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各衙門臘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節後才開櫻這二十來天的年節,京師自然熱鬧非凡,喜氣洋洋。
元旦前後這幾天,爆竹聲徹夜不停,路上官轎、車馬、行人比平日擁擠百倍,百官朝賀,士民走訪親友、祭祖祀神。至於南城、琉璃廠、前門一帶,更是百貨雲集,人山人海。滿街花燈、綵棚,鮮紅的春聯,五彩的門神,烘托著新衣新帽的遊人;賀喜聲、歡笑聲、叫賣聲,和著鑼鼓秧歌,一片沸騰。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順治立朝以後,物價一年比一年降低,漸趨平穩。白米,從初年的每石紋銀五兩,降到如今的每石一兩五錢。麥子,由每石二兩降到如今的一兩;每匹布由五錢降到二錢上下;鹽,由每斤一錢降到每斤一分;豬肉由每斤一錢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物價穩則人心定,京師繁華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歲首元旦佳節,無論官民,自然都要暢意一歡。
過了初三,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府中來客才漸漸減少。初四這天,傅以漸夫婦本想謝客休息,卻又來了兩位興緻很高的客人。一位是龔鼎孳的夫人顧媚生,當然由素雲接到內室相侍,說笑了一個時辰,便告辭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禮部尚書銜的王熙。王熙與傅以漸從前交往不多,自順治十五年改內三院為內閣、設立翰林院之後,兩人都因體制變革而高升,傅以漸拜殿閣大學士,王熙掌翰林院,並都得到了皇上的寵信,他們之間也就逐漸成了知交。他們在許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並且談到過子女的婚姻之約。
王熙去後,日已當頭,傅以漸沉思著慢慢走回寢處。一進中堂,意外地看到素雲已端坐窗前長几之旁,面前羅列長卷、畫幅和畫冊,正在那裡悠哉游哉地玩賞。素雲見他進來,抬頭莞爾一笑,說:"什麼話說這麼長時間?怎麼不留他用餐?""哪裡能如此草率!況且你有什麼拿手好菜留客?""別的不說,只我親手燒一道西湖醋魚、一道南味燒鵝,就叫他雙腳離不得傅宅。如何?"素雲笑著說。
"好,不如犒勞了我吧!"傅以漸笑呵呵地說。素雲很久沒見到丈夫這麼愉快地笑了,心裡也很高興,親自為他斟了熱茶,端到他面前,道:"你象是很開心。王熙帶來什麼佳音?""你這雙眼睛啊!真厲害!"傅以漸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養心殿,講論了一個多時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還在說,身為漢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雖生生世世竭盡犬馬,也不足以答萬一。""那是恩寵特重了。不知講論些什麼?""這,他當然不敢說。但聽口氣,皇上似有振作之舉。""哦?你是在為此高興?""可不是!皇上也真該振作了,一年多不專心理事……""一年算什麼!前明的皇上,一個個幾十年藏在深宮,從不視朝,一個大臣也不認識……""皇上畢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豈可同日而語!只禁朋黨、禁中官干政兩件,就是有鑒於前朝亡國而施的善政,何況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親。也是近年多事,難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見效。"素雲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書畫,說:"即使皇上奮發,你又能有什麼作為?你們內閣職責,不過是批本,批本無非援引舊例、照此辦理罷了。這份差使,即便讓一庸人去做,也可成為大學士,可惜了你這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內閣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於尚書省一般,那你這大學士才象是尚書令,稱得起名副其實的宰輔呢!……"傅以漸笑著輕輕說:"王熙今天言談中,就有這番意思。
細細揣摩他的話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講論的主要內容哩!"素雲把目光從畫卷移向傅以漸:"那麼,議政王大臣能依嗎?六部滿尚書能依嗎?近日滿洲親貴憤懣之情溢於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漸的笑意凍結在唇上。他知道,親貴們早就不滿皇上違祖制近漢俗,近日又增加了寵妾和佞佛兩條罪名,指的當然是董皇后之喪和皇上削髮修行。在他們看來,皇上失德不謂不大,所以他們的怨豈不能不深。他們的怨氣撒在安王頭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謁親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極少親友賀年,尷尬萬分……"好了,我的大學士,別發愣了!"素雲笑吟吟地曼聲說:"你來看看這卷畫,我把它掛在書房好不好?"傅以漸湊過去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卻走不開了。這是一幅描繪江南春色的山水圖。迷濛的煙水雲靄、嫵媚輕柔的春風、丘壑間的隱隱翠微,竟似透過畫面向他撲來,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鴨先知"……門吏領著內閣一名筆帖式在門外求見。傅以漸連忙出見,筆帖式向大學士跪稟道:"御前侍衛傳諭: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學士和九卿明晨齊集後左門問安。"傅以漸頓覺心頭髮慌,但維持著表面的鎮靜莊重:"皇上是何病症?""高熱不退,煩躁不安,尚無確診。""去吧!"筆帖式走後,傅以漸忙回內室,把這消息告訴了素雲。當晚,夫妻倆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諸王公、內大臣、內閣、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門官員,齊集後左門請安。正處新正之際,但宮殿各門所懸的門神、對聯都已除去,彩燈彩飾也都收起。百官見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沒有起色。一名總管太監匆匆從宮裡出來,與幾名議政王大臣低頭耳語,神色很是倉惶。這一切成為無形壓力,使空氣十分沉重。跪在內閣序列中的傅以漸,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面孔又火辣辣地發燒,心裡很亂。他聽到某種響動,側臉看時,竟是欽天監監正湯若望跪在那裡發抖,蒼蒼白髮白須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發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漸代表百官朗聲跪奏:"今當臘盡春來,寒暖交替之時,聖躬違和,臣等微忱,恭請皇上避受風寒,靜養珍攝。一應本章盡送內閣擬議請旨,皇上請放寬心。願皇上早日痊癒,則國家萬民之大幸也。"跪著的百官同聲奏道:"願皇上早日痊癒!"御前侍衛對眾人說:"稍侍。"他轉身要回養心殿轉奏,又有人顫抖著嗓子喊道:"請等一等!"那是湯若望。他流著淚請求御前侍衛轉奏皇上,允許他這位老臣覲見萬歲。
不多時,御前侍衛轉來,向百官傳達了皇上的口諭:"朕偶感風寒,一二日內可望痊癒。爾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門齊奏本章,一併送內閣大學士處即可。"御前侍衛又轉向白髮蒼蒼的湯若望,傳達了皇上的答覆:湯瑪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體好轉時,一定召瑪法進見。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們惶惶不安地商議著。慈寧宮首領太監捧來了皇太后懿旨,諭令釋囚犯、減刑獄、免死罪;要求傳諭民間不許炒豆、點燈、潑水。此刻眾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這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餘歲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極啊!王公百官頓時心慌意亂,聚在那裡愁顏相對,誰也沒有辦法,誰也說不出話,陣陣寒風吹得人五臟六腑都冰涼冰涼的了。後左門,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樑畫棟、富麗莊重,聚集了數百名冠服整齊的國家大臣,此時卻象一個人也沒有似的寂靜。
安親王最後說了一句:"久聚無益,散了吧!"人們這才各自出宮,竟也沒有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湯若望卻不肯離去,他要內監替他帶給皇上一本畫冊,並替他轉奏皇上:"陛下靈魂的永久福樂,現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為此著急。請陛下至少把這文本閱讀一遍,這是人類死後的情景和天國的永生啊!"內監一向尊重這個老教士,答應替他轉奏。半個時辰後,內監回來了,告訴湯若望,萬歲爺讀了那文本,深深感嘆了一番,並要他向湯若望傳達這樣的口諭:"朕知道湯瑪法是真心愛護朕的。但由於朕的許多罪惡,朕已沒有見上帝的資格。
朕若能康復,或許願意信奉瑪法的天主。然時至今日,痘疹兇險,萬不容朕行此事了……"湯若望老淚縱橫,唏噓不已,不住地用本國語言情不自禁地反覆念叨著:"主啊,寬恕他吧!……"然而,皇上還有話對他的瑪法說:"傳諭湯瑪法立即往慈寧宮叩見皇太后,有要事相商。"勞累和傷感都不能使年邁的傳教士卻步,他立即隨著內監往慈寧宮去了。
皇太后容色疲憊、憔悴,眼睛已經紅腫,坐在御榻上以手撐額,輕聲啜泣。她的憂傷、恐懼,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深深嘆息透露出來。蘇麻喇姑一面自己抹淚,一面給她披上一件深藍色的貂皮披風。正殿里過於空曠冷清,雖然生了好幾盆火,仍比寢宮冷得多。
太監一報告說湯若望進宮,太后立刻抹去眼淚,坐直腰身,雙手靜靜放在膝上,一股英睿的氣度便從她身上驅走了愁容悲淚形成的老態。她恢復了平日的穩靜、從容,只是常常閃現的溫和笑容卻完全消失了。她請湯若望坐下,宮女們獻上了奶茶。
太后不等湯若望說通常的謁見詞,便開門見山地說:"瑪法,皇帝病篤,繼位的太子還未詔封。我督促皇帝,他卻提出一位堂兄。我與諸王商議,父子相承是正理,繼位者必須是皇子。皇帝想知道瑪法的見解。"湯若望心中澎湃著熱浪。這樣的大事竟來徵求他的意見,足見福臨內心深處對他還保持著少年時代的依戀。一切嫌怨委屈霎時都消散了。他噙著熱淚,簡直沒有怎麼尋思,慨然道:"子繼父位、父子相承,是中國自古的大道,也是西國乃至天下的大道。太后所見甚明,應立皇子!"庄太后點點頭,說:"皇六子三歲、皇七子兩歲、皇八子剛出生十三天,不足論了。皇五子順治十四年十一月生,今年四歲;皇二子順治十年七月生,今年八歲;皇三子順治十一年三月生,今年七歲。皇五子、皇二子的母親都是庶妃,皇三子的母親是景仁宮康妃。這孩子極聰明,好讀書,善弓馬……"庄太后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停了停,問:"瑪法你看,諸皇子中誰能當大任?"湯若望當然聽得出太后的意向。如果太后所說確實,不帶偏愛,皇三子應是最合適的人眩但他不願意就這樣附議皇太后,自低身份。所以,思索片刻後,他說:"據我所知,諸位皇子中,唯有皇三子已經出過天花。如皇太后所說,他又聰明過人,勤於學習,那麼老臣以為,皇三子繼位比其他皇子繼位更有利於大清帝國的穩固。"在當前局面中,這難道不是一個最令人信服的、可以擊敗任何競爭者的理由?湯若望舉足輕重的建議,促成了這一個了不起的決斷。只是皇太后也罷、湯若望也罷,此時絕沒有料到,他們決斷要繼位的小皇子,將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里,他使中國成為東方最強大的帝國,給災難深重的黎民百姓開闢了百年的和平與安定的局面。
太后對湯若望的意見非常滿意,尊敬地站起身,命太監攙送湯瑪法出殿,並用肩輿將他一直送出紫禁城,又一次給這位德國傳教士以極高的禮遇。
一樁重大的事情解決了,太后鬱悶的心略略輕鬆了些。但是事情還多得很,還得她一樁一件地處理。她是太后,不是皇帝。但此時,她的決策和她的事情,比皇帝的更加重要和繁忙。虧得當年草原生活給她帶來極好的身體素質,不然,這樣兇猛的感情衝擊和紛至沓來的事務,她是絕對吃不消的。
蘇麻喇姑趕緊給太后送上熱氣騰騰的鮮奶茶、奶瓶子和幾樣精美的點心,並遞給她一個嵌翡翠紅瑪瑙的銀手爐。太后把手爐放在懷中,慢慢喝著奶茶、吃著點心,仍在默默地思考著什麼。等她吃罷茶點,蘇麻喇姑上前收拾了家什,讓宮女們端走,隨後用滿語問:"太后,要召皇后來嗎?"太后搖搖頭,輕輕地說:"傳董鄂妃。"蘇麻喇姑不敢抬頭看她,悄悄退下去傳太后旨意。
董鄂妃來了。她越來越象她的姐姐,連表情和動作都有幾分相似。只是眼睛沒有她姐姐那麼靈活聰慧,氣質上也象缺點什麼。不準確地形容,那便是少了董皇后的雍容大度,和那一團令人起敬的儒雅的書卷氣。她還年輕,才十八歲,剛剛進了妃位。向太后跪安後,她拭著淚眼低頭站立,心裡有幾分惶恐。皇太后鄭重其事地單獨召她到慈寧宮,這還是頭一次。
"到養心殿去請安了?"太后問話很是平穩。
"是。"
"你看,皇上的病可望痊癒嗎?"
董鄂妃嗚咽著:"妾妃恨不能以身代皇上受病……"太后眼裡閃過一道強光,隨後又收斂了,反問一句:"真的?""只要能為皇上添壽,妾妃情願折自己的壽數!""哦……"太后略一沉吟,斷然問道:"如果皇帝眼下就歸天,你怎麼辦?""我?"董鄂妃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太后,心頭怦怦亂跳。
"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妃子?
"我……"董鄂妃低下頭,傷心地又吐了這麼一個字。
"這不是已經招來東西六宮的許多忌恨了嗎?你如何能獨善起身,如何自保呢?……"董鄂妃潸然淚下,雙膝一軟,跪倒了,直哭得渾身哆嗦。
"這又為什麼?"太后蹙起眉頭,突然又一揚眉梢:"你是不是有孕了?"董鄂妃連連搖頭,抬起美麗的、滿是淚水的臉,象一朵春雨中的梨花:"太后,妾妃就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都說皇上寵愛我,無非是天天召我到養心殿去,皇上讀書,叫我給他送茶;皇上寫字畫畫,叫我給他磨墨;皇上打坐參禪,叫我侍立一旁,說是佛邊天女。話不多說,笑容少見,更沒有……"董鄂妃縮住口,臉迅速地紅了,直紅到耳根。
"怎麼?"太后驚異了,"你是說他不曾與你同床?"董鄂妃頭更低,臉更紅,聲音更小:"每晚……都是在一張床上睡的……可他象是塊冰,任你費盡心力,也休想化開半分……他從不理睬我,倒頭便睡,直到天明……""竟是這樣!"太后不勝驚駭,"有多久了?""自姐姐仙逝以後,便是這樣……"太后呆了半晌,極受震動。她的多情的兒子,竟又如此無情!他真不該投生在帝王家啊,多少煩惱,多少憂傷!……太后慢慢抬起手,說:"去吧。"董鄂妃跪辭,捂著紅紅的臉兒,抹著一陣一陣的淚,退下了。
庄太后了解兒子,相信這是真的。別人呢?東西六宮的妃嬪貴人們相信嗎?皇后相信嗎?……旁晚,養心殿傳出消息,說皇上病勢減輕,熱度漸退。宮裡一片歡喜。皇太后領了后妃們前往探視。
福臨擁被靠坐在床頭,看上去衰弱、消瘦,膚色變得蒼白而透明,彷彿蒙了一層薄冰,烏黑的眼睛裡兩點冷冰冰的光卻非常穩定。他先向太后笑道:"額娘,兒子不孝,累你許多煩惱苦痛……"太后強笑著坐在福臨床前,說:"年來多事,勞累也是常情。母子間何需說這樣的客氣話。"福臨笑了一下,說:"二十四年養育教誨之恩,容兒來世報答。萬求額娘恕兒今世不孝之罪,願來生仍與額娘成為母子,另開一番事業。"太后忍淚安慰道:"你眼看好了起來,還要這樣說話!""好了起來。不錯,我是要好起來了。"福臨看一眼床腳邊站立著的皇后和康妃,兩人便走到床前跪下,含淚道:"給皇上請安……"福臨平靜地說:"日後,贊襄皇太后、輔佐幼主,便是你們的事了,望盡心儘力……"康妃心如刀絞,突然撲上前去,緊緊抓住福臨的雙手摟在自己懷中,放聲痛哭。她的動作一下子撕掉了她歷來冷冰冰的外衣,把她自己也不全理解的真情猛然噴發出來。她悲痛欲絕地仰面望著福臨,淚如泉湧地喊著:"把我帶去吧,我不願離開你!哪怕你不理我,不愛我,打我,殺我!……我情願!死也情願!……"她哭得從頭到腳劇烈地戰抖著,她那烈火般熾熱的真情的吐露,使在場的人都掉淚了。
面對這個熱烈的、幾乎不認識的康妃,福臨無限感慨,嘆道:"你不能去。皇三子即將繼位!……""啊!"聽到皇上親口宣布,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嘆。皇太后是由於欣慰,皇后是因為在意料之中,妃嬪們覺得心裡踏實了,康妃卻是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凶,幾乎喘不過氣來。
福臨小心地從康妃手中抽出右手來握住皇后的手,望著她們兩人說:"不要哭,不要哭了……朕對不起你們。但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害你們,只是無法違拗自己的本性罷了……但願你們來生再不要投胎富貴人家,去嘗一嘗人間的情愛吧!……小珠兒,小珠兒呢?"自從姐姐去世,再沒有聽到這樣親切稱呼的董鄂妃,連忙從眾人背後走了過來。福臨想放開康妃的手,但康妃緊緊握住,只管把臉貼在上面哭泣。福臨便又抽出右手來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靜靜地笑道:"半年多了,你枉擔了虛名,也虧你一聲不響,默默忍受。你和你姐姐長得太象,心地也一般無二,世間、宮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與平日後受百般苦痛,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我們一起去見她。"董鄂妃這時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皇上,神色堅定,連連點頭。
福臨的目光越過皇太后,越過面前粉白黛綠的后妃們,環視著床頭几上堆積著的許多圖書、畫卷,長嘆一聲,說:"朕將去矣!獨念茫茫泉路,能讀書否?悠悠來生,解讀書否?……"
只在此刻,他眼睛裡的冰彷彿消溶了一點,沁出了兩滴冷淚。但他很快抹去,仍用冷靜的聲調說:"皇額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燁。"次日,正月初六。三鼓剛過,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來到養心殿,此時的福臨渾身滾燙,臉龐猩紅,但神志還很清楚。
他躺在御榻上,用微弱的聲音對跪在榻前的王熙說:"朕患痘症,勢將不起。你可詳聽朕言,速撰詔書,就在榻前書寫。"王熙恭聽著,只覺得五內崩摧,淚不能止,奏對竟不能成語,一片含糊,到最後,豈不成聲了。
福臨嘆道:"朕平日待你如何優厚,訓戒如何詳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數。君臣遇合,緣盡則離,不必如此悲痛。況且已是何時,安可遷延從事?"王熙勉強拭淚吞聲,聽皇上口述,就御榻前寫成詔書首段。他見皇上說話困難,便奏道:"如此撰詔,臣恐聖體過勞。
容臣奉過皇上面諭,詳細擬就,進呈御覽。"福臨點頭同意,把詔書大意講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門下西圍屏內撰擬去了。他寫好一段,便送往養心殿,先後三次進覽,撰寫完畢後,日已漸落西山。御前侍衛告知王熙,所撰詔書已蒙皇上欽定,皇上命學士麻吉勒、賈卜嘉二人捧詔奏知皇太后,然後將宣示王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蹌著出宮去了。暮色漸合,輝煌的殿闕宮門在最後的一道陽光中,閃著凄涼的光澤。環顧大內,竟沒有一點聲響。王熙心中悲愴無名,只覺那一陣陣北風,比三九寒冬時還要刺骨!
王熙撰擬的遺詔,此時就放在慈寧宮庄太后的桌案上,她已經看過四遍了。
就這樣發布嗎?
不!那怎麼行!福臨的固執心腸,在遺詔里也不減分毫。
"滿漢一體"的話,現在怎麼能寫在遺詔上?把六部放在內閣之下,撤議政王大臣會議之制等等,這會造成什麼後果,激起什麼樣的反抗啊!
庄太后繞著桌案大步地踱來踱去,兩道烏黑的眉毛幾乎扭結在一起了。但她心裡並不亂。她現在要做的,不僅是分辨是非,更要緊的是權衡輕重。
從內心深處說,庄太后是站在兒子一邊的。兒子所做的集權的努力,兒子學漢文、用漢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永固、社稷長存,都是有遠見的舉措。但是他太沉迷了!不分青紅皂白,全盤漢化,前明是怎麼滅亡的?而且他推行得這麼專斷、這麼倉促,怎能不激起滿洲親貴的憤慨!
如今的情勢,漢族新服,滿洲方張。掌國柄者所懼怕的,在滿不在漢,怎麼能夠逆時勢而為之?
至於要安親王輔政,那就連提都不能提了!不記得多爾袞輔政、濟爾哈朗輔政留下的遺痛嗎?
不!遺詔決不能這樣發布出去。
可是,這是自己唯一的愛子的臨終願望啊!……庄太后一陣心酸,跌坐在御榻上,雙手蒙住了臉。福臨幼年的面容姿態,福臨短短一生遭受的無數痛苦,一時都從眼前閃過。他的歡樂,他的苦惱,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樁不是她這母親的延續,哪一件不緊緊連著她的心?做母親的,怎麼能不盡最大力量滿足兒子的臨終囑託啊!白髮人送黑髮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嗎?……淚水,象溪水似的,從她指縫間流了下來……然而,真的要把遺詔公諸王公大臣,會是什麼後果?庄太后腦海里出現了福臨登基前,八旗之間為擁立皇帝而發生的那場劍拔弩張、幾乎流血的爭鬥;出現了簡親王濟度那威嚴固執的表情;出現了許許多多親貴和八旗將領憤懣、疑慮的目光。是啊,國家初定,邊疆的戰塵剛剛消散,剛剛馴服的漢人中,還有許多不馴服的危險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有力量日益膨脹的吳三桂、尚可喜、耿繼茂;還有遠踞海島,但時時威脅著大清的鄭成功……這一切靠什麼力量去穩定?只有滿洲八旗啊!……不能因母子私情而亂國家大事!不能以個人好惡迷惑了對天下大局、朝野時勢的判斷!庄太后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責任,終於站起身,用涼水洗了臉,擦乾淨臉上身上的淚漬,又換了一套寶藍色的綉袍,緩緩地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前。
她推開王熙撰擬、經福臨欽定的遺詔,另外旗下宣紙,沉思片刻,伸出手,毅然提起了筆。
正月初八,各衙門提前開櫻官員們黎明時分就應盥洗完畢,穿上朝服入署辦公。但他們消息靈通的長隨回來稟告:天安門啟而復閉,只傳大學士、九卿及禮部官員入朝,進門就摘帽纓,其餘官員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喪官員才摘帽纓。皇上雖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於有此大變嗎?職小位卑的官員們不知底細,心內惴惴不安,不免出門探聽,遇到熟人,便互相訊問,但誰也沒有確實消息。眼看著內外城門盡閉,八旗兵卒一隊隊戒嚴巡邏,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駭,他們又都趕緊縮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陽垂下西天,大內傳旨下來,召所有官員攜帶朝服入朝,先往戶部領取素帛,然後在太和殿西閣門前集中等候。皇上駕崩的消息已經傳遍,皇三子繼位的傳說也被確認,百官有了新君,心緒才比較安定了。
二更時分,皇太后親御太和殿,王公親貴、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時的禮節和位置,跪聽宣讀遺詔。當時凄風颯颯,雲陰欲凍,氣氛極為幽慘,不少人竟情不自禁地嗚咽失聲了。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諭官員在大聲宣讀,陣陣北風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個人的耳邊:"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從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聖母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極,高厚莫酬,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上的遺詔,便用這樣沉重的口氣,列數了自己的十四項大罪,其中最使人震動的除了第一項外,還有:自責於諸王貝勒情誼睽隔、友愛之道未周;自責不信任滿洲諸臣,反而委任漢官;自責於端敬皇后喪禮諸事太過、逾濫不經,不能以禮止情;自責委任使用宦官,致使營私作弊,等等。
讀罷十四項大罪,宣諭官員聲音有些嘶啞,喘了口氣,宣諭遺詔的最後部分:"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
三子玄燁,佟妃所生,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平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為輔政大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託。其勉矢忠藎,保翊沖主,佐理政務,布告中外,咸使聞知。"宣諭完畢,宣諭官鄭重地宣布:"奉皇太后懿旨,遺詔同哀詔一起,遣官頒行天下!"聽諭時候,群臣匍伏,肅靜一片。宣諭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聲大哭。於是太和殿前,哭聲震天,和後宮那沸騰的哭聲相呼應,地動山搖,日星隱耀。誰能從這滿耳哭聲中細細分辨號啕者的心境?有人為禮節而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為今後日子擔憂而哭,也有人為鬆了一口氣而哭;至於大多數滿臣和王公親貴,大約是心裡滿意,興奮得不能不哭了。
王熙冷汗如雨,里外衣裳都濕透了。這顯然已不是他親手撰擬、由皇上欽定的那份遺詔了。皇上面諭的重要內容,他當時特別精心地一條條記住,在措詞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現在,除了個別句子是他的手筆,其他的都已刪除了。莫非皇上一去,朝政就要大改大變了?只聽遺詔的口吻便可知道,日後輔政大臣將順從朝內宗親,為滿洲八旗張目了。那麼國事將如何?天下萬民將如何?……還有,他這個見到過皇上遺詔真本的人,又將如何?能不能善保頭顱?……趁著百官痛哭的機會,王熙也愁腸百轉,放聲哭泣了。
受命的輔政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和鰲拜,滿臉悲慟,步履莊嚴地走上丹陛,向諸王貝勒等跪告說:"皇上遺詔命我四人輔佐沖主,但從來國家政務,都由宗室辦理,我等都是異姓臣子,何能擔此重任?願與諸王貝勒共任國政。"諸王貝勒紛紛辭謝,康親王傑書代眾人答道:"大行皇帝深知四大臣之忠誠才幹,委以國家重務,詔旨甚明,誰敢幹預!四大臣不必謙讓。請奏知皇太后,辭告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靈前,便可受事。"四大臣謙恭地領命,進太和殿奏告皇太后去了。不多時,皇太后命宣懿旨:"國家不可一日無君。諸王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勿退,候新皇登極。"群臣於是暫時散開,各歸值房和天安門內的官署。沒有去處的,都在午門外露天席地而坐,靜候天明。四大臣已擬好誓詞,往大行皇帝殯宮前、往團城正大光明殿皇天上帝前設誓,並焚燒誓辭……正月初九來臨了。風日晴和,一掃昨夜陰霾。黎明時分,諸王貝勒、文武百官便身著朝服等候著。五鼓,鑾儀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陳設法駕鹵簿,千餘人組成的儀仗隊伍,從太和殿直排出天安門;樂部率和聲署陳設編鐘玉磬等大型樂器;儀制司郎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賀表進殿內,陳設在左楹表案上;內閣中書奉筆硯陳設在右楹案上。天亮了,鴻臚官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入右翼門、引三品以下官員入左右掖門,東班由昭德門、西班由貞度門同進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級就位。禮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門奏請御殿。午門上的鐘鼓響了。巨大而宏亮的聲音振蕩著,向遠方傳送,宣布紫禁城的新皇帝即將登基了。
因在國喪期,中和韶樂設而不作,肅靜中,禮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為前導,領侍衛內大臣二人率豹尾班執槍侍衛十人、佩刀侍衛十人後扈,簇擁出一位身著小龍袍、頭戴緞台貂尾三重冠皇帽的小小皇帝。他從容地、莊嚴地邁著步子,小朝靴在龍袍下閃動著,走進太和殿,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他端坐龍椅之上,兩條腿半懸在空中,但他的表情十分嚴肅、鄭重,完全不象一個七歲的孩子。
階下三鳴響鞭,午門鐘鼓再次鳴動。王公百官的朝賀開始皇三子玄燁即帝位。他就是康熙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