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孟 譯註
【說明】張儀列傳與蘇秦列傳堪稱姊妹篇。蘇秦遊說六國,張儀也遊說六國;蘇秦合縱以燕為主,張儀連橫以魏為主,文法也一縱一橫。他們都是以權變之術和雄辯家的姿態,雄心勃勃,一往無前,為追求事功而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物,表現了他們的雄才大略,體現了他們的力量和存在的價值。張儀除了張揚暴露合縱的短處,用以附會自己的主張而外,借秦國強大的勢力,又多以威脅利誘、欺詐行騙的權術,成為轟動一時的風雲人物。
很多段落,不像史書的人物傳記,卻逼似後世小說。張儀相楚,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行騙楚王就幾乎具備後世小說的全部特徵。幾百字的小文就有開端、發展、高潮、結局、餘波;其中又不乏戲劇的衝突和曲折的情節;人物刻畫得鮮明生動而富於個性特徵。筆觸靈活,神彩飛揚,又不乏幽默之筆,把一個完整的故事描寫得曲曲折折、有聲有色。其中張儀的欺詐權變之術,成竹在胸的韜略以及他的氣質、風度,侃侃而談的才能,善於借物轉禍為福的本領;楚王的貪婪愚蠢,剛愎自用,感情的衝動;陳軫的老謀深算、liào事如神、耿介衷腸、直面陳言,於嚴肅、莊重氣氛中的詼諧幽默的風采,都在矛盾糾葛的衝突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蘇秦激張儀入秦,歷來被人所激賞。張儀被楚相誣陷「盜璧」,鞭笞數百,投奔蘇秦,卻被拒之門外,又遭羞辱,怒而入秦,憑藉不期的資助,得以被惠王任用。情節曲折多變,故事性強。張儀從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過程,性格逐漸展開,前有蓄勢,後有照應,使故事組織得井然有序,無懈可擊。
人物對話極其簡潔,個性化語言刻畫了個性化的人物,已為後世小說的楷模。當張儀被楚相「掠笞數百」,其妻曰:「嘻!子毋讀書遊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張儀被辱後的幽默、風趣,與妻子戲謔的情狀,對讀書遊說不可動搖的意志,已然再現。廖廖幾筆,內涵豐富、耐人咀嚼。
本傳語言藝術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說韓時,對秦兵在戰場上捨生忘死,衝鋒陷陣的描寫,對戰馬夸誕放漫的描摹,猶如大筆潑墨,使人感到萬馬奔騰的聲勢。而說趙時,卻以貌似恪守本分,唯恐督過的語言,竟如語意雙關的外交辭令,處處鋒芒畢露,處處殺機四伏,處處是刀光劍影,處處是包舉天下的雄心。很多內涵豐富的語言,如「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卞莊剌虎,一舉兩得」等等,作為成語典故,為今人所慣用。
張儀是魏國人。當初曾和蘇秦一起師事鬼谷子先生,學習遊說之術,蘇秦自認為才學比不上張儀。
張儀完成學業,就去遊說諸侯。他曾陪著楚相喝酒,席間,楚相丟失了一塊玉璧,門客們懷疑張儀,說:「張儀貧窮,品行鄙劣,一定是他偷去了宰相的玉璧。」於是,大家一起把張儀拘捕起來,拷打了幾百下。張儀始終沒有承認,只好釋放了他。他的妻子又悲又恨地說:「唉!您要是不讀書遊說,又怎麼能受到這樣的屈辱呢?」張儀對他的妻子說:「你看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他的妻子笑著說:「舌頭還在呀。」張儀說:「這就夠了。」
那時,蘇秦已經說服了趙王而得以去各國結締合縱相親的聯盟,可是他害怕秦國趁機攻打各諸侯國,盟約還沒結締之前就遭到破壞。又考慮到沒有合適的人可以派到秦國,於是派人暗中引導張儀說:「您當初和蘇秦感情很好,現在蘇秦已經當權,您為什麼不去結交他,用以實現功成名就的願望呢?」於是張儀前往趙國,呈上名帖,請求會見蘇秦。蘇秦就告誡門下的人不給張儀通報,又讓他好幾天不能離去。這時蘇秦才接見了他。讓他坐在堂下,賜給他奴僕侍妾吃的飯菜,還屢次責備他說:「憑著您的才能,卻讓自己窮困潦倒到這樣的地步。難道我不能推薦您讓您富貴嗎?只是您不值得錄用罷了。」說完就把張儀打發走了。張儀來投奔蘇秦,自己認為都是老朋友了,能夠求得好處,不料反而被羞辱,很生氣,又考慮到諸侯中沒有誰值得侍奉,只有秦國能侵擾趙國,於是就到秦國去了。
不久蘇秦對他左右親近的人說:「張儀是天下最有才能的人,我大概比不上他呀。如今,幸虧我比他先受重用,而能夠掌握秦國權力的,只有張儀才行。然而,他很貧窮,沒有進身之階。我擔心他以小的利益為滿足而不能成就大的功業,所以把他召來羞辱他,用來激發他的意志,您替我暗中侍奉他。」蘇秦稟明趙王,發給他金錢、財物和車馬,派人暗中跟隨張儀,和他投宿同一客棧,逐漸地接近他,還以車馬金錢奉送他,凡是他需要的,都供給他,卻不說明誰給的。於是張儀才有機會拜見了秦惠王。惠王任用他作客卿,和他策劃攻打諸侯的計劃。
這時,蘇秦派來的門客要告辭離去,張儀說:「依靠您鼎力相助,我才得到顯貴的地位,正要報答您的恩德,為什麼要走呢?」門客說:「我並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是蘇先生。蘇先生擔心秦國攻打趙國,破壞合縱聯盟,認為除了您沒有誰能掌握秦國的大權,所以激怒先生,派我暗中供您錢財,這都是蘇先生謀劃的策略。如今先生已被重用,請讓我回去復命吧!」張儀說:「唉呀,這些權謀本來都是我研習過的範圍而我卻沒有察覺到,我沒有蘇先生高明啊!況且我剛剛被任用,又怎麼能圖謀攻打趙國呢?請替我感謝蘇先生,蘇先生當權的時代,我張儀怎麼敢奢談攻趙呢?」張儀出任秦國宰相以後,寫信警告楚國宰相說:「當初我陪著你喝酒,我並沒偷你的玉璧,你卻鞭打我。你要好好地守護住你的國家,我反而要偷你的城池了!」
苴國和蜀國相互攻打,分別到秦國告急。秦惠王要出動軍隊討伐蜀國,又認為道路艱險狹窄,不容易到達。這時韓國又來侵犯秦國。秦惠王要先攻打韓國,然後再討伐蜀國,恐怕有所不利;要先攻打蜀國,又恐怕韓國趁著久戰疲憊之機來偷襲,猶豫不能決斷。司馬錯和張儀在惠王面前爭論不休,司馬錯主張討伐蜀國,張儀說:「不如先討伐韓國。」惠王說:「我願聽聽你們的理由。」
張儀說:「我們先和魏國相親,與楚國友好,然後進軍三川,堵絕什谷的隘口,擋住屯留的要道。這樣,使魏國到南陽的通道斷絕,讓楚國出兵逼近南鄭,秦軍進擊新城和宜陽,徑直逼近西周和東周的城郊,討伐周王的罪惡,再攻佔楚、魏的土地。周王自己知道沒辦法挽救,一定會獻出傳國的九鼎寶物。秦國佔有了九鼎之寶,依照地圖和戶籍,就可以挾制著周天子而向天下發號施令,天下各國沒有誰敢不聽從的。這是統一天下的大業啊!如今蜀國是西方偏僻的國家,像戎狄一樣的落後民族,搞得我們士兵疲憊、百姓勞苦,也不能夠揚名天下,奪取了他們的土地也得不到實際的好處。我聽說追求名位的人要到朝廷去,追求利益的人要到市場去。如今,三川、周室,如同朝廷和市場,大王卻不到那裡去爭奪,反而到戎狄一類的落後地區去爭奪,這離帝王的功業就太遠了。」
司馬錯說:「不是這樣。我聽說,想使國家富強的人,一定要開拓他的疆土;想使軍隊強大的人,一定要使百姓富足;想要統一天下的人,一定要廣施恩德。這三種條件具備了,帝王大業也就水到渠成了。如今,大王的疆土還狹小,百姓還貧窮,所以我希望大王先做些容易辦到的事情。蜀國,是西方偏僻的國家,卻是戎狄的首領,已經發生了類似夏桀、商紂的禍亂。出動秦國強大的軍隊去攻打它,就好像讓豺狼去驅趕羊群一樣。佔領了它的土地就可以擴大秦國的疆域,奪取了它的財富就可以使百姓富足、整治軍隊。用不著損兵折將,他們就已經屈服了。攻克一個國家,天下人不認為我們殘暴;把西方的全部財富取盡,天下人不認為我們貪婪,我們這一出動軍隊,使得聲望、實利都有增益,還能享有禁止暴亂的好名聲。如今去攻打韓國,劫持天子,是很壞的名聲,未必就能得到好處,還負有不義的醜名,而又是天下人所不希望攻打的國家,那就危險了。請讓我陳述一下理由:周王,是天下共有的宗主;是和齊、韓交往密切的國家。周王自己知道要失掉傳國的九鼎,韓國自己知道將會失去三川,這二國必將通力合謀,依靠齊國和趙國的力量,與楚國、魏國謀求和解。如果他們把九鼎寶器送給楚國,把土地讓給魏國,大王是不能阻止的,這就是我說的危險所在,所以不如攻打蜀國那樣完滿。」
惠王說:「說的好,我聽您的。」終於出兵討伐蜀國。當年十月攻佔了蜀國。於是,平定了蜀國的暴亂,貶謫蜀王,改封號為蜀侯,派遣陳庄出任宰相。蜀國歸秦國後,秦國因此更加強大、富足,更加輕視其他諸侯了。
惠王十年,派遣公子華和張儀圍攻魏國的蒲陽,降服了它。張儀趁機又勸說秦王把它歸還魏國,而且派公子繇到魏國去作人質。張儀又趁機勸說魏王道:「秦國對待魏國如此地寬厚,魏國不可不以禮相報。」魏國因此就把上郡、少梁獻給秦國,用以答謝秦惠王。惠王就任用張儀為國相,把少梁改名叫夏陽。
張儀出任秦國國相四年,正式擁戴惠王為王。過了一年,張儀擔任秦國的將軍,奪取了陝邑,修築了上郡要塞。
此後二年,秦王派張儀和齊、楚兩國的國相在嚙桑會談。他從東方歸來,被免去國相的職務,為了秦國的利益,他去魏國擔任國相,打算使魏國首先臣侍秦國而讓其它諸侯國效法它。魏王不肯接受張儀的建議,秦王大發雷霆,立刻出動軍隊攻克了魏國的曲沃、平周,暗中給張儀的待遇更加優厚。張儀覺得很慚愧,感到沒有什麼可以回敬來報答秦王。他留任魏國四年,魏襄侯去世,哀王即位。張儀又勸說哀王,哀王也不聽從。於是,張儀暗中讓秦國攻打魏國。魏國和秦國交戰,失敗了。
第二年,齊國又在觀津打敗了魏軍。秦國想要再次攻打魏國,先打敗了韓國申差的部隊,殺死了八萬官兵,使得諸侯們震驚慌恐。張儀再次遊說魏王說:「魏國土地縱橫不到一千里,士兵超不過三十萬。四周地勢平坦,像車軸的中心,可以暢通四方的諸侯國,又沒有名山大川的隔絕。從新鄭到大梁只有二百多里,戰車飛馳,士兵奔跑,沒等用多少力氣就已經到了。魏國的南邊和楚國接境,西邊和韓國接境,北邊和趙國接境,東邊和齊國接境,士兵駐守四面邊疆,光是防守邊塞堡壘的人就不少於十萬。魏國的地勢,本來就是個戰場。假如魏國向南與楚國友善而不和齊國友善,那麼齊國就會攻打你的東面;向東與齊國友善而不和趙國友善,那麼趙國就會攻打你的北面;與韓國不合,那麼韓國攻打你的西面;不親附楚國,那麼楚國就會攻打你的南面;這就叫做四分五裂的地理形勢啊。
「況且,各國諸侯締結合縱聯盟的目的,是為了憑靠它使國家安寧,君主尊崇,軍隊強大,名聲顯赫。如今,那些主張合縱的人,想使天下聯合為一體,相約為兄弟手足,在洹水邊上殺白馬,歃血為盟,彼此表示信守盟約的堅定信念。然而,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親兄弟,還有爭奪錢財的,您還打算憑藉著蘇秦虛偽欺詐、反覆無常的策略,那必將遭到失敗是很明顯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國,秦國出兵攻打河外、佔領卷地、衍地、燕地、酸棗,劫持衛國奪取陽晉,那麼趙國的軍隊就不能南下支援魏國,趙國的軍隊不能南下而魏國的軍隊不能北上,魏軍不能北上,合縱聯盟的通道就被斷絕了。合縱聯盟的道路斷絕,那麼,大王的國家想不遭受危難,就辦不到了。秦國使韓國屈服,進而攻打魏國,韓國害怕秦國,秦、韓合為一體,那麼魏國的滅亡,快的簡直來不及坐下來等待啊。這是我替大王擔憂的啊。
「我替大王著想,不如奉事秦國。如果您奉事秦國,那麼楚國、韓國一定不敢輕舉妄動;沒有楚國、韓國的外患,那麼大王就可以墊高了枕頭,安心地睡大覺了,國家一定沒有什麼可以憂慮的事了。
「況且,秦國想要削弱的莫過於楚國,而能夠削弱楚國的莫過於魏國。楚國即使有富足強大的名聲,而實際很空虛;它的士兵即使很多,然而總是輕易地逃跑潰散,不能夠艱苦奮戰。假如魏國發動所有軍隊向南面攻打楚國,勝利是肯定的。宰割楚國使魏國得到好處,使楚國虧損而歸服秦國,轉嫁災禍,使自己的國家安寧,這是好事啊。假如大王不聽從我的建議,秦國出動精銳部隊向東進攻,那時即使您想要臣侍秦國,恐怕也來不及了。
「況且,那些主張合縱的人,大多只會講大話,唱高調,很少讓人信任。他們只想遊說一個國君達到封侯的目的,所以天下遊說之士,沒有不日夜激動地緊握手腕,瞪大眼睛,磨牙鼓舌,大談合縱的好處,用以勸說各國的國君。國君讚賞他們的口才,被他們的遊說迷惑,難道這不是糊塗嗎?
「我聽說,羽毛雖輕,集聚多了,可以使船沉沒;貨物雖輕,但裝載多了也可以折斷車軸;眾口所毀,就是金石也可以銷熔;讒言誹謗多了,即使是骨肉之親也會銷滅。所以我希望大王審慎地擬訂正確的策略,並且請准許我乞身引退,離開魏國。」
於是,哀王背棄了合縱盟約,依靠張儀請求和秦國和解。張儀回到秦國,重新出任國相。三年後,魏國又背棄了秦國加入合縱盟約。秦國就出兵攻打魏國,奪取了曲沃。第二年,魏國再次臣事秦國。
秦國想要攻打齊國,然而齊、楚兩國締結了合縱相親的盟約,於是張儀前往楚國出任國相。楚懷王聽說張儀來,空出上等的賓館,親自到賓館安排他住宿。說:「這是個偏僻鄙陋的國家,您用什麼來指教我呢?」張儀遊說楚王說:「大王如果真要聽從我的意見,就和齊國斷絕往來,解除盟約,我請秦王獻出商於一帶六百里的土地,讓秦國的女子作為服侍大王的侍妾,秦、楚之間娶婦嫁女,永遠結為兄弟國家,這樣向北可削弱齊國而西方的秦國也就得到好處,沒有比這更好的策略了。」楚王非常高興地應允了他。大臣們來向楚王祝賀,唯獨陳軫為他傷悼。楚王很生氣地說:「我用不著調兵遣將就得到六百里土地,臣子們向我祝賀,唯獨你為我傷悼,這是為什麼?」陳軫回答說:「不是這樣,在我看來,商於一帶的土地不僅不能得到,而且齊國和秦國可能會聯合起來。齊、秦聯合起來,那麼一定會禍患臨頭。」楚王說:「能說明理由嗎?」陳軫回答說:「秦國之所以重視楚國,是因為楚國有結盟的齊國。如今和齊國斷絕往來,廢除盟約,那麼楚國就孤立了。秦國為什麼不滿足地追求一個孤立無援的楚國,而給它六百里土地呢?張儀回到秦國,一定會背棄向大王的承諾,這是向北和齊國斷絕了外交關係,又從西方的秦國招來禍患,兩國的軍隊必然會一塊打到楚國。我妥善地替大王想出了對策,不如暗中和齊國聯合而表面上斷絕關係,並派人跟隨張儀去秦國。假如秦國給了我們土地,再和齊國斷交也不算晚;假如秦國不給我們土地,那就符合了我們的策略。」楚王說:「希望陳先生閉上嘴,不要再講話了,等著我得到土地。」就把相印授給了張儀,還饋贈了大量的財物。於是就和齊國斷絕了關係,廢除了盟約,派了一位將軍跟著張儀到秦國去接收土地。
張儀回到秦國,假裝沒拉住車上的繩索,跌下車來受了傷,一連三個月沒上朝,楚王聽到這件事,說:「張儀是因為我與齊國斷交還不徹底吧?」就派勇士到宋國,借了宋國的符節,到北方的齊國辱罵齊王,齊王憤怒,斬斷符節而委屈地和秦國結交。秦、齊建立了邦交,張儀才上朝。他對楚國的使者說:「我有秦王賜給的六里封地,願把它獻給楚王。」楚國使者說:「我奉楚王的命令,來接收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曾聽說過六里。」使者回報楚王,楚王怒火填胸,立刻要出動軍隊攻打秦國。陳軫說:「我可以張開嘴說話了嗎?與其攻打秦國,不如反過來割讓土地賄賂秦國,和他合兵攻打齊國,我們把割讓給秦國的土地,再從齊國奪回來補償,這樣,大王的國家還可以生存下去。」楚王不聽,終於出動軍隊並派將軍屈匄進攻秦國。秦、齊兩國共同攻打楚國,殺死官兵八萬,並殺死屈匄,於是奪取了丹陽、漢中的土地。楚國又派出更多的軍隊去襲擊秦國,到藍田,展開大規模的戰半,楚軍大敗,於是楚國又割讓兩座城池和秦國媾和。
秦國要挾楚國,想得到黔中一帶的土地,要用武關以外的土地交換它。楚王說:「我不願意交換土地,只要得到張儀,願獻出黔中地區。」秦王想要遣送張儀,又不忍開口說出來。張儀卻請求前往。惠王說:「那楚王惱恨先生背棄奉送商於土地的承諾,這是存心報復您。」張儀說:「秦國強大,楚國弱小,我和楚國大夫靳尚關係親善,靳尚能夠去奉承楚國夫人鄭袖,而鄭袖的話楚王是全部聽從的。況且我是奉大王的命令出使楚國的,楚王怎麼敢殺我。假如殺死我而替秦國取得黔中的土地,這也是我的最高願望。」於是,他出使楚國。楚懷王等張儀一到就把他囚禁起來,要殺掉他。靳尚對鄭袖說:「您知道您將被大王鄙棄嗎?」鄭袖說:「為什麼?」靳尚說「秦王特別鍾愛張儀而打算把他從囚禁中救出來,如今將要用上庸六個縣的土地賄賂楚國,把美女嫁給楚王,用宮中擅長歌唱的女人作陪嫁。楚王看重土地,就會敬重秦國。秦國的美女一定會受到寵愛而尊貴,這樣,夫人也將被鄙棄了。不如替張儀講情,使他從囚禁中釋放出來。」於是鄭袖日夜向懷王講情說:「做為臣子,各自為他們的國家效力。現在土地還沒有交給秦國,秦王就派張儀來了,對大王的尊重達到了極點。大王還沒有回禮卻殺張儀,秦王必定大怒出兵攻打楚國。我請求讓我們母子都搬到江南去住,不要讓秦國像魚肉一樣地欺凌屠戮。」懷王后悔了,赦免了張儀,像過去一樣優厚地款待他。
張儀從囚禁中放出來不久,還沒離去,就聽說蘇秦死了,於是遊說楚懷王說:「秦國的土地佔了天下的一半,軍隊的實力可以抵擋四方的國家,四境險要,黃河如帶橫流,四周都有設防重地可以堅守。勇武的戰士一百多萬,戰車千輛,戰馬萬匹,貯存的糧食堆集如山。法令嚴明,士兵們都不避艱苦危難,樂於為國犧牲,國君賢明而威嚴,將帥智謀而勇武,即使沒有出動軍隊,它的聲威就能夠席捲險要的常山,折斷天下的脊骨,天下後臣服的國家首先被滅亡。而且,那些合縱的國家要與秦國相較,無異於驅趕著羊群進攻兇猛的老虎,猛虎和綿羊不能成為敵手是非常明顯的。如今,大王不親附老虎而去親附綿羊,我私下認為大王的打算錯了。
「當今,天下強大的國家,不是秦國便是楚國,不是楚國便是秦國,兩國相互爭戰,從它的形勢看,不可能兩個國家都存在下去。如果大王不去親附秦國,秦國就會出動軍隊先佔據宜陽,韓國的土地也就被切斷不通。出兵河東,奪取城皋,韓國必然要到秦國稱臣,魏國就會聞風而動。秦國進攻楚國的西邊,韓國、魏國進攻楚國的北邊,國家怎麼會不危險呢?
「而且,那些主張合縱的人聚集了一群弱小的國家攻打最強大的國家,不權衡敵對國的力量而輕易地發動戰爭,國家窮困而又頻繁地打仗,這就是導致危亡的策略。我聽說,您的軍事力量比不上別國強大,就不要挑起戰爭;您的糧食比不上人家多,就不要持久作戰。那些主張合縱的人,粉飾言辭,空發議論,抬高他們國君的節行,只說對國君的好處,不說對國君的危害,突然招致秦國的禍患,就來不及應付了。所以希望大王仔細地考慮這個問題。
「秦國擁有西方的巴郡、蜀郡,用大船裝滿糧食,從汶山起程,順著江水漂浮而下,到楚國三千多里。兩船相併運送士兵,一條船可以載五十人和三個月的糧食,順流而下,一天可走三百多里,即使路程較長,可是不花費牛馬的力氣,不到十天就可以到達扞關。扞關形勢一緊張,那麼邊境以東,所有的國家就都要據城守御了。黔中、巫郡將不再屬於大王所有了。秦國發動軍隊出武關,向南邊進攻,楚國的北部地區就被切斷。秦軍攻打楚國,三個月內可以造成楚國的危難,而楚國等待其他諸侯的救援,需要半年以上的時間,從這形勢看來,根本來不及。依靠弱小國家的救援,忽略強秦帶來的禍患,這是我替大王擔憂的原因啊。
「大王曾經和吳國人作戰,打了五次勝了三次,陣地上的士兵死光了;楚軍在偏遠的地方守衛著新佔領的城池,可活著的百姓卻太辛苦了。我聽說功業過大的國君,容易遭到危險,而百姓疲憊困苦就怨恨國君。守候著容易遭到危險的功業而違背強秦的心意,我私下替大王感到危險。
「秦國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兵函谷關攻打齊國和趙國的原因,是因為秦國在暗中策劃,有一舉吞併天下的雄心。楚國曾經給秦國造成禍患,在漢中打了一仗,楚國沒有取得勝利,卻有七十多位列侯執珪的人戰死,於是丟掉了漢中。楚王大怒,出兵襲擊秦國,又在藍田打了一仗。這就是所說的兩虎相鬥啊。秦國和楚國相互廝殺,疲憊困頓,韓國和魏國用完整的國力從後邊進攻,再沒有比這樣的策略更危險的了。希望大王仔細地考慮它。
「假如秦國出動軍隊攻佔魏國的陽晉,必然像鎖住天下的胸膛一樣。大王出動全部軍隊進攻宋國,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宋國就會被拿下來,攻佔了宋國而揮師向東進發,那麼泗水流域的許多小國便全歸大王所有了。
「遊說天下各國憑藉信念合縱相親、堅守盟約的人就是蘇秦。他被封為武安君,出任燕國的宰相,卻在暗中與燕王策劃攻破齊國,並且分割它的土地;假裝獲罪於燕王,逃亡到齊國,齊王因此收留了他而且任用他作了宰相;過了兩年被發覺,齊王大怒,在刑場上把蘇秦五馬分屍。靠一個奸詐虛偽的蘇秦,想要經營整個天下,讓諸侯們結為一體,他的策略不可能成功,那是很明顯的了。
「如今,秦國和楚國連壤接境,從地理形勢上也應該是親近的國家。大王果真能聽取我的建議,我請秦王派太子來楚國作人質,楚國派太子到秦國作人質,把秦王的女兒作為侍候大王的姬妾,進獻有一萬戶居民的都邑,作為大王徵收賦稅供給湯沐之具的地方,永結兄弟鄰邦,終生不相互打仗。我認為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策略了。」
此時,楚王雖已得到張儀,卻又難於讓出黔中土地給秦國,想要答應張儀的建議。屈原說:「前次大王被張儀欺騙,張儀來到楚國,我認為大王會用鼎鑊煮死他,如今釋放了他,不忍殺死他,還聽信他的邪妄之言,這可不行。」懷王說:「答應張儀的建議可以保住黔中土地,這是美好有利的事情。已經答應了而又背棄他,這可不行。」所以最終答應了張儀的建議,和秦國相親善。
張儀離開楚國,就藉此機會前往韓國,遊說韓王說:「韓國地勢險惡,人都住在山區,生產的糧食不是麥而是豆,人們吃的大都是豆子飯、豆葉湯。一年沒收成,人們連糟糠這樣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飽。土地不足九百里,沒有儲存二年的糧食。估計大王的士兵,全數也超不過三十萬人,而那些勤雜兵、後勤人員也都包括在內。除掉防守驛亭、邊防要塞的士兵,現有的軍隊不過二十萬罷了。而秦國武裝部隊就一百多萬,戰車千輛,戰馬萬匹,那勇武的戰士飛奔跳躍永往直前,不戴頭盔,雙手捂著面頰,帶著武器,憤怒撲向敵陣的,多到沒法計算。秦國戰馬精良,駿馬賓士,前蹄揚起,後蹄騰空,一躍就是兩丈多遠的馬,多到沒法數清。山東六國的士兵,戴著頭盔,穿著鎧甲會合作戰,秦國的軍隊卻甩掉戰袍,赤足露身撲向敵人,左手提著人頭,右手挾著俘虜。秦兵與山東六國的兵相比,如同勇猛的大力士孟賁和軟弱的膽小鬼;用巨大的威力壓下去,好像勇猛的大力士烏獲與嬰兒對抗。用孟賁、烏獲這樣的軍隊去攻打不服從的弱小國家,無異於把千均的重量壓在鳥卵上,一定不存在僥倖的結果了。
「那些諸侯、大臣們不估量自己的土地狹小,卻聽信主張合縱的人甜言蜜語,他們結夥營私,互相掩飾,都振奮地說:『聽從我的策略,可以在天下稱霸。』不顧國家的長遠利益而聽從片刻的遊說,貽誤國君,沒有比這更為嚴重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國,秦國出動武裝部隊佔據宜陽,切斷了韓國的土地,向東奪取成皋、滎陽,那麼鴻台的宮殿、桑林的林苑,就不再為大王擁有了。再說,堵塞了成皋,切斷了上地,大王的國土就被分割了。首先臣事秦國就安全,不臣事秦國就危險。製造了禍端卻想求得吉祥的回報,計謀短淺鄙陋而結下的仇怨深重,違背秦國而服從楚國,即使想不滅亡,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替大王策劃,不如幫助秦國,秦國所希望的,沒有比削弱楚國更重要的了,能夠削弱楚國的,沒有誰比得上韓國。不是因為韓國比楚國強大,而是因為韓國地理形勢的關係。如今,假如大王向西臣事秦國進攻楚國,秦王一定很高興。進攻楚國在它土地上取得利益,轉移了自己的禍患而使秦國高興,沒有比這計策更適宜的了。」
韓王聽信了張儀的策略。張儀回到秦國報告,秦惠王便封賞了他五個都邑 ,封號叫武信君。又派張儀向東遊說齊湣王說:「天下強大的國家沒有超過齊國的,大臣及其父兄興旺發達、富足安樂。然而,替大王出謀劃策的人,都為了暫時的歡樂,不顧國家長遠的利益。主張合縱的人遊說大王,必定會說:『齊國西面有強大的趙國,南面有韓國和魏國,齊國是背靠大海的國家,土地廣闊,人口眾多,軍隊強大,士兵勇敢,即使有一百個秦國,對齊國也將無可奈何。』大王認為他們的說法很高明,卻沒能考慮到實際的情況。主張合縱的人,結黨營私,排斥異己,沒有不認為合縱是可行的。我聽說,齊國和魯國打了三次仗,而魯國戰勝了三次,國家卻因此隨後就滅亡了,即使有戰勝的名聲,卻遭到國家滅亡的現實。這是為什麼呢?齊國強大而魯國弱小啊。現在,秦國與齊國比較,就如同齊國和魯國一樣。秦國和趙國在漳河邊上交戰,兩次交戰兩次打敗了秦國;在番吾城下交戰,兩次交戰又兩次打敗了秦國。四次戰役之後,趙國的士兵陣亡了幾十萬,才僅僅保住了邯鄲。即使趙國有戰勝的名聲,國家卻殘破不堪了。這是為什麼呢?秦國強大而趙國弱小啊。
「如今秦、楚兩國嫁女娶婦,結成兄弟盟國。韓國獻出宜陽,魏國獻出河外,趙國在 澠池朝拜秦王,割讓河間來奉事秦國。假如大王不臣事秦國,秦國就會驅使韓國、魏國進攻齊國的南方,趙國的軍隊全部出動,渡過清河,直指博關、臨菑,即墨就不再為大王所擁有了。國家一旦被進攻,即使是想要臣事秦國,也不可能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細地考慮它。」
齊王說:「齊國偏僻落後,僻處東海邊上,不曾聽到過國家長遠利益的道理。」就答應了張儀的建議。
張儀離開齊國,向西遊說趙王說:「敝邑秦王派我這個使臣給大王獻上不成熟的意見。大王率領天下諸侯來抵制秦國,秦國的軍民十五年不敢出函谷關。大王的聲威遍布山東各國,敝邑擔驚受怕,屈服不敢妄動,整治軍備,磨礪武器,整頓戰車戰馬,練習跑馬射箭,努力種地,儲存糧食,守護在四方邊境之內,憂愁畏懼地生活著,不敢輕舉稍動,只恐怕大王有意深責我們的過失。
「如今,憑藉著大王的督促之力,秦國已經攻克了巴、蜀,吞併了漢中,奪取了東周、西周,遷走了九鼎寶器,據守著白馬渡口。秦國雖說地處偏僻遼遠,然而內心的壓抑憤懣的日子太長了。現在,秦國有一支殘兵敗將,駐紮在澠池,正打算渡過黃河,跨過漳水,佔據番吾,同貴軍在邯鄲城下相會,希望在甲子這一天與貴軍交戰,用以效法武王伐紂的舊事,所以秦王鄭重地派出使臣先來敬告大王及其左右親信。
「大王信賴倡導合縱聯盟的原因,是憑靠著蘇秦。蘇秦迷惑諸侯,把對的說成錯的,把錯的說成對的,他想要反對齊國,而自己讓人家在刑場上五馬分屍。天下諸侯不可能統一是很明顯的了。如今,楚國和秦國已結成了兄弟盟國,而韓國和魏國已向秦國臣服,成為東方的屬國,齊國奉獻出盛產魚鹽的地方,這就等於斬斷了趙國的右臂。斬斷了右臂而和人家爭鬥,失去他的同夥而孤立無援,想要國家不危險,怎麼可能辦到呢?
「現在,秦國派出三支軍隊:其中一支軍隊堵塞午道,通知齊國調動軍隊渡過清河,駐紮在邯鄲的東面;一支軍隊駐紮在成皋,驅使韓國和魏國的軍隊駐紮在河外;一支軍隊駐紮在澠池。相約四國軍隊結為一體進攻趙國,攻破趙國,必然由四國瓜分它的土地。所以我不敢隱瞞真實的情況,先把它告訴大王左右親信。我私下替大王考慮,不如與秦王在澠池會晤,面對面,口頭作個約定,請求按兵不動,不要進攻。希望大王拿定主意。」
趙王說:「先王在世的時候,奉陽君獨攬權勢,蒙蔽欺騙先王,獨自控制政事,我還深居宮內,從師學習,不參於國家大事的謀劃。先王拋棄群臣謝世時,我還年輕,繼承君位的時間也不長,我心中確實暗自懷疑這種作法,認為各國聯合一體,不奉事秦國,不是我國長遠的利益。於是,我打算改變心志,去掉疑慮,割讓土地彌補已往的過失,來奉事秦國。我正要整備車馬前去請罪,正好趕上聽到您明智的教誨。」趙王答應了張儀的建議,張儀才離去。
向北到了燕國,遊說燕昭王說:「大王最親近的國家,莫過於趙國。過去趙襄子曾經把自己的姐姐嫁給代王為妻,想吞併代國,約定在句注要塞和代王會晤,就命令工匠做了一個金斗,加長了斗柄,使它能用來擊殺人命。趙王與代王喝酒,暗中告訴廚工說:『趁酒喝到酣暢歡樂時,你送上熱羹,趁機把斗柄反轉過來擊殺他。』於是當喝酒喝到酣暢歡樂時,送上熱騰騰的羹汁,廚工趁送上金斗的機會,反轉斗柄擊中代王,並且殺死他,代王的腦漿流了一地。趙王的姐姐聽到這件事,磨快了簪子自殺了,所以至今還有一個名叫摩笄的山名。代王的死,天下人沒有不知道的。
「趙王凶暴乖張,六親不認,大王是有明確見識的,那還能認為趙王可以親近嗎?趙國出動軍隊攻打燕國,兩次圍困燕國首都來劫持大王,大王還要割讓十座城池向他道歉。如今,趙王已經到澠池朝拜秦王,獻出河間一帶土地奉事秦國。如今,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國,秦國將出動武裝部隊直下雲中、九原,驅使趙國進攻燕國,那麼易水、長城,就不再為大王所擁有了。
「而且,現在的趙國對秦國來說,如同郡和縣的關係,不敢胡亂出動軍隊攻打別的國家。如今,假如大王奉事秦國,秦王一定高興,趙國也不敢輕舉妄動,這就等於西邊有強大秦國的支援,而南邊解除了齊國、趙國的憂慮,所以希望大王仔細地考慮它。」
燕王說:「我就像蠻夷之徒一樣處在落後荒遠的地方,這裡的人即使是男子大漢,都僅僅像個嬰兒,他們的言論不能夠產生正確的決策。如今,承蒙貴客教誨,我願意向西面奉事秦國,獻出恆山腳下五座城池。」燕王聽信了張儀的建議。張儀回報秦王,還沒走到咸陽而秦惠王去世了,武王即位。武王從作太子時就不喜歡張儀,等到繼承王位,很多大臣說張儀的壞話:「張儀不講信用,反覆無定,出賣國家,以謀圖國君的恩寵。秦國一定要再任用他,恐怕被天下人恥笑。」諸侯們聽說張儀和武王感情上有裂痕,都紛紛背叛了連橫政策,又恢復了合縱聯盟。
秦武王元年,大臣們日夜不停地詆毀張儀,而齊國又派人來責備張儀。張儀害怕被殺死,就趁機對武王說:「我有個不成熟的計策,希望獻給大王。」武王說:「怎麼辦?」回答說:「為秦國國家著想,必須使東方各國發生大的變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聽說齊王特別憎恨我,只要我在哪個國家,他一定會出動軍隊討伐它。所以,我希望讓我這個不成才的人到魏國去,齊國必然要出動軍隊攻打魏國。魏國和齊國的軍隊在城下混戰而誰都沒法回師離開的時候,大王利用這個間隙攻打韓國,打進三川,軍隊開出函谷關而不要攻打別的國家,直接挺進,兵臨周都,周天子一定會獻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挾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圖戶籍,這是成就帝王的功業啊。」秦王認為他說的對,就準備了三十輛兵車,送張儀到魏國,齊王果然出動軍隊攻打魏國,梁哀王很害怕。張儀說:「大王不要擔憂,我讓齊國罷兵。」就派遣他的門客馮喜到楚國,再借用楚國的使臣到齊國,對齊王說:「大王特別憎恨張儀;雖然如此,可是大王讓張儀在秦國有所依託,也做得夠周到了啊!」齊王說:「我憎恨張儀,張儀在什麼地方,我一定出兵攻打什麼地方,我怎麼讓張儀有所依託呢?」回答說:「這就是大王讓張儀有所依託呀。張儀離開秦國時,本來與秦王約定說:『替大王著想,必須使東方各國發生大的變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齊國特別憎恨我,我在哪個國家,他一定會派出軍隊攻打哪個國家。所以我希望讓我這個不成才的人到魏國,齊國必然要出動軍隊攻打魏國,魏國和齊國的軍隊在城下混戰而誰都沒法回師離開的時候,大王利用這個間隙攻打韓國,打進三川,軍隊開出函谷關而不要攻打別的國家,直接挺進,兵臨周都,周天子一定會獻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挾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圖戶籍,這是成就帝王的功業啊。』秦王認為他說的對,所以準備了兵車三十輛,送張儀去了魏國。如今,張儀去了魏國,大王果然攻打它,這是大王使國內疲憊睏乏而向外攻打與自己建立邦交的國家,廣泛地樹立敵人,禍患殃及自身,卻讓張儀得到秦國的信任。這就是我所說的『讓張儀有所依託』呀。」齊王說:「好。」就解除了攻打魏國的戰爭。
張儀出任魏國宰相一年,就死在魏國了。
陳軫,是遊說的策士。和張儀共同侍奉秦惠王,都被重用而顯貴,互相競爭秦王的寵幸。張儀在秦王面前中傷陳軫說:「陳軫用豐厚的禮物隨便地來往於秦楚之間,應當為國家外交工作。如今楚國卻不曾對秦國更加友好反而對陳軫親善,足見陳軫為自己打算的多而為大王打算的少啊。而且陳軫想要離開秦國前往楚國,大王為什麼沒聽說呢?」秦王對陳軫說:「我聽說先生想要離開秦國到楚國去,有這樣的事嗎?」陳軫說:「有。」秦王說:「張儀的話果然可信。」陳軫說:「不單是張儀知道這回事,就連過路的人也都知道這回事。從前伍子胥忠於他的國君,天下國君都爭著要他作臣子,曾參孝敬他的父母,天下的父母都希望他作兒子。所以被出賣的奴僕侍妾不等走出里巷就賣掉了,因為都是好奴僕;被遺棄的妻子還能在本鄉本土嫁出去,因為都是好女人。如今,陳軫如果對自己的國君不忠誠,楚國又憑什麼認為陳軫能對他忠誠呢?忠誠卻被拋棄,陳軫不去楚國,到哪兒去呢?」秦王認為他的話說的對,於是就很好地對待他。
陳軫在秦國過了一整年,秦惠王終於任用張儀做宰相,而陳軫投奔楚國,楚王沒有重用他,卻派他出使秦國。他路過魏國,想要見一見犀首,犀首謝絕不見。陳軫說:「我有事才來,您不見我,我要走了,不能等到第二天呢。」犀首便接見了他。陳軫說:「您為什麼喜歡喝酒呢?」犀首說:「沒事可做。」陳軫說:「我讓您有很多事做,可以嗎?」犀首說:「怎麼辦?」陳軫說:「田需約集各國合縱相親,楚王懷疑他,還不相信。您對魏王說:『我和燕國、趙國的國君有舊交情,多次派人來對我說:「閑著沒事為什麼不互相見見面。」希望您去晉見我們國君。』魏王即使答應您去,您不必多要車輛,只要把三十輛車擺列在庭院里,公開地說要到燕國、趙國去。」燕國、趙國的外交人員聽了這個消息,急忙驅車回報他們的國君,派人迎接犀首。楚王聽了這個消息,很生氣,說:「田需和我相約,而犀首卻去燕、趙,這是欺騙我呀。」楚王很生氣而不再理睬田需合縱的事。齊國聽說犀首前往北方,派人把國家的政事託付給他,犀首就去齊國了,這樣三國宰相的事務,都由犀首決斷,陳軫於是回到秦國。
韓國和魏國交戰,整整一年不能解除。秦惠王打算讓他們和解,問左右親信的意見。左右親信有的說讓他們和解有利,有的說不和解有利,惠王不能為此事作出決斷。陳軫正好回到秦國,惠王說:「先生離開我到楚國,也想念我嗎?」陳軫回答說:「大王聽說過越國人庄舃嗎?」惠王說:「沒聽說。」陳軫說:「越人庄舃在楚國官做到執珪的爵位,不久就生病了。楚王說:『庄舃原本是越國一個地位低微的人,如今官做到執珪的爵位,富貴了,也不知想不想越國?』中謝回答說:『大凡人們思念自己的故鄉,是在他生病的時候,假如他思念越國,就會操越國的腔調,要是不思念越國就要操楚國的腔調。』派人前去偷聽,庄舃還是操越國的腔調。如今我即使被遺棄跑到楚國,難道能沒有了秦國的腔調嗎?」惠王說:「好。現在韓國和魏國交戰,一整年都沒有解除,有的對我說讓他們和解有利,有的說不讓他們和解有利,我不能夠作出決斷,希望先生為你的國君出謀劃策之餘,替我出個主意。」陳軫回答說:「也曾有人把卞莊子剌虎的事講給大王聽嗎?莊子正要剌殺猛虎,旅館有個小子阻止他,說:『兩隻虎正在吃牛,等它們吃出滋味的時候一定會爭奪,一爭奪就一定會打起來,一打起來,那麼大的就會受傷,小的就會死亡,追逐著受傷的老虎而剌殺它,這一來必然獲得剌殺雙虎的名聲。』卞莊認為他說的對,站在旁邊等待它們,不久,兩隻老虎果然打起來,結果大的受了傷,小的死了,莊子追趕上受傷的老虎而殺死了它,這一來果然獲得了殺死雙虎的功勞。如今,韓、魏交戰,一年不能解除,這樣勢必大國損傷,小國一定危亡,追逐著受到損傷的國家而討伐它,這一討伐必然會獲得兩個勝利果實。這就如同莊子剌殺猛虎一類的事啊。我為自己的國君出主意和為大王出主意有什麼不同呢?」惠王說:「說的好。」終於沒有讓它們和解。大國果然受到損傷,小國面臨著危亡,秦國趁機出兵討伐它們,大大地戰勝它們,這是陳軫的策略呀。
犀首,是魏國陰晉人。名叫衍,姓公孫。和張儀關係不好。
張儀為了秦國到魏國去,魏王任用張儀做宰相。犀首認為對自己不利,所以他使人對韓國公叔說:「張儀已經讓秦、魏聯合了,他揚言說:『魏國進攻南陽,秦國進攻三川。』魏王器重張儀的原因,是想獲得韓國的土地。況且韓國的南陽已經被佔領,先生為什麼不稍微把一些政事委託給公孫衍,讓他到魏王面前請功,那麼秦、魏兩國的交往就會停止了。既然如此,那麼魏國一定謀取秦國而拋棄張儀,結交韓國而讓公孫衍出任宰相。」公叔認為有利,因此就把政事委託犀首,讓他獻功。犀首果然作了魏國宰相,張儀離開魏國。
義渠君前來朝拜魏王。犀首聽說張儀又出任秦國宰相,迫害義渠君。犀首就對義渠君說:「貴國道路遙遠,今日分別,不容易再來訪問,請允許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他繼續說:「中原各國不聯合起來討伐秦國,秦國才會焚燒掠奪您的國家,中原各國一致討伐秦國,秦國就會派遣輕裝的使臣帶著貴重的禮物事侍您的國家。」此後,楚、魏、齊、韓、趙五國共同討伐秦國,正趕上陳軫對秦王說:「義渠君是蠻夷各國中的賢明君主,不如贈送財物用來安撫他的心志。」秦王說:「好。」就把一千匹錦繡和一百名美女贈送給義渠君,義渠君把群臣招來商量說:「這就是公孫衍告訴我的情形嗎?」於是就起兵襲擊秦國,在李伯城下大敗秦軍。
張儀死了以後,犀首到秦國出任宰相。曾經佩帶過五個國家的相印,做了聯盟的領袖。
太史公說:三晉出了很多權宜機變的人物,那些主張合縱、連橫使秦國強大的,大多是三晉人。張儀的作為比蘇秦有過之,可是社會上厭惡蘇秦的原因,是因為他先死了而張儀張揚暴露了他合縱政策的短處,用來附會自己的主張,促成邊橫政策。總而言之,這兩個人是真正險詐的人。
張儀者,魏人也。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①,學術②,蘇秦自以不及張儀。
①事:師事,侍奉。②術:此指遊說之術。
張儀已學而遊說諸侯。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璧①,門下意張儀②,曰:「儀貧無行③,必此盜相君之璧。」共執張儀④,掠笞數百⑤,不服,之⑥。其妻曰:「嘻!子毋讀書遊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⑦?」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
①亡: 丟失。璧:平而圓,中間有孔的玉。②意:懷疑。③無行:品行不端。④執:拘捕,捉拿。⑤掠笞:用竹板或荊條拷打。⑥:通「釋」。釋放。⑦不:相當於「否」。
蘇秦已說趙王而得相約從親①,然恐秦之攻諸侯,敗約後負,念莫可使用於秦者②,乃使人微感張儀曰③:「子始與蘇秦善,今秦已當路④,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願?」張儀于是之趙,上謁求見蘇秦⑤。蘇秦乃誡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因而數讓之曰⑥:「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寧不能言而富貴子⑦,子不足收也。」謝去之。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見辱,怒,念諸侯莫可事,獨秦能苦趙⑧,乃遂入秦。
①從親:除秦國而外南北各國合縱相親,相互支援,結為一體共同抗拒秦國。從,通「縱」。②念:想。引申為考慮。③微感:暗中引導,勸說。微,隱匿,暗中。感:感染,感受。④當路:指當權。⑤謁:名帖。一般要寫上姓名、籍貫、官爵和拜見事項。⑥數:屢次。讓:責備,責怪。⑦寧:豈,難道。⑧苦:困苦。引申為困擾,侵,擾。
蘇秦已而告其舍人曰①:「張儀,天下賢士,吾殆弗如也②。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③,獨張儀可耳。然貧,無因以進。吾恐其樂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為我陰奉之④。」乃言趙王,發金幣車馬,使人微隨張儀,與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車馬金錢,所欲用,為取給,而弗告。張儀遂得以見秦惠王。惠王以為客卿⑤,與謀伐諸侯。
蘇秦之舍人乃辭去。張儀曰:「賴子得顯,方且報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蘇君。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以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⑥,使臣陰奉給君資,盡蘇君之計謀。今君已用,請歸報。」張儀曰:「嗟乎,此在吾術中而不悟,吾不及蘇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謀趙乎?為吾謝蘇君,蘇君之時,儀何敢言。且蘇君在,儀寧渠能乎⑦!」張儀既相秦,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從若飲,我不盜而璧⑧,若笞我。若善守汝國,我顧且盜而城!」
①舍人:王公顯貴的侍從賓客或左右親近的人。②殆:大概,恐怕。③柄:權柄,權力。④陰奉之:暗中侍奉張儀。⑤客卿:別國的人在本國作官,並以客禮待之。⑥感怒:激怒。⑦寧渠:哪裡,如何。《索隱》:「渠音距,古字少,假借耳。」⑧而:你。
苴蜀相攻擊,各來告急於秦。秦惠王欲發兵以伐蜀,以為道險狹難至,而韓又來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韓,後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韓襲秦之敝,猶豫未能決。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惠王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儀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王之罪①,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寶器必出②。據九鼎,案圖籍③,挾天子以令於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狄之倫也④,敝兵勞眾下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①誅:討伐、懲罰。②九鼎寶器:象徵國家政權的傳國之寶。③案:又寫作「按」。按照,依照。圖籍:地圖和戶籍。④戎狄:古代泛指我國西部和北部的少數民族。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①,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②,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地小民貧,故臣願先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足以富民繕兵③,不傷眾而彼已服焉。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④,利盡西海而天下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請謁其故⑤:周,天下之宗室也⑥;齊、韓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謂危也。不如伐蜀完⑦。」
①廣:開拓疆土。②王:統一天下,成就王業。③繕:整治。④拔:攻克,佔領。⑤謁:告訴、陳述。⑥宗室:此指宗主,共主。⑦完:完滿,周全。
惠王曰:「善,寡人請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貶蜀王更號為候①,而使陳庄相蜀。蜀既屬秦,秦以益強,富厚,輕諸侯。
①貶蜀王更號為候:卷五《秦本紀》及卷十五《六國年表》均謂伐蜀乃惠文王更元後九年事,此傳敘於惠文王十年以前,不合。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華與張儀圍蒲陽,降之。儀因言秦復與魏,而使公子繇質於魏①。儀因說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無禮。」魏因入上郡、少梁②,謝秦惠王。惠王乃以張儀為相,更名少梁曰夏陽。
儀相秦四歲,立惠王為王③。居一歲④,為秦將,取陝。築上郡塞。
①質:做人質。②入:進獻。③立惠王為王:孝公以前秦國國君稱公,惠王即位時稱君,此時始稱王。④居:過,過了。
其後二年,使與齊、楚之相會嚙桑。東還而免相,相魏以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諸侯效之。魏王不肯聽儀。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復陰厚張儀益甚①。張儀漸,無以歸報。留魏四歲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張儀復說哀王,哀王不聽。於是張儀陰令秦伐魏。魏與秦戰,敗。
明年,齊又來敗魏於觀津。秦復欲攻魏,先敗韓申差軍,斬首八萬,諸侯震恐。而張儀復說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②,卒不過三十萬。地四平,諸侯四通輻湊③,無名山大川之限④。從鄭至梁二百餘里,車馳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與楚境,西與韓境,北與趙境,東與齊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萬⑤。梁之地勢,固戰場也。梁南與楚而不與齊⑥,則齊攻其東;東與齊而不與趙,則趙攻其北;不合於韓,則韓攻其西;不親於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
①陰:暗中,私下。②地方:縱橫面積。③輻湊:也作「輻輳」。車輻集中於軸心。比喻人或物集聚一處,故道路平坦、寬廣。④限:阻擋,隔絕。⑤亭鄣:古代邊塞堡壘。鄣,也作「障」。築壘阻隔。⑥與:和……結交,親附。
「且夫諸侯之為從者,將以安社稷尊主強兵顯名也①。今從者一天下,約為昆弟②,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③,以相堅也。而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覆蘇秦之餘謀④,其不可成亦明矣。
①社稷:國家的代稱。社,土神。稷,穀神。以往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故稱。②昆弟:兄弟。③刑:割殺,宰殺。④恃:憑藉,依靠。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據卷、衍、〔燕〕、酸棗,劫衛取陽晉①,則趙不南,趙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則從道絕,從道絕則大王之國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韓而攻梁,韓怯於秦,秦韓為一,梁之亡可立而須也②。此臣之所為大王患也。
①劫:脅迫,威逼。②立而須:喻時間短暫。須,等待。
「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卧①,國必無憂矣。
①高枕而卧:墊高了枕頭睡大覺。形容無憂無慮。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雖有富大之名而實空虛;其卒雖多,然而輕走易北①,不能堅戰。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勝之必矣。割楚而益梁,虧楚而適秦②,嫁禍安國③,此善事也。大王不聽臣,秦下甲士而東伐④,雖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從人多奮辭而少可信⑤,說一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談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齒以言從之便⑥,以說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⑦,其得無眩哉⑧。
「臣聞之,積羽沉舟⑨,群輕折軸⑩,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故願大王審定計議,且賜骸骨辟魏。」
哀王於是乃倍從約而因儀請成於秦。張儀歸,復相秦。三歲而魏復背秦為從。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復事秦。
①輕走易北:輕易逃跑潰散。走,逃跑。北,打了敗仗往回跑。②適:歸服。③嫁禍:轉移災難、禍患。④甲士:全付武裝的軍隊。⑤奮辭:儘力以說大話、唱高調遊說。⑥搤腕:握住手腕。表示激動、振奮的情態、動作。瞋目:怒目,瞪大眼睛。⑦牽:牽引、牽制。⑧眩:迷惑,迷亂。⑨積羽沉舟:喻積輕可為重,積小患可致大災。⑩群輕折軸:物雖輕,積多量大,可以折斷車軸。意猶上句,也是旨在說明不能忽視小事。眾口鑠金:喻輿論影響的強大。鑠,銷。意思是眾口所毀,金石猶可銷熔。積毀銷骨:讒言誹謗多了,骨肉之親也會銷滅。銷骨,一說使人毀滅。⒀賜骸骨:乞身引退。骸骨,身體。辟:同「避」。⒁倍:通「背」。背棄,背叛。
秦欲伐齊,齊楚從親,於是張儀往相楚。楚懷王聞張儀來,虛上舍而自館之①。曰:「此僻陋之國,子何以教之?」儀說楚王曰:「大王誠能聽臣,閉關絕約於齊②,臣請獻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為大王箕帚之妾③,秦楚娶婦嫁女,長為兄弟之國。此北弱齊而西益秦也,計無便此者。」楚王大說而許之④。群臣皆賀,陳軫獨吊之⑤。楚王怒曰:「寡人不興師發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賀,子獨吊,何也?」陳軫對曰:「不然,以臣觀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齊秦合,齊秦合則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說乎?」陳軫對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齊也。今閉關絕約於齊,則楚孤。秦奚貪夫孤國⑥,而與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張儀至秦,必負王⑦,是北絕齊交,西生患於秦也,而兩國之兵必俱至。善為王計者,不若陰合而陽絕於齊⑧,使人隨張儀。苟與吾地,絕齊未晚也;不與吾地,陰合謀計也。」楚王曰:「願陳子閉口毋復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援張儀,厚賂之⑨。於是遂閉關絕約於齊,使一將軍隨張儀。
①虛上舍:空出上等賓館。館之:安排他留宿。②閉關:閉塞關門。引申為斷絕往來。③箕帚之妾:嫁女謙辭。箕帚,簸箕掃帚。指做洒掃清除之類的事。④說:同「悅」。高興,喜歡。⑤吊:傷悼。⑥奚:何,為什麼。⑦負:違背,背棄。⑧陰合而陽絕:暗中合作而表面上假裝斷絕關係。⑨賂:饋贈財物。
張儀至秦,詳失綏墮車①,不朝三月。楚王聞之,曰:「儀以寡人絕齊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②,北罵齊王。齊王大怒,折節而下秦③。秦齊之交合,張儀乃朝,謂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願以獻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於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聞六里。」還報楚王,楚王大怒,發兵而攻秦。陳軫曰:「軫可發口言乎④?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賂秦,與之並兵而攻齊,是我出地於秦,取償於齊也,王國尚可存。」楚王不聽,卒發兵而使將軍屈匄擊秦。秦齊共攻楚,斬首八萬,殺屈匄,遂取丹陽、漢中之地。楚又復益發兵而襲秦⑤,至藍田,大戰,楚大敗,於是楚割兩城以與秦平⑥。
①詳:通「佯」。假裝。綏:登車時作拉手用的繩子。②借宋之符:梁玉繩《史記志疑》云:「此語可疑。罵齊何必用符?而楚自有符,亦何必借宋符乎?」按梁玉繩此疑可釋。在尚無電訊、報紙等傳播媒介的戰國時代,楚國要想凌辱齊國,就得通過信使。但既已閉關絕約,齊楚之間斷絕了「外交關係」,那就只有通過第三國了。是以「乃使勇士至宋」,以宋人的身分使齊。而以宋人的身分使齊,當然就得借用宋之符。罵齊這樣行為本身固不用符,但它是一種外交活動的憑證,有了這種憑證,楚國派出的這位「勇士」才可能進入齊國,並進而完成他「北罵齊王」的使命。是又何疑焉?又張文虎據卷四十《楚世家》「乃使勇士宋遺北辱齊王,齊王大怒,折楚符而合於秦」之句,認為「『借宋之符』句當有誤」。其實《楚世家》關於此事的記載與此傳此句不僅不矛盾,而且還有互相補充的作用。楚國「勇士」雖然通過第三國宋國進入齊國,但要為楚王完成「北罵齊」的使命,當然要現出他的「廬山真面」,出示其所帶楚之符。是又何誤焉?揆之以情,度之以理,此傳此句固未誤也,固不必疑也。③折節:折斷符節。節,符節。這裡指使者用來做憑證的東西。下:委屈自己,向別人表示退讓。④發:張開,打開。⑤益:增加。⑥平:媾和,講和。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①,欲以武關外易之②。楚王曰:「不願易地,願得張儀而獻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張儀乃請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負以商於之地,是且甘心於子。」張儀曰:「秦強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鄭袖,袖所言皆從。且臣奉王之節使楚,楚何敢加誅。假令誅臣而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願③。」遂使楚。楚懷王至則囚張儀,將殺之。靳尚謂鄭袖曰:「子亦知子之賤於王乎④?」鄭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愛張儀而不欲出之⑤,今將以上庸之地六縣賂楚,以美人聘楚,以宮中善歌謳者為媵⑥。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貴而夫人斥矣⑦。不若為言而出之。」於是鄭袖日夜言懷王曰:「人臣各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張儀來,至重王。王未有禮而殺張儀,秦必大怒攻楚。妾請子母俱遷江南,毋為秦所魚肉也⑧。」懷王后悔,赦張儀,厚禮之如故。
①要(yāo,腰):要挾、威脅。②易:換,交換。③上願:最高願望。④賤:輕視,鄙棄。⑤不:《索引》謂:「『不』字當作『必』。時張儀為楚所囚,故必欲出之也。」《正義》則云:「秦王不欲出張儀使楚,若欲自行,今欲以上庸地及美人贖儀。」按兩說皆可通,但不必徑改原字。⑥媵(yìng,硬)隨嫁侍女。⑦斥:被排斥,被廢除。⑧魚肉:任人宰割。比喻被人欺凌、屠戮。
張儀既出,未去,聞蘇秦死,乃說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敵四國,被險帶河①,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②,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出。法令既明,士卒安難樂死③,主明以嚴,將智以武,雖無出甲,席捲常山之險④,必折天下之脊⑤,天下有後服者先亡。且夫為從者,無以異於驅群羊而攻猛虎,虎之與羊不格明矣⑥。今王不與猛虎而與群羊,臣竊以為大王之計過也⑦。
①被險帶河:謂秦國四周地勢險要,中有黃河流經。被,同「披」,帶,帶子,流經穿過的意思。②虎賁:勇武之士。賁,奔跑。③安難樂死:不避艱苦危難,樂於犧牲。④席捲:有如卷席,全部佔有。⑤折天下之脊:常山在天下之北,就像人的脊背。折,折斷。⑥格:抵擋,抵禦。⑦過:錯誤,過失。
「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爭,其勢不兩立。大王不與秦,秦下甲據宜陽①,韓之上地不通。下河東,取城皋,韓必入臣②,梁則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梁攻其北,社稷安得無危?
「且夫從者聚群弱而攻至強,不料敵而輕戰,國貧而數舉兵,危亡之術也。臣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夫從人飾辯虛辭③,高主之節,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禍,無及為己,是故願大王之孰計之。
①甲:古代軍人穿的皮製護身衣。此處指代軍隊。②入臣:到秦國去稱臣。③飾辯虛辭:粉飾巧辯,言辭鋪張而空洞。
「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①,至楚三千餘里。舫船載卒②,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餘里,里數雖多,然而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關。扞關驚,則從境以東盡城守矣③,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舉甲出武關,南面而伐,則北地絕。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下相及也。夫(待)〔恃〕弱國之救,忘強秦之禍,此臣所以為大王患也。
①已:通「以」。而。②舫船:兩船相併。舫,《索引》謂並兩船也。③城守:據城守御。
「大王嘗與吳人戰,五戰而三勝,陣卒盡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聞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強秦之心①,臣竊為大王危之。「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齊、趙者,陰謀有合天下之心②。楚嘗與秦構難③,戰於漢中,楚人不勝,列候執珪死者七十餘人④,遂亡漢中。楚王大怒,興兵襲秦,戰於藍田。此所謂兩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韓魏以全制其後,計無危於此者矣。願大王孰計之。
①逆:背逆,違背。②合:並,吞併。③構難:造成禍患。④執珪:爵位名。
「秦下甲攻衛陽晉,必大關天下之匈①,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數月而宋可舉,舉宋而東指②,則泗上十二諸侯盡王之有也③。
「凡天下而以信約從親相堅者蘇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陰與燕王謀伐破齊而分其地;乃詳有罪出走入齊④,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於市⑤。夫以一詐偽之蘇秦,而欲經營天下,混一諸侯⑥,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與楚接境壤界,固形親之國也。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使秦太子入質於楚,楚太子入質於秦,請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效萬室之都以為湯沐之邑⑦,長為昆弟之國,終身無相攻伐。臣以為計無便於此者。」
①關:鎖住。天下之匈:把衛陽晉看作是天下的胸膛。匈,同「胸」,胸膛。②指:趨向,走向。③泗上十二諸侯:指泗水流域的宋、魯、鄒、莒等小的諸侯國。十二:虛數。④詳:通「佯。假裝。⑤車裂:撕裂人體的一種酷刑。俗稱五馬分屍。市:人多聚集的市場,街市。⑥混一:統一。⑦效:送,獻出。湯沐之邑:天子賜給諸侯的封邑,邑內收入供諸侯作湯沐之資用。湯沐,即沐浴。
於是楚王已得張儀而重出黔中地與秦,欲許之。屈原曰:「前大王見欺於張儀,張儀至,臣以為大王烹之①;今縱弗忍殺之②,又聽其邪說,不可。」懷王曰:「許儀而得黔中;美利也。後而倍之,不可。」故卒許張儀,與秦親。
張儀去楚,因遂之韓,說韓王曰:「韓地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麥③,民之食大抵(飯)菽〔飯〕藿羹④。一歲不收,民不饜糟糠⑤。地不過九百里,無二歲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過三十萬,而廝徒負養在其中矣⑥。除守徼亭鄣塞⑦,見卒不過二十萬而已矣。秦帶甲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虎賁之士跿跔科頭貫頤奮戟者⑧,至不可勝計。秦馬之良,戎兵之眾⑨,探前趹後蹄間三尋騰者⑩,不可勝數。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與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夫戰孟賁、烏獲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國,無異垂千釣之重於鳥卵之上(13),必無幸矣。
①烹:古代用鼎鑊煮人的酷刑。②縱:釋放。③非菽而麥:當依《戰國策·韓策一》:「非菽而豆」。這樣與下文「民之食大抵菽〔飯〕藿羹」相合。菽,大豆,引申為豆類的總稱。④藿羹:豆葉湯。⑤饜:飽。糟糠:酒渣,穀皮。喻粗劣食物。⑥廝徒負養:泛指勤雜人員。廝徒,雜役。負養,為公家負擔給養的後勤人員。⑦徼(jiào,叫)亭:設在邊境上的驛亭。徼:邊界。鄣塞:屏障要塞。塞,邊境險要的地方。⑧跿跔(tú jū,徒拘):跳躍。科頭:不戴頭盔。以示勇敢。貫頤:雙手捂著面頰,直撲敵陣。言其勇敢。頤,面頰,腮。奮戟:舉著武器憤怒地撲入敵陣。戟,古兵器。⑨戎兵之眾:上下句皆寫馬,中間雜此一句,語意不甚通貫。張文虎疑為衍文。按固可疑。⑩探前趹(júe,決)後:駿馬賓士,前蹄揚起,後蹄騰空的姿態。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尋。被(pí,披)甲蒙胄:穿著用皮革或金屬做成的護身衣,戴著頭盔。被,同「披」,穿。胄,頭盔。捐甲:脫掉鎧甲。以示勇敢。徒裼(xī,希):赤足露身。裼,開或脫去外衣,露出內衣或身體。(13)鈞:古代重量單位。一鈞三十斤。
「夫群臣諸侯不料地之寡①,而聽從人之甘言好辭②,比周以相飾也③,皆奮曰:『聽吾計可以強霸天下。』夫不顧社稷之長利而聽須臾之說④,詿誤人主⑤,無過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斷韓之上地,東取城皋、滎陽,則鴻台之宮、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⑥。夫塞城皋,絕上地,則王之國分矣。先事秦則安,不事秦則危。夫造禍而求其福報,計淺而怨深,逆秦而順楚,雖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為大王計,莫如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韓。非以韓能強於楚也,其地勢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轉禍而說秦,計無便於此者⑦。」
①群臣諸侯:「群臣」字二疑衍。一說群字後無臣字。疑衍。②甘言好辭:甜言蜜語。③比周:結夥營私。④須臾:片刻。⑤詿誤:貽誤,連累。詿:欺騙,貽誤。⑥鴻台之宮、桑林之苑:均韓國宮苑。苑,畜養禽獸、種植林木的園林。⑦便:有利,便利。
韓王聽儀計。張儀歸報,秦惠王封儀五邑,號曰武信君,使張儀東說齊湣王曰:「天下強國無過齊者,大臣父兄殷眾富樂①。然而為大王計者,皆為一時之說,不顧百世之利。從人說大王者,必曰:『齊西有強趙,南有韓與梁。齊,負海之國也,地廣民眾,兵強士勇,雖有百秦,將無奈齊何』。大王賢其說而不計其實。夫從人朋黨比周②,莫不以從為可。臣聞之,齊與魯三戰而魯三勝,國以危亡隨其後,雖有戰勝之名,而有亡國之實。是何也?齊大而魯小也。今秦之與齊也,猶齊之與魯也。秦趙戰於河漳之上,再戰而趙再勝秦;戰於番吾之下,再戰又勝秦。四戰之後,趙之亡卒數十萬,邯鄲僅存,雖有戰勝之名而國已破矣。是何也?秦強而趙弱。
「今秦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韓獻宜陽;梁效河外;趙入朝澠池,割河間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驅韓梁攻齊之南地,悉趙兵渡清河,指博關,臨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國一日見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願大王孰計之也。」
①殷:富足,富裕。②朋黨比周:結黨營私,排斥異己。朋黨:以私利為目的而相互勾結的同類。
齊王曰:「齊僻陋,隱居東海之上,未嘗聞社稷之長利也。」乃許張儀。
張儀去,西說趙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計於大王①。大王收率天下以賓秦②,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大王之威行於山東,敝邑恐懼懾伏③,繕甲厲兵④,飾車騎⑤,習馳射,力田積粟,守四封之內,愁居懾處,不敢動搖,唯大王有意督過之也⑥。
①敝邑:對自己國家的謙稱。②賓(bìn,臏):同「擯」。排斥,拋棄。③懾伏:也作「懾服」。因畏懼威勢而屈服。④繕甲厲兵:整治軍裝,磨礪武器。厲,同「礪」。⑤飾:修,整治。⑥督過:深責其過失。
「今以大王之力,舉巴蜀,並漢中,包兩周,遷九鼎,守白馬之津。秦雖僻遠,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①,軍於澠池②,願渡河踰漳,據番吾,會邯鄲之下,願以甲子合戰③,以正殷紂之事,敬使使臣先聞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為從者恃蘇秦。蘇秦熒惑諸侯④,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欲反齊國,而自令車裂於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⑤。今楚與秦為昆弟之國,而韓梁稱為東藩之臣⑥,齊獻魚鹽之地,此斷趙之右臂也。夫斷右臂而與人斗,失其黨而孤居,求欲毋危,豈可得乎?
「今秦發三將軍:其一軍塞午道,告齊使興師渡清河,軍於邯鄲之東;一軍軍成皋,驅韓梁軍於河外;一軍軍澠池。約四國為一以攻趙,趙(服)〔破〕,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隱情,先以聞於左右。臣竊為大王計,莫如與秦王遇於澠池,面相見而口相結,請案兵無攻⑦,願大王之定計。」
①敝:破,舊。 凋:損傷,傷殘。 ②軍:駐紮。 ③甲子:古人以干支紀日的日期。 ④熒惑:炫惑,迷惑。 ⑤一:統一。 ⑥東藩之臣:即東方屬國。藩,分封或臣服的屬國。 ⑦案兵:勒兵不前。案,壓抑,止住。這個意義又寫作「按」。
趙王曰:「先生之時①,奉陽君專權擅勢,蔽欺先王,獨擅綰事②,寡人居屬師傅,不與國謀計。先王棄群臣③,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④,心固竊疑焉,以為一從不事秦,非國之長利也。乃且願變心易慮⑤,割地謝前過以事秦。方將約車趨行⑥,適聞使者之明詔⑦。」趙王許張儀,張儀乃去。
①先王:指趙武靈王的父親趙肅侯。先,對去世的人的尊稱。多指上代或長輩。 ②擅:專,獨攬。綰:專管,控制。 ③棄群臣:拋棄群臣。對國君死亡的委婉說法。 ④奉祀:主持祭祀。此指即位當政。 ⑤變心易慮:改變心志,另圖打算。 ⑥約車:套車。約,套,捆縛。趨:趨向,奔向。 ⑦詔:勸告,教誨。
北之燕,說燕昭王曰:「大王之所親莫如趙。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妻,欲並代,約與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為金斗①,長其尾②,令可以擊人。與代王飲,陰告廚人曰:『即酒酣樂,進熱啜③,反斗以擊之。』於是酒酣樂,進熱啜,廚人進斟④,因反斗以擊代王,殺之,王腦塗地。其姊聞之,因摩筆笄筓以自刺⑤,故至今有摩筓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聞。
①金斗:金勺,用以斟羹,也用於酌酒。 ②尾:斗柄。形如刀。 ③啜:喝、吃。 ④斟:湯匙,指金斗。 ⑤摩:通「磨」。物體相磨擦。筓(jī,及)古代盤頭髮或別住帽子用的簪子。
「夫趙王之很戾無親①,大王之所明見,且以趙王為可親乎?趙興兵攻燕,再圍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謝。今趙王已入朝澠池,效河間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雲中、九原,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時趙之於秦猶郡縣也,不敢妄舉師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趙不敢妄動,是西有強秦之援,而南無齊趙之患,是故願大王孰計之。」
①很戾無親:凶暴乖張,六親不認。很,通「狠」,凶暴。戾,乖張,不講情理。
燕王曰:「寡人蠻夷僻處①,雖大男子裁如嬰兒②,言不足以采正計③。今上客幸教之,請西面而事秦,獻恆山之尾五城④。」燕王聽儀。儀歸報,未至咸陽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為太子時不說張儀,及即位,群臣多讒張儀曰:「無信,左右賣國以取容⑤。秦必復用之,恐為天下笑。」諸侯聞張儀有郤武王⑥,皆畔衡⑦,複合從。
①蠻夷:古代泛指華夏中原民族以外的少數民族。 ②裁:通「才」。僅僅、剛剛。 ③采:產生,求得。 ④尾:末端,山腳下。 ⑤容:容顏。引深為恩寵。⑥郤:裂縫。比喻感情上的裂痕。 ⑦畔:通「叛」。背叛。衡:通「橫」。指連橫政策。張儀說服六國共同奉事秦國與蘇秦說服六國抵抗秦國的合縱政策相對。因秦國在西,六國在東,東西為橫,所以叫連橫。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惡張儀未已①,而齊讓又至②。張儀懼誅,乃因謂秦武王曰:「儀有愚計,願效之③。」王曰:「奈何?」對曰:「為秦社稷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後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聞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故儀願乞其不肖之身之梁④,齊必興師而伐梁。梁齊之兵連於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臨周⑤,祭器必出⑥。挾天子,圖案籍,此王業也。」秦王以為然,乃具革車三十乘⑦,入儀之梁。齊果興師伐之。梁哀王恐。張儀曰:「王勿患也,請令罷齊兵⑧。」乃使其舍人馮喜之楚,借使之齊,謂齊王曰:「王甚憎張儀;雖然,亦厚矣王之託儀於秦也。齊王曰:「寡人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何以托儀?」對曰:「是乃王之託儀也。夫儀之出也,固與秦王約曰:『為王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後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故儀願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齊必興師伐之。齊梁之兵連於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無伐,以臨周,祭器必出。挾天子,案圖籍,此王業也。』秦王以為然,故具革車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儀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內罷國而外伐與國,廣鄰敵以內自臨,而信儀於秦王也。此臣之所謂『託儀』也。齊王曰:「善。」乃使解兵⑨。
張儀相魏一歲,卒於魏也。
①惡:詆毀,中傷。 ②讓:責備,責怪。 ③效:進獻。 ④不肖:沒出息,不長進。謙詞。 ⑤臨:到,逼近。 ⑥祭器:祭祀所用的禮器。 ⑦革車:兵車。⑧罷:停止 。⑨解:停止,解除。
陳軫者,遊說之士,與張儀俱事秦惠王,皆貴重,爭寵。張儀惡陳軫於秦王曰:「軫重幣輕使秦楚之間①,將為國交也。今楚不加善於秦而善軫者,軫自為厚而為王薄也②。且軫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聽乎?」王謂陳軫曰:「吾聞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軫曰:「然。」王曰:「儀之言果信矣。」軫曰:「非獨儀知之也,行道之士盡知之矣。昔子胥忠於其君而天下爭以為臣,曾參孝於其親而天下願以為子。故賣仆妾不出閭巷而售者③,良仆妾也;出婦嫁於鄉曲者④,良婦也。今軫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軫為忠乎?忠且見棄,軫不之楚何歸乎?」王以其言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⑤,秦惠王終相張儀,而陳軫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陳軫使於 秦。過梁,欲見犀首。犀首謝弗見。軫曰:「吾為事來,公不見軫,軫將行,不得待異日⑥。」犀首見之。陳軫曰:「公何好飲也?」犀首曰:「無事也。」曰:「吾請令公厭事可乎⑦?」曰:「奈何?」曰:「田需約諸侯從親,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謂於王曰:『臣與燕、趙之王有故,數使人來,曰:「無事何不相見」,願謁行於王⑧。』王雖許公,公請毋多車,以車三十乘,可陳之於庭⑨,明言之燕、趙。」燕、趙客聞之,馳車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聞之大怒,曰:「田需與寡人約,而犀首之燕、趙,是欺我也。」怒而不聽事其。齊聞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首遂行,三國相事皆斷於犀首。軫遂至秦。
①重:豐厚。 幣:禮物。 輕:隨便,輕而易舉。 ②厚:多。 薄:少。 ③閭巷:里巷,鄉里。 ④出婦:被遺棄的妻子。鄉曲:鄉里。 ⑤期年:一整年。 ⑥異日:他日。 ⑦厭:飽,引申為多。 ⑧謁:晉見。 ⑨陳:擺列。
韓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問於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①,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為之決。陳軫適至秦②,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陳軫對曰:「王聞夫越人庄舃乎?」王曰:「不聞。」曰:「越人庄舃仕楚執珪,有頃而病。楚王曰:『舃故越之鄙細人也③,今仕楚執珪,富貴矣,亦思越不?』中謝對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④,不思越則楚聲。』使人往聽之,猶尚越聲也。今臣雖棄逐之楚,豈能無秦聲哉!」惠王曰:「善。今韓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謂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決,願子為子主計之餘⑤,為寡人計之。」陳軫對曰:「亦嘗有以夫卞莊子剌虎聞於王者乎?莊子欲剌虎,館豎子止之⑥,曰:『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斗,斗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剌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卞莊子以為然,立須之。有頃,兩虎果斗,大者傷,小者死。莊子從傷者而剌之,一舉果有雙虎之功。今韓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國傷,小國亡,從傷而伐之,一舉必有兩實。此猶莊子剌虎之類也。臣主與王何異也⑦。」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國果傷,小國亡,秦興兵而伐,大克之⑧。此陳軫之計也。
①或曰:有的人說。 ②適:適逢,正趕上。 ③鄙細人:住在邊遠或郊野而地位低微的人。④聲:口音,腔調。 子:指陳軫,敬稱。 子主:指楚懷王。 ⑥館:旅舍。 豎子:小子。 對人的蔑稱。 ⑦臣主:指楚懷王。 王:指秦惠王。 ⑧克:戰勝。
犀首者,魏之陰晉人也。名衍,姓公孫氏。與張儀不善。
張儀為秦之魏,魏王相張儀。犀首弗利,故令人謂韓公叔曰:「張儀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陽,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貴張子者①,欲得韓地也。且韓之南陽已舉矣,子何不少委焉以為衍功,則秦魏之交可錯矣②。然則魏必圖秦而棄儀③,收韓而相衍。」公孫以為便,因委之犀首以為功。果相魏,張儀去。
義渠君朝於魏。犀首聞張儀復相秦,害之。犀首乃謂義渠君曰:「道遠不得復過④,請謁事情⑤。」曰:「中國無事⑥,秦得燒掇焚杅君之國⑦;有事,秦將輕使重幣事君之國。」其後五國伐秦。會陳軫謂秦王曰⑧:「義渠君者,蠻夷之賢君也,不如賂之以撫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綉千純⑨,婦女百人遺義渠君⑩。義渠君致群臣而謀曰:「此公孫衍所謂邪?」乃起兵襲秦,大敗秦人李伯之下。
①貴:器重,重視。 ②錯:中斷,停止。 ③圖:圖謀,謀取。 ④過:訪問,探望。 ⑤謁:陳述,告訴。 ⑥中國:中原各諸候國(關東六國)。 無事:指各國不攻打秦國。下文「有事」即攻打秦國。 ⑦燒掇:焚燒而侵掠。 焚杅:焚燒蹂躪,從而牽制。 ⑧會:適逢,正趕上。 ⑨文綉:飾以彩色花紋的絲織物。純(tún,屯):匹。 ⑩遺:贈予。
張儀已卒之後,犀首入相秦。嘗佩五國之相印,為約長①。
①約長:聯盟領袖。或縱或橫,均為約長。
太史公曰:三晉多權變之士①,夫言從衡強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夫張儀之行事甚於蘇秦,然世惡蘇秦者,以其先死,而儀振暴其短以扶其說②,成其衡道③。要之④,此兩人真傾危之士哉⑤!。
①三晉:由原晉國分化而立的韓、趙、魏三國。 權變:權宜機變。 ②振暴:張揚暴露。 扶:支持,附合。說:主張。③道:指連橫政策。 ④要之:總之,總而言之。 ⑤傾危:險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