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節,就在戰爭危機的陰雲密布之下,如期到來了。
整個北平都蔓延著一種虛假的熱鬧,街上的行人都少有帶著笑意的,鞭炮聲和槍炮聲混雜在一起,讓人無從分辨。
年三十這天晚上,故宮裡也做了頓豐盛的年夜飯。
在武英殿的方少澤也得到了邀請,事實上,對於過年這種習俗,他的腦海里已經沒有記憶了,所以看什麼都很新鮮,容忍度很高。
年夜飯是在壽安宮開的,掌勺的是食堂蔡師傅,但據說祖上也是曾經在御膳房待過的,手藝非同一般。
方少澤向來克己,但也忍不住吃了好幾塊超標的紅燒肉。老實說,自從他前幾日在食堂吃過了這位蔡師傅做過的飯菜,就沒再出去吃過。
因為年夜飯是大家團圓一起過的,所以很多人都是帶著家眷一起。小孩子和少男少女們的歡笑嬉鬧聲不絕於耳,方少澤待了一會兒就覺得憋悶。吃得差不多了之後,他發現坐在另外一桌的沈君顧一個人偷偷地溜掉,便起身借口方便,跟了上去。方守本來也想跟上,但被別人拉著喝酒,一想在這宮裡也出不了什麼意外,也就沒當回事。
出了正廳,冬夜的寒風一吹,本來喝酒喝得有些上頭的方少澤立刻清醒了幾分。他發現沈君顧並不是想要去上廁所,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故宮陰森可怖,宮牆高聳,樹影斑駁,夜風吹過巷道時發出嗚嗚的聲音。方少澤一邊跟著沈君顧一邊記著路,只是這宮裡面的院子宮牆都像是迷宮一樣,在暗夜中,方少澤勉強還能記下路途,但究竟沈君顧經過了哪些宮殿,就完全記不起相應的名字了。
一直往西,穿過幾道宮門,方少澤才發現這一大片是宮殿的廢墟,有焚燒過的痕迹,才想起來這裡便應是建福宮的遺址。
方少澤做了許多功課,自然也知道十年前的建福宮大火。
那場大火燒毀房屋三四百間和無數珍藏,其中包括建福宮之內存放著的乾隆年間從各國各省進貢的珍寶。這些珍寶自從嘉慶年間就處於密封狀態,一直都未曾打開過。
當年也有傳聞,說是太監們為了掩蓋這些珍寶被人偷盜調換,才索性放了一把大火,把所有罪證都毀於一旦。
而沈君顧的父親沈聰,也喪生在那場大火之中。
方少澤見沈君顧從懷裡掏出來一個酒壺,便知道他應該是來這裡祭奠他爹的。他也沒有走開,離了很遠就站住了腳,給沈君顧留有了足夠的空間。
夜風中傳來了沈君顧模模糊糊的細語聲,方少澤聽不清,也沒有留意去聽。他筆直地站在那裡,仰頭看向星空,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這片星空,和他在太平洋彼岸時所看到的沒有什麼區別。可星空之下,卻是兩片截然不同的土地、兩個命運天差地別的國家。
也不知道,他腳下的這片土地需要用多少年才能擊敗入侵的侵略者,需要用多少年才能建立起一個新的國家,需要用多少年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看不到未來的黑暗,心中難以言喻的煩躁,讓方少澤忍不住從大衣的兜里翻出一盒香煙。隨著火柴劃開時的哧啦聲,跳躍的火焰照亮了方少澤的臉容,尼古丁苦辣的味道通過口鼻進入肺部,讓方少澤精神一振。
「給我也來一根。」沈君顧的聲音從他的身側傳來,顯然也是早就知道他跟了出來,毫不客氣地從煙盒裡抽了一根出來。
方少澤把火柴遞了過去,沈君顧卻並沒有用,而是叼著煙把頭湊了過來,直接在方少澤唇邊的香煙上借了火。只聽他含含糊糊地低語道:「宮裡可不讓抽煙的,下不為例,而且也別用火柴,這裡全是木質建築,容易著火。要是讓傅叔看到了,肯定會說你。」
方少澤看了眼周圍燒成殘垣斷壁的建福宮遺址,原諒了沈君顧的過界舉動。
兩個紅點在暗夜中忽明忽暗,在煙霧繚繞中,兩個人誰都再說話。直到這根煙抽完,沈君顧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熄,「說吧,找我什麼事?」
沈君顧早就發現方少澤跟在後面了,他自從回故宮之後,為了避嫌,就沒再單獨見過面。他想著這傢伙八成也要按捺不住了,果然今天他稍微創造了一下條件,對方就識相地跟了過來。
「關於政務院院長下達的通行證。」方少澤的煙抽得比沈君顧慢,而且姿勢優雅好看得多,他彈了彈煙灰,解釋道:「年後我就要去給他拜年,他曾經跟我暗示想要一點孝敬。」
「孝敬?」沈君顧陰陽怪氣地冷哼道。
「應該是跟傅院長索過賄,但傅院長沒有答應,所以通行證才辦不下來。」方少澤有點不理解這種思維,面前的建福宮一把大火就燒毀了成千上萬件珍寶,如果再這樣拖下去,等日軍攻破北平,故宮這麼多文物古董,一件都保存不下來。現在是多留在北平一天,就多一天的風險,這筆賬傅同禮怎麼就不會算呢?「為了一兩件古董,就讓眾多的古董陷於危險之中,這並不是一個聰明人能做出的選擇。就像是一輛火車遇到了險情,向左邊軌道變道會撞上一個人,但不拐就會死一車人,如果你是火車司機,你會如何選擇?」
「呦,這話可說得就不對了,這重點是不拐的結果是自己會死吧。」沈君顧嗤笑道,「行了,不跟你辯解這事兒。問題是,那老傢伙胃口不會小的啊,一點孝敬是多少?夠用嗎?」
方少澤本來還因為沈君顧的嘲諷繃緊了俊臉,聽到他後面的問話,才放鬆了些許表情道:「對方也只是想要我一個表態,我拿個一兩件過去就可以。對方日後應該也會南下去南京政府任職,他看的應該是以後。當然,現階段先應付過去就行。」
「一兩件啊……有具體要求嗎?」沈君顧面露難色。
「體積小,方便攜帶的就行。我懂的不多,一切就交給沈先生了。」方少澤坦然地說道,一點都不介意暴露自己什麼都不懂。
「哦?那我有什麼好處呢?」沈君顧撇了撇嘴,毫不客氣地攤了攤手。
「事成之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方少澤爽快地說道。
「好吧,那就希望方長官給我準備的支票,是能讓我滿意的數字了。」沈君顧笑得一臉輕佻,一邊往回走一邊道,「先回了,我看情況,爭取這兩天就給你。」
方少澤目送著他離開,把最後抽完的煙頭按熄在欄杆上,慢慢地也踱步回去了。
這片廢墟又重新恢復了寧靜,一塊斷壁之後無聲無息地轉出來一個修長的人影。
岳霆那雙堅毅的眼眸,在黑暗中閃過了一絲寒芒。
沈君顧沒有回壽安宮的大殿繼續吃年夜飯,而是直接轉回了西三所。
西三所里所有的修繕室都黑漆漆的沒有人在,只有補書室的燈還亮著,沈君顧左右看了下,發現沒人跟蹤,便靜悄悄地閃身而入。
夏葵正在燈下翻著書看,聽到門帘的響動,立刻就站起身,低聲問道:「怎麼樣?」
沈君顧也不瞞她,把和方少澤的對話都複述了一遍。
夏葵眨了眨那雙杏眸,表情變得凌厲了起來,輕聲呵斥道:「凈是歪理邪說!這些珍寶怎麼能隨便拿出去?這是屬於國家的東西,不是他們的私產!君顧!你還答應了他?不會暈了頭了吧?」
「哎,你這丫頭,怎麼和傅叔一樣的倔脾氣?傅叔管著那些賬本,開箱時至少要有三人同時在場,我一個人能翻了天啊我?打死我也拿不到啊!」沈君顧無奈地笑笑,「我們搞兩個贗品過去,應付過去不就得了?你們真是不懂得變通。」
「哼!你說得倒是容易,我們用什麼贗品能對付過去?」夏葵嘴硬地說道,雖然心底里也是認同了沈君顧的說法,但還是有些發愁,「要不我去跟我爹說說?讓他想想辦法?」
「這還真不能和傅叔說,做戲要做全套,你誰都不能說。」沈君顧認真地囑咐道。
「好吧。」夏葵答應得不情不願,其實還是不太放心沈君顧一個人扛這件事,「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搞出贗品來啊?玉器的雕琢和瓷器的燒制就不用想了……」
「字帖啊!傻丫頭。」沈君顧怡然自得地笑笑道,「那姓方的,在國外待了那麼多年,連字估計都認不全,還能認得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怪不得你讓我管孟伯伯要了一些他臨摹的字帖。」夏葵冰雪聰明,一聽就懂了。她口中的孟伯伯孟袁興是孟謹言孟慎行兄弟倆的父親,主攻的就是字帖修復,寫得一手好字,幾可以假亂真。夏葵從抽屜里翻出一摞宣紙,憂心忡忡地說道:「可是也沒那麼簡單吧?」
「是沒那麼簡單,但這不有我嘛!來,我看看孟伯伯這幾年的筆力如何了?」沈君顧接過那摞宣紙,一張一張地翻了起來。「哎呦,孟伯伯最近臨摹的王羲之不錯啊。《喪亂帖》《孔侍中帖》《平安何如奉橘帖》《遠宦帖》……」
孟袁興一聽夏葵要他的字貼是拿給沈君顧看的,給的都是他的得意之作。沈君顧翻了一遍,挑出來兩張放在工作台上。
夏葵湊近了一看,好奇地問道:「這是《長風帖》和《遠宦帖》,為什麼選這兩張啊?我覺得孟伯伯那張《平安三帖》寫得更好,更有神韻呢!」
「哎呦我的夏小姐,這造假可沒那麼簡單啊。那《平安三帖》上面不算題跋,光原帖上的印鑒就足足有四十九個,打死我也仿不了啊!再加上四個題跋……嘖!」沈君顧被夏葵的天真逗笑了。「而且這都是行書珍品,跟鬼畫符似的,如果不跟原品對照,根本察覺不出來筆跡有誤。再說這些王羲之的字帖,都不是原主的真跡,都是摹本。孟伯伯潛心多年臨摹,些許區別,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來的。」
夏葵被他擠兌得羞紅了臉,氣悶了片刻之後回嘴道:「那《長風帖》和《遠宦帖》的印鑒你就都有嗎?」
「《長風帖》因為短小,原帖上只有八個印鑒。倒是《遠宦帖》有十九個,不過都不難。」沈君顧從屋角處搬來一個箱子,這是他進宮時帶進來的,就放在了這裡。
夏葵因為尊重他的隱私,沒有打開來看,此時見他主動打開,看清楚裡面的東西時,不禁一時目瞪口呆。
裡面擺放著大大小小几十個印章,而且青銅、犀角、象牙、瑪瑙、玉石、壽山各種石材應有盡有。
「《長風帖》由趙構、虞謙、曹邦彥、王肯堂、虞大復、李宗孔、王頊齡、清內府遞藏。」沈君顧準確地從箱子里把相應的印章一個個拿了出來,「宋之前均用銅章,間或有象牙、犀角的印章,明中期之後才有青田、壽山、昌化各石章。印材的不同,印鑒的痕迹也就有微妙的不同,所以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還有印泥也需要注意。宋之前均用水印,是水調的硃砂。而南宋之後,是用蜂蜜調的硃砂。元朝是油朱調艾,到乾隆時期才有八寶印泥。」沈君顧一邊說,一邊又從箱子里拿出幾個相應的印泥盒。
「《遠宦帖》的印鑒略多,但也不要緊。就因為印鑒比較多,所以可以魚目混珠,只要幾個關鍵的印鑒對就可以。這帖宋朝的時候曾入大觀、宣和內府,有『大觀』『宣和』諸印璽。後曾入金明昌內府,之後又經北燕張氏、賈似道之手。明時曾為秀水項元汴所藏,有『項子京家珍藏』印,入清則由耿會侯、安岐所遞藏。雖然之後入清內府,但並沒有蓋內府的收藏印,石渠寶笈之中也無著錄,倒是省了好幾個印鑒。」沈君顧相應地挑出一些印章之後,輕舒一口氣,推了推眼鏡道:「幸虧如此,『乾隆御覽之寶』的印章我還沒刻好,我之前還想著不行就偷偷去借來真貨蓋一下。」
夏葵聽得瞠目結舌,像是失去了說話的力量,用雙手扶著工作台才能站穩。
因為王羲之的字帖是孟袁興經常臨摹的對象,沈君顧幼時也經常觀之,在學習寫字的時候也常去臨摹,就是筆力遠遠不如孟袁興罷了。畢竟行書講究筆意洒脫,沒有點閱歷的人很難臨摹其筆鋒。沈君顧沒有學會那筆體,但這兩張字帖上面的印鑒大約在什麼位置,都在腦海中記得一清二楚,甚至印泥的深淺顏色也都記得,分毫不差。
夏葵感覺自己也就是眨了個眼睛的工夫,沈君顧就已經拍拍手把印鑒都蓋好了。夏葵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虛弱地提醒道:「可是……這紙不對吧……」
「去找個水盆來,能裝下這兩張字帖大小的。」沈君顧發話道。
夏葵渾渾噩噩地走出去,倒是沒多久就端了個扁平的瓷盆進來,裡面已經裝好了清水。
沈君顧趁這個工夫,已經把兩張字帖裱在了木板上,等印鑒完全乾透之後,便把兩張木板放進了瓷盆,用刷子開始慢慢地刷。
夏葵看著沈君顧用水把宣紙上面的字跡沖得若有似無,然後又像舊畫在若干年的流傳過程那樣,反覆揭裱,而且特定的幾個破處進行接筆補殘。之後再用香灰塗抹了一遍,讓墨跡看上去古舊沒有光澤。
「喏,今天傅叔泡的是什麼茶?」沈君顧忽然問了一句。
「祁紅。」夏葵獃獃地回答道。祁紅是有名的祁門紅茶,當然她爹只喝得起品級最低的那種。
「還有剩的殘茶嗎?不用新泡。」沈君顧叮囑道。
夏葵沒再多問,直接轉頭出去,一會兒就抱著一個茶缸回來。
沈君顧接過殘茶,看了下顏色,把裡面的茶水倒在一個杯子里,又往裡面加了明礬、果膠、白芨水等粉末物品,攪拌徹底之後,拿起刷子開始往字帖上刷。
先是一掃而過,等幹了之後再刷,由淡到濃,層層漸染。
此時已經過了子時,故宮內不許燃放煙花鞭炮,但從遠處的宮牆外面傳來了不絕於耳的鞭炮聲。
夏葵就在這些鞭炮聲中,眼睜睜地看著這兩張字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從嶄新嶄新的宣紙,變成了流傳上千年的滄桑字帖,古意盎然。
在徹底干透了之後,夏葵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字帖表面平滑光亮,做舊顏色均勻,比起一般的熏舊法高明不知多少倍!
沈君顧滿意地直起腰,看著自己的作品道:「倒是這兩張字帖都有題跋,我記得《長風帖》前是有楷書題籤『褚遂良摹王羲之長風帖』十字,《遠宦帖》前有宋徽宗趙佶瘦金書題『晉王羲之遠宦帖』七字。」
「我明天去請孟伯伯寫。」夏葵非常自覺地說道。孟袁興不僅行書,其他筆體也模仿得十分相似。
「嗯,那明天再把題跋也做舊就行了,最後去裱畫室裱一下就完成了。做舊的裱綾我都準備好了。」沈君顧當然是有備而來。
夏葵一陣無語,最後用複雜的眼神盯著沈君顧,欲言又止。
「是不是想要誇獎我啊?來吧,不用不好意思。」沈君顧面有得色,期待地看著自家青梅。
「君顧,這些年,你不會就是以造假為生的吧……」夏葵斟酌了一下詞語,小心翼翼地問道。
「哼!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可是以鑒定出名的!自然要了解最先進的造假手段!」沈君顧理直氣壯地說道。
夏葵翻了個白眼,總覺得這借口沒有什麼說服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