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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二 ——

  福臨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視母后,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宮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禮。處理內廷事務的旨意,也從來都以"奉懿旨"的名義發下。至於皇太后親自召見,他更是即刻就到,從不遲延。這是由感情和禮儀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帶著這種自幼而來的習慣感受,望著母親和悅、溫潤的眼睛。母子已談了一會兒了。

  "皇兒,"太后微笑著說:"額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統,一舉而滅除南明,靠的什麼?"福臨對此想的並不少,毫不遲疑地說:"上托上天護佑,祖宗英靈,下靠兵士奮勇,將帥得人。再者,兒為政處事也舉措得當,不敢自稱英明,卻從不昏憒。""那麼,皇兒你為政的最大長處何在?"福臨想了想,說:"明季酷政之後,滿、漢水火之際,善用仁厚寬和之良藥。"太后滿意地點點頭:"對,這是皇兒明見之處。可是為什麼明於外事而暗於內事呢?"福臨剎那間紅了臉:承乾宮的醜事母后也知道了!這種房幄不修的內情,即使對親生母親,也是難於出口的。

  庄太后裝作沒看見兒子的難為情,眼睛望著八仙桌上兩瓶盈盈的白荷花,繼續說:"先賢早就有話: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世無怨女曠夫,才稱得太平天下。宮女久閉宮中,情竇開時,難免生事,所以本朝訂有新制,二十四歲出宮婚配。前明宮女數千、宮法森嚴,尚且不禁’對食’,皇兒對此何必認真計較?事情總在宮牆之內,又無真跡。常言說得好:’不睹不聾,做不得阿翁。’這件事,皇兒你的度量和明智,真還不及皇貴妃喲!""她?……"福臨的臉又紅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對我講過。她說,講天理、論人慾,她都得寬容。祖先在關外草創天下之際,不曾拿這當成了不起的大事,既存天理,也不滅人慾……"福臨目光閃爍了一陣,說:"那她自己會不會也……"太后目光倏地陰暗了,望著兒子,責備地搖搖頭:"皇兒你不該這麼問,更不該這麼想!要問後宮女子有誰肯立時裂開胸膛把心掏給你,那只有她!"福臨自覺有愧地低下頭,小聲嘟囔著說:"淑惠妃和康妃她們,都拿這當醜事、當笑話……""這當然是個疤,不是朵花。不過,就是景仁宮和儲秀宮,要是也去搜查,一樣都有……"福臨咬住了嘴唇。

  果然,當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宮、儲秀宮等處搜查的李國柱,向皇上繳來了許多"妖具"。福臨嘴唇咬得更緊了。他命李國柱把它們送到本宮主位那裡,要她們自己處置,並傳了一道嚴諭: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違旨者死罪。以後也不許再提此事。

  發現了這個秘密,福臨應該很不痛快,這究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兒。但福臨心頭卻有一種雲開霧散的感覺,輕鬆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彌合和皇貴妃之間的感情裂痕了。就這樣宣召皇貴妃來養心殿?好象他在認錯,這絕對不行。還是等皇貴妃自己來向他請求免罪更為體面。當晚,他沒有翻任何主位的牌子,只等著皇貴妃。太后既然親自出面和解,她怎會不知道?

  從黃昏等到月出,從三星高照等到銀河平西,福臨一會兒在殿前閑步,彷彿數著點點流螢;一會兒習字作畫,卻又將作品一張張都團了扔掉;一會兒捧起唐詩高聲朗讀,讀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總之,不管做什麼,他的聽覺都高度緊張、靈敏,每一點動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心跳,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太監們誰心裡不明白?他們暗暗好笑,眼見皇上成了那等著跳牆會鶯鶯的張君瑞了,可是誰也不敢有點兒笑模樣,一個個裝得跟麵人兒似的,全無表情。

  這一夜,烏雲珠沒有來。福臨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緊張,竟催得他的感情上升得比初見烏雲珠時還要熾熱。十二天沒有見到她了!任他掩飾,任他設法轉移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種食無味、寢不安、沒著沒落的相思味兒。在這十二天里,他動不動發脾氣、摔東西,又打太監又踢宮女,對召來的主位們更沒個好臉色。玉器、玉盞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個小太監,只是因為把書放顛倒了——沒有照皇貴妃整理的樣子把象牙書籤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還罰他跪了半天。這些脾氣,他都當著主位娘娘,好象專門發給她們瞧!

  想必是太后聽了主位們的訴苦,才決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難排遣,何況養心殿里處處留著烏雲珠的蹤跡?書房裡有她用過的筆硯、她臨摹的楷書;妝台邊有她忘在那裡的一副珍珠耳環。東梢間的卧室是他們倆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來了都不能到那裡和皇上同寢,如今空了十二天的卧床,似乎還保留著她的溫香。他的腰邊還掛著她親手為他綉制的精緻的香囊……要是走出寢宮,來到養心殿,引起甜蜜回憶的事兒就更多了,不是嗎?那個牡丹盛開的美好日子,他倆在這裡定情……天亮了。福臨還在養心殿的廊下走來走去,又焦躁又煩惱,其中還夾雜著說不出的甜蜜。他想念烏雲珠,整個身心強烈地渴望著她。但皇帝的威嚴和體面又在阻止他、束縛他。

  他要在兩者之間尋找夾縫,想出兩全的辦法,讓烏雲珠回到他的懷抱。怎麼辦呢?他撫摸著腰間那漂亮的香囊,蹙著烏黑的眉毛,實在有些進退兩難了。

  "啟稟萬歲爺,武英殿大華士傅以漸、兵部尚書伊圖、梁清標求見。"一個奏事太監小心翼翼地跪稟。

  福臨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視而不見,彷彿沒有聽到。

  太監不見萬歲爺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頭,只好再稟一遍,略略提高聲音。

  "宣進殿來。"福臨一揮手,轉身回養心殿等候。

  召引太監領著三位大臣匆匆地進來了。梁清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伊圖簡直就是滿臉烏雲,唯有傅以漸彷彿不改常態’頗有宰相風度,但他微微發顫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壓制內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畢,起身抬頭,只見皇上穿一身江綢暗龍紋藍袍,黃腰帶上懸著七寶小刀、玉佩香囊、流蘇纓穗等雜珍,頭上沒戴帽子,項間沒掛朝珠,烏黑的頭髮泛著光亮,象牙般黃白色的面龐染上淡淡紅暈,一雙明亮的眼睛彷彿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輕輕顫動,手裡輕輕搖著一把墨蘭摺扇。好一個俊逸瀟洒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問:"眾卿不等朝會,有什麼急事?"伊圖連忙奏道:"稟皇上,鄭成功兵臨金陵城下了!"福臨耳邊"嗡"地響過一陣尖嘯,臉色驟然失去了血色。

  為了掩飾心頭的慌亂,他"啪"的一聲,連扇子帶手掌在桌上猛一擊,扇骨斷了。他站起來,厲聲問:"甲喇額真赫特赫的大軍呢?"六月里,鄭成功兵進長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軍增援江浙,阻擊鄭成功。前些日子不斷有捷報傳來,如今是怎麼回事?

  伊圖囁嚅道:"赫特赫兵敗,在鎮江陣亡,所部被殲……""什麼?鎮江?……"這幾個字福臨幾乎是喊出來的,難道扼守長江險要和南北運河的重鎮鎮江,業已丟失了嗎?

  伊圖觸到皇上的目光,嚇得不敢再說話。傅以漸竭力拿出他平素鎮靜、從容的氣度,詳細地報告這個驚人的壞消息:"稟皇上,六月里鄭成功已做好大舉北上的準備。他自封招討大元帥,以張煌言為監軍,率十七萬水陸大軍,兵分八十三營。鄭成功親率馬步軍在崇明島登陸,攻焦山、破瓜州、占鎮江,如今已經圍困了金陵;張煌言率水軍沿江而上,攻佔蕪湖後,又分兵四齣,徽州、寧國、太平、池州等三十餘州府縣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馬三千,總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絕非鄭成功的對手,而江南各地聞風而起、蠢蠢欲動者不在少數。形勢岌岌可危,請皇上早做定奪!"呆了半晌,福臨聲音沙啞地說:"再派八旗勁旅,增援金陵!"梁清標心情沉重,聲調也很沉重:"稟皇上,征雲貴大軍遠在邊陲,鞭長莫及;畿輔重地,豈能防衛單弱?各省駐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輕動,唯有各處綠旗營尚可調遣。只是,這綠旗營……"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綠旗營是漢人軍隊,在這樣一場戰爭中,未必可靠。

  傅以漸竭力沉著地說:"稟皇上,無論如何,必須速發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話,江蘇與畿輔間只隔山東一省,一旦蔓延,京師可危。況且這消息不日就將傳開,百姓必定驚懼、混亂,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擴大事態,難保不生他變。臣以為不如就近發山東、安徽各處駐防八旗及綠營,立往金陵解圍,至少也要擋住鄭成功北上!……""調盛京八旗!調湖廣八旗!調蒙八旗!……"福臨又急又怒,聲音都變了,臉色鐵青地喊:"一定要擋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剛剛離開養心殿,福臨方才努力壓制的急和怒,就再也壓制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和怒掩蓋著的驚恐、慌亂,一陣又一陣地、越來越強烈地襲擊著他,各種可怕的想法爭先恐後地從他腦海里冒了出來:江南,江南,朝廷的財賦重地,天下稅賦一半都來自江南啊……平定雲貴,靠的就是江南寧帖,糧餉源源不斷。如今落入鄭成功手中,這不斷了朝廷的半條命嗎?……鄭成功,這軟硬不吃的漢子,我殺了他的父親、兄弟,他當然要破釜沉舟,拚死一戰,決無投降餘地的……他是誰?小民們叫他國姓爺,他打的是朱明旗號!漢人但凡有一星一點懷念故國,都會處處向著他!……剛才傅以漸不是說了,他已得了三十餘府州縣,還有許多地方蠢蠢欲動,準備響應,連朝廷的命官,那些漢官們,不是也已望風而降了?……金陵城中守兵三千,可是滿兵只有五百啊!漢人軍隊能靠得住嗎?

  郎廷佐也是漢軍旗的,他靠得住嗎?……眼看金陵陷落只在早晚間。金陵一失,江南半壁就將完全落入鄭成功手中,那時,安徽、山東齊而響應,必定勢如燎原,蔓延到山西、直隸,京師就將被包圍,普天之下的漢人就會一起動手,拿起刀槍,殺向佔領和盤踞在他們祖居田廬上的凶暴的滿人,那時滿洲將陷於反叛的漢人的汪洋大海!……滿蒙八旗才有多少人!怎麼敵得過這樣的汪洋大海?這一切就要來臨,這是滿洲的末日,是愛新覺羅氏的滅頂之災!……

  福臨越想越慌,越慌越怕,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額頭。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鎮靜,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一聲:"額娘!……"旗下驚呆的侍從們,撒腿就沒命地向慈寧宮狂跑,好象背後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在追趕他。

  "額娘!額娘!"福臨一頭衝進庄太后的寢宮。他那射出狂亂目光的眼睛、痙攣的扭曲的雙手、類似瘋癲的動作,把太后嚇了一跳,可是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福臨已"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氣喘吁吁地說:"額娘,我們,退出山海關,回老家去吧!回到我們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們應該呆的地方去吧!"庄太后黑眉一挑:"皇兒,你瘋了?""不,不!"福臨慌亂地站起來,雙手不住地顫抖:"江南已經丟了!鄭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東一反,畿輔危在旦夕!漢人幾千萬,幾千萬哪!哪能容得我們,額娘,我們快走!……""你給我住口!"庄太后臉頰抽搐,狠狠地咬牙喝道。可是福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仍然瞪著驚懼的眼睛在那裡亂嚷亂叫、指手畫腳:"額娘,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庄太后大怒,一把揪住福臨的脖領,眼睛裡燃燒著福臨從不曾見過的熊熊烈火,使她此刻不僅威風凜凜,而且那麼兇狠、可怕,福臨嚇住了,噤住了,看她狠狠揮開了右手,料想她就要掄過來狠狠揍自己耳光。不想那隻手順勢拿過茶几上的一杯夏令冰水,"嘩"的一下,狠狠潑在福臨頭上。福臨一個冷戰,被冰水澆得透不過氣來,不由自主地又跪倒了。

  庄太后指著福臨,叱罵的話象沉重的石頭,一句一句照皇帝頭上砸過來:"你這個敗家子!窩囊廢!草原上的兔子也比你強!你的父親和祖父流血拚命打下的江山,你竟然膽小得要棄土逃跑!

  你怎麼配當愛新覺羅的子孫?你的血里怎麼就沒有祖先的英雄氣概!你這個懦弱卑怯的東西,我生你的時候怎麼沒拿你扔去喂鷹!……"沒有見過,甚至也沒有人想到過,庄太后,一向那麼溫和、慈愛、明智,此刻會火山爆發似地破口大罵。事實上,她真氣壞了。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兒子的身份,那重重的一巴掌一定要抽在至高無上的皇帝臉上。

  頭上、臉上、身上都濕淋淋的福臨,起初驚呆得如同木雞,繼而羞愧得滿臉通紅,到後來,漲紅的臉變成紫色,太陽穴卜卜亂跳,渾身顫抖,突然挺身一蹦,竟迸發出狂暴的急怒,大吼一聲:"我去收拾這個鄭成功!"他"嗖"的一下拔出七寶刀鞘里寒光凜凜的小刀,上指蒼天,目光瘋狂地咬牙切齒道:"親征!親征!立刻御駕親征!

  不得勝還朝,就戰死疆場,額娘,你靜候兒的消息!"他掉頭就跑,太后一把沒拉住,他已箭一樣衝出了慈寧宮。

  憤怒得雙手還在顫抖的庄太后,此刻又被兒子突乎其來的瘋狂震驚了。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即令她是親生母親,也覺得非常意外。她決不容忍她的兒子成為一個怯懦的、無所作為的君主。但是親征,這關係著入關十六年的整個王朝的穩定甚至存亡。皇帝一旦親征失敗或是陣亡,那就毫無退路、毫無補救了!

  庄太后一把抓過另一杯冰水,猛然把熱烘烘的額頭貼了上去。在這重大的關係社稷安危的時刻,她必須使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凝思片刻,她立即動身追往養心殿,勸阻福臨。但她晚了一步。養心殿太監稟告說,萬歲爺不吃不喝,怒氣沖沖,踢倒了好幾個小太監,草草著了朝服,救火似地奔往乾清宮上常朝去了。

  乾清宮裡,表面威嚴沉靜的福臨,臉色白得象紙,用高得刺耳的聲音宣布:"……朕意已決,即日御駕親征!"已被鄭成功圍金陵的消息弄得驚恐不安的王公大臣們,聽得這一聲,不啻暴雷在頭頂炸響。他們都了解皇上的性情,也就更知道此舉的巨大危險,一個個急得變了臉色,紛紛奏告勸阻。不多時,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上就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不想這反而激起福臨的更大憤怒,他登時雙眉倒豎,操起御用寶劍,左右開弓,乒乓一片亂砍,把他那精雕細刻、金光閃閃的八寶金龍御座劈成了碎塊,他"噹啷"一聲擲劍於地,暴怒地喊道:"誰再敢阻止朕御駕親征,就要他象此座一樣!……傅以漸,胡世安,你們立即給我擬出親征旨意,廣告京師、天下,曉諭百姓!"福臨的聲音在乾清宮那高大深邃的殿堂中發出震人的嗡嗡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誰還敢再說一個"不"字?

  一連兩天,整個皇宮內院混亂一團,都被"御駕親征"攪得晝夜不寧,驚慌失措。人們聽說皇太后試圖使這瘋狂的皇帝恢復理智,用溫言細語平息他的暴躁,但無濟於事,皇上一直沒有鬆口。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去皇上跟前勸誡,因為福臨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這位嬤嬤鼓足勇氣的話還沒說一半,皇上就跳將起來,惡狠狠地嚷道:"再要羅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宮的宣諭嗎?"嬤嬤嚇得差點跌了個跟頭,連忙離開了這個不可理喻的人。

  更大的混亂象瘟病一樣,已在京城中傳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謠言,本來就使許多人惶恐不安,很怕剛剛平息了十來年的天下又要大亂,而各城門貼出的"御駕親征"的布告,更證實了他們的憂慮,一場大戰亂,彷彿就要從天而降,迫在眉睫,庄向頭頂了。一夜之間,全城各處都象被捅開的馬蜂窩,亂成一片,不少商號閉門,鬧市驟然冷落,動作快的人家已經在收拾細軟,準備外逃避難了。至於八旗之家,則不得不準備從征,也是一派惶惶不安。整個京城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深恐觸了龍鱗招來殺身大禍,又不甘心眼見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顧的王公貴族、文武大臣們,便走馬燈似地紛紛往慈寧宮謁見皇太后,求太后設法勸阻皇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這些人又都掉頭打道宣武門,去湯若望處求他幫忙。這樣,天主堂前的那條街,整日價車如流水馬如龍,擁擠不開。相識的僕從們見了面,代替互相問好的第一句話是:"湯老爺應了嗎?"回答者總是滿臉憂傷地搖搖頭,彷彿去參加了一個葬禮。

  親王顯貴、部院朝官都來了。湯若望不勝其擾,卻一直不肯答應。事情很明白,皇上向來說話算數,又正在氣頭上,誰敢去勸,誰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塊"的!

  天黑以後,湯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幾乎把這個白髮老人累垮了。他內心還有一層說不出口的憂傷。近兩年來,他的這個學生一天天親近佛門禪宗,一天天冷淡和迴避他這當年極為尊崇敬愛的瑪法,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也許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執意不肯答應的一個原因吧。他的新來的助手,有一頭深褐色鬈髮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懷仁神甫,看了他一眼,便去倒了一杯湯若望心愛的萊茵白葡萄酒——這是南懷仁特意為湯若望帶到中國來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帶著憐惜,說道:"約翰,你的神情那麼憂鬱,——你真累壞了!""謝謝。"湯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輕輕舒了口氣。

  對面的蘇納神甫感嘆道:"這些大人物,多麼卑怯!自己沒有勇氣以死諫君,卻要拉一位老人為他們擋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藍眼珠一直望著屋頂,聳聳肩說,"這有什麼奇怪呢?中國的皇帝,比我們歐洲君主的權力大得多——嬤嬤他又是這樣喜怒無常,不可理喻。"湯若望朝白乃心擺擺手:"不,不!那孩子決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誰也不免糊塗。"

  白乃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還為他分辯?難以理解!

  他對你不是越來越冷淡了嗎?親征這樣的大事,你事先竟一點都不知道!"湯若望張張嘴,沒說出什麼,臉卻突然漲紅了,碧藍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全然是一個因委屈而傷心的老人情態。眾人都看到了,又都避開目光,不忍看他。湯若望毫不覺難為情地推手帕拭淚,低語道:"哦,可憐的孩子!……"沉默片刻,蘇納神甫說:"那麼,皇帝是要親征了?"白乃心對南懷仁說:"皇帝親征,勢必不可收拾。我剛從外面回來,北京城亂得要翻天啦!皇帝一旦將他的御林軍都帶走,京師畿輔之地定會大亂;皇帝若是戰而不勝,天下大亂,恐怕就不可避免了!……"他表面輕鬆、骨子裡嚴重的話,使說話不多的南懷仁突然拋出一個很有分量的問題:"天下大亂,對我教會有什麼好處?滿洲垮台、皇上不幸,對我們傳教大事是利還是弊?"他雖然越過白乃心的肩頭凝視著牆上的聖母畫像,說話也是輕輕的,彷彿在自言自語,卻使正在喝酒的湯若望動作一頓,放下酒杯,那麼尖銳又那麼沉重地看了看南懷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懷仁低語的重量。但是,殉道者畢竟不是可以勸說的,何況論年齡、論資格,他們都是湯若望的後輩。一片沉默落在了這間深邃、簡樸的屋子裡。

  湯若望慢慢站起來,白須白髮白眉,粉紅的臉膛上籠罩著莊嚴和神聖,手撫胸前的十字架,徐緩地說:"好吧,我去。

  為了人民的安寧,為了耶穌會的榮譽,為了傳教事業的前途,也為了那可憐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擲,也是值得的。上帝與我同在。"次日一早,另外三位神甫專為湯若望做了彌撒,禱告上帝保佑湯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無常,想到滿洲嗜殺的野蠻舊習,湯若望向同伴們告別時,四個人都流淚了。後來,湯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淚,勉強笑道:"朋友們,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義的事業,上帝會看到的。"晨霧瀰漫,宣武門城樓變得遙遠又模糊,在悲壯蒼涼的氣氛中,南懷仁他們眼巴巴地望著老神甫遠去,不知這是不是最後一次見他?不知他能不能生還?

  紫禁城越來越近,湯若望漸漸從蒼涼的心情中解脫出來,變得冷靜了。不錯,近來皇上疏遠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圍著。

  那些僧徒都是堅決反對天主教的,這對教會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許多年前湯若望所熟悉的那個少年了,他長大成人,不可能還象小時候那麼依戀他,又正在暴怒的火頭上,這是湯若望處境危險的地方。不過,湯若望了解福臨,知道他天資聰慧,有極高的判斷能力,有極銳敏的目光。他不相信,連白乃心神甫都能看清的形勢,福臨會看不清。也許出於他高傲的帝王尊嚴,即使是氣頭上說錯的話也不肯收回?對福臨那種病態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們,一見湯若望,如同見到救星,一齊圍過來,七嘴八舌說個不了,無非是問候、感謝、欽佩、催促。原來,整整兩天了,沒有一個人敢向皇上進諫。湯若望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這些顯貴,只得靜靜聽著。當召引太監傳他上殿時,他才客客嬤嬤地一拱手說:"諸位為國愛君一片誠意,若望不勝欽佩,少陪少陪!"說罷昂首挺胸地隨著太監去了,毫不理會背後那一道道含意複雜的目光。

  這位召引太監一向與湯若望交好,途中便把這兩天發生的事,一古腦兒細細說給湯若望聽,並說:"皇上眼下已經有點安靜,不象前兩天那麼大喊大叫了。"湯若望心裡一動,或許福臨已經明白過來了?但是他決不會自動撤銷親征的旨意,必須有人來給皇上台階下。湯若望感到慶幸,這人可能就是自己。這對轉變皇上對自己的態度,對今後的傳教事業真是大好事!

  福臨坐在乾清宮的暖閣里,面色依然嚴峻,雙眉緊鎖,雙唇緊閉,有力地昂著頭,一副高傲中帶著固執的表情。看到皇上這種態度,湯若望心頭一涼、一緊。但是仔細端詳,福臨右手執一柄描金牡丹摺扇,左手翻著一函《玉台新詠》,湯若望心中又是一熱、一松。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況。

  湯若望連忙趨前幾步,跪到福臨腳下,雙手遞上他昨夜在燈下斟酌再三的奏疏,隨後便匍伏在地,不再抬頭。他聽到紙聲窸窣,知道皇上在翻閱他的奏章。不待福臨發問,他便很深摯地說:"觸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寧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負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於職守,有所見而不言。皇上一身系社稷江山安危,系天下萬民所望。老臣以十數年忠誠,懇求皇上罷親征之議,懇求皇上,不要使國家再瀕臨破壞的邊沿……"湯若望說得感情激蕩,曾經戰亂的他,一時竟老淚縱橫了。

  沉默有頃,湯若望聽到一聲沒有料到的那麼輕柔的語調:"瑪法請起。"湯若望疑心自己聽錯了,抬頭一看,福臨的情緒已經完全變了過來,表情雖然只不過可稱為平緩、平靜,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溫和的光澤。

  "瑪法一片忠誠,使朕心下感動。瑪法的奏疏說得透徹。

  畢竟瑪法博古通今,見解精到。朕雖不敢與歷代賢君相提並論,卻也懂得從諫如流的道理……"福臨大約還說了些別的,但湯若望已經聽不進去了。在皇上誇讚他見解精到時,他心裡一輕鬆,頓時覺得四肢癱軟,差點動不了。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常態,他又向皇帝建議說:"鄭成功即使攻佔金陵,也不是無法補救,只需拿出重餉,速派援軍,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征雲貴大軍回師攻戰,鄭成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應召來乾清宮草擬詔書宣告親征作罷的大學士和學士們,都以萬分感激的目光向湯若望表示感謝。這消息風一樣傳遍了紫禁城,湯若望出宮時,不論內宮還是御前侍衛、乾清宮侍衛,全都向他行注目禮;王公貴族對他點頭微笑;滿、漢文武大臣向他彎腰;一道一道宮門邊的侍衛一遞一聲地高喊著:"伊里!"向他致敬。他們的笑容是真心實意的,他們的快樂是顯而易見的。湯若望竟又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想到將有許多顯貴體面人物又會來拜望他,會把他當成國家的救星,他真覺得自己是個扶危濟困的英雄了。他昂首闊步,向所有的人微笑,心裡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和快樂。他的得意和快樂圍繞著一個中心:此舉提高了他的地位和威望。他自顧自地笑著,輕聲地用科倫家鄉話自語道:"教會的神聖事業將因此而獲得更大成功!……哦,太好了!……"福臨那緊張得幾乎達到破裂程度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其實,昨天承乾宮送來董鄂妃的請安請罪折之前,他的盛怒已過,明白自己的錯誤了。董鄂妃的摺子除了為自己的過失向皇上領罪,陳請貶位以外,還委婉地懇求皇上以社稷江山和百姓黎民為重,千萬不可自蹈危機。立國未久,京師尤重,相信皇上能臨危不懼,穩如泰山。鄭成功東南一隅,決不能與天下抗衡。一番知心而明睿的話,使福臨更清醒了。但是,旨意傳了,布告發了,御座也劈了,怎麼收回?怎麼下台?

  湯若望的冒死進諫,恰逢其時。瑪法是皇太后的義父,掌管天文天象的博學大臣,在民間享有"湯聖人"的美稱,身份、地位、威望明擺著,就著他的手下台,再合適不過了,皇上不僅不失體面,還可博得"從諫如流"的美名呢!

  大臣們都已匆匆退出乾清宮,趕著去辦理收回"御駕親征"的一層層事務。完全平靜下來的福臨,接過小太監送上的香茶,喝了兩口,眉頭重新緊鎖了:不好下的台下了,親征作罷了,可是鄭成功怎麼辦呢?……多尼、羅可鐸大軍尚在雲貴;岳樂不能離開;濟度呢?順治十一年他曾掛定遠大將軍印,專征鄭成功。鄭成功多年不滅,退而復來,濟度上一次南征不成功有很大責任,這次再讓他出馬,也說得過去。

  不過……福臨早就感到濟度對自己不滿,讓他掛印遠征,能完全放心、鬆手嗎?

  福臨瘦長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輪番按捺著,他在沉思。

  他忽然想起,康妃的母親是濟度的表姐,三四天以前,簡親王福晉還同佟夫人一道來景仁宮探視康妃。要不要從康妃那裡探探口氣,看看簡親王的怨氣究竟有多大,究竟主要為了什麼,然後再作定奪?

  夏日天長,看看鐘表已過戌初,而窗外天色還不暗。福臨決定今晚到景仁宮去。剛要傳旨,他又猶豫了。他從案上的紅木摺匣中拿出皇貴妃的奏摺,不知第幾遍地打開來看,那娟秀清晰的小字恰如旗人,一霎時就使福臨產生如處春風的感覺。他輕輕撫摸著她的字,心頭滾動著陣陣柔情。今晚,他原要召烏雲珠來養心殿的呀!他暗暗盼望著的一天終於來了,可是……福臨終於把那摺子放回匣中,心裡說:"烏雲珠,為了社稷江山,又要委屈你一夜了……"此刻,烏雲珠正在坤寧宮與皇后閑話。一場駭人的暴風雨、一次可怕的危機終於過去了,兩人都由衷地高興。皇后笑容滿面。皇貴妃仍然帶著幾分憂慮說:"雖然宮內、京師就此平穩了,可是對付鄭成功,還要花大氣力呀!"皇后說:"那是外事了,自有文武大臣們輔佐皇上料理。"她愛憐地看看董鄂妃消瘦的面頰,嘆道:"你身子這麼虛弱,總是用心太過了。也該靜心調養才是啊!"董鄂妃一笑:"姐姐美意,小妹心領了。只是我生來的賤脾氣,凡事只要過耳,便不能不過心;但凡過心,便忍不住地要細細思慮。所謂心勞命薄,不如姐姐厚福啊!"皇后連連搖頭笑道:"罷、罷!巧妹子再不要挖苦笨嘴拙舌的老姐姐。倒是說說看,皇上究竟為了什麼,竟怪罪到你頭上了?"董鄂妃的頭低下去了,靜幽幽地說:"總是我不好,惹他生氣。不怪他這麼多天一直遠著我……""唉,說不得!"皇后蹙了雙眉,"他離了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見天發脾氣摔東西打人。要是有你在身邊,這回也未必鬧得這麼凶……"一個坤寧宮小太監急急跑進來寢宮門口,結結巴巴地稟告:"萬、萬歲爺,駕到!"二人吃了一驚,心裡頓時發慌,互相對視一眼:二更已過,夜這麼深了,皇上為什麼駕臨坤寧宮?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又出了什麼意外?

  皇后急急忙忙地說:"妹妹快隨我出去接駕!"董鄂妃連忙答道:"不行,我正待罪,沒有皇上旨意不能面君,姐姐你快去吧!"皇后剛剛迎出中門,福臨彷彿渾身燃著烈火,大步闖進坤寧宮,從跪下請安的皇后面前,"呼"的一聲挾著一股疾風閃過去了。皇后心慌意亂,趕忙站起身,隨著進了中門。只見福臨雙手叉腰,站在正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臉盛怒,面色慘白,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厲聲喝道:"李國柱!進殿聽宣!"接著,"嘩啦"一聲拔出了腰刀,嚇得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總管太監李國柱更是跪在那兒縮成一團,象一隻瑟瑟發抖的老鼠。

  "哐啷"一聲,皇上把腰刀扔在李國柱面前,他那憤怒而嚴酷的聲音在殿內震響:"立召乾清宮值夜侍衛,帶朕的腰刀往景仁宮取佟氏之首復命!""啊!——"情不自禁的驚叫,來自好幾個方向、好幾個人之口。皇后大驚失色,急忙撲到皇上腳下:"皇上!皇上!你這是怎麼啦!……"福臨暴怒地一腳踢開皇后,皇后"哎喲"叫了一聲,福臨全然不顧,向李國柱吼道:"你敢遲延,朕先殺了你!"李國柱雙手捧著御用腰刀,抖抖索索地跑了出去。董鄂妃從寢宮衝出來,猛地跪倒在皇上膝前,雙手抱住福臨的腿,哀聲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福臨一哆嗦,驚訝道:"你!……"他怎麼也沒想到,董鄂妃會在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又驚又痛,彎下腰,雙手扶住了滿臉是淚的烏雲珠。

  "陛下,佟家姐姐是皇子生母,於皇家有大功,無論如何,罪不當死!妾妃待罪多日,今天陳請處分。皇上若處置佟家姐姐,就讓妾妃替她擔待了吧!"董鄂妃說罷,朝福臨一叩頭,站起來轉身就走。福臨伸手沒拽住,她已急急忙忙跑出了殿門。福臨大聲一喊:"烏雲珠!——"殿外黑沉沉的夜色里,回答他的只有"橐橐橐橐"急促的木底鞋的敲擊聲。福臨驚呆了。皇后這時已由地上坐起,大腿側被福臨那一腳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撫摸著傷處,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淚道:"皇上,看在我們姐妹的分上,饒了康妃吧!……"福臨當然聽得出"我們姐妹"是指她和皇貴妃,也發現了她輕輕撫腿的動作,知道自己踢重了,心裡有些後悔,臉上怒氣稍稍減退了幾分。宮女、內監們全都跪下了,同著皇后求情。福臨板著臉,並不作聲。沉重的空氣壓得人無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鳴鐘"滴答滴答"響個不停。

  李國柱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一進門便跪倒在地,雙手高舉著那柄閃著寒光的腰刀,上豈不接下氣地報告說:"稟萬歲爺!奴才與當值侍衛趕到景仁宮,皇貴妃娘娘不知怎麼也在那裡,護住康妃娘娘,不準用刀,說要是動刀,就連她一起……奴才們不敢造次,特來複旨。""佟氏呢?"福臨狠狠地問。

  "康妃娘娘跪地領罪,要奴才轉奏萬歲爺,說她死不足道,死不足惜,只求萬歲爺……她求萬歲爺親自動手殺她,她說她死而無怨……"半晌,福臨不言語,大家都提心弔膽,誰也不敢抬頭,只靜靜聽著,不知會是個什麼結果。

  "皇貴妃為什麼不回來?"誰也沒想到福臨接下來問的是這麼一句話。

  李國柱並不知道皇貴妃剛才也在坤寧宮,所以對"回來"二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一點不傻,立刻稟道:"萬歲爺,奴才離開景仁宮的時候,皇貴妃娘娘和康妃娘娘正摟在一處,抱頭大哭呢!"福臨一時辨不清心頭滋味,既感慨,又讚歎,又是憤恨,又是疼愛,酸甜苦辣,攪成一團。他長嘆一聲,朝著正殿中的寶座,慢慢地坐了下去。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七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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