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紅勝火。安親王岳樂一向喜愛它熾熱的顏色,正當時令,王府處處都是盛開的紅得耀眼的石榴花。不過這幾日,絢麗的榴花也得讓位了,因為府里張燈結綵慶賀王爺生辰。府門口的衚衕好幾天水泄不通,車來馬去,人山人海,都是趕著來送壽禮的,抬的、擔的、捧的,紅紅綠綠、金花銀葉,流水似地往安王府里涌,那熱鬧紅火,真跟過年一樣。
今天是岳樂壽辰的正日子,來拜壽的,可就都是冠蓋人物了!這使得王府門前的熱鬧中添了些威嚴和富貴氣,別說下人們屏息靜氣,就連馬到門前,也不敢揚聲長嘶了。
王府東側,是一所規模很大的花園。花園一隅有一所幽靜精緻的梨花院。岳樂在這裡設宴招待他的顯貴客人,朝中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也都是他的親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個從南面房屋中突出來的小型戲台。戲台下面擺著一人一桌的豐盛席面,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康郡王傑書、溫良郡王猛峨、順承郡王勒爾錦、端重親王齊克新以及敬謹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這裡就座,由岳樂的兒子蘊端、瑪爾渾等人相陪。左右兩邊是塑有圓、方、六角、梅花、石榴、寶器等各種形狀花窗的長廊。在廊里看戲吃酒的,是來拜壽的福晉格格們,自然由安王福晉、側福晉們相陪。正對戲台是一間正廳外的敞軒,只設了兩席,坐席的右面一位是今兒的壽星,身著采色吉服的安親王岳樂;左面一位,便是簡親王濟度。
按輩分,他倆是兄弟;按位分,岳樂新進親王,不及濟度。平日兩人政見不盡一致,來往較疏。但皇族的規矩,最講兄弟親戚之誼,岳樂比濟度年長,哥哥的生日,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簡親王著了禮服,領著福晉和兩位側福晉,早早就過府拜壽來了。
自家親戚歡聚,照例氣氛較比輕鬆。五月的天氣已相當熱了,王爺、福晉們紛紛去了禮服冠帶,輕搖小扇,一面吃酒,一面閑談,興緻勃勃地看著台上的戲文。
一齣方罷,台下一片談笑聲,稱讚這齣《黃鶴樓》做得真熱鬧、真好。廊下的福晉、格格們尤其讚揚劇中的劉備和周瑜。不一會兒,戲班的班主領了扮演劉備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軒前,向安王爺和簡王爺謝賞。
岳樂對"周瑜"看了一眼,說:"你不是雲官嗎?"同春低頭恭敬地回答:"是。""唱、做、念俱佳,比以前越發出色了。我記得你已經脫籍。""是。"同春恭敬地又答一聲。班主連忙補充道:"稟王爺,他如今是民人,只搭班唱戲,不陪酒,不拜師父。""哦,也算難得……既入此門,再要謀別的出路也難。日後能做個梨園教習,也可善終起身了。""是。"同春第三次回答後,隨同"劉備"、班主領賞去了。
"王兄,你見過這個唱戲的?"
"哦,此人在梨園,可算是佼佼者,不賣色相,沒有媚容俗態,性情舉止有翩翩文士風,所謂陽春白雪是也!"濟度笑道:"王兄愛和那些文士們來往,所以連這麼個唱戲的也看重。文士文士,文弱之士,有多大用處?打天下打天下,總歸要靠打!要靠騎射,要來武的!"岳樂也笑了:"賢弟難道沒有聽說?從來成就大業的,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馬上得天下,還能馬上治天下嗎?"濟度說:"馬上得天下,為什麼不能馬上治天下?當年太祖太宗皇帝,不就是馬上治天下嗎?"岳樂並不直接回答他,繞過了祖宗的武力攻戰,另開議題:"曆數前朝,凡享國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我大清開國不久,要治理中華偌大疆土,滿蒙漢萬千百姓,為長治久安計,正需參酌古今,定下制度。"濟度鄙夷地聳聳鼻子:"明朝就有制度,還不是一樣亡於李自成一幫流寇,讓位於我大清?""不,事情不那麼簡單。皇上在內院閱讀史書,曾親諭道:’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足見明初所定製度原無不善,但日後逐漸廢弛,國祚也就衰弱下來。到了萬曆末年,明朝大局實已敗壞,所以還能延續數十年而後亡,制度之力也!我們不可不認真參詳啊!……"濟度臉上已露出不耐煩,強笑著說:"王兄,掉書袋子,我掉你不過,也沒這份精神。咱們愛新覺羅氏是天女後代,天生的貴族、英雄!有上天佑護,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著去跟下賤的蠻子們學什麼制度!……"岳樂耐心地帶著勸解的口吻說:"賢弟武功超群,確是祖宗的好子孫。我們愛新覺羅也確是天女之後,天潢貴胄。不過,滿洲一族的淵源呢?賢弟你還不知道吧?我近日查了許多史書,滿洲來自建州女真,上溯五百餘年,正是女真建立大金的時候,享國一百多年,與北宋、南宋共始終;更向上推,唐代的渤海國,也是女真所興,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為海東盛國,享國近二百年。如今大清又承大金,千年之間,三為大國,愈來愈大,終於據有天下,我滿洲族之強固可想而知!但是,堯舜禹三代以前呢?誰是女真族的祖先?仔細推究,未必不是黃帝的一支……"一剎那,濟度雙眉倒豎,鬍鬚乍起,虎目圓睜,就要發作:好你個岳樂,竟然把愛新覺羅氏和下賤的蠻子聯上了祖宗!他轉而一想,現在是給岳樂拜壽,無論如何撒不得火。他雖然憋得一臉紫紅,只是憤然說出幾個不連貫的字:"你,你,竟敢……""賢弟,你這是怎麼啦?"岳樂看著濟度的樣子,不知是真的奇怪,還是裝的驚訝,正要招呼從人,卻見門官引了一位宮中太監趕到面前跪稟:"王爺,皇上召王爺即刻進宮!"岳樂和濟度都吃了一驚,但又不能問。岳樂匆匆地向濟度說:"賢弟,不能相陪了。改日到府上請罪。""什麼話!皇上召你,不要誤了,快些走吧。我也告辭了。"濟度和岳樂彼此一請,岳樂便慌忙去準備進宮了。
梨花院里的客人們,因為有蘊端、瑪爾渾兄弟相陪,情緒仍然十分熱烈:兩廊的女眷們多日不見,正好趁此時機說說話兒,交換各自知道的趣聞,談興正濃。濟度讓侍從告訴福晉要早些回府後,自己便率了部分從人離府而去。蘊端兄弟恭敬地送他到大門外,他卻一直悶悶不樂,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皇上這麼急地召岳樂進宮做什麼?……梨花院西南角一間三楹屋,是供伶人休息化妝的地方。坐在窗口的同春,正好看見簡親王緩緩離去的背影,立刻聯想到他在前門壓死無賴的雄姿,回頭問陪同小太監:"那位王爺不是簡親王嗎?怎麼不再看幾齣?"小太監湊過來看了一眼說:"真是簡王爺!……咱這兒凈演文戲,簡王爺不愛瞧!""簡王府也常叫戲班子嗎?""叫的少。簡王府自家有王府大班,他專愛瞧《西遊記》、《十床笏》這路熱鬧戲。""哦……"同春沉吟片刻,又問:"小內官,象你這樣的,是皇上賜給王爺的呢,還是王府自家買的?""都有。王府自家買來的多。""不是還有宗人府、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嗎?""那就海啦!……可當太監的沒有。他們多半到莊子里去幹活,女的才留府里,洗衣局、廚下、茶上都要人。"同春心裡怦怦直跳,盡量隨便地問:"今年府里又進人啦?"小太監想了想:"沒有。去年中秋節剛進過。哎,你快吃點心哪,這是我們福晉賞的,誰不知道我們安王府點心是京師頭一份!……你不是還有戲嗎?等著吧,准還有好些賞銀呢!福晉格格們有的是私房錢,又最愛瞧戲……"同春十分失望,卻不能不笑容滿面地與小太監周旋。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入了官,發給功臣家為奴。同春既要有可能進入功臣之家,設法打聽夢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謀生門路,解決衣食問題,兩全之策只有一條,那就是重入梨園,再施粉黛。同春毫不猶豫地搭上了京師有名的戲班。凡是應王府貴宅的戲差,他總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夢姑一點兒蹤影都沒有打聽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春動手拆包頭、脫戲衫、換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見了,大聲說:"雲官,你怎麼啦?下面還有你的《占花魁》呢!"
同春道:"我頭暈,直犯噁心,渾身不舒坦。下面的戲免了我吧,找別人頂兩出好不好?""哎喲,你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連連打躬作揖:"好雲官嘞!人家要看的就是你這秦小官哪!怎麼敢回戲呢?
王爺要是發了火,咱們也別想囫圇著出府門了!……興許是這屋裡太悶,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裡真是又熱又悶,可是唱戲的伶人敢隨便出去"散散"?連那麼喜愛雲官的小太監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總管是個戲迷,一聽雲官不唱《占花魁》,當然不答應。總管一通融,小太監才敢領了雲官到旁邊小園子里散步透氣,說好不許走遠。
小園子里一派濃綠,高樹矮叢擋住了陽光,空氣蔭涼又寧靜,更襯得遠遠近近的石榴花象一團團鮮紅的火焰。同春深深地呼吸著甜美清純的空氣,舒展著身體,隨著小太監在山石水流間漫步,覺得精神爽快,連小太監跟他說話,他都半聽半應的。
小太監的一句話,猛地鑽進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晉、格格都會有重賞,光這賞錢就夠你幾年花銷……"各王府?這個"各"字太重要了,竟使同春心裡"咯噔"一跳。如果他今天能給各王府的王爺、福晉留下深刻印象,就為今後進各王府的戲台開了路,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對!
得演,一定得演,要拿出本事,演得台下這些人神魂顛倒!
同春一個急轉身,堅決地說:"回去吧!下頭還有我的戲。""你頭不暈了?"小太監好心地瞅著他。
"溜達了一陣,好啦!"同春一笑,順著石子鋪花路,在假山中繞來繞去地走回梨花院。小太監追在後面,疑惑地咕囔著:"這是怎麼走的?繞不出去了?……"一道長廊突然橫在眼前,兩頭蜿蜒著深入到花木深處,看不清方向。綠琉璃瓦,紅柱紅欄杆,簷下彩繪花鳥山水,十分華麗。隔著長廊的另一邊,修竹掩映方亭,石橋跨過流水,花叢里萬紫千紅,各色月季爭奇鬥豔,玫瑰花香濃郁醉人,一陣陣撲向同春。同春很是驚奇,剛剛放慢腳步,小太監躥上來一把拉住他,臉色都變了:"走錯了!快回頭!"同春見他急得頭冒冷汗,嘴唇發抖,忙問:"怎麼啦?……"
一語未了,長廊那邊,翠竹搖動,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小太監一語不發,拽著同春掉頭就跑,那手還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個繞得人頭昏腦脹的太湖石山群,梨花院就在眼前了,小太監才撒開手,抹去頭上的汗,摸著胸脯說:"你可嚇死我啦!……那道廊子是府中的禁線,那邊是府中女眷遊玩的花園,男豈不經召喚,或是外人闖過廊子,就別想要命啦!……"同春吐吐舌頭,靜靜心,進了梨花院。
從竹林小徑中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侍女,細瘦的身上,淡黃衫,白綾裙,外面罩件竹布長背心,腰裡束條深藍色汗巾。
她低頭出了竹林,便靜靜站在路邊垂手侍立,等候後面的主人。她是簡親王側福晉的女僕,是馬蘭村被籍沒入官的喬夢姑,也是剛剛被拽走的同春極力想尋找的人。
不論她的心已怎樣麻木,事變突發的那天以及此後的所有經歷,她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師徒在正房裡關門密談;東西廂房的女人們嘻嘻笑著擲錢卜卦,看誰先得子;夢姑如常地呆坐著,腦子裡空空的一無所有。忽然大門被急慌慌地敲開,母親和容姑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容姑說,費耀色偷偷給她報信,說是他爺爺蘇爾登跟王用修已經帶了巡捕來抓老道師徒和喬柏年了,叫他們全家快跑!
老道一聽,立命褚衣仆把守大門,他領著小道士開了後門一溜煙地逃了。人們又哭又喊,追著老道師徒跑上山去。可是他們剛爬上山頭,就發現無數滿兵已把整座山包圍起來。老道當機立斷,命眾人分頭逃跑,到一百里外落草青龍山的李秋霜處會合。後來的事情就很混亂了,夢姑和母親、妹妹失散,卻被小道士緊緊揪住不放。這位朱三太子把夢姑和另一名袁道姑的徒弟一同塞進山洞,自己也躲了進來,用匕首嚇唬兩個女人不許出聲。
一個時辰後,滿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麻麻如同蟻群,沉重的腳步聲好幾次從頭頂滾過,眼看躲不過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紅,一臉瘋狂,擲下匕首逼催兩個女人自裁殉節。夢姑雖已多次見過他這副嘴臉,仍然覺得害怕,順從地就要拾起匕首,卻又雙手哆嗦,下不了狠心。忽聽那被逼急了的小道姑問:"你要我們死,你呢?""我?我要逃到深山老林,出家當和尚,遠離塵世,了此一生!"朱三太子眼裡滿是絕望和凄惶。
小道姑火了:"什麼?讓我們死,你去出家?鬼話!"她一腳踢開匕首:"你不死我也不死!""你,你大膽!"朱三太子顫抖地指著她低聲喝罵:"告訴你,我是太子,崇禎皇上是我親爹!妻妾不能辱於敵手!你,你們立刻給我死!""到這個份兒上,太子頂屁用!我就不死!"小道姑越加倔強。夢姑象痴呆了似地聽著這大膽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對罵。
"好,好,你這賤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渾身抖得象一片秋風裡的枯葉,抬手就要去扎小道姑,夢姑連忙把他拉住,"撲通"一聲跪下了。朱三太子回頭一看,勃然大怒,舉手就朝夢姑狠狠刺去。夢姑一閃,匕首劃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長長的血淋淋的傷痕。小道姑不顧一切,大聲叫喊起來:"殺人啦!朱三太子殺人啦!……"
夢姑沒有挨第二刀,滿兵已衝到洞口。所有跑上山來的人,一個也沒逃掉。
下山時,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師徒兩個男人在前,由四名滿兵兩前兩後地押著;婦女用長繩綁成一串,隔著一隊滿兵遠遠跟著。山路一彎,正臨懸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時脫開捆綁的雙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縱身便向懸崖跳了下去。女人們尖聲亂叫,滿兵也慌了,隊伍散亂了好一陣。後來領兵的將軍下令放箭,滿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條線,箭如飛蝗般"嗖嗖"射下懸崖,隨後又用長繩吊下滿兵去看究竟。女人們被押進虹橋鎮巡檢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後結果。但是第二天,她們看到了巡檢所門前的旗杆上,高吊著老道士的人頭……實在是夢姑這些年太苦了,後來的經歷對她都不算什麼,她漠然處之。只在刑部把她們分派給各王府貴宅為奴時,她突然意識到,從此再也不能與母親、妹妹見面,這便是生離死別,她這才抱著親人慟哭,哭得極其傷心,淚水滔滔不絕,彷彿藉此把這麼多年的屈辱、痛苦、愛和恨都哭個乾淨。
她果真哭乾淨了,從此變成一個冰雪般的人。本來就沒有笑容,現在連愁容也沒有了,氣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猶似一縷輕煙。因為這,入簡王府後那一頓凶暴的鞭打,男子漢們都在呼天搶地,叫爹喊娘,她卻始終一聲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驚奇,把她討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為這,她被側福晉看中,退了那個饒舌的侍女,把她要來做了身邊奴婢。她今天就是跟著側福晉來安王府拜壽,照看側福晉的女兒的。
竹葉兒簌簌響,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歲的格格兒,手拉手地走了出來。身穿銀紅緞袍的是簡親王的三女兒,身穿雪青緞袍的是安親王的三女兒。兩人小時候就是相互來往的好友,近兩年見面少了,這一聚會,就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兒:"……你後額娘對你還好吧?"問話的是簡親王的女兒,她歲數稍大些,有點兒做姐姐的味道。安親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現在這位年輕的那拉氏是繼福晉。
"也就罷了。就是我父王,老疼著她養的那小格格兒!""總歸是這樣的,疼小不疼大。聽我額娘說,你後額娘養那小格格的時候,差點兒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誰都不許去看。後來她病好了,又說小妹妹命硬,犯了什麼星宿,抱出府去養了,到十個多月才又抱回來的。""你喜歡那個小妹妹嗎?""喜歡!可乖啦,長得好看,小嘴甜極了!才兩歲多,什麼話都會說啦!""是嗎?抱來跟咱們玩玩好嗎?我一個小妹妹都沒有。""好!好!"岳樂的女兒跳著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稟告福晉。濟度的女兒轉過頭,對夢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幫著抱小格格兒!"阿丑——這是夢姑在簡王府側福晉那裡得來的名字——默默對小主子一屈膝,隨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晉那拉氏正抱著那個小格格看戲。小格格聽話地一動不動,只閃動著兩隻大眼睛東瞧西望。一聽說姐姐要她去花園玩,立刻張開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撲。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賣油郎秦鐘的溫柔體貼、善良真誠,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盡致,尤其使廊下的貴婦們感動。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領走。
簡親王側福晉的席位就在旁邊。她見阿丑在歌吹綵衣面前也那麼低著頭、目不邪視,心裡好笑,想尋點兒開心,便說:"阿丑,你也不抬頭看看,多風流美貌的秦小官哪!"夢姑只得通過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對戲台看了一眼。
被贊為"風流美貌"的秦小官正側臉向名妓王美娘傾吐心曲。
夢姑不在意地低了頭,她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她後退幾步,轉身跟隨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後傳來她的女主人帶笑的聲音:"這個阿丑,是我親自選來的,難得她是個啞巴,酒色財氣全不沾……"夢姑靜靜地亦步亦趨。前面那位使女換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張天真無瑕、非凡美麗的小臉就突然正對著了夢姑。一個顫抖從頭頂滾到腳趾尖,夢姑覺得心被鐵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縮成了一團。天哪,這不是她的女兒嗎?……但願這不是在作夢,但願這不是在發瘋!……小格格全神貫注地盯著夢姑,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從密密的睫毛下簡直要望到夢姑心底。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動人的眼睛!夢姑在給孩子餵奶的時候,曾經怎樣撫摸過、親吻過這雙眼睛啊!女兒,一雙比畫兒上金童玉女還要可愛的女兒,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夢姑心慌氣短,眼前發黑,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霧從眼前的黑暗中飄過去,她支持不住,馬上要暈過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從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嬤嬤!西提烏倫比逼!"這一聲明明白白的韃子話,使夢姑渾身一激靈。她頓時清醒過來,眼前的白霧消散了。這是一位裹在綢緞金銀里的格格,註定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的郡主,怎麼會是她那已經落入狼腹的女兒呢?
夢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撲到她懷中,摟住了她的脖子。這溫暖的、微妙的接觸,在她心裡喚醒了受過重創的母愛,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的熱流衝激著她冰涼的心,多少日子來她完全乾枯的眼睛,竟濕潤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來抱去了小妹妹,銀紅袍的格格趕上去搶奪,嘴裡不住地嚷著:"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愛的小奴恩!"兩人爭著摟她、抱她、親她,弄得她大聲叫嬤嬤。
兩個姐姐把小格格帶到花圃,吩咐侍女們采來許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滿頭滿身,又把五顏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頭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們四周就堆滿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紛紛,圍著三個女孩兒亂飛。小格格不肯離開夢姑,總是牽著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懷中,似乎這樣她才笑得更開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陽平西,天色漸晚,她竟躺在夢姑懷裡,把小小的可愛的頭緊貼在夢姑心房,安安穩穩地睡著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來接小格格了。夢姑伸手遞出孩子時,竟一陣心酸,手臂不自覺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睜開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轉臉到處尋找,一眼看到夢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撲過去,大喊著:"嬤嬤!我要嬤嬤!我要嬤嬤!"夢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摟住夢姑再不撒手。所有軟的硬的辦法都使了,全都沒用,小格格放聲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亂踴亂動,鬧得眾人手足無措。安王福晉和簡王側福晉聞訊趕來,也沒法使小格格離開夢姑。一時間孩子哭,大人嚷,罵侍女,罵阿丑,罵不懂事的小格格,亂成一團,誰也聽不清別人說什麼,誰也拿這個兩歲的尊貴的小郡主沒辦法。
"亂嚷什麼!"威嚴的聲音不耐煩地一喝,亂糟糟的喧鬧立時平息,下人們都趕忙跪倒。這是下朝回府的安親王。福晉迎上去嘮叨了一遍,岳樂驚異地聳聳眉頭,親自走到夢姑跟前,疼愛地說:"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誰?"小格格不放開摟著夢姑脖子的雙手,轉過臉看到安親王,含著眼淚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委屈地喊道:"阿瑪……""跟阿瑪回屋裡去,該吃飯了。""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緊地摟住那簡王府女奴。
岳樂輕輕地、不為人覺地嘆了口氣,說:"阿瑪給你帶了一對小白兔,不去看看嗎?來,阿瑪抱你!"小格格猶豫了:小白兔該多麼可愛呢?……讓又高又大的阿瑪抱著,一定很快活的!……"來吧,冰月。"岳樂真的伸出兩隻手。這是兩隻從來沒有抱過孩子的、堅強有力的高貴的手。
小格格貼著阿丑的臉,嬌愛地說:"嬤嬤,我去看了小白兔就來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簡親王側福晉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應,快應啊!"阿丑只好點點頭。小格格這才放心地撲到安親王手中。可是這雙舞刀射箭的手,卻經不住一個兩歲娃娃的重量,差點兒把小格格摔了。阿丑驚慌地"啊"了一聲,連忙蹲身用雙手去接。這時岳樂才看到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這個女奴的面容:高顴骨、深眼窩,瘦削的雙頰,尖得象釘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岳樂對簡親王側福晉說:"弟妹,這小丫頭把你打攪得夠了,真對不起。我要趕快帶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請不要見怪。"簡親王側福晉連連笑道:"王兄別客氣,自家親戚,說什麼見怪不見怪的?你快請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晉那拉氏送走親友後回到她那精巧華美的寢宮,只見岳樂已脫去朝服,只穿一件灑金月白紬衫,手裡端著一盞茶,在屋裡走來走去,臉上一團煩躁。遠遠地,能聽到小格格還在哭鬧,大概已抱到後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聽聽,這小丫頭還在哭。這也算是前世的緣分?"岳樂看她一眼,皺皺眉,沒有答茬兒。
"剛才簡王側福晉答應把阿丑給我了。她還說阿丑的好處就是丑,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說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禮物才是……送她一片綢子,可好?"岳樂又看她一眼,還是不說話。
那拉氏急了。她是繼室,按年齡她可以當岳樂的女兒。到了這種時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麼不說話?你……""行了!別嚷了!"岳樂立刻介面說:"白費心機!跟你說,半個月內,這孩子要送到宮裡去。""啊?你瘋了?"那拉氏大驚失色。
"你胡說什麼!"岳樂面色很難看,叱責著福晉:"這是皇上的親口諭旨。皇貴妃喪子以後,想收養幾位小郡主在身邊,也好沖淡哀思,有所寄託。"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託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兒寄託呢?"岳樂嘆口氣說:"你怎麼糊塗了呢?這是皇上的恩典呀,別人家想還想不到呢!再說,又不是你親生女兒……""不是親生是親養!這小東西多招人愛,你還不知道?我實在舍她不得!……怎麼單要咱家的格格?""簡親王家兩個,順承郡王家一個,咱家一個。皇貴妃撫養,將來得公主封號,食公主俸祿,這還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說冰月進了宮,你也好時常進宮去給皇太后、皇貴妃請安,那可是我們滿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學學她們的見識和胸襟吧!"聽了這話,那拉氏的激動略略平息了。實在也難怪她。她是在初產子殤的悲痛空虛的情況下,得到這個玉女兒似的小格格的,疼愛之情一點不亞於親生。丈夫幾句話點明了關節緊要處,她只能接受這無可更改的決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雙眉緊蹙的面容,嘆口氣,反過來安慰地說:"你也不要這樣憂煩了吧。著人給你上些點心好不好?"說著,遞給他一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進宮,就為的這件事?"岳樂不看福晉,也不回答,無緣無故地把摺扇撒開,合上,撒開,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搧了兩下,說:"我到書房去坐一會兒,誰也不要來打攪我!"隨後他背著雙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開了。
和岳樂擔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進宮算得了什麼?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氣了?皇上是一時心血來潮?不象。他似乎已經深思熟慮,把岳樂當作第一個能接受他想法的人,緊急宣召進宮相商的。
天色暗下來,西方收盡了最後一縷暮霞,如海一般深邃無際的天空中,星光點點,爭先恐後地閃現出來。岳樂盯住了最亮的一顆,那是一顆光芒中帶點藍色的大星,正從高高的天際向大地張望,令人心裡微微顫抖。這不就是岳樂今天感受到的皇上的那雙眼睛嗎?皇上在闡述他的"新政"時,眼裡不也閃射著這樣令人心悸的光芒嗎?
皇上推開案頭那一函函、一卷卷《資治通鑒》、《明實錄》、《文獻通考》、《明會典》,非常振奮地說:"王兄,朕決意准酌古今,除舊更新,全力整飭制度!重要的一著,是把內三院擴為內閣,設殿閣大學士,並另設翰林院和掌院學士官,與六部同品級。最要緊的,"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發亮,語氣堅決地說道:"是要除去議政會議名色,內閣六部直接受命於朕!""這……這不是完全仿照明……明制了嗎?"
岳樂口吃得厲害,頓覺心慌意亂,呼吸急促。
"如果明制有效,為什麼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繼續神采奕奕地說:"議政王貝勒大臣,年邁功高,但見識短淺,治國為政,常常不合時宜。可使他們高位厚祿、養尊處優,但從政者必須有學識有遠見。不然,治國平天下談何容易!……"
皇上還滔滔不絕地說了他的許多設想:考查官吏,禁絕貪污,獎勵開荒,收羅人才,收集散落民間的書籍,恩養故明宗室,賜予明末殉難諸臣謚號和祭祀,以至設日講官,天天侍皇上研讀書、經、史,等等。可是岳樂已不能靜心聽進去了。撤議政制度、改內三院為內閣,這兩件大事太驚人,壓倒了一切!可以想像,一旦公布,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滿臣和王公貴族不但會暴跳如雷,還會……真不敢設想那後果!……"
年輕的皇帝啊!正月里喪太子,人人都說是上天對他違祖制近漢俗的懲罰,難道他竟毫不警覺?這才五月,喪子的哀痛還沒有過去,卻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竟想撤掉議政這古老的祖宗定下來的大法!這怎麼得了!……在滿洲貴族中,岳樂常被人譏為"新派",今天他不是還在對濟度侃侃而談,鼓吹什麼"參酌古今、定立制度"嗎?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遠,竟要向議政制度開刀了!這,連岳樂都難以接受,何況別人?
這時候,岳樂才明白了皇貴妃收養四個格格的用意。這是向親貴們示恩表寵。濟度將是最堅決的反對派,於是對他的恩寵最高,收養兩個。她真是皇上的賢內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樂可以理解這一切。年輕有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議政王大臣掣肘分權,屢屢阻撓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樣一個性格極強的人,哪裡能忍受得了?可是替議政王大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想一想,手中大權突然被剝奪,哪怕是去過養尊處優的悠閑日子,能心氣平順嗎?……書房裡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安親王岳樂在焦灼不安之中度過了他的生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