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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三 ——

  一夜風雪,把熊賜履家的竹籬門都堵住了。

  清晨雪霽,熊賜履呵了呵手,抱著竹帚掃雪,從房門掃出小徑,又推開柵門。清晨的陽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紅色,而未照陽光的陰影處,又泛出淺淺的藍色,互相映襯,使潔白的雪地顯得既純凈又多姿多彩。熊賜履不禁抬頭望了望東升的太陽,卻見一個身著風衣風帽的人踏雪而來。他認出來了,那是他的朋友徐元文。

  兩人相見,彼此拱手。徐元文洒脫地一揮袖,指著才掃出的小徑說:"這可謂雪徑不曾緣客掃了。"熊賜履說:"我還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門今始為君開!"熊賜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為陸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識的。第一次見面,彼此並無好感。熊賜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調,徐元文也不喜歡熊賜履的道學面孔。這也難怪,兩人的出身、境遇太不一樣了。

  熊贈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書香門第。家中雖不貧寒,也非富族。當年張獻忠打進湖廣,熊賜履閤門數十口被殺,唯有熊賜履因隨母親躲回娘家而僥倖活命,從此母子相依,過著清貧的生活。母親對兒子督課極嚴,熊賜履學問淵博精深,實在是虧了母親的教導。三年前來京,也是母親催促再三,要他遊學四方、會見師友、增長見識的。他的學問品格,使不少人傾慕;但他的性情過於嚴毅,道學講得過於認真,又使人們對他敬而遠之。他對此也並不在意,就了三兩處學館,拿了豐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廣奉養老母,餘下的在南城龍泉寺、太清觀之間的桃花坑買了兩間小屋,平日獨來獨往,課餘或讀書習字吟詩,或藝花蒔菊弄草,怡然自得,一無所求。

  於是人們給他一個絕妙的頭銜:布衣高士。

  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於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蘇崑山徐氏大族。人們無法考證崑山徐家與明初的中山王徐達、明中期的宰相徐階有什麼瓜葛,但徐家確是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運昌盛,出了不少學問之士,就連與徐家聯姻的也都非同一般。徐元文的舅父,就是聞名南北的學問大家顧炎武。

  徐元文字公肅,兄弟三人都以才學著稱,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們傳說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身分考舉人。同輩見他年少,說道:"小小朋友就要作官,想作多高?"他答道:"閣老。"眾人便出對耍笑他說:"未老思閣老,"他應聲而對道:"無才做秀才。"逗得眾人鬨堂一笑,原想譏笑他,反而被他譏笑了。又傳說他幼年隨父赴宴,一位國公和一位尚書同時賜他杯酒,他只好用兩手各接一杯。尚書立刻出對道;"手執兩杯文武酒,飲文乎?飲武乎?"他立刻對上說:"胸藏萬卷聖賢書,希聖也,希賢也!"……這些傳說自然更為他增添了光彩。

  他詩才超妙,性格風流瀟洒,文人騷客無不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酒宴間揚言:願化為絕代麗姝,為公肅執箕帚。又有無錫秀士馮雲贈詩云:"我願來生作君婦,只愁清不到梅花。"這些讚美議論,自然牽惹了元文夫人的詩腸,以至於詩中有"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傾倒之心,愛才而兼鍾情,可說是到了極點,一時傳為美談。然而這一切被狂放文人傳誦的風流佳話,在嚴毅正直的熊賜履看來,不是太輕薄了嗎?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機遇,這兩個人也許一輩子也不肯相識,一輩子都認為彼此是格格不入的。

  那年清明,徐元文與一幫朋友借龍泉寺詩會,興遄逸飛,非常暢快。不料會散之後遇上大雨,正在歸家途中的徐元文只得敲著路邊一扇柵門,大聲請求避雨。出來開門的竟是熊賜履,兩人不免一怔,畢竟曾經相識,便都拱手為禮。雨中不好敘話,熊賜履就請徐元文進屋。

  才進蓬門,徐元文頓覺眼前一亮。春初寒意尚濃,城內、郊外還是一番蕭疏荒漠景象,而熊賜履的院子里已是滿目碧色了。待到邁步進屋,只覺綠意盈懷,徐元文更加驚異:雖然四壁蕭然,但修潔無塵,茗碗火爐、方桌圓凳,位置妥帖。

  最令人注目的是牆根桌邊、窗檯階前,瓦盆土盎排得滿滿的,種的全是綠草。那些草芊綿娟秀,鮮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從來不曾見過,連聲讚美。熊賜履愛草成癖,得到這樣的真心讚賞,也很高興,引徐元文進裡屋去看他最喜愛的翠雲草。徐元文又驚異地看到,窗下書桌座椅都已敝舊,椅背上還縛了一張撐開的雨傘,桌上紙硯攤開,墨跡淋漓,顯然主人剛才就坐在傘下寫文章。熊賜履見徐元文望著傘,不在意地指指屋頂說:"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雲草,旁邊兩隻小陶缽,一缽中盛白豆,一缽中盛黑豆,徐元文好奇地拿起來看看說:"賜履兄以此代弈?"熊賜履搖搖頭,和藹地說:"不,這是古時性理賢人澄治思慮的良方。讀書作文之餘,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個善念,就把一粒白豆投進缽中;每出一個惡念,就投一粒黑豆。初時黑豆多白豆少,爾後白豆多黑豆少,爾後不再有黑豆,到最後連白豆也沒有了,才能達到至境。小弟如今離至境還遠,既有白豆又有黑豆。"他很坦率地拿另一個缽子給徐元文看,果然白豆、黑豆大致一樣多。

  徐元文一時心下很覺敬重,說:"不料賜履兄如此苦志苦學!……兄雨中著書,必有佳句了?"熊賜履說:"不過讀了宋史,見了幾首詠誦岳王的詩詞,偶有所感,得了一聯而已,請賜教。"他把桌上那張紙遞給徐元文,只見上面寫了兩句詩,墨跡還未全乾:宰相若逢韓侂胄,將軍已作郭汾陽。

  徐元文拍案叫絕:"好句,真說得絕!詠岳王之詩何止千萬,這兩句立論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續成一首整詩?……"徐元文告辭時,天已晴開了,夕陽斜照著新雨之後的庭院,翠雲草貼地而伏,飲著雨珠,一碧無隙,看上去就如綠毯茵茵,春意盎然。徐元文不覺嘆道:"敬修這一園芳草,叫人頓覺生意滿眼,多少詩情畫意,真箇流連難捨啊!……"數日後,熊賜履應邀回訪,受到熱情款待。徐宅寬闊華麗,自然非熊賜履居處可比。但書房的清雅幽靜,壁上書畫的端莊大方,也使熊賜履感到滿意。二人在書房酒談茶話,很是暢快。引起熊賜履注意的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銘文。

  桌上一方端硯,紫檀硯盒蓋上雕了陰文,題為"自用硯銘",字體是飛動的草書,認得出是徐元文的筆跡:"石友石友,與爾南北走,伴我詩,伴我酒,畫蚓塗鴉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頭守。"熊賜履撥過他倆品茶的陽羨砂壺,上面又有用隸書工工整整寫下的銘文:"上如斗,下如卣,鰲七足,螭七首,可以酌玉川之茶,可以斟金谷之酒。"後面用小楷寫了一行下款:丁酉春元文志於燕京。

  徐元文見他對銘文這麼注意,便笑著從書房一角的卧榻上,拿來一隻空心粉底、松鶴白雲花色的瓷枕,說:"這銘文是所謂遊戲之作,敬修不要見笑。"熊賜履接過來一看,枕上銘文寫道:"甜鄉醉鄉溫柔鄉,三者之夢敦短長?仙人與我炊黃粱。"熊賜履暗暗稱奇。這些銘文確實才氣橫溢,亦莊亦諧,幽默洒脫,可見作者的才華功力。尤其使他欣賞的,是銘文內含的哲理。那枕銘說得多麼透徹!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稱好,但他一向沒有喜怒形於色的習慣,只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句:"想不到風流才子並不淺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賜履一向嚴峻的面容也變得溫和藹然了。他們從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通的東西,因而產生了友情。

  不過,兩人一貧一富,貧者十分耿介,一文錢也不肯妄取,多次謝絕富朋友的周濟和邀請作客的柬帖。富朋友並不見怪,每過三五月,便親來熊賜履陋室探望,二人詩酒相酬,長談不倦,歡聚一日,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間來往,熊賜履仍往學館教授蒙童,兩人關係倒也十分自然。

  今年九月重陽日,二人已經聚過,徐元文為什麼又來探望?徐元文進屋,並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敬修,你儒學深湛,滿腹經綸,難道就以學館了此終身?"熊賜履感到意外:"公肅此話何意?"徐元文道:"大亂之後,人心思定。不日雲貴收復,天下一統,欲安天下,非孔孟朱程聖道不可。早年呂老先生譽兄將為道學大家、一代宗師,兄就不想有所作為嗎?"熊賜履說:"這樣看來,公肅也有出仕的意思了?你舅父亭林先生能夠答應嗎?"徐元文豪爽地笑道:"男子漢大丈夫縱橫一世,且不說博取功名、封妻蔭子,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老話,如今也用得著。你我滿懷才學,為什麼不做一番治國平天下的事業呢?能使天下萬民安居樂業,博得個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於我舅父,一向恥食周粟,要為大明守節,但近年來也不反對我們兄弟出仕了,足見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轉。

  敬修莫非真要做齊、夷?"

  "哦,倒不是。本朝剿滅張獻忠,對我家倒有雪恨報仇的恩義,我也不想上首陽山。不過取士出仕,唯有科舉……""正是!我原也擔心科場承明末之濫觴,弊端百出。今年順天科場一案,李振鄴、張我朴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場弊端已發,朝廷必將嚴懲。皇上英明有為,天下科舉銓選必將一掃積穢,杜絕弊端。這不正是我輩出頭之日嗎?"熊賜履已經動心,但不動聲色。

  "敬修,不少同道朋友來我處聚會商討,你也同去談敘談敘吧。"熊賜履想了想,說:"容我三思。今日實不得空。""哦,學館有事?""不,我要去城外海會寺燒香還願。""風雪初停,城外寒冷,改日再去吧。""君子平日好整以暇,便遇榮悴顯晦之變化均不應改變其處世準則,天氣之陰晴冷暖何足掛齒……"徐元文見他的道學勁兒又上來了,連忙笑道:"罷,罷!

  不勞你的大駕,改日再聚吧。"

  熊賜履走出海會寺時,天色晴好,麗日當空,田裡的積雪滋潤潤的,彷彿就要溶化似的,空氣很是清冽新鮮。郊外果然不同於城裡,真令人心胸開闊、精神爽朗!剛才他在佛前求籤,得了個吉字,心裡很高興。自從母親來信告訴他聘定葉家小姐後,他表面上無所表示,實際上非常興奮,以至於借故來海會寺占卜凶吉。就是最有學問的人,面對不可知的、又無法左右的命運,有時也難免求助於神靈。不過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聲,特意選擇了遠在城外的海會寺,省得被人知道了笑話。

  他邁著方步,悠閑地南行。遠遠望見路邊一座方亭,兩面招子上斗大的"酒""茶"二字老遠就能看清。他覺得口渴,不覺加快了步子。

  方亭雖然敝舊,卻很寬綽,位置也好,面臨官道,緊靠涼水河橋邊,軒窗四面,亭內很是明亮。主人家賣茶賣酒賣食物,來往行旅正好藉此歇腳。因為風雪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賜履一進門,店主就連忙起身招呼。熊賜履打量四周,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對聯: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吃杯茶去,謀衣苦謀食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

  這副對聯語雖俚俗,但在詼諧中含著一絲酸楚。熊賜履點點頭,隨店主人引導,在亭柱一側入座。夥計送上熱茶,他又要了幾樣點心,饒有滋味地吃著,腹內實在也飢了。

  亭外一陣嘹亮的馬嘶,蹄聲得得,五六名騎兵在亭前下馬,大踏步地走進方亭。客人們一看他們那滿洲人的裝束和氣度,一個個低頭吃茶喝酒,連說話聲都消失了。

  為首的那位,彷彿是個軍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對聯,很感興趣地輕輕念出聲來。雖然他有滿人說漢話的特別味道,但念得還是滿流利的。好幾個客人都偷偷地打量他,只有熊賜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全不注意。

  "主人家,這副聯子是近日題的嗎?"小軍官笑著問。

  "不,不,小人盤進這個酒食鋪的時候就有了。"小軍官笑著點頭:"難為他對得這樣巧。"他環視整個茶亭,客人都連忙避開他的目光。只有熊賜履旁若無人地喝茶。

  這滿人軍官偏偏看中了他,推開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徑直走到熊賜履對面來了。

  "先生是位文士?"來人笑著招呼一聲。

  "不敢,儒生而已。"熊賜履只得客氣地一拱手,抬眼看了來人一眼。接著,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並在心裡掂量著:雖然此人貂帽、舊袍、黑馬靴,裝束毫不起眼,但面若冠玉,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顧盼生輝,決不是一般的軍士;但說他是貴公子,看去卻不油滑;說他是皇親,又不驕矜,到底是什麼人,熊賜履拿不準。熊賜履淡然相待的態度並沒有使對方不快,他體諒地笑笑,坐了下來。店主人和夥計連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面前立刻擺滿了點心和茶具。

  滿洲軍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態很好看,顯然要和熊賜履談點什麼。不想隨來的另兩個滿兵卻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話,聲音響遍茶亭,吸引了所有的人:"喲,我說和尚,你怎麼也吃饅頭哇?敢破葷?世上只有火居道士,難道還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話兒出自那個小個兒滿兵,是一口流利的、毫無雜質的京腔。

  "阿彌陀佛!貧僧的饅頭沒有餡。"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歲上下,低聲慢語,很清晰。

  "哦,哦,怪不得你一頓吃這麼多呢!"滿兵毫不放鬆,繼續取笑地指著和尚面前的幾盤白饅頭:"瞧你這些個,真象、真象……"他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詞,眼睛朝窗外瞟了幾眼,忽然開心地接下去說:"就象你們這城外的墳包!"他很為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時又不住地察看滿洲軍官的臉色,顯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

  老和尚眯著眼,看了看遠處的累累荒冢,確實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吟誦道:"城外俱是土饅頭,城中儘是饅頭餡。"熊賜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驚,一起掉頭看那和尚,神色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兩個滿兵全不懂老和尚說的什麼,嘴裡一個勁兒地嚷著:"胡說胡說!誠心不讓人聽明白啊?""什麼饅頭餡!誰是饅頭餡?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閉,平靜地說:"老僧若不修行解脫,也和你們一樣,終為饅頭餡……總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萬事莫非前定,大數難逃。該當饅頭餡者必當,得解脫者終將解脫。""你越說我越糊塗,什麼’大數’,小數,不懂!"滿兵一擰脖子,聲音越發大了。

  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罷,今日老僧就來開導開導你。有位老翁精通數術,一天,一位道者前來問數,往老翁家竹床上一坐,床竟立時塌壞了。道者要賠償,老翁笑道:’成敗有數,何必賠償!’他拿折斷的床腳給道者看,只見上面有一行小字:’此床某年某月某日有仙翁來坐,床不能載,數當壞。’老翁笑著對道者說:’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驚愕,連忙說:’連神仙都躲不過數嗎?’話剛說完,人就不見了。"不僅滿兵,連茶亭中的客人們,都被和尚一番言語說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熊賜履仍然不動聲色,同桌頻頻向他使眼色,並悄聲問:"這和尚是誰?"熊賜履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和尚對眾人的反應很滿意,動手把饅頭裝進布袋,移步離座。在亭柱邊他又站了一小會兒,然後雙手合十,對店主人道:"施主,這副對聯忒俗氣了,老僧贈你一聯可好?"店主滿臉堆笑,連忙說:"承老和尚好意,多謝多謝。柜上的!聽仔細著,寫清楚了!"和尚閉目靜默片刻,一字一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爾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念罷,他合掌向店主低頭道謝,轉身便走。

  "老和尚留步!"滿洲軍官縱身跳起,奔到和尚身邊:"請問老和尚法號,寶剎何處?"見和尚一雙明凈的眼睛只盯著自己而不回答,連忙補充說:"我聽老和尚言語,很有才學。老和尚下的這副對,語雖淺淡,卻頗具禪理,很是敬佩!"和尚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說:"貧僧名性聰,法號憨璞,住城南海會寺。"軍官笑道:"老和尚談數,不會明於人而暗於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松陰夾徑寒侵面,山色連天翠滴衣。

  論數,貧僧今日當遇貴人。"

  軍官頓時笑容盡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和尚。

  和尚也不理會,略一躬身,掉頭而去。軍官愣了片刻,拔腳追出門外,兩名滿兵也趕著跑出茶亭。店主發急了,緊追著喊了兩聲,發現他們都還站在門前說話,才放了心。

  熊賜履把茶錢放在桌上,撣撣衣裳,正正帽子,站起來,從另一邊門出去了。外面天色仍然十分晴朗,近處村郭,遠處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回城裡,便迎著太陽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重逢這位陌路相遇的滿洲軍官。

  太陽平西以後,風很快就變得寒冷了。熊賜履倒不怕冷,只怕時間太晚,城門關了回不得家。正待轉身,一聲聲敲打傳到耳邊,他不經意地側臉一望,十數丈外,大道南邊的田疇中,一所破敗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斷壁殘垣也能住人嗎?熊賜履好奇地走過去,一幅凄涼的圖畫展現在他眼前:在空無所有的土房茅檐下,一位衣衫襤褸的白髮蒼蒼的老人,舉著一把缺口舊斧,吃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劈著木柴。他滿頭滴汗,一臉愁容,枯瘦的頸脖、手臂、腿桿,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乾柴棍兒。

  老人的樣子太可憐了,熊賜履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老人停斧,在破爛不堪的衣袖上抹了一把汗,無神的眼睛掃過熊賜履,彷彿不曾看到什麼,又舉斧劈柴。

  "老伯伯,你這麼大年歲了,怎麼還干這樣吃力的重活?

  你的兒子、孫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張大了眼睛:"老天爺,這是湖廣口音哪!""是的是的,我是湖廣儒生。聽老伯伯說話,也是湖廣人?""哎呀,鄉親!鄉親啊!"老人一口湖廣話,絲毫未改,望著熊賜履,張著沒牙的嘴,親熱地笑了,用衣袖不住地擦眼淚。

  "老伯伯,你……"熊賜履話未說出,老人大驚失色地喊了一聲:"小心!"拽住熊賜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響箭尖嘯著從熊賜履身後飛過,把一隻不知何時跑來的灰兔釘死在田原上。其實,箭離他們還很遠,用不著這樣驚慌的,可是老人已嚇得渾身簌簌發抖了。

  一馬飛奔而來,騎者跳下馬拾起灰兔,掛在馬鞍鞽畔,隨後牽馬走了過來,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滿洲軍官!他一見熊賜履也是一怔,跟著就爽快地笑了:"啊哈,咱們真有緣,又見面了!真對不起,射箭太急,你受驚了吧?""處變亂而不驚,乃君子本色。"熊賜履文謅謅的回答,使軍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說:"這位老人是你相識?""不。素不相識。近在京畿,民貧如此,老無所養,令人心酸!"軍官這才仔細看看老人,甚至走進那間不擋風雨的土坯茅屋轉了一圈,出來後,面色大變,輕鬆和英武的氣概不知到哪裡去了,眉頭緊蹙,默默無言。熊賜履面對這位滿洲軍官,也不知說什麼才好。老人乍見一身戎裝的騎者,十分害怕,現在覺出他並無惡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軍官終於嘆了口氣,問道:"老人家,境況何以到這種地步?有誰欺負你了?"老人愁苦地望著他,口氣中帶著驚懼:"你?……"軍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旗下牛錄章京……"熊賜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無端地紅了臉,繼續說:"但我舅父在刑部供職,有什麼冤屈,你儘管對我說。"老人疑惑地看看他,不敢開口。

  "老人家貧寒到這種地步……我還有一位舅父在戶部管賑濟的福建清吏司做事,他專管周濟貧民,總能幫你的忙吧?"這位軍官的舅父真多,也真有用。熊賜履又看他一眼,他裝作沒看見。老人卻聽懂了,"撲通"一聲跪在他腳前,連連叩頭說:"大老爺給小人作主!大老爺給小人作主!……"老人的湖廣腔太重,年輕的牛錄章京聽不大明白。當老人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時,他就一點也不懂了。他擺擺手,要老人停下,說:"老人家是哪裡人?"熊賜履說:"章京大人,他是我同鄉,湖廣人氏。我來講給你聽……老人家,你講吧,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哩!"老人講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老淚縱橫,豈不成聲。

  四十年前,老人家鄉大災,他孤身一人來到京師,從做燒餅、果子的小買賣起家,終於買地蓋房、娶妻生子,家道很是興旺。國變以後,京畿跑馬圈地,他的幾十畝好田盡被圈佔,他到處哭號訴說,戶部大人才給他換到涼水河邊的沙質劣地,還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處地方。老人無奈,與兩個兒子分了家,各種一處土地,勉強度日。不料順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兒子不曾死去,因為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來。第一次逃到二哥家,因逃人法嚴,二哥被當作窩主斬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喪命,他自己也因兩次逃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個兒子都沒了,老人夫婦孤苦零丁,痛不欲生。但就是這樣,厄運還是不肯放過他們。旗下一位參領看中老人的房地,強迫老兩口投充,老兩口不肯依從,那參領竟率人打上門來,硬指老兩口窩藏逃人。老妻嚇死了,老人被迫獻出土地、房屋、財產,留下一條老命。如今一無所有,不得不在這破草屋裡起身,借賣木柴換口飯吃……說到最後,老人聲淚俱下,熊賜履的眼圈也紅了。

  牛錄章京臉色煞白,黑眉緊蹙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好不容易,他才開口問:"你為什麼不去上告?"熊賜履嘆氣道:"他怎麼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法,誰敢不遵?聽說朝廷里凡是反對逃人法的人,一概革職流徙,連大臣也不放過。一個小小貧民,能有什麼辦法?"老人聽懂了,連連搖頭搖手道:"不敢告,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厲害,更不要說人家還是皇親!"章京渾身一震:"你說什麼?誰是皇親?"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連連叩頭:"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講!……"費了好大勁勸解、安慰,老人才戰戰兢兢地吐露了實情:劫奪他財產的那參領的丈母娘,是個老早嫁給滿人的蒙古格格,她的同母異父妹子,是當今皇上的貴人。

  年輕的章京大人也給嚇住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熊賜履瞟了他一眼,心裡冷笑道:原以為你真有幾分膽識,不想也是個孱頭!

  熊賜履的想法或許從他眼睛裡透露了出來,章京看他一眼後,忽然羞惱得紅頭脹臉,大喝一聲:"你笑什麼?敢輕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靜默無語了。

  "章京大人,"熊賜履心氣平和地說:"學生什麼也沒有講。"章京氣惱地哼了一聲:"你是什麼也沒講,可是你的眼睛什麼都講了!""我的眼睛講了什麼?""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憤?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嗎?"章京語塞。熊賜履嘆道:"民窮則國弱,民怨則國亂,千古不易之理啊幣凰布洌戮┐筧訟似厙械匚剩骸澳闥凳裁矗俊斃艽吐淖怨俗緣胤⒒鈾擔骸八稍刂郟囁篩倉郟認馱纈薪袒澹⒉環Ρパе浚筒歡飧齙覽恚*"章京大人望著熊賜履,好半天,突然笑道:"請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賜履皺皺眉,嚴正地說:"姓熊名賜履,字敬修,湖廣人氏,住南城龍泉寺邊桃花坑……""怎麼,你就是熊賜履?"牛錄章京驚訝地脫口而出。這回,輪到熊賜履反問了:"你說什麼?""哦,沒什麼。聽說過先生大名,日後一定要請先生賜教。

  時間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

  "你呢?這位老人家呢?"

  "放心,我自有辦法。"這位章京大人恢復了爽快,彎下身和藹地對老人說:"老人家,我這裡有馬,請你坐上,我們一道去找那參領評理!"說著,他得意地望著熊賜履,頑皮地擠擠眼兒。

  熊賜履懷著驚異、敬佩、擔心等等自己也說不清的複雜感情,望著馬上老人、馬下章京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夕陽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風中,那背影竟那般清晰,好象永遠不會從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

  回城的路上,熊賜履心頭縈迴往複的,儘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還有奇蹟在等著他呢!

  半夜,酣睡中的熊賜履被"嘭嘭"的敲門聲驚醒。他家徒四壁,從不怕盜賊,而敲門聲又響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徑。他高聲問道:"誰呀?"門外有人答道:"請先生開門,有要事相求。"熊賜履穿衣著鞋,點燈整容,一切收拾妥帖,才出去開門。他心裡猛地一驚:借著暗淡的燭光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從房門到院門,一直到竹籬外的大門口、路兩旁,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就門前的幾位看,都穿著一式的黑袍號衣,頭戴翻邊皮帽,在黝暗的夜色中,更顯得一個個高大魁梧,目光灼灼。

  熊賜履心裡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強暴、不畏權勢的古訓,便又挺起胸,一晃腦袋,故作鎮靜地問:"賜履一介寒儒,諸公到此何干?"一個穿號衣的走近兩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師大富翁羅公想請你設館府中。""羅公?"熊賜履詫異地重複一句。他曆數自己在京師的交遊,並沒有一個姓羅的富翁,還是大富翁。

  "羅公親自駕臨了!"穿號衣的回頭一望,慌忙率眾人退後,讓出中間的路,一個個垂手低頭,摒息而立,神態十分恭敬。熊賜履本來很怕他們踩壞自己的草根、花苗,見他們這麼有禮,又不禁點頭讚賞了。

  羅公快步走來,對著熊賜履拱手一揖,笑容滿面地說:"熊先生,大名久仰,如雷貫耳,今日識荊,三生有幸啊!"這一套文人初晤的套話,他說得很自然,也很真誠,熊賜履不得不答禮:"實在不敢當!請進寒舍一敘。"羅公毫不客套,立即進屋。兩人分主客坐定,熊賜履抱歉地說:"尊客來得意外,恕賜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羅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揮揮手:"應當我向先生謝罪,攪擾了先生清夢,失禮之極!不過迫於情勢,不得不如此。羅某雖然聲勢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搖,選在入夜來訪,先生不見怪吧?"羅公黑眉黑須,長得很有氣概,尤其一雙眼睛,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曉星,而且快人快語,爽朗洒脫,很容易令人產生好感。熊賜履連連遜謝,羅公開門見山,毫不客套地說:"聽說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馳譽鄉里,如今更是名滿京師。羅某有兩個親侄,苦於沒有高士教誨,願請先生為師。"熊賜履搖頭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為人師。況且我已設館三年,早生厭倦,不日將歸故里了。"羅公非常誠摯地說:"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龍心切。但我兄弟均不爭氣,幼年失學,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孫輩以文章道德立身揚名,只是名師難得,總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聲望,家母指名要請先生。為人子者,敢不從命?況且羅某對先生亦是欽佩萬分,還請先生念我一片至誠……"熊賜履經不住羅公的再三懇請,也喜歡他那種豪爽的氣度,便答應了。羅公大喜,說:"蒙先生高情厚誼,羅某一家感激不盡!"他向熊賜履深深拜揖致謝後,直起身,對門外一聲招呼:"來人,備馬!"幾名精幹旗人立刻進屋,向熊賜履請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賜履驚訝道:"今晚就去?"羅公笑道:"先生不必驚怪,羅某辦事向來喜歡乾脆利落,當日事必在當日辦完。今日羅某是親來迎接先生的。"熊賜履無法反對,只得由他。於是羅公陪同熊賜履騎馬,幾十名僕從提著燈,燃著火把,前導後從,熱熱鬧鬧地離開了熊賜履的桃花坑舊居。

  走不到半個時辰,熊賜履就糊塗了,拐來拐去,都是他從未走過的道路,也辨不清東南西北。到了羅府大門,熊賜履又吃了一驚:好一所崇垣峻宇、燈燭輝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過這麼富麗華貴的地方。但他牢記先賢教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維持著君子應有的氣度。

  羅公將他送進一所幽靜小院的上房,便告辭而去。幾名俊秀的書僮立刻上來殷勤招待,端茶進水,鋪床下帳。不多時,一名老僕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稟告:"稟先生,府中人多事雜,地方闊大,家規極嚴。先生有何需求,請立時告訴奴才,奴才當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隨意走動,不可離開此院,免得奴才們受罰……"熊賜履心中不快,真所謂豪門深如海啊!

  次日,羅公領了兩個小孩兒前來拜師。拜師禮十分鄭重,光見面塾禮就是白銀百兩。這出奇豐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賜履辭館的念頭。而且,兩個弟子黑髮卷卷,極為聰穎可愛,絕非他這幾年設館時的弟子可比。這樣一來,熊賜履就接受了羅府家館那必須犧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優厚的條件。

  羅公對熊賜履說:"因家母愛孫心切,不許他們早起。並請先生千萬不要笞撻他們,有了過失請告訴羅某,自有家法處置。"此後,兩個弟子每日午後來館讀書,熊賜履便盡心教授。

  羅公的供奉極為豐厚,還不時前來相陪說話。至於寄往湖廣的束修,也從不需要熊賜履經手,每過數月便得母親家書,告以"已收銀若干,望安心就館,母平安"。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五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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