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同禮來來回回地在院長辦公室內踱著步,臉上全是掩飾不住的憂心焦躁。
雖然方少澤承諾說年後就能把通行證辦下來,但傅同禮總覺得事情沒那麼容易。
只是他心裡雖然這麼想,但對同事們不能這麼說,還要裝出一副萬事順利的表情,搞得他心力交瘁,這個年都沒怎麼過好。
今天已經是大年初三,聽說那方少澤今天備了禮帶著人出去拜年,找的似乎就是那北平政務院的院長,傅同禮就坐不住了,吩咐人在神武門外守著,若是方少澤回來,務必讓他過來一趟。
傅同禮呆不住地想要泡茶喝,發現自己的茶缸不知道怎麼找不到了,想要喚自家女兒過來泡茶,喊了幾聲都沒人應。真是女生外向啊,沈君顧那小子一回來,自家女兒就不見蹤影了,不用問都知道肯定是圍著那小子轉悠呢!
傅同禮心酸地自怨自艾了半晌,還是沒人管,只好翻出一個不用的茶缸自己給自己泡茶。這缸茶泡了好幾遍,味道都能媲美白開水了,院門外才傳來動靜。
外面下著大雪,方少澤的大衣肩膀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雖然他在路上是坐車的,但從神武門進來之後,車就開不動了,只能靠走路。在廊下抖了抖身上頭上的雪花,跺了跺腳上的皮靴,方少澤才邁步往屋裡走。一進門,就迎上了傅同禮期待的目光。
「辦妥了,通行證已經蓋了章了。」方少澤也不弔他胃口,直接把懷裡的通行證拿出來,給傅同禮看。
傅同禮接過,仔細地看著上面的大紅戳,激動得手直抖。「小方!真是多虧你了!我替所有人謝謝你啊!」傅同禮對方少澤的稱呼都變了。
「傅院長客氣了,這也是我應該做的。」方少澤淡淡道,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難辦的。只是政務院院長那邊所流露出來的貪婪嘴臉,令他有些反胃。不過倒也讓他認清楚了,故宮之中這批珍寶有多麼的重要。「傅院長,具體裝箱打包挑選哪些文物第一批上路的事情,我也不想插手,由你們選定。但一些出行的要點需要和您商量下。」
「來來來!快坐!」傅同禮連忙招呼道,把通行證還了回去。他的這個舉動示意著把所有的決定權都交到了方少澤手中,反正他能做主的地方也不多,只要能把故宮裡面的文物都安全完整地遷出北平,並且安定下來,讓傅同禮做什麼都可以。
跟著方少澤進來的方守又重新找了一套茶具,給他們泡好了茶,就識趣地退下了。
方少澤在西方留學長大,並沒有染上官僚主義的壞毛病,再加之今天跟那個政務院院長雞同鴨講繞彎子講場面話講了好久,就算是順利地拿到了通行證的蓋章,也無法拯救他灰暗的心情。所以在與傅同禮對話的時候,語氣也難免有些生硬。說是與其商量,其實就是告知而已。
好在傅同禮此時根本不計較這些,方少澤所說的又都是他能力範圍外的事務,求之不得。
方少澤就直接是通知了他,訂了火車站、專列、車廂數量、南下的路線等等出行細節。出行日期這個是要商量的,而且要看傅同禮這邊準備得如何。
方少澤雷厲風行,一連串地交代完這些事項,總共不超過十分鐘,方守倒的茶還都沒涼透。
對於這樣效率極高的方少澤,傅同禮反而對他的評價又高了幾分,見對方起身告辭,便也沒多客氣,表示有什麼事及時溝通,等最後定下來時間就通知他。
方少澤點了點頭,本來不爽的心情在傅同禮的配合之下稍微恢復了些許。兩人道了別,傅同禮送方少澤出了辦公室,兩人就看到了在門外候著的沈君顧,後者正拉著方守聊得正歡,當然只是他單方面的熱情。
「呦呵!君顧,你這臉是誰打的啊?」傅同禮震驚地追問道。這大過年的,怎麼臉上就青了這麼一大塊?
「沒啥沒啥,下雪太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沈君顧支支吾吾地岔開話題,「傅叔,我找方長官有點事哈!您先忙!」說罷忙不迭地追上徑自離開的方少澤而去。
傅同禮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看著出發在即,需要準備分配的事情太多,他恨不得再分出三個分身。被人揍了這事沈君顧自己不說,他也就懶得管了。
這邊沈君顧追上方少澤,見左右除了方守沒有別人,便毫不客氣地輕哼道:「方長官,您昨天那麼做,也太不地道了吧!」
方少澤也沒和他廢話,朝方守抬了抬下巴,後者就從懷裡掏出一張支票遞給了沈君顧。
「哎呦!方長官真是爽快人!不過我臉上這一拳和身上這頓揍不能白挨吧?怎麼著也要給點醫藥費不是……」沈君顧的聲音戛然而止,兩眼差點被支票上的數字閃瞎,再也沒有多抱怨,直接揣在懷裡就迅速溜掉了。
方守一路跟著方少澤回到武英殿,見沒有外人,實在沒忍住地開口問道:「少爺,給他那麼多,萬一把他餵飽了,下次還怎麼合作啊?」他也是看過支票的,知道上面的數字對於方少澤來說是九牛一毛,但對於普通人來說也算是一筆巨款了。
方少澤冷笑道:「人心都是貪得無厭的。況且,他已經是共犯了,只要開了戒,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況且這個亂世,有錢傍身才是求生之道,他找不到比我這裡更方便快捷的銷贓渠道了。」
方守想了想,覺得沈君顧那嗜錢如命的習慣,不得不認同自家少爺的做法。
顧淵這幾天過得有些糟心。
自從中華民國成立以來,使用的就是國曆,廢除農曆,取消春節假期。所有機關、學校、商店都不許在春節期間放假,違者重罰。市面上嚴禁私售舊曆或者新舊曆的對照表,企圖把舊曆從百姓的生活中抹殺。
只是政府如此強硬,但老百姓並不買賬,所以便有了「禁令自禁令,過年自過年」的景象。政府機關單位、學校、商店等機構雖然還照常上班,但其他地方都紛紛放假過年。該放鞭炮的放鞭炮,該吃年夜飯的吃年夜飯,反正政府又不可能管到別人家裡去。
顧淵只有孤身一人,所以過年對於他來說毫無意義,就連大年初一也都照常來上班。令他坐立不安的,是他的屬下彙報說已經失去了沈君顧的蹤跡,他的弟弟已經足足有十天沒有回過家了。
究竟是誰?是誰查到了他和沈君顧的關係?想要綁架對方來要挾他嗎?
最初,顧淵確實是這樣想的,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把自己可能得罪的人都列了一張大表,一個個排查。不過沒多久,他派去的人就發現沈家的府邸搬進去了一堆紅幫的混混,稍微一打聽,就打探出來沈君顧應該是離開京城,避戰亂南下了。
顧淵稍微鬆了口氣,但新的擔憂又升了起來。在這樣的戰亂年代,就算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都不能保證自家弟弟平安順遂,更何況他跑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呢。
擔憂歸擔憂,顧淵卻什麼都不能做。派人探查沈君顧的消息,已經是最大限度的關心了,再做得多一些,就會引起其他人的警覺,反而會給沈君顧帶來災禍。
而另一件讓顧淵不爽的事情,是故宮南遷的日子終於定了下來。
雖然早就料定了南京政府派來押運官,年後應該就會啟程了,但顧淵的心情還是頗為糟糕。
他的母親死了,他的父親也死了,他不能和他弟弟相認,他的人生變得一塌糊塗,可是他卻不知道應該找誰來報仇。
只能遷怒。
那些蠱惑人心的東西,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才好。
顧淵這兩天把故宮南遷的準確日期已經在暗地裡散播了出去,他也不管這樣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反正那些暗中留意故宮的人或早或晚也都會知道,他只不過是賣個人情罷了。
只是那個叫邱詠的商人,不知道今天為何非要約他出來喝茶。顧淵雖然很閑,卻不願意折騰,不過他斟酌了半天,還是來赴約了。
過年時的茶館人聲鼎沸,又因為外面冷而不通風,茶館裡各種味道混雜,顧淵一進去就嫌棄地皺了皺眉。當他耐著性子報了邱詠的名字,被引到樓上的雅間之後,才勉強滿意地坐了下來。
邱詠還沒到,雅間內已經燃著了火盆,溫暖如春,火盆上面還熱著一壺燒酒。自來茶酒不分家,這壺燒酒倒是起了凈化空氣的作用,整個雅間之中都彌散著這種清淡的酒香。
這個雅間的裝修風格偏西式,傢具擺設是維多利亞風格。顧淵脫下外套之後,坐在了沙發上,柔軟的進口小羊皮沙發讓他整個人都有陷下去的感覺,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來了。
茶几上擺著一些雜誌和報紙,顧淵隨便地翻開來兩張報紙,上面的專欄里都是胡以歸的馬甲發文在撕來撕去,有些稿子都是提前拿給他看過的。顧淵只是走馬觀花地翻了翻,卻被一篇文章吸引了注意力。
這篇文章講述了有個痴迷於古董的人,把所有的積蓄都買了古董,結果妻子病了都沒錢抓藥,大兒子為救母命自賣其身,也徒然無功。小兒子憤而斷絕父子關係,最後家破人亡,此人葬身於火海……
這篇話本小說寫得文筆精練,情節曲折引人入勝,想必能為這家報社帶來可觀的銷量。只是作為這篇小說素材的原型,顧淵就並不是那麼喜聞樂見了,他陰沉著俊臉,心想著他給胡以歸那傢伙的贊助是不是太多了,也應該削減削減了。
正斟酌著怎麼料理胡以歸那傢伙時,雅間的門被敲響了幾下,顧淵隨意地應了一聲。
穿著裘皮大衣的邱詠推門而入,見到顧淵就笑著拱手拜年,周身的氣派比往日更大。
「邱老闆這是去哪兒發了大財啊?生意興隆了嘛!」顧淵揶揄著,也只是隨口一問。他和邱詠的關係,並沒有熟到知曉對方的底細,他也曾經遣人稍微調查了一下對方,但並沒有查到任何消息,這也證明這邱詠並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
也是,普通人也不會瞄著故宮的東西。
兩人也沒有什麼交情,顧淵的心情又並不是很好,所以等茶上了之後,他便直接導入正題。「邱老闆今天找我有何事?你想要知道的消息,不都已經給你了嗎?」
岳霆最近真的算是春風得意,一直困擾他多年的經費問題,被沈君顧那小子輕飄飄地解決了。因為他的同事自有渠道販售那些贗品字畫,所以無論沈君顧做出多少幅出來,他都能消化得了,分賬比例也提升到了五五開。
兜里有錢了,自然也就底氣足了,被顧淵以為生意興隆岳霆也沒怎麼解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確實是生意興隆嘛!
岳霆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顧兄,我想從你那裡,打聽一些人。」
顧淵轉了轉手中的茶杯,這青花瓷茶杯剛剛用第一遍的茶水燙過,他拿著茶杯聞了聞裡面殘留的茶香,高深莫測地挑了挑眉道:「哦?什麼人?」
「顧兄,你也知道我對故宮的這批寶貝非常重視,也準備了很多。」岳霆說得摩拳擦掌,「但凡事都要講究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想知道,顧兄都把消息通知給了什麼人。」
「哦?你是想讓我泄露客戶的消息?這不合規矩吧?」顧淵似笑非笑,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茶盤上。
「什麼是規矩?顧兄自己組的局,規矩當然是顧兄說了算。」岳霆親自拎起茶壺給顧淵的茶杯滿上,「知道了競爭對手都有誰,我也好再準備得周全一點,這樣才概率更大一些嘛!」
「邱老闆也未免太霸道了吧!」顧淵並沒有拿起茶杯喝茶,神情冷淡地看著茶水冒出的熱氣裊裊上升。
岳霆神色自若地淺笑道:「當然,我是不可能白拿顧兄的消息的。」
顧淵並未對這句話產生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年紀輕輕就身處高位,見過無數風浪,自然不會對這暴發戶一樣的老闆有什麼期待。只是,當對方把拿來的畫軸展開的時候,顧淵的雙眸還是緊縮了一下。
「這是……顏真卿的《祭侄文稿》!」顧淵震驚地低呼道。他雖然沒有自家弟弟那種過目不忘的天賦,但到底也是從小被熏陶過的。這份字帖被元代的鮮於樞評為天下第二行書,而第一行書則是大名鼎鼎的《蘭亭集序》。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又因為下落不明,只能見到摹本,這張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便可以說是這天下真跡之中的第一行書。他倒是真沒想到,這邱詠居然能拿出這麼厚的一份禮。
顧淵神情複雜地看向對面的人,恍惚覺得對方的表情有些詫異,顧淵的心中忽然升起一個荒謬的想法,也許這位邱老闆根本就不知道這字帖的價值。
他猜測得倒是沒有錯,岳霆當然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故宮裡面的東西都特別特別值錢,沈君顧仿製的自然也都是特別值錢的。
因為對於造假來說,字畫屬於最簡單方便快速的,攜帶也方便。所以現階段,他們的贗品工坊只涉及字畫部分。
沈君顧仿製也是很有講究的,不會仿製兩張一樣的字帖,防止市面上出現撞車的問題。而至於議價,沈君顧也沒有給參考意見,只是把這些字畫粗略地從高到低排了個順序。岳霆想著來見顧淵,便在中上等級的部分隨便挑了一個拿了出來。
而顧淵卻被這位邱老闆的大手筆嚇到了,能如此輕鬆地拿到這麼珍貴的字帖,說明對方在宮裡肯定有人,而且對這些珍寶也是志在必得。
顧淵嘴上說是有原則的人,其實他這個人還真是沒有什麼原則,否則也不會那麼快就爬到了監察院的高位。不背叛不代表人品高尚,只是因為背叛的代價還不夠而已。
一張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真的足夠了。
顧淵寫了張字條,那邱老闆揣在懷裡志得意滿地走了。而顧淵則一直坐在那柔軟得讓人不想起身的沙發之中,呆看著茶几上那張充滿了歲月滄桑的字帖。
他不是沒想過這張字帖有可能是假的,不過這邱老闆敢給他,也就不怕他去鑒定。
這《祭侄文稿》的背景是顏真卿的堂兄顏杲卿與其子顏季明討伐安祿山之亂時,被叛軍圍城,而友軍見死不救,兩人先後罹難。全篇是顏真卿在悲憤交加之下一氣呵成,字字泣血,句句椎心,一紙的悲憤填膺,幾乎滿溢而出。
「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顧淵低聲念著,忽然間就感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感覺。那種亂世之中,茫然四顧,卻只剩孤獨一人的寂寞和無助。
樓下的鞭炮聲驟然響起,顧淵猛然間驚醒,表情複雜地看著茶几上的《祭侄文稿》。
這些東西,當真是蠱惑人心的邪物。
顧淵的眼神猙獰了起來,想要揮手把這字帖毀去,可是手指在碰觸到泛黃的紙張時,卻無意識地停滯了下來。
那隻手,幾次努力想要用力,卻都顫抖著收回。
明明在摳動扳機殺人的時候,都會毫不猶豫,絕不手軟……
唇邊泛起一抹苦笑,顧淵最終放棄,抬手把這張字帖小心翼翼地卷好。
也罷,先留著吧。
等什麼時候,可以和弟弟相認,把這字帖送給他,君顧肯定會非常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