酒慶賀呢!""我們家也是。都一樣兒!……"喬柏年不再聽他們說笑,加快步速趕到宣武門。高大的門洞一側果然貼著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還有皇上批下的諭旨,蓋著鮮紅的御櫻很多人在圍看,又有兵勇把守,喬柏年不敢硬擠,只聽有人在朗聲宣讀:"……貪贓枉法,屢有嚴諭禁止,科場為取士大典,關係最重,況輦轂重地,系各省觀瞻,豈可恣意貪墨行私!所審受賄、用賄、過付種種情實,目無三尺,若不重加懲處,何以警戒來茲?李振鄴、張我朴、蔡元禧、陸貽吉、項紹芳、舉人田耜、鄔作霖,俱著立斬,家產籍沒,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陽堡……"喬柏年沒聽完,轉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這次行刑。一個聲音在心裡幸災樂禍地喊著:"叫你們再給韃子賣命!這回可得了上好的報應!……"太陽升到中天。聲聲大鑼和長管、觱篥嗚嗚咽咽的長鳴從內城傳來。宣武門外街道兩旁人山人海。松鶴年堂前的大場子上,早就聚集了數萬名看熱鬧的京師人,他們一會兒互相大聲傳告著"來了,來了!"騷動片刻,一會兒又伸長脖子向北張望,耐著性子等候。
監斬官騎著馬,在簡單的儀仗導從
下,緩緩地過來了;接著是穿紅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劊子手行刑隊;最後,便是由眾多兵勇押送的那輛囚車。觀看的人群頓時一陣哄亂,你擁我擠,指手畫腳,亂嚷亂叫,分辨著誰是李振鄴、張我朴,誰是倒霉的陸貽吉。
"為什麼說陸貽吉倒霉哩?"喬柏年不解地問身邊那個象是什麼都知道的人。
"他呀,沒落幾個錢,只當個過付,以知情不舉一同正法。""那個中式舉人陸啟賢呢?""他聰明,不必挨這菜市口一刀,落個身首異處。他在監里服毒自殺了。"監斬官已經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桌案上筆硯俱全,放著行刑公文。因時間未到,他正襟危坐,紋絲不動。七名人犯一字排開跪在案前三丈遠處,每人身邊由兩名兵勇把臂,身後劊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劊子手赤裸的肩臂和腦瓜頂都沁著油汗,閃閃發亮。菜市口的喧鬧漸漸平息了。按照慣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該在這個時候送來。今天會不會有特赦聖旨?看那位張我朴挺著腰、直著脖子的強硬表情,或許有什麼門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騷動。引起這陣騷動的並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個渾身縞素的女子。她頭上銀白首飾,身上白羅衫、白羅裙,一雙小腳穿著白繡鞋,嬝嬝婷婷,一手掩著嘴低聲哭泣,一手挎一隻蒙著白布的竹籃,一直走到李振鄴面前。喬柏年看得一清二楚,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是張漢的老婆粉兒!她是為張漢贖罪,還是為還舊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鄴面前了!
李振鄴在昏沉中聽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睜開雙目,竟觸到粉兒的一雙哀憐的淚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聲:"你來做什麼?"粉兒不回答,只管低頭從籃里拿出水酒泡飯、幾樣菜肴,點燃了一尊香爐里的線香。這是法場生祭,監斬官和劊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禮節。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鄴一個獲得這樣的"禮遇"。李振鄴感慨地說:"想我李振鄴,親朋好友遍京師滿天下,臨死之日,惟有一個被我遺棄的女子為我送行,天哪!……粉兒,你難道不恨我?"
"恨!就因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內情都告訴了張漢,原想要你吃點苦頭,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鄴悲哀地搖搖頭:"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呢?我是自作自受……你來看我出醜?""不。就是有千般仇恨萬種怨毒,你這一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還有百日恩呢,何況……"粉兒別轉頭,讓淚珠滾下去。
李振鄴仰天長嘆:"啊!粉兒能夠如此,李振鄴雖死何憾!……來,酒!"
粉兒隔著香爐和裊裊青煙,對李振鄴三拜三叩,然後端起酒水飯,用匙子喂他飯,用筷子給他夾菜。李振鄴大口大口地吃著,不停地喊:"酒!酒!酒!"李振鄴吃完飯菜,粉兒把那一碗泡飯的烈酒湊到他唇邊,象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個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兒,多謝你,讓我醉夢歸天!……"頃刻之間,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癱倒。這時,長管銅角響了:行刑時刻到!
粉兒驚叫一聲,掩面逃進了人叢。張我朴連喊帶罵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你們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牽連你們,你們但凡有點心肝,總該為我請求一道赦書。你們裝聾作啞,天地不容!
我死也不饒你們!……"兩個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並把口啣勒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聲不得。他帶著滿腔憤恨,立眉豎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劊子手舉起了大刀……旗人正法之後的第二天,他們的家資被抄沒,老幼家屬被逮系獄中,定案後將流徙尚陽堡。
隨後,緹騎四齣,提拿有關各犯五十餘人,儘是賄買關節的應試士子,不久,這些人的家屬也先後入獄。
接著,和這些士子有關的漢官被拿問。再後來,以風聞不舉而失職的科道官也進了監獄。法網越拉越大,落網的漢官越來越多。當朝廷下令順天丁酉科複試之後,各地應參加複試的新舉人,象囚徒一樣,被府、縣衙門拘捕鎖項,押送遞解至京。這個時候,朝署半空,囹圄盡滿。鎮撫司前,茶館、酒館、飯鋪紛紛開張,熱鬧繁盛超過前門。同這種景況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漢官士子震恐萬分,惶惶不可終日,真不知這一科場大獄,什麼時候才能了結?
主管此案的,還是那兩名內大臣、兩名滿尚書。他們豈肯輕輕饒過那些奸狡的南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