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濟度那鐵缽大的拳頭猛砸在烏木茶几上,碗托、茶碗、碗蓋跳起來好高,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淺棕色的奶茶濺得到處都是,也濺了濟度一身。可是,他毫無所感,瞪著虎目,額頭和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聲吼道:"什麼?撤議政?見鬼!"他雙手一背,大步在中廳很快地走來走去,分明是一隻關在鐵籠里的焦躁的猛虎!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黧黑的臉漲成豬肝色。他驟然停步,憤怒地又添了一句:"敢動祖宗的大法?……皇上這是喝了蠻子的迷魂湯啦!"鰲拜站在左側,象他一貫表現的那樣,滿臉嚴毅剛正,不露聲色,也不輕易說話。站在右側的蘇克薩哈卻是從容和藹,嘴角掛笑,永遠給人以親切的印象。他微笑著勸道:"王爺,你不要發火。皇上也只是有這麼個念頭,隨意說了兩句,並沒有立即就辦的意思……""不!"濟度大巴掌一伸,粗聲說:"皇上我可知道,一旦定了主意,八旗馬也拉不回來!……撤議政、改內閣,這不明明是扔掉祖制,改習漢俗明制嗎?你倆也是議政大臣,撤了議政,把我們這些人都擱到哪裡去?"蘇克薩哈想一想,說:"聽皇上的意思,王爺們勞苦功高,用尊位厚祿奉養,世代相承;大臣可以入閣為大學士,仍不失當朝一品之位……""漢俗!漢俗!漢俗!"濟度連吼三聲,一聲比一聲憤怒,震得堂上的屋檐似乎都在輕輕顫抖:"我們滿洲八旗,英雄蓋世,蠻子本是我們腳下賤奴,如今……罷!不等他撤議政,我明日便上朝辭去議政!誰受這腌臢氣!"蘇克薩哈輕輕一笑,小聲說:"王爺,要是辭議政的人多了,皇上興許倒不撤議政了……""什麼?你說什麼?"濟度一愣,連忙問。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沒有百戰百勝的八旗呢?"濟度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蘇克薩哈,你真是咱滿洲的智囊!……唉,沒想到皇上耽於漢俗,連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顧了!"鰲拜半天不作聲,這時才緩緩地、莊重地說:"王爺,這也難怪皇上。若不是當年多爾袞專擅,幾乎危及帝位,皇上怎會有如此戒心呢?要說親情,皇上還是很厚重的。皇上不日就要選幾位郡主進宮撫養,加公主銜食公主俸祿。皇上親口對我說,王爺父子對國家功勞最大,要選王爺名下兩位格格進宮呢!"哦?"濟度的氣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決然道:"我知道了,你們走吧,我自有我的辦法!"臨走,蘇克薩哈又囑咐幾句:"王爺,辭議政不是小事。
萬一皇上犯了脾氣,真的准了你的辭本,反倒騎虎難下。但只微微放風,使皇上耳有所聞,也就足夠了。"濟度半笑不笑地說:"怪不得人們說你善辨氣色、善觀風向呢,果然果然。"蘇克薩哈的臉略微紅了紅,哈哈一笑,鰲拜沉著臉瞥他一眼。濟度這樣的直腸子,一向瞧不起蘇克薩哈。可是在眼下情勢中,他又不能不佩服他審時度勢的能力,幾句不酸不涼、又酸又涼的話,正表達了濟度的複雜心理。
送走兩位內大臣兼議政大臣,濟度悶悶不樂地走回後殿,一片笑語聲從福晉的住處傳來。
"姐姐,他們家那八寶鴨也不知怎麼做的,實在好吃!"這是一位側福晉的聲音,顯然是在對福晉說話。
"不只八寶鴨,那燒鴨也很好。難得燒那麼爛,我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動、吃得香。"這是福晉帶笑的聲音。
另一位側福晉興緻勃勃地悅:"我問過了,那叫南味燒鴨,還有酒燜肉,還有叫什麼、什麼東坡肉的,從來沒見過!是人家打江南找來的廚子燒的……姐姐,咱們家不好也買幾個蠻子廚師嗎?烤羊肉哇,白煮肉哇,真吃夠了!"是啊,安王府的宴席實在不同一般,連濟度也吃了個嘴光肚脹,嘖嘖稱讚,女眷們嘆賞,他不也有同感?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嘖嘖,怎麼就那麼好看?那團團絹扇,香噴噴的檀香扇,哎喲喲,只要這麼斜斜地往下巴頦一遮,墜著玉珮的纓子這麼一晃悠,再這麼抿嘴一笑……"側福晉必定正在擺姿勢作表情,引得女人們一陣笑聲,"別笑哇,我學不好。可就這麼一下子,再丑的女人也能把男人迷住,對不對?"女人們嘻嘻哈哈地一陣亂笑。"額娘,額娘!"笑聲中三格格儘力壓過眾人的聲音:"人家的袍子都跟咱家的不一樣!
又薄又軟,說是沒繡花兒,可上面閃著一朵一朵的亮花兒,一走路,風再一吹,飄飄的可好看呢!可咱家這衣裳,綉這麼厚,硬板得象鐵皮!……""格格,跟你阿瑪說說好話,"第一位側福晉鼓動著:"人家的衣料都是從杭州、蘇州特地買來的。只要你阿瑪點頭,咱們府差個人去江南,還不易如反掌!""額娘,你去跟阿瑪說呀!"三格格向母親求告,福晉笑著連連答應。
"姐姐們請看,"剛才論扇的側福晉笑道:"這是安王側福晉教我的,也打江南傳來。這樣敷粉,這樣拍胭脂……拍成這樣,叫桃花粧。再拍成這樣……叫酒暈粧。要是這樣……最後再薄薄地撲一層粉,就叫飛霞粧了。""哦!"女人們出自肺腑地驚嘆著。不知誰輕聲說:"到底蠻子歷國久遠,連名字都這麼好聽:桃花粧、酒暈粧、飛霞粧……""還不止這個呢,人家生了病都會收拾打扮。瞧,就這樣……剪三塊鮮紅的紅綾,沾上藥膏,貼在兩鬢和眉心……姐姐們請看,多俏!這叫病西施粧,別是一種嬌態,更招人愛啊,是不是?""哎呀,這些南蠻子!……"女人們驚詫不已。這句話里一點不含平日那輕蔑、嘲笑的意思,倒帶了一種說不出口的景仰。
濟度一腳踏進門,這樣一副景象映入眼帘:福晉斜躺在正中的長榻上,笑眯眯地看著聽著,兩側的四張椅子,是側福晉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側福晉正拉著她的貼身侍女站在正中為大家表演,茶几上香粉胭脂狼藉一片,地上散落著一些紅綾碎屑。那個被當作展品的女侍,一臉淺淺的紅粉色、即所謂飛霞粧,眉間和兩鬢貼著指甲蓋大的圓圓的紅綾膏,果然顯得俏麗又嬌美,彷彿變了一個人。連濟度也不免對她多看了幾眼。
女人們見王爺進來,連忙請安。那侍女跪下叩了個頭,惶惶然退了下去。見王爺臉色不好,女人們全都斂起笑容,不敢出聲,只有福晉陪著笑臉,請王爺上座敘話。
濟度仍然站在門前,一雙眼睛陰沉沉地輪流打量他的內眷。他竭力壓著火,用譏諷的口吻說:"你們剛才在做什麼?
這麼高興,這麼有勁?"
女人們垂下眼睛,誰也不敢答話。
濟度突然控制不住,大吼起來:"你們也喝迷魂湯啦!混帳東西!給我滾!都給我滾!——"側福晉們和三格格驚惶滿面,連忙跪一跪,便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濟度還不甘休,對著她們的背影追罵一句:"再敢學蠻子那一套,看我揭了她的短!"橐橐橐的木底鞋一陣亂響,女人們溜得飛快,三格格還摔了一跤,被一個側福晉拽起來就跑,眨眼間她們就都消失在高大的殿角牆垣之間了。
濟度余怒未消,轉過臉來訓斥福晉:"看你把她們縱容成什麼樣子!南蠻子那些妖里妖氣的東西,竟透到我的家裡來了,成什麼話?你不管,反倒跟她們一起瞎咧咧!"福晉虛心下氣地勸道:"王爺別生氣了。吃飯穿衣,都是小事,何必那麼認真?再說女人家誰不愛打扮?她們打扮還不是給你看?犯得著發那麼大的火?""我不看!這是亡國之音,亡國之粧!懂不懂?咱們滿洲家要嚴守古制祖風,這漢俗漢風一點不能沾!你管著府里內事,風氣壞了就得怪你!"福晉心裡不高興了,可是沒敢表現出來,沉靜片時,才緩緩地、溫柔地說:"我不過贊了一句他們菜做得好。吃那八寶鴨、東坡肉,你不是也說比煮白肉好吃嗎?"見濟度一下子答不上來,她又輕輕地說:"要是都按祖先的習俗過日子,咱們還該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黃羊腿,何必住這大殿高堂,吃這細面白米的飯、煎炒烹炸的菜呢?"幾句話把濟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氣,瞪著眼指著福晉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媽媽這一套!習俗風氣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入懷,掏出一個油紙包,摔給福晉,聲色俱厲地說:"我看你是忘了。給我念!"福晉咬咬嘴唇,打開這尚有濟度體溫的紙包,拿出那塊寫滿滿文的白絹,跪在地面的氈墊上,展開白絹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白絹上抄錄著老鄭親王、濟度的父親濟爾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際向順治皇帝所上的奏疏。這道奏疏,在簡親王府處處可見。所謂的銀安殿王座後面的檀木屏風上有;練騎射閱武的觀射樓正廳里有;客廳里有;連濟度的寢宮裡也懸掛著木刻的這道奏疏。這還不夠,還要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眼下這種情景,在簡王府中,重複過何止百遍。兒子如此忠誠不渝,鄭親王泉下有知,也該安心瞑目了。
鄭親王去世到現在只不過三年,簡王府里的人誰不能拿這道奏疏倒背如流?何況福晉!
"……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咨訪士民疾苦,上下交孚,鮮有壅蔽,故能掃清群雄,肇興大業。
"太宗纘承大統,亦時與諸王貝勒講論不輟,崇獎忠直,錄功棄過,凡詔令必求可以順民心,垂久遠者。又慮武備廢弛,時出射獵。諸王貝勒置酒高,以優戲為樂,太宗怒曰:’我國肇興,治弓矢、繕甲兵,視將士若赤子,故人爭效死,每戰必克。常恐後世子孫棄淳厚之風,沿習漢俗,即於慆淫。
今若輩為此荒樂,欲國家隆盛,豈可得乎?’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諭。
"今皇上詔大小臣工盡言,臣以為賓士天下,莫要於信。
前者軫恤滿洲官民,聞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宮,詔令不信,何以使民?伏乞效法太祖太宗,時與諸王貝勒大臣等詳究政事得失,必商榷盡善,然後布之詔令,庶幾法行民信,紹二聖之休烈……"福晉讀完,將白絹雙手捧交給濟度,濟度接住,加重語氣問:"記住了嗎?"福晉輕輕答道:"是。記住了。""起吧!"濟度不看福晉,虔誠地、認真地把白絹摺疊整齊、包好,鄭重地收回懷中。福晉看他消停地坐下了,才試探著說:"有件事得告訴你,看怎麼辦好。""說吧!""塔葛二娘說安王福晉想要她的那個阿丑……"福晉小心地看看濟度的臉色:"親戚家要三五口子人,我從來不吝嗇。
可是岳樂家……我不知深淺,你拿個主意吧!""岳樂……岳樂,"濟度皺著濃眉,嘴裡咕囔著。福晉知道他和岳樂關係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罵岳樂是忘祖的不肖子孫,很瞧他不起,只當濟度一口回絕,再罵兩句了事,見他這麼沉吟著,倒有些奇怪了。
濟度在窗前大步走了兩個來回,猛一停,雙手叉腰,大聲說:"哪能只給一口?要出手就得十口!揀好的,揀壯實的,別小氣!……說起來,十口也嫌寒傖。去裝上十斤遼東人蔘,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東珠,全是咱們的家鄉寶貨!"他用力揮著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鄉寶貨當主禮,那十口就算個添頭!怎麼樣,這份壽禮算得厚重了吧?"福晉不解地望著他,小聲說:"你……才剛還在為忘祖制近漢俗大發雷霆,怎麼又……"濟度仰頭大笑,笑了個痛快,然後說:"女人家見識短,哪裡摸得清這內中訣竅!安王總歸是自家兄弟,總歸也是一位議政王,懂不懂?"黎明時分,養心殿里忙得不亦樂乎,在昏昏燈光中,人影憧憧,來去匆忙,都在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來皇上沒有召幸妃嬪,早上的事原應少一些。可是今天並非常朝之期,不過是乾清宮聽政,皇上卻要鄭重其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還有一層,皇四子去後,皇上的脾氣格外暴躁,太監們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飯,所以每個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監進上香茶,穿戴即將完畢的福臨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來,眉毛一豎,連茶盞帶茶托、盞蓋沒頭沒腦地砸過去,小太監頭一閃,正砸在他肩頭,頓時渾身熱氣騰騰,滿是茶水茶葉,茶具也摔得粉碎。福臨怒罵道:"該死的東西!誰讓你進這麼熱的茶?燙死朕嗎?"小太監嚇得只是叩頭,話都說不出來。
"越是有急事,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越是耽誤!養你這樣的有什麼用!……"首領太監連忙跪下:"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他剛來養心殿當差,饒他這一回吧!……""滾!"首領太監忙推那渾身哆嗦的小太監叩謝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臨又不耐煩地大喊起來。太監們面面相覷:管朝珠的太監竟不在寢宮,看皇上這麼急躁,都為他捏著把汗。福臨氣得直咬牙,瞪著眼就要罵首領太監,卻聽得前殿一聲喊:"萬歲爺,朝珠在這兒!"那太監象只沒頭蒼蠅似地撞進寢宮,跪在福臨跟前,雙手高高舉著福臨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臨一把奪過來,又一腳踢過去,那太監摔了個跟頭,又爬起來恭恭敬敬地匍匐著不敢動,福臨罵道:"專跟我作對是怎麼的?越急越打岔!拿你們都辦了!"這管朝珠的太監趕忙回稟:"萬歲爺息怒!實在是寢宮裡找不著,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閣里去找的。耽擱了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連連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亂響。
福臨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閣臨帖時,把這掛他認為給他帶來好運氣的紅珊瑚朝珠,放在百寶櫥中的。他不再說什麼,瞪了那太監一眼,在御前侍衛的導從下,往乾清宮去了。
別的太監拉住管朝珠的太監:"行了,別打了,不疼嗎?"他嘆口氣:"瞧你說的!哪能不疼,可總比挨鞭子強啊!"他摸著又紅又燙的面頰說:"要是皇貴妃昨兒來了寢宮,今兒哪至於這樣啊!""可不是嗎!……"太監們一個個搖頭嘆息。
福臨的心情,太監們哪裡知道。今天他這麼鄭重又這麼急躁,是因為他在自己心裡,把今天看成一個非凡的、決定勝負的、一個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給他很大打擊,但是他不相信親貴們明諫暗傳的那些天罰天警的危言。後來,太后在把其中真相告訴他的同時,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謹貴人來懲戒他?他有沒有違背天意人心?這時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過"天意",他看到的是滿蒙親貴對漢制漢俗的深惡痛絕,是他們對他離經叛道行為的強烈不滿。誰知道這不滿會到什麼程度,會造成什麼後果?……福臨這麼多年刻苦學經讀史,很想有所作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關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國了。最方便、最現實的借鑒,自然是明太祖創立的制度。如果漢人的文弱能被滿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強,而滿蒙的野蠻又被漢人的文明所開化,大清國滿蒙漢一體天下,不是會比歷朝更強盛嗎?
福臨雄心勃勃,祈求著天下一統而後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舊更新,都受到阻礙,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艱難。他,大清國至高無上的皇帝,並不真正至高無上,並不能令行禁止。橫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這祖先傳下來的、牢不可破的古老制度——議政會議。福臨這位第三代皇帝,滿洲的後輩,敢不敢動動這龐然大物呢?
福臨暗自籌劃很久了,第一個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確定立太子後便著手撤議政,誰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決心也幾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許多日子。
征南大軍的勝利進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頭了。他找到了第二個支持者:開國勛臣、太宗皇帝倚重的軍師、已經致仕在家的大學士范文程。他向年輕的皇帝進言:事權集於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臨提出的撤議政、組內閣,這位老臣也很贊同,不過他特別提醒皇上:撤議政極其不易,不但違祖制,而且易失滿洲人心,請皇上仔細推敲參詳,用最穩妥的辦法,緩緩施行。
但福臨豈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於是他很快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庄太后。這一位支持者卻不那麼明確,沉思了許久,才同意他不妨一試,但決不可逼得太急太緊。多作試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終,務必穩定人心,不傷大局,才好。
召安親王進宮向他交底,可說是試探,也可說是尋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日深沉堅毅的岳樂竟被驚住了,說到最後,他才猶豫著回稟說:"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議政,改動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戰,是否可以緩辦?至於改內院為內閣,有利無害,可以施行。"福臨又有意在內大臣面前透露,聽他們的反應,也讓他們去試探諸王貝勒的口氣。但結果多半不佳。
福臨籌思終夜,決定孤注一擲:今天,他要在乾清宮輪流召見諸王貝勒,把話挑明說破,逼他們就範,——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臨之,福臨未必不能出奇制勝!但這終究是違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屢屢明諭禁止的事,幹起來不能無愧,不但暗自怕人議論反對,心靈深處也覺得對祖宗不起而負擔很重。——雖然他決不會承認這一點。急躁、暴戾,正是為著掩蓋這軟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的第一位,是順承郡王勒爾錦。他不是議政王,輩份低,年紀又校福臨首先召見他,意在攻取薄弱環節。但他一開口,福臨的心就涼了半截。勒爾錦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有主見、這樣能言善辯:"稟皇上,撤議政、改內閣,奴才以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聖諭曰:’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夫弓矢我之長技,今不親騎射,惟耽宴樂,則武備寢弛。朕每出獵,冀不忘騎射,勤練士卒。諸王貝勒務轉相告誡,使後世無變祖宗之制。’祖先聖訓,子孫輩不敢忘;祖先定製,子孫輩不可改。皇上明見萬里,恕奴才直言……"勒爾錦說著,連連叩頭。
聽他象背書一般流暢呆板,福臨又氣又好笑,但他必須拿出長輩的尊嚴,皺眉問道:"你的騎射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較射,考考你的馬上功夫?"勒爾錦哪敢作聲,只趴在氈墊上,拚命低頭。
"怪就怪在連你也侈談什麼祖先聖訓!"福臨盯著勒爾錦,厲聲問:"誰教你背這些話的?"
勒爾錦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地說:"實在是皇室宗親……都怕皇上撤去議政,大家商量好來進……進諫,都說皇上從諫如流……奴才也事先準備下了……""難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於當年在遼東?制度不加更張取捨,萬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臨看了看勒爾錦空洞的眼睛,那裡只有恐懼和遲鈍,他忍不住高聲問:"朕的話,你聽懂沒有?"
勒爾錦只當皇上又發脾氣了,連連叩頭,滿臉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老話:"皇上明見萬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萬萬不可更變!……"福臨說不出的氣惱,一揮手:"去吧!"勒爾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宮。
安親王岳樂一走進來,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就使福臨覺得安慰,但他一貫沉毅堅定的眼睛後面,透露出某種難以言傳的憐惜,這使福臨心裡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樂跪拜後,非常懇摯地說:"撤議政、設內閣是皇上英明之舉。治理天下原無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關為天下主,也會如此。關外關內,地理人民情勢不同,國家制度若不變更,猶如二十歲大漢再穿五歲時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壞衣裳……""正是正是!"福臨很高興,一時忘記臣下稟奏時應不動聲色地保持天子尊嚴,激動地說:"大清國已是一個巨人,朕要為他縫製合體的衣袍!"岳樂嘆了口氣,說:"皇上,千好萬好,只是為時太早。""為什麼?"福臨一急,聲音走了調。
安親王沉重地說:"皇上明鑒。岳樂以為,待南明殄滅、雲貴收復,天下一統後,再著手變更,似乎更為穩妥。"福臨寄予希望的第二個人,是康親王傑書。他有不少地方和岳樂相似,但為人特別謹慎。因為他雖是禮親王代善的後代,卻非嫡傳,年紀輕,資歷淺,文不如岳樂,武不及濟度,在同輩親貴中,以謙謙君子的姿態周旋其間,使得人們都對他抱有好感,他也時時注意與各派力量保持同等距離,決不越過界限。今天應召,他顯得緊張,跪拜時因誤壓袍襟差點摔跤,目光也閃爍不定,可見內心不安。
他這樣說:"更變祖宗成法,恐怕會使滿洲人心惶亂。人人都知太祖、太宗開國創業,規模製度可傳永久。敬天法祖尤為滿洲視為金石之言。求皇上三思而後行。"福臨不愉快地問:"你是不贊同了?"傑書恭敬地回答:"傑書不敢。但傑書不敢獨樹一幟。多數王公大臣贊同,傑書也贊同。"他想一想,又補充道:"皇上切勿輕視眾人對撤議政一事的憤慨。萬一各位王叔王兄合力抗辯……皇上要心裡有數才好!"福臨一驚,立刻追問:"難道他們敢結黨亂政?""不,不是的!諸王貝勒大臣對皇上耿耿忠心,決無二意。
然而,這樣的事,不謀而合怕也難免……"傑書已經跪叩拜辭走出東暖閣了,卻又違反禮儀地重新回來,恭恭敬敬地對福臨小聲說:"皇上,能不能棄其主而求其次呢?……請皇上明察。"福臨明白傑書的意思。當然,改內院為內閣比撤議政容易。但對福臨來說,撤議政卻比改內閣更重要。
連碰了三個軟釘子,福臨心情很不好,也覺得累,但仍然堅持把議政王貝勒大臣以及六部滿尚書一個又一個地召來單獨面談。結果很使他喪氣。這些王公大臣都表示忠於皇上又忠於祖先,都歌頌皇上英明有為;都記得保持滿洲優勢,不近漢俗漢制的聖諭(其中也包括順治親政初發出的同一內容的諭旨);都不同意撤議政——理由當然各種各樣,不過,福臨從中摸到了一根脈絡:議政王貝勒大臣唯濟度馬首是瞻。
福臨在暖閣里沉思著踱了好半天,命太監進食。他喝了奶茶,吃了點心,覺得心力都準備得較比充沛了,才命召簡親王議事。他要集中力量對付這最後一個回合。他認為只要成功,便可反敗為勝。他預料這將是一場持久的、激烈的交鋒!
哪知實際情況跟他的想像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