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帝宣詔天下,徵求各地名醫來京師為皇貴妃調治;順治帝派內外大臣,廣祀百神,為皇貴妃祈禱;順治帝大赦天下十惡以外的罪犯,為皇貴妃祈福。
然而,皇貴妃病體日漸沉重,毫無起色。
福臨親自往西山碧雲寺禮佛,為皇貴妃祈禱——在這以前,他只為皇太后的病做過這樣的事情。
中秋剛過,碧雲寺在西山的綠海中,幽靜得不似人間。福臨在寺院住持陪同下,走進大雄寶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線香,福臨接過,鄭重地往佛前長明燈上點燃,"撲",小小的火焰一跳,線香燃著了,裊裊青煙飄起。福臨虔誠地擎著線香,仰頭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莊嚴的巨大的如來全身。
"撲",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滅了。一位總管太監腳步錯亂地闖了進來,撞倒似地跪下,滿面倉惶,上豈不接下氣地說:"啟稟、萬歲爺,皇貴妃,並病危!"福臨頓時臉色大變,將手中線香往香爐上一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那些下不完的台階,無窮無盡!福臨心急火燎,連跨帶跑,一步三階地往下跳,隨從太監們跑得張著大口喘氣,也追不上他。他跑到寺院門口,旗下御輦,從侍衛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黑駿馬掀起前蹄,昂然一聲長嘶,往前一縱,便飛箭一般躥下山去。總管太監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著那些發愣的御前侍衛、儀駕及豹尾班、長槍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們這些笨蛋,發什麼呆,快追呀!"太監竟敢罵侍衛"笨蛋",這還了得!但此刻誰也記不起這些上下尊卑了,侍衛們如夢方醒,跳上馬,呼啦一下跟著追下山。於是從西山通往西直門的大路上,如同一場激烈的長途賽馬,道邊行人都嚇得東逃西散:一匹黑亮的駿馬挾著風暴驟然馳過,後面又有一群馬隊卷著黃塵席地而來。一路上雞飛狗跳,撞倒了踩傷了多少人,誰也計算不清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跟上來了一隊無法飛跑的手持笨重儀駕的騎兵,人們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趕緊老老實實地跪在路旁。
侍衛們在西直門前追上了皇上。那是因為門前關吏不認得漆黑馬的人是誰,攔馬要稅。福臨抬手就給了他一鞭子,準備縱馬沖門。就是這點耽擱,侍衛們趕到了,大喝道:"閃開閃開!皇上御駕在此!"關吏嚇得屁滾尿流,跪在道旁象搗蒜般磕起頭來。福臨已經把他忘了,加鞭就要進城,侍衛們已乖巧地衝到皇上的前面,打馬飛跑,大聲喊叫:"閃開閃開!大小官員軍民人等一齊閃開!聖駕來了!"這樣,才避免了更多的傷害和更大的騷亂。
福臨對這一切全都沒有注意,沒看見也沒聽到,只有一個意念支持著他:"快,快!再快!一定要見到她!哪怕是最後一面!快!……"西直門、新街口、西四牌樓、西安門,飛也似的從他們身邊閃過,遠遠地拋在身後。御馬監精心餵養的這些駿馬,大約從來沒有這麼狂奔過,一匹象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汗水把馬毛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著。人也不比馬強,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而皇上仍然發瘋似地抽打胯下的黑駿馬,只有當如注的汗水要迷住眼睛時,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這一股旋風穿過金鰲玉蝀橋,直刮到了玄武門①前。這裡是大內,是紫禁城,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馬下轎。侍衛們不敢違禁,都勒住馬韁,準備下馬了。忽然聽見"啪!啪!"兩聲猛烈的鞭響,皇上全身幾乎貼在馬背上,"嗖"的一下狂風一樣衝進了玄武門!侍衛們來不及眨眼,來不及反應,只驚得目瞪口呆,沒有一點辦法。
福臨失去了對其他一切的反應能力,幾乎是憑著本能,縱馬衝進順貞門,在御花園內橫衝直撞,闖出了東門,賓士在東一長街上。自從二百多年前大明永樂皇帝興建起這所舉世無雙的輝煌宮殿群以來,在重重金殿的黃瓦紅牆之間,還從來沒有人敢冒死牽馬從這裡過一過,而今這暴烈的馬蹄聲卻在高高的宮牆間震響!
福臨的耳邊只有風聲、馬蹄聲和自己心裡那越來越緊、越來越響的呼喊:快!快!
承乾門閃過去了,許多宮女、太監驚慌失措的面孔閃過去了,福臨直奔到後殿寢宮才勒住了馬。他剛跳下來,馬便四蹄一軟地癱倒了。福臨連看都沒看一眼,一頭衝進寢殿。啊,這不是她嗎?安詳地躺在那裡。她不是囑咐他、等待他早早回來的嗎?他要奔到她床前,有人攔住了他。誰敢這麼大膽?
他一抬眼,看見了母親。但看不大清楚,恍恍忽忽,只覺得她臉色白得象紙,但有兩處很紅的顏色斑,這是怎麼回事?他無暇多想,他要和他的烏雲珠說話。
庄太后又一次攔住了兒子,用嘶啞的嗓音低聲說:"皇兒,你來晚了!……她已經……"皇太后說不下去了,轉過臉痛哭失聲。
福臨沒有聽懂,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看了看母親,再看了看她,推開那些來攙扶他的妃嬪貴人,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象夢遊人那麼飄忽……突然,他猛地撲到她面前,雙手一齊伸到她口鼻之上。
"啊!"他慘痛地大叫一聲。
"啊!——"他又發出一聲悠長而慘烈的哀號,彷彿有人在他心窩上捅了一刀,又象受傷的猛獸臨死的嗥叫;接著,他朝天噴出一口鮮血,仰面一倒,失去了知覺。
原先來承乾宮為董貴妃哭泣的后妃們,這時又在為皇上痛哭了。她們慌作一團,圍上去又是揉太陽穴,又是舒胸順氣,亂糟糟的沒了章法。唯有皇太后抹著淚,命妃嬪們全都走開,讓太監把皇上小心地抬到中間的長坐榻上,吩咐速傳太醫,自己便坐守在兒子的身旁了。
太醫很快就來了。宮妃們都聚在裡間靜悄悄地聽著。這正是方才眼看著皇貴妃咽氣的那位太醫,乍一見皇上的樣子,嚇慌了神,臉也黃了,手也哆嗦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順著脖子滾了下來。他戰戰兢兢地跪上前、低著頭,伸出三個手指按在福臨的手腕上,竭力調平自己的呼吸,診脈片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頭道:"稟皇太后:皇上是急痛攻心,加以勞累過度,一時昏厥。待學生開一劑舒胸順氣、開竅鎮驚的涼葯,就會好的,請太后放心。"太醫退去,皇太后舒了一口氣,裡屋的后妃們一輕鬆,竟又哭出了聲。剛才她們真被嚇壞了。皇后走了出來,看看依然昏迷的福臨,對皇太后說:"額娘,要不要送皇上回養心殿?"皇太后失神的目光掠過皇后,搖了搖頭。
"可是,承乾宮裡這麼亂,董鄂妹妹的……還在裡面放著,皇上躺在這裡,怕不合適……"皇后低頭小聲說。
"不,你不明白!……"太后長嘆一聲,扭過頭去用手絹按住突湧出來的淚水。是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一旦蘇醒,第一件事便會是要看烏雲珠,即使把她移到別一定不會死,病一定能好,對嗎?"皇太后雙肩聳動,就是從背後看,也能發現她在哭泣。
"額娘,你怎麼了?咱們一起到承乾宮去看烏雲珠,讓她給你講幾個笑話,你就百愁盡解了!"皇太后再也忍受不住,離座走開了。裡屋傳出一片壓抑不住的啜泣。原先站在福臨榻頭的皇后,轉過來走到皇太后坐過的地方,一雙眼睛紅紅的,俯身望著福臨,用她最溫婉的聲音,強笑著說:"皇上忘了,這兒就是承乾宮啊……""什麼?"福臨一下子坐了起來,詫異地說:"你在胡說什麼呀,明明是養心殿!"皇后也扭開臉,抽泣著轉身走開了。
福臨滿腹狐疑,先看到自己躺著的長坐榻,又慢慢地環視四周。福臨的腦子象巨大的千斤石滾,笨重而吃力地轉動著,非常緩慢、遲鈍,漠然的目光掃過默默無言地站立各處的妃嬪宮監,她們紅腫的眼睛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光落到牆上:宋人的《風雨歸舟圖》;元代趙孟俯的書法條幅;牆腳下擺滿宮中的夏季三清花——茉莉、晚香玉和夜來香,照例在紅、黃、藍三彩瓷盆里栽著,為的是和白花綠葉相調和,這不是她的高雅見解嗎?……那是一幅什麼橫卷?這麼熟!啊,明代張靈的《招仙圖》!
一道閃電擊破了混沌的迷霧,他渾身猛烈地一顫,全想起來了!倏然間,他容顏大改,嚴峻、莊重、冰冷,慘白的臉上兩道黑眉高高飛揚,烏黑的眼睛深處亮起兩朵火光。他一下子站起來,不搖晃,不踉蹌,不慌不忙,完全不象個病人的樣子,邁著堅定而沉重的步子,緩緩走向寢房。
他怎麼能夠這樣鎮定?他要幹什麼?所有的人都驚慌地望著他,害怕地給他讓路。八名宮女、太監緊跟在他身後,誰也不敢問他一句話,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冷得可怕。
烏雲珠容顏如生,只是比生時更安詳、更寧靜,嘴角似含一絲微笑,彷彿為最終獲得了解脫而慶幸。這是一尊白玉雕就的仙女,美得使人落淚,聖潔得使人下跪。福臨默默凝視著她,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然後跪下去,從她胸前拿起那雙冰涼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灑了幾滴熱淚。他又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原處,微笑地望著她,小聲說:"烏雲珠,我的烏雲珠,等等我吧!"他靜靜地從腰間那綴著紅藍寶石、嵌珠鑲金的刀鞘內抽出鋒利的短刀,對烏雲珠的遺體一示意,彷彿讓她看看自己殉情的決心,然後掉轉刀鋒,非常從容鎮靜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當他拔出短刀時,人們大驚失色,妃嬪中有人尖叫起來,皇太后和皇后都不顧身份地撲了上去。最靠近皇上的太監、宮女,到底身手矯健,也因為福臨的動作委實太莊重沉著了,所以拿刀的手一下子就被太監扳住,奪走了短刀。兩個力大無比的宮女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
"皇兒,你不能犯糊塗!……"皇太后氣喘吁吁地嚷。
"皇上,你可不能啊!……"皇后幾乎與太后同時叫喊著。
可是這些話福臨都完全沒有聽到。自殺被攔住了,竟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下子便如瘋狂了一般,不知從哪裡突然來了一股驚人的力氣,左一推右一撞,掙開了兩個宮女,又飛起一腳踢倒了身邊的太監,大喊大叫:"誰敢攔我,我叫他立地就死!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他的眼睛象通紅的炭團,面孔燒著了似的血紅。他甩開眾人,略一低頭,便猛力撞向牆壁。太監、宮女又一窩蜂地擁上去阻攔,裹著福臨一起摔倒在地上。
哭聲、喊聲、尖叫聲,亂得一塌糊塗,幾乎要掀了殿頂。
福臨又從眾人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左顧右盼,分明要進行第三次衝擊。庄太后不顧一切地衝到他面前,哭著大叫道:"福臨!你就先殺了我吧!"福臨一愣。從他懂事以來,還沒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欲絕的母親,而母親又說出了這樣的話!福臨吃驚了,眼睛裡流露出猶豫,猶豫的背後,理智閃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澆你一杯冰水?"太后又喝了一聲。福臨打了個冷顫,在母親面前跪倒了。
皇太后頹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竭力平息了片刻,終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嗓音還在顫抖:"烏雲珠最後還念念不忘地囑咐,她說:’今日兒歿,自是天命,萬望皇上自珍自愛,以祖宗大業為重,以社稷萬民為重,不必傷悼。’她這樣識大體顧大局,你竟敢為一己之愛而忘祖業?怎麼對得起烏雲珠?"皇后走近前來,跪在皇帝一側,含淚進言:"董鄂妹妹臨終時再三說:’妾妃將去,此乃定數,亦無所苦。唯獨不及酬答皇太后與陛下恩情於萬一,太后年將半百,為妾妃傷悼,妾妃雖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養太后,至死念念於懷,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傷太后之心!……"妃嬪們也紛紛環繞著太后和皇上、皇后跪下了。滿屋的人都跪下了。請求、哀告之聲充斥宮內,淚水滔滔不絕。他們懇求皇上體念太后和仙逝而去的皇貴妃的一片苦心,萬萬不可自尋短見。福臨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後,大約耗盡了精神,癱倒在地,又暈了過去。
這一夜,皇宮內院處處徹夜無眠,各宮燈光都亮到天明。
福臨死活不離開承乾宮,皇太后和皇后只好也陪在這裡。妃嬪們回到自己宮中,一夜心驚膽戰,不知還會發生什麼意外。
許多主位燒香禱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後來的兩天兩夜,二十四名強壯的宮女、太監輪班晝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行自殺。一切可能造成傷害的東西,象小刀、棍棒、重物,甚至花瓶、洋鍾,全都收了起來,使皇上無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后那慈愛的、充滿理性的諄諄教誨起了作用,還是太醫的幾劑越來越厲害的涼葯安神定魂,在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之後,第三天清晨,福臨終於安靜下來,跌入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后、皇后和妃嬪宮監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各自抓緊時機歇息養神。
庄太后已經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睡。福臨這尋死覓活的一鬧,勾起她多少心事!她不禁想起福臨的父親、她的丈夫皇太極。當初她的姐姐關睢宮宸妃去世時,皇太極也是悲慟得死去活來,動輒哭暈過去,不飲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內朝夕痛悼,一過舊宮故地就要流淚,還數次往宸妃墳前奠酒痛哭。皇太極正是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哀痛,體質和精神日漸衰弱,一年後重病而亡。兒子和父親竟如出一轍,他們都是大有作為的英明之君,卻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得這樣無法收拾,難以自拔。
宸妃是庄太后的親姐姐,董鄂妃是庄太后的乾女兒,她對這兩人都知之頗深,也十分喜愛。但是,她們一個奪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個佔據了她兒子的心,作為妻子和母親,她又怎會不產生一種本能的厭憎?不過,庄太后不同於一般女子,她知道應該把這厭憎限制在一個什麼樣的範圍之內。所以,當她再往承乾宮探視福臨,面對一個棘手的局面時,輕而易舉地應付下來了。
福臨已經移住承乾宮正殿。按規矩正殿是行禮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為了皇上,只得破例了。福臨還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后、淑惠妃、康妃、恪妃等主位圍坐相陪,不管心裡願意不願意,她們都在不斷啜泣,小聲地追述著皇貴妃的許多好處。
見皇太后進來,皇上和后妃們都起立迎接。皇太后從容隨分,不拘禮節地坐到榻邊方椅上。剛剛坐定,福臨已跪在她腳下了:"兒不肖,驚擾母后,勞累母后,求母后恕兒之罪。
但兒有一心愿,望母后成全。"
見他已不似前兩天那麼瘋狂,太后料定不會再有自殺的危險,便和悅地說:"但凡合理合禮,皇兒只管令行就是。"福臨豈不急待地說:"兒要以皇后之禮為烏雲珠發喪。"殿中剎那間極其安靜,彷彿被皇上這句話嚇住了。淑惠妃、康妃、恪妃她們拚命低下頭,不敢看皇后的表情;皇后的臉頓時通紅,淚水眼看就要奪眶而出,尷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來逃出宮去。皇太后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福臨,似乎擔心他神志還不清醒。半晌,皇太后輕輕搖頭,慈和地說:"皇兒,這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事啊!皇后明明在,烏雲珠明明是皇貴妃,而要待以皇后之禮,你說這妥當嗎?這與國家、宮廷體制全都不合,朝中眾臣必有異辭,紛爭不下,何苦來呢?"福臨慘然道:"兒今萬念俱灰,母后若不準兒所請,兒願削髮披緇入山學佛,不再參預人間之事了!……"皇太后心頭又悲酸、又憤慨,許多話想說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衝出一個極其強烈的願望:願人間不曾有過烏雲珠,願可詛咒的天地永不使這一對痴情兒女相遇!這真是大清的極大不幸!要是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決不許他有寵妃,決不讓他情有所鍾!……不料,皇后擦乾眼淚,跪在皇帝身旁,向皇太后說:"母后,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賢孝和順,實在能代兒婦之職,兒婦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讓,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后之禮喪葬,實在與兒婦初衷相合。朝中諸臣若有異議,可以兒婦本意曉諭。這樣,就是後世史臣,也不能將此舉議為皇帝之過了……"福臨大覺意外,非常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這一眼看得皇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臉不覺又紅了,淚珠卻撲簌簌滾了下來。妃嬪們也驚異非常,雖不敢私相議論,也互相交換了許多意味不同的目光。
庄太后讓胸中的鬱悶消散片刻,平穩地說:"皇后既然體貼皇帝之心,不生妒忌,我又何必拂違你們夫婦的好意呢?"她轉向福臨:"皇帝就把皇后的意思諭示朝廷諸臣。至於詔書,可稱奉我的旨意。"福臨喜出望外,再一次向母后叩拜,皇后也隨著跪了下去。
次日,皇帝降諭禮部:"奉皇太后懿旨:’皇貴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儀素著,才德兼備,足毗內政。今忽爾薨逝,予心甚為軫惜,應追封為皇后,以示寵褒,欽此。’朕謹遵慈命,追封皇貴妃董鄂氏為皇后,應行典禮爾部即議以聞。"禮部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後的第四天,便在停靈的承乾宮舉行了隆重的追封禮,追封董鄂妃為皇后。
在董鄂妃去世的當天,庄太后見皇帝死去活來,一切不顧,自己也深愛董鄂妃的為人,所以代皇帝傳諭:"輟朝五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並公主、王妃等哭臨。"現在,董鄂妃已成為董鄂皇后,福臨便以皇后之喪連續發下聖諭:召江南、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來宮中,為董鄂皇后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征天下巧匠,為董鄂皇后構設冥宅;命學士王熙、胡兆龍編纂《董鄂皇后語錄》,命大學士金之俊撰寫《董鄂皇后傳》;命內閣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盡用藍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許恢復硃色;命諸大臣議謚;命全國服喪,自京詔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從滿洲入關,到天下一統,十七年以來,朝廷還沒有舉行過這樣隆重的葬禮。於是,北起長白山、黑龍江,南到兩廣福建,西越河西走廊,東至海濱,廣袤遼闊的大地上,處處設其靈位,飄飄白幡,成為第一次震動天下的國喪。
福臨把自己關在養心殿東暖閣,不許任何人打擾,悶頭抒寫胸懷。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歷歷在目,養心殿里處處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觸目傷情。福臨咬緊牙關,什麼也不去看,任憑思緒潮湧,奮筆疾書,把一腔感念都傾注筆端。然而淚隨文下,淚多還是墨多?一行行字跡,是墨汁寫就還是淚水染成?
頭七之後,董皇后的靈柩就要移往景山壽椿殿。福臨要在今晚把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靈柩前。從來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淚水如泉。只恨手筆太慢,數千言竟無點竄,手不停筆地一揮而就。擱筆之後,他彷彿痛哭了一場,胸中的鬱悶、哀傷減輕了許多。他走出暖閣,走出正殿。
廊下幾張桌椅,是供小內監抄錄皇上御筆的,此時他們一個個竟哭紅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嘆氣。見皇上出來,連忙跪倒。
福臨拿起抄錄的紙折看了看,說:"哭什麼?"小內監忙奏道:"實在是萬歲爺的祭文催人淚下,奴才們實在忍不住了……"福臨一個急轉身,連忙走開了。
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後,福臨換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內監提燈、侍衛護從,靜悄悄地走向承乾宮。福臨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靜,最後一次與烏雲珠單獨相聚,一訴衷情。寂寂秋夜,彷彿理解他的心情,連風聲都息了。滿天星斗,銀漢無聲,因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凈,閃爍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烏雲珠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走近承乾宮,便聽得一旗人聲和哭聲。這是怎麼回事?董皇后死後第三日起,每天都派李國柱傳旨把茚溪森和尚召來承乾宮,上堂拈香,對靈小參,福臨也曾相陪。現在這麼晚了,是他還在靈堂嗎?原來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嬪在靈堂哭奠,她們也是來為董皇后送行的。
福臨向母親請安,后妃們向皇上請安,禮畢,皇上坐到皇太后左手下,強笑著安慰道:"母后不要悲傷太過,還是早早回宮歇息吧!"在董皇后即將離宮之時,皇太后的哀痛陡然變得異常強烈,她神色慘然,聲調嗚咽地對福臨說:"她實在稱得上是皇兒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們兩人永偕和好,娛我晚年,誰知竟中道而分!從此以後,誰能象她那麼侍奉我?誰能如她那般順我心、合我意?我有話又能與誰共語?誰還能與我一同籌思謀劃?……"她竟說得豈不成聲了。福臨低頭無語,皇后和妃嬪們的哭聲更慟了。
"你們不要這麼大聲哭了,稍稍克制些吧!"皇太后轉向后妃們。但她們哪裡肯聽,哭聲依舊,沒有一個回應一聲。要知道,她們的哭,並非只為悲痛,也包含著委屈、不平、對太后一番話的不滿。太后嘆口氣,泫然淚下,說:"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沒心沒肺嗎?怎麼連一句答話都沒有?她聽我說話,決不會這個樣子!……你們走吧,都回宮去吧!不要在這裡加重我的傷心了!……"福臨也厭煩地揮揮手,后妃們只好知趣地退出去了。隨後,福臨請母親止哀回宮,皇太后疑慮地看看他,他苦笑道:"母后請放寬心。"皇太后也走了,福臨便獨對靈柩了。小太監捧來金爐,福臨就面對靈堂,拿起他親筆寫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讀下去。開始還想硬撐著朗朗而讀;後來淚隨語出,抑制不住;讀到最後,聲音嘶啞,淚濕胸襟,幾乎不能完篇。小太監流著淚舉起火,福臨在靈前親自把祭文一頁一頁地焚燒在金爐之中。
福臨祭畢,便默默坐守在靈前。千迴百轉,哀思總難拋開,連想閉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烏雲珠去了,福臨的一切都隨她去了,只剩下這無用的軀殼!……天亮時,奉旨前來承乾宮為董皇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員近百人,已在承乾門外等候。茚溪森和尚也奉命來為董皇后起棺。茚溪向皇上參拜後,手舉線香對靈小參,口念偈語道:"幾番拈起幾番新,子期去後孰知音?天心有月門門照,大道人人放腳行!"福臨站在一旁,突然忍淚問道:"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和尚向皇上躬身道:"謝皇上重重供養。"福臨咬住嘴唇,淚水沿著消瘦的面頰慢慢流下。
抬棺柩的三十二名八旗二品官,身著喪服,帽頂飾白,各自站好位置,舉杠上肩。茚溪以佛杖指著靈柩念偈道:"舉步涉千岐,孤坐又成迷,且作么生,得恰好去。"他以杖上引,大喝一聲:"起!"八旗二品官們一起用力,沉重的棺柩離地而起,緩緩出了滿堂素帷白幔的正殿。
福臨說:"謝和尚提拔。"
茚溪森道:"聖駕珍重。"
大員們抬著棺柩走下月台,往承乾門移動,突然承乾宮的宮女、太監們衝上去攔道痛哭,哭得死去活來,攀著棺木繩索,不許抬出宮去。眼看幾個宮女就將哭昏過去,護靈大臣喝斥責罵都沒有用,當著皇上又不敢動鞭弄杖,一時竟然手足無措了。福臨走過來,看著這些哭得如喪考妣的下人奴婢,心裡十分感慨,半晌無言。後來,他非常和藹地問:"你們為什麼攔路?"一名太監哭著回答:"奴才們捨不得董鄂娘娘!"福臨笑了笑,說."她去了,你們將分發別宮主位名了,難道不願意?""不!不願意!"太監拚命搖頭。他們再清楚不過,別看那些主位現在哭得傷心,日後她們會把對董鄂娘娘的怨恨都發泄在他們這些承乾宮舊人的身上。
一個宮女驚惶地哭道:"那還不如跟了她去呢!""哦,好丫頭!朕想跟著她去而不得……好,你們暫且讓開,朕有話對你們說!"宮女、太監們不敢違命,棺柩終於順利地出了承乾門,進入東一長街了。
福臨對痛哭的奴婢們細細看過一遍,緩緩說道:"朕的心愿不能完成,朕可以成全你們的心愿。你們就都隨董皇后去吧,替朕好好侍候她!"哭聲陡然增強了一倍,有人真的哭昏過去。福臨點頭讚歎,舉步出宮去送靈柩。茚溪在承乾門外追上福臨,躬身道:"皇上悲悼,確是純情。但我佛大慈大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敢請朝廷免去多人殉葬……"福臨臉一沉,不高興地說:"殉葬乃國家舊俗,不然董皇后有何人服侍?況且,朕想隨她同去,尚且不能,奴婢們自願殉主,忠義可嘉,朕豈能不成全他們?"茚溪還想再說什麼,福臨已不顧而去。想到滿洲貴族皇家確實有殉葬的風俗,這位以慈悲為本的和尚也就無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