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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庫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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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霆帶著瓦蓋帽,帽檐深深地壓著,擋住了面容,低頭走在琉璃廠的街道上。

自從上次準備南遷又被駁回之後,整個故宮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之前還有日常展覽什麼的忙上一忙,現在重要的寶物都裝箱了,展覽都停止了,雖然很多人手上還在整理修繕著各種倉庫里的古董,繼續著裝箱的工作,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不知前路在何處的茫然。

岳霆倒是從顧淵處打聽到消息,不出三日,南京政府派來負責國寶南遷的押運官便會抵達北平,再加上整理的時間,過完年估計第一批國寶就可以南下了。

只是他即使知道這個消息,也沒法告知傅同禮等人,讓他們相信。他都沒法解釋自己是怎麼得知的。

索性他也就不再操這份心了,修繕古董或者裝箱的工作,他都沒法沾上手。畢竟還是進宮的時間短,沒辦法取得故宮眾人的信任,岳霆也就不自找沒趣了。

但他也不是什麼事都不做,可以去找自己能做的事情。

例如把《四庫全書》丟失的那一冊找回來。

赫赫有名的《四庫全書》是乾隆皇帝指派當年諸多優秀官員學者耗時十三年編成的叢書,分經、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庫。又因囊括了當時天下絕大部分的書籍,所以叫全書。這部叢書收錄了約8億字的典籍,許多古代典籍因為收入了此書才得以保存,可謂是中華歷史傳承的寶書。

岳霆雖然對這些歷史都不甚了解,但他在故宮待了兩年多,耳濡目染,聽那些學者們有時閑聊,知道當年乾隆皇帝借修《四庫全書》,其實銷毀的圖書更多。把不利於滿清的歷史書籍全部刪改篡修,妥妥的文字獄。

不過當年的是非功過,岳霆是無暇評判的。他只知道這《四庫全書》一共有七套,分別藏於全國各地,分北四閣和南三閣。其中藏於圓明園的文源閣本在1860年被焚毀,藏於揚州文匯閣和鎮江文宗閣的兩套在太平天國運動期間被毀,藏於杭州的文瀾閣本也因太平軍攻佔杭州的時候文淵閣倒塌,所藏之書經過搶救整理只剩四分之一。而藏於瀋陽故宮的文溯閣本,日前因東北淪陷,已經落入了日本人手中。

算下來,就僅剩下了文津閣和文淵閣兩套版本的《四庫全書》。

文淵閣那套本來放在文華殿的後殿主敬殿後,是第一部謄寫好的《四庫全書》。現在已經分門別類地裝箱,打算第一批南遷就運出北平。

而文津閣的那套本來是存放在承德避暑山莊的,但在二十年前就由國民政府運回了北平,存放在了故宮的文華殿,其實也就是跟文淵閣那套緊挨著存放。不過沒兩年京師圖書館就成立了,當時的館長和清室善後委員會關係很好,便央求一套鎮館之寶。故宮這邊覺得僅剩的兩套《四庫全書》放在一起不太好,萬一有什麼事情就慘了,所以就把文津閣的這套送了出去。雞蛋總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

因此文津閣本變成了京師圖書館的鎮館之寶,一共128架、6144函、36304冊。後來京師圖書館專門修建了一個新的圖書館,叫文津街圖書館。這座新圖書館的建立實在是命運多舛,一直到兩年前才終於竣工。

落成的時候,京師圖書館開了一次展出,文津閣的《四庫全書》便是其中的重頭戲,吸引了許多市民蜂擁而至。花兩個銅板就能進來參觀這些保存不易、字跡精美的圖書,真所謂盛況空前。

可在一日展覽後,工作人員清點圖書,竟駭然發現展覽的《四庫全書》居然丟了一冊!

這簡直就是捅破天的大失誤!

但每天參觀展覽的人實在是太多,又都穿著長衫,根本查不到是誰偷了這本書,就算是通知了警察也找不到。所以當時的教育總署長便壓下了這個消息,展覽還照常舉行,同時通知琉璃廠各店鋪,但凡有人拿這本書來販賣,不管開價多少都收下。實在是找不回來的話,就只有求助於故宮,好在文淵閣還有一套《四庫全書》,請人把丟掉的那冊書臨摹一本,儘管不是原冊,但到底也比徹底丟失的好。

這時,倒是知道當年乾隆皇帝為什麼要把這套書一共抄寫七套了。不過即使有七套這麼多,沒過多少年也僅剩下兩套,其中一套竟也丟了一本。

那時正值岳霆進故宮工作的第一天,這件事被故宮的人當成八卦笑談,偷竊過程的各個版本也在他們之間添油加醋地流傳著,岳霆也不知道聽過多少個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版本了。而這都一晃兩年過去了,琉璃廠的各大店鋪毫無動靜,時間一久,連教育總署長都換了兩個了,也再沒人追著這件事探查了。

岳霆倒是沒有忘。

他是被派來守護這些古董的,他也知道只憑自己的能力,無法將所有文物古董全都守護住,所以當時選擇了文物古董最集中的故宮。但文津閣《四庫全書》丟失的這一冊,說他強迫症也好,完美主義者也好,這件事是他剛接了任務進故宮的第一天發生的,就像個污點一樣印在那裡,令人久久不能釋懷。

所以他一直利用中共龐大的情報網,密切注意著琉璃廠所有店鋪的動向。這兩年之中,倒是因為此事的契機,找回了一些流傳到宮外的古董,由此推斷出了不少重要人士的動向和企圖,也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沒想到在他都不抱希望的今天,終於傳來了這本丟失書冊的消息。

岳霆這樣想著,又加快了腳步,邁進了一家名叫萃寶閣的古董店。

萃寶閣的夥計在門口候著,見岳霆進來,便帶著他直奔二樓的雅間。在雅間之中,萃寶閣的老闆和一位身穿馬褂的中年男子相對而坐。見到岳霆進來,萃寶閣的老闆連忙招呼夥計泡茶招待。

岳霆卻不等茶上來,也略過了寒暄,直接發問道:「東西呢?」

那名中年人身材瘦削,臉色枯黃,一臉苦相。他見終於來了買家,便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紙包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攤開。

入目就是淡藍色的封皮,岳霆的雙眼就睜大了少許。《四庫全書》經、史、子、集四部的封皮顏色完全不同,而丟的那本書正是淡藍色的子部所屬。岳霆又定睛一看上面的書目,是《周髀算經》,這就是丟的那本書冊。

「這本書你是從哪裡得來的?」岳霆並沒有立刻上手去翻,而是朝一旁的夥計點了點頭,對方立刻送上來一盆清水,用洋肥皂洗了手,再用毛巾擦得乾乾淨淨。

那中年人並不肯多說,只推說是去鄉下撿漏的時候收上來的。封皮上《四庫全書》四個字還是看得懂的,但看不清楚裡面的印鑒,認為是杭州文瀾閣倒塌時流落民間的版本。之前也不想來換錢。要不是因為時局不穩,想到要換錢湊路費南下,也不會拿出來賣。

萃寶閣的老闆只知道四庫全書是丟了一本,但丟的是哪一套的,哪一版本的,卻完全不知道。他用眼神詢問岳霆,問他到底是不是這一本。

岳霆卻也沒把握,他雖然知道丟的是這一本,但他和專業人士完全沒得比,翻開覺得印鑒和字跡都很像那麼一回事,完全判斷不了真假。不過他儘管心裡沒底,表面上也會裝模作樣,看似隨意地問道:「哦?那你這打算開價多少啊?」

中年人支吾了半晌,才斬釘截鐵地說道:「五百塊大洋,一塊錢都不能少。」

「噗!」萃寶閣的老闆正在喝茶,聞言把那口上好的明前龍井都噴了出來。幸好岳霆反應快,在茶水噴到《四庫全書》的時候,早就站起身拿開了。

「我勒個蒼天啊!你怎麼不去搶?這本破書居然要五百塊?」萃寶閣的老闆吹鬍子瞪眼,他倒是看出來岳霆有意要收這冊子,所以故意做出為難的姿態。老實說,若這本書真的是文津閣丟的那本,五百塊真心不貴。只是這錢花得有點冤,讓人心中不爽,畢竟是贓物。

岳霆卻有些發愁。五百塊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放在一般的工人家庭,那是一大家子一年從頭忙到尾的收入了。他身上一下子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之前忽悠顧淵所需的經費都已經捉襟見肘,而且這還是建立在這冊子是真貨的基礎上,萬一收了本贗品,這五百塊豈不是要他自己墊付?

這樣想著,岳霆便打算和對方商量,請人去京師圖書館找人來接洽。但那中年人卻一刻都不能等,推說要是不買他就找下家了,之前還有家談得挺好的,看在萃寶閣的面子上才先來這裡的。結果等著請人來又不能做主,還要再請人,這樣循環下去莫非要沒完沒了。

岳霆心想著要是找京師圖書館的人,說不定真的要一個找一個,要找到能做主的人還要找能鑒定的。不過不管怎樣,他還是一面暗示去找人,一面竭力地把中年人留下來。

「哎呦,這裡是在幹嗎啊?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一個戲謔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岳霆抬頭看去,眼瞳緊縮了一下。

倚著門口像是軟骨頭一樣,站沒站樣的長袍男子,正是他一直暗中關注的沈君顧。他今天穿了一身鐵灰色的長袍,外面套了件薑黃色的棉襖,領邊和袖口都是綉滿了雲紋,帶著一頂瓜皮帽,倒是有種八旗子弟的紈絝氣質。

「沈二少!二少你來得正好!快來給掌掌眼!」萃寶閣的老闆如同見到了救星,一溜煙地跑過去,拽著對方的手腕就往雅間里拖。沈君顧慢慢悠悠地在沙發上坐好,一旁的夥計呈上水盆和洋肥皂,便懶洋洋地開始洗手。

「這位爺……不是被禁止出入琉璃廠了嗎?」岳霆見萃寶閣的老闆和沈君顧熟識,不禁低聲問道。

「哎呀呀,當然是表面上禁止啦,這沈二少要是過來幫忙掌眼,那自是最好不過的了。二少要不是過來破壞我們生意的,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

果真是雙重標準。岳霆撇了撇嘴。

「對了,你知道沈二少鑒定的規矩吧?」萃寶閣的老闆忽然問道。

「什麼規矩?」岳霆的心裡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無論鑒定的寶物是真是假,都會抽取實際價值的一成作為鑒定費啊!」萃寶閣的老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岳霆,彷彿恥為與他同是古董界的人。

岳霆沉默了半晌,才緩過勁來,「就是說,如果這書是真的,我還要多付給他五十塊?」

「是的是的。」

一塊錢等於六斤上好的豬肉,五十塊等於三百斤豬肉!

一文錢逼死好漢啊!

那邊沈君顧倒是泰然自若地翻開了那《四庫全書》,沒兩下就嘆了口氣道:「行了你啊!不用心疼那五十塊大洋了,這書連五塊錢都值不了,真是又白忙活一場。」

雅座內的幾人聞言均一愣,那中年人首先跳起來嚷嚷道:「你這娃子是什麼人?為什麼說這書是不值錢?是不是不想買?不想買我就去別家,有人買!」說罷作勢便要把沈君顧手中的書搶回來。

「嘖,這書冊雖然首鈐有『文津閣寶』四個字的朱印,也有『紀昀復勘』的黃箋,卷尾鈐也有『乾隆御覽之寶』朱文方印,紙也是雪白的開化紙,字也是端正的館閣體楷書,確實毫無破綻。」沈君顧笑吟吟地掰著手指頭數著,「這印鑒、這黃箋、這紙、這字……嘖嘖,這造假造得也忒費勁了,最後只換個五百塊,我都替你們糟心。」

那中年人氣得直哆嗦,卻並不反駁,而是把那冊書拿回來用牛皮紙包上,抬腿就要走人。

萃寶閣的老闆和岳霆對視了一眼,分別一左一右擋住了對方的去路。岳霆直接朝沈君顧拱了拱手,道:「沈先生,請指教。」

沈君顧推了推鼻樑上的圓片水晶眼鏡,伸出三根手指,淡淡地說道:「有三點,可以判定這本書是假的。」

「三點?」岳霆震撼,這人只上手了片刻,居然就看出了三點?果然聞名不如見面,相傳此人鑒定古董神乎其技,卻沒料到會如此神奇。

「第一,墨的味道。」沈君顧吸了吸鼻子,彷彿還在不滿這本書糟糕的墨香味,「其他版本的《四庫全書》我沒見過,但文淵閣和文津閣這兩套是最初時寫的,所用的貢墨都是出自四大墨家之一的函璞齋。函璞齋的主人汪節庵善制集錦墨,其墨煙香自有龍麝氣,經久不衰。我小時候翻過一些《四庫全書》,都快被熏暈了,對那股味道敏感得很。這本沒有。有著『文津閣寶』四個字的朱印,又沒有該有的貢墨墨香,所以,假的。」

「這本書又沒有保存在書箱里,也許墨香早就散了呢!」見沒法走,那中年人便嘴硬地分辯著。

「第二,這開化紙。」沈君顧壓根就沒理他,「開化紙是乾隆年間最名貴的紙,細膩柔軟,潔白瑩潤,不易折毀。只是因為時局混亂,紙廠都已經倒閉,你們能找到留存的開化紙來仿造這本書,已算是不容易。但記住,四庫全書用的是最上等的開化紙,而上等的開化紙常常帶有一星半點的微黃暈點,宛如桃花零星盛開,所以也稱之為桃花紙。這書,只是普通的開化紙罷了。」

「也許……也許只是這本沒有用得上桃花紙!」那中年人的反駁已經岌岌可危。

「快說第三點!」萃寶閣的老闆催促道。

「第三……」沈君顧還沒有說完,那中年人瞧見萃寶閣的老闆已經聽得入神,看到了破綻,便奪門而出。岳霆只來得及一伸手,把對方懷裡那本冊子扯了下來。那中年人也無暇顧及,一溜煙地下了樓跑了出去。

「算啦算啦,做人留一線。」萃寶閣的老闆擺了擺手,自去通知圈內好友。他們能做出一本贗品,自然也能做出第二本。只要通知到了,就會多留一個心眼,不會多花冤枉錢。

萃寶閣的夥計識趣地換了熱茶上來,便離開了,雅座內只剩下沈君顧和岳霆兩人。

岳霆捏著手中薄薄的書冊,五味雜陳地坐在沈君顧面前,虛心請教道:「沈先生,第三個原因是什麼?」

沈君顧喝著茶,抬眼瞥了他一下,「就那麼想知道?」

岳霆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道:「沒錯,我要付沈先生鑒定費,自然所有鑒定理由都要聽。」他說得一點都不心虛,反正對方說這假書總共都不值五塊錢,那十分之一撐死了也就五毛錢,這五毛錢他還是付得起的!

「哦,第三,是因為這本書的原件在我手裡。」沈君顧輕描淡寫地吹著手中蓋碗茶的茶沫。

「什麼!」岳霆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別用看嫌疑犯的目光看著我,我也是前幾天才到手的,今天就給京師圖書館送去了。」沈君顧輕哼了一聲,「別以為只有你在追查這本書。」

岳霆恍然,怪不得今天會收到那個中年人賣書的消息,恐怕也是收到了什麼風聲,才急急忙忙想要找冤大頭出手。

「不過,這書還是有問題。」沈君顧把蓋碗放了下來,輕嘆道,「這假書是原原本本地照著文淵閣的版本臨摹的。」

「哦?從何處判斷?」岳霆把書冊放在沈君顧面前,洗耳恭聽。

沈君顧卻並未翻開,而是看著這封皮淡淡道:「在《四庫全書》之中,文淵閣的版本是最好的,因為是第一套完成的,所謄寫的字跡和圖案都最完整。而文津閣的版本,我翻過,這本《周髀算經》因是算經,裡面有許多圖示。基本都是先寫文字,圖示後期統一繪上去的。有可能中間出了什麼差錯,那文津閣的版本之中竟還有整幅空白,忘記了作圖。公家辦事,總是不免馬馬虎虎,倒是正常。」

岳霆恍然,沈君顧之前翻看書冊,恐怕就是在看那些空白的地方。至於什麼墨啊紙張的,恐怕只是參考罷了。

「這既是照著文淵閣的版本仿的,只有故宮經手的人才有嫌疑……」沈君顧的話沒有說完,但未盡之意,岳霆也聽得明白。

故宮裡,應是有人閑不住了。

岳霆卻一點都不奇怪,每個人都有陰暗面,米里生出蛀蟲也是順應自然之事,找出來便罷了。他倒是在意另一件事,目光閃爍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沈先生,故宮南遷在即,傅老師也經常念叨起先生的名字。我觀先生仍有愛護國寶之心,何不回來一起南下呢?」

沈君顧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那雙藏在水晶眼鏡片後面的眼眸犀利了起來,目光爍爍地看著岳霆。

岳霆毫不迴避,他覺得自己的提議並沒有什麼不對,自從知道沈君顧這個人的存在之後,他就調查了對方,覺得這樣的人才真心浪費。

沈君顧忽然笑了一下,食指敲著酸枝木的桌面,調侃道:「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您姓甚名誰,就這樣交淺言深好嗎?再者,你說傅同禮念叨我的名字,為何不親自來請我回去?」

岳霆一聽他這個陰陽怪氣的腔調,就知道其中有些事情是他沒有調查清楚的。

沈君顧無意多談此事,他把渾身刺蝟一樣的氣場一收,又重新變得弔兒郎當,向後靠在椅背里,朝岳霆伸手揚了揚道:「鑒定費,歡迎惠顧。」

岳霆看著那隻在上下晃動的手,有股氣堵在胸口,好半晌才擠出兩個字,道:「多少?」

「四毛六分錢。」沈君顧很認真地說道。

岳霆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茶館,請你喝杯茶吧。」

你是誰啊?說請沈二少喝茶就喝茶?沈君顧剛想嘲諷兩句,對方身上的氣質就倏然一變。

這個看起來無害的男人,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居高臨下地盯著他淡淡說道:「另外,我叫岳霆,岳飛的岳,雷霆的霆。」

沈君顧睜大了雙眼眨了眨,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看起來有些不起眼的人居然會有種居上位已久的氣勢,讓人無法輕易地推脫拒絕。雖然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剎那,但沈君顧卻因此嚴肅了起來。

一個據說只在故宮當助理的小人物,又怎麼會有如此氣勢?即使對方是主動做出來給他看的,沈君顧也沒有辦法視而不見。

「四毛六分錢,該給的鑒定費不能賴賬,我沈二少也是有規矩的人。」沈君顧硬著頭皮抗議道,不過在岳霆爍爍的目光下,沈君顧眨了眨眼睛立刻續道,「當然,付過鑒定費之外,如果你還是堅持要請本少喝茶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的。」

岳霆盯著他看了片刻,不爽地從懷裡掏出五個硬幣,丟了過去。

「嘿嘿,承蒙惠顧啊爺!」沈君顧笑眯眯地接在手裡,數了一遍揣在懷中,之後麻溜地站起身,跟著岳霆出了萃寶閣,往皇城根兒下走去。

穿過幾條衚衕,沒多遠就到了前門大街。這一路上,岳霆一言不發,沈君顧就一路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兩人一前一後地溜達到一處福德茶樓,上了三樓的雅座,從這裡正好能看到不遠處故宮的紅牆綠瓦,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金碧輝煌的光輝。

「呦!這裡的一杯茶,可是比鑒定費還高呢,真是讓岳爺破費了啊!」沈君顧心情頗好地打趣道。

岳霆卻並未多言,而是叫了小二,點了兩杯上好的雨前龍井。

沈君顧見他都沒聊天的意思,也不自找沒趣,兀自拿起桌上的報紙開始翻看。

其實遊逛北平街頭的沈家二少,是個並不經常買報紙看報紙的紈絝,每天在茶館戲院里坐坐,國家大事市井趣聞都會紛紛入耳,壓根沒有看報紙的必要。

不過偶爾看看,還是挺有趣的。沈君顧瞄了幾眼戲院即將上映的戲曲廣告,還有一些財經新聞,再翻一面的時候,突然臉色一變。

這……這些亂七八糟的報道都是誰寫的?!

「《論故宮西遷之優劣》《故宮西遷內幕秘聞》《所謂的珍寶都是贗品》……」岳霆一邊低頭喝著茶,一邊徐徐地說著報道題目。近些時日,許多報紙都專門開闢了專欄專頁,討論故宮西遷的這件大事,眾多學者各抒己見,簡直就是一個個血雨腥風的戰場。

沈君顧聽著岳霆報的這一系列文章名,有許多都不在他所看的這張報紙上,連忙翻開其他報紙查找,越看越是生氣。他雖然因為個人原因離開了故宮,但卻知道那些人大部分都如同他父親一般保守固執,以守護這些中國歷史文明的傳承為己任,又怎麼可能像這些報道那樣,把珍品佔為己有?

「這些耍筆頭子的,真是太不要臉了!上嘴皮子和下嘴皮子一碰,隨隨便便就抹黑別人!」沈君顧氣得七竅生煙,差點把手中的報紙都撕了。

但他也是聰明人,最開始的憤怒過去之後,沈君顧便想通了岳霆的用意,抖了抖手中的報紙,輕哼道:「這都是你安排好的?想要用這個來激我?」

「沈二少可是太瞧得起在下了,我怎麼可能有能力安排這些報紙都登什麼?」岳霆眼皮子都沒抬一下,「不過話說回來,這些報道的十之七八,都是一個人寫出來的。」

「一個人?」沈君顧一怔,又翻了翻手中的報紙,「你是說一個人換了好幾個筆名,分別投稿給不同的報紙?這些文章有的支持故宮西遷,有的不支持,這都是一個人寫的?喪心病狂吧!他圖什麼啊?」

「此人本名姓胡,名叫胡以歸,是《光華日報》的編輯。他隻身在北平,但他的家人都在東北,前些日子東三省淪陷的時候,被日軍殘忍殺害。從他得到噩耗之後,就變得憤世嫉俗起來。」岳霆不介意跟沈君顧透露一些自己的手段能力,雖然接觸的時間很短,但岳霆已經摸清楚沈君顧是典型的欺軟怕硬,要不是害怕硬押他回去會引起傅同禮的警覺,岳霆早就親手綁他回故宮幹活去了。

沈君顧莫名地覺得有些背脊發寒,但環顧了一圈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樣,才繼續回到原來的話題道:「那這胡以歸自個兒跟自個兒掐得這麼起勁兒,為了紅?為了抹黑故宮?這多大仇啊!」

「東北軍不抵抗政策,造成了東三省淪陷。這胡以歸應是不理解為何連保護國土家園百姓都不肯的政府軍隊,居然還加派人手護送古董南下。那個拍賣古董換飛機大炮的提議,也是他最先用筆名在報紙上提出來的。」岳霆輕嘆,其實這說起來簡單輕鬆,但實際上其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形勢根本無從判斷孰是孰非,而胡以歸就藉此偷換了概念。實際上若是這批珍寶真的被拍賣,換得的金錢是否能真的買來飛機大炮,又或者換來的軍火對準的目標能否是侵略者,這其中的變數誰也說不準。

根本沒有胡以歸想得那麼簡單。

沈君顧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皺著眉陷入了沉默。

岳霆見沈君顧有所鬆動,也沒再說什麼。有時候跟聰明人對話,說得越少反而效果越好。他把臉轉向窗外,嘲諷地笑了笑道:「至於胡以歸為什麼要把這事兒鬧大,喏,可別小看這報紙,從昨兒個起,這裡就有學生們開始遊行,看這趨勢,恐怕會愈演愈烈。」

沈君顧早就聽到了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就是一直沒注意而已。他聞言連忙探出頭去看,果然見一群穿著藏青色校服的學生在拉著橫幅和標語喊著口號遊行著,每個人都慷慨激昂,覺得自己肩負著拯救國家民族的使命。

不過遊行歸遊行,沈君顧也並不把這些學生們放在眼內,要知道自從兩年前放出故宮即將南遷的消息時,就遊行不斷,這幫學生們總是覺得自己吶喊了呼籲了,就會有所改變。實際上這些都是錯覺,若這樣喊兩聲走兩步就能逼退侵略者,那還用得著飛機大炮嗎?

相比之下,沈君顧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個胡以歸做了這麼多,明明應該是很隱蔽的,但岳霆卻了如指掌。

誰更可怕一點,顯而易見。

而這麼可怕的人,居然藏在傅同禮的身邊。

沈君顧喝了一口面前已經冷掉的茶,微涼的茶水滑過喉嚨,徹骨的寒意一直滲透到了心底。

自以為在暗處就可以翻雲覆雨的胡以歸,並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盡在別人的監視之中,他此時正在相隔了兩條大街的北平火車站對面的茶館裡蹲守著。

胡以歸今年二十五歲,年紀輕輕就爬上了《光華日報》副主編的位置,之前他還是一副意氣風發的微胖模樣,但在這一個月內已經迅速地消瘦了下來,頹廢憔悴,眼神卻比起以前愈發堅毅。

他其實過得還算不錯,薪資豐厚,再加上不菲的稿酬,足夠他在北平過得非常滋潤了。本來還想著今年攢了點錢,可以買個房子,把父母和小妹都從東北接過來享福。結果,噩耗如晴天霹靂一般傳來。

胡以歸覺得自己在那一刻就已經死了,現在留下的軀殼,是為了復仇而活。他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參軍也就是當炮灰的命,所以只能以筆桿為槍桿,在自己擅長的戰場上與人廝殺。

接到了線人的消息,今天負責故宮南遷的押運官會抵達北平,胡以歸為了得到第一手的情報,從大清早就守在這裡了。桌上的茶都換了好幾遍,胡以歸也沒閑著,喝著已經沒有味道的茶水,拿著小本子記錄著剛剛從茶客們那邊聽到的八卦。

據說前些年有個痴迷於古董的人,把所有的積蓄都投了進去,結果妻子病了都沒錢抓藥,搞得大兒子自賣其身,小兒子憤而斷絕父子關係,最後家破人亡。

是個好素材,再補充添加一些吸引人的情節,就可以寫個極具諷刺性的小說了。每天光是吵來吵去引經據典地掐架,許多老百姓們都不感興趣,若是多寫寫這些市井八卦,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

胡以歸奮筆疾書,好在他沒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麼才坐在這裡的,在一個個身穿嶄新羊呢軍裝的士兵們列隊而出時,胡以歸立刻停下了筆,雙眼如x光一樣觀察著。

這軍服、這皮靴、這槍、這精氣神……如此虎狼之師,不是去前線抗戰,卻是為了押運珍寶古董南下逃走的。胡以歸越看越是憤怒,差點都要把手中的鋼筆給捏斷了。

腦內立刻浮現出數個聲討檄文的標題,胡以歸幾乎要壓抑不住胸中的怒火,直到一道犀利的目光看了過來,胡以歸才掩飾地低下了頭,拿起筆來做匆匆書寫的模樣。

「長官,可有什麼不妥?」方守發現方少澤停下了腳步,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並沒有發現什麼。

「無事。」方少澤收回了視線,深吸了一口比起南京更冷冽的空氣,把那雙小羊皮手套慢慢地戴了起來,「直接去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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