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天福英豪,早托與匡扶奇業。肯困他七尺雄軀,一腔義烈?事
值顛危渾不懼,遇當生死心何懾。堪羨處,說甚膽如瓢,身似葉。
羞彈他無魚挾,喜擊他中流揖。每濟困解紛,步凌荊聶。囊底青蚨
塵土散,教胸中豪氣煙雲接。豈耽耽貪著千古名,一時俠。
調寄「滿江紅」
嘗看天下忠臣義士身上,每每到擺脫不來處,所與他一條出路:絕處逢生。忠臣義士,雖不思量,靠著個天圖僥倖成功,也可知天心福善,君子落得為君子。叔寶一時意氣,那裡圖有李玄邃、柴嗣昌兩個為他周旋?不期天早周旋,埋伏這兩路教應。當日飲夠了半夜,單雄信一干回到賈潤甫家歇宿;徐洪客到顏家店裡,候叔寶的回札;樊建威等三人,各自回家。
雄信睡到天明,忙去催李、柴兩個行事,兩人分投而往。李玄邃去見來總管,明說為拜秦叔寶母親壽誕而來,今叔寶因捕盜,遭州中荼毒,要兄托甚名色,取了他來,以免此害。來總管道:「此人了得,我也有心看他;但只是說兩個毛賊,他去擒拿也不難,不料遭州中責比。只是目下要取他來,無個名色取來,留在帳下,州中還要來爭。」想了一想道:「有了。前日麻總管移文來道,督催河工將士,物故數多,要我這邊發五百人抵補。我如今竟將他充做將領,給文與他前去,這是緊急公務,他如何留得住?他再來留,我自有話說。當先原只說他受賄,不肯捕賊,如今將他責比,只是捕不來,可知不是縱賊了。他州中自有捕人,怎挾私害我將官?我這邊點下軍士,叫他整束行裝,只待文出就行便了。」留玄邃吃飯。玄邃再三不肯道:「兄只周旋得秦旗牌,小弟感惠多了。」要留他在衙中盤桓幾日,玄邃道:「恐劉刺史申文到宇文愷處,害秦瓊在彼處,為他周全,以此不便久留。」來總管只得僉了一張批,自到賈潤甫家答拜,送與李玄邃,贈他下程折席盤費銀數百兩。叔寶這番呵:
湯網開三面,冥鴻不可求。戈人何所慕,目斷碧雲頭。
這廂柴嗣昌去見劉刺史,刺史因是座主之子,就留茶留飯。倒是劉刺史先說起自己在齊州一廉如水,只吃得一口水。起解銀兩,並不曾要他加耗詞訟,多是趕散,並不罰贖。不料被響馬劫去鄰州協濟銀三千兩,反要我州里賠。別無設處,連人追捕,並無消息,好生煩惱。柴嗣昌就趁勢說去道:「正是捕人中有個秦瓊,前奉差來長安,曾與八拜為交,昨來拜他母親壽,聞他以此無辜受累,特來為他求一方便。」劉刺史道:「仁兄不知,這秦瓊他專一接受響馬常例,養盜分贓,故此得夤充旗牌,交結遠方眾捕盜攻他;小弟又訪得確實,故此責令他追捕。縱是追不著賊,他也賠得起贓。若依仁兄寬了他,賊畢竟拿不著,這項三千銀子,必定小弟要賠了。明日小弟正待做文書,解他到東都總理宇文司空處去,今日兄吩咐小弟,止可寬他幾限,使他得盜得贓罷了。」嗣昌道:「我想東都只要銀子去,人不解去,具文去也罷。」劉刺史道:「正是這銀子難得。小弟是賠不起,就要在本州屬縣搜括,凡可搜括得的,都是縣官肉己錢,那個肯拿出來?故此不得不比這干捕人。」柴嗣昌看這劉刺史的意思,是要叔寶眾人身上出這項銀子的了,因笑一笑道:「這等不若待眾捕人賠償之一半,註銷了此事罷。」劉刺史道:「這如何註銷得?即少一兩,還是一宗未完,關著我考成的。」柴嗣昌道:「這等待各捕盜賠了,完了這考成罷。」劉刺史道:「論這幹人,多賠也不難,且慣得賊人常例,就賠也應該。只是這幹人,都是東都討解的,莫說解去是十死一生,只盤費也要若干。如今兄出題,自要他賠贓,外再送兄五百兩,這個作小弟薄敬,小弟明日就不比較,聽他納銀了。小弟還給一個執照與他,拿著賊時,一一追來給還。」柴嗣昌又含笑起身道:「只恐這些窮人,還不能全賠。」劉刺史道:「這皇銀斷不可少,只要秦瓊出一張認狀,分派到眾人身上,小弟自會追足。就是仁兄的謝禮,切不可聽他訴說窮苦,便短少了。」柴嗣昌道:「只要賠得贓完,小弟的心領了罷。」起身告別,劉刺史直送出府門。正是:
只要自己醫瘡,那管他們剜肉。
柴嗣昌回到賈家時,李玄邃已得了來總管送來批文,只待柴嗣昌來,問府中消息,同去見叔寶。兩邊相見,玄邃便把批與柴嗣昌看,說:「正待同你見叔寶,叫他打疊起身。」柴嗣昌看了,嘆一口氣道:「如今人薄武官,還是武官爽快。這些文官臭吝,體面雖好,卻也刁鑽,把一個免解,就做了一件大分上,大意要這干捕盜身上賠贓,說給與執照,待拿著賊時追給。」單雄信道:「這小子也是果子話。但是這干捕盜,除了叔寶、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三個,想還家道稍可,其餘這干穿在身上,吃在肚中,那一個拿得出銀子的?」伯當道:「這個須我們為他設處。」程咬金道:「這不須講得,原是我們拿去,還是我們補還。尤員外快回家去,把原銀傾過用費些可補上,拿了來救秦大哥。」尤俊達也應聲要去。柴嗣昌道:「這是小弟說過,都在我身上。」張公謹道:「豈有獨累兄一人之理?」柴嗣昌道:「不然,這也是秦大哥的銀子。」伯當道:「秦大哥幾時有銀子在你處?」柴嗣昌道:「就是秦叔寶先時在植樹崗救了岳父,小弟在報德祠相會時,曾有書達知岳父,及至岳父有書差人送些銀子來時,叔寶已回。逡巡至今,小弟方帶得來。正擬拜壽後送去,還恐他是好漢子,為人不求報的,不肯收這銀子,不若將來完了此事。」白顯道與賈潤甫道:「此事最妙。」童環、金甲道:「可見前日程兄有眼力,攔住廝殺,終久替他了事。」程咬金笑道:「正是太便宜了我兩個。」這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楚國亡猿林木災。
正談時,聽得外邊喝道:「是劉刺史來拜了。」眾人都迴避,獨嗣昌相見,送了三兩折程,三兩折席。吃茶時,劉刺史道:「所事我已著人放風去,先完了仁兄謝儀,然後小弟才立限收他銀子,免他解給照與他。這分上若不是兄,斷斷不聽。這五十餘人解向東京,都是一個死,莫想得回來。」柴嗣昌道:「小弟領仁兄情便了。」劉刺史道:「兄不是這樣說,務要他足數,不然是小弟謊兄了;且敝地寒苦,若舍了這樁分了。再沒大分上,兄不可放鬆。」說罷,作別上轎去了。
仕途要術莫如俚,誰向知交贈一環。
交際總交窮百姓,帶他膏血過關山。
眾人聽了這番說話道:「方才劉刺史教你不要放鬆是甚事?」柴嗣昌笑道:「他是叫我索他們謝禮五百兩。這不要睬他,只說我已得便完了。」李玄邃道:「這等你折了五百兩了。」柴嗣昌叫家人帶了銀子,同單雄信、李玄邃、王伯當四人,竟到秦叔寶家中。樊建威因劉刺史差個心腹吏放風與他,要他們賠贓,且要出五百兩銀子,送柴嗣昌,極少也要三百兩,慌做一團,趕來與叔寶計議。卻值柴嗣昌四人到來,與樊建威見了禮,又與秦叔寶交相謝了;李玄邃卻遞出一張批文來,卻是:
欽差齊州總管府來為公務事,仰本職督領本州騎兵五百名,並
花名文冊,前至飲差河道大總管麻處告投,不許遲延生事。所至津
關,不得阻擋,須至批者。
大業六年九月二十三日行限日投右仰領軍校尉秦瓊准此
李玄邃道:「來總管一面整點人馬,大約三日內,要兄啟行了。」叔寶看了也不介意,只有樊建威失驚道:「恭喜仁兄,奉差即要榮行,脫離這苦門了,只是我們怎賠得這三千兩銀子,還要出五百兩分上錢送柴兄?」單雄信道:「樊建威也知道了。」樊建威道:「小弟衙門中多有相知,柴兄講時,就有人出來通信了。後邊劉爺,又差個吏來明說,甚是心焦,故此特來與叔寶兄計議。」王伯當道:「建威莫慌,柴大哥不惟不要你們分上錢,這三千兩銀子,還是他出。」樊建威道:「果有此事?」秦叔寶道:「有此事沒有此理,我也不要柴兄出,也不要樊建威眾人出,盡著家當賠官罷,不敷我還有處借。」柴嗣昌道:「這宗銀子,原也是足下的。」柴嗣昌便取出唐公書,從人將兩個掛箱,一個拜匣,一個皮箱,拿將過來。柴嗣昌道:「這是岳父手扎,送到小弟處,兄已回久,後來小弟值事要面送,不曾來得,蹉跎至今。」叔寶啟書,卻是一個侍生李淵頓著拜名帖,又是一個副啟上寫道:「關中之役,五內銘德,每恨圖報無由。接小婿書,不勝欣快。謹具白金三千兩,為將軍壽。萍水有期,還當面謝。
叔寶看了作色道:「柴仁兄,這令岳小視我了,丈夫作事求報的么?」柴嗣昌陪著笑道:「秦兄固不望報,我岳父又可作昧德的么?既來之則安之。」單雄信道:「叔寶兄這原不是你要他的,路上難行,也沒個柴兄復帶去的理。如今將來完此事,卻又保全這五十餘家身家,你並不得分毫,受而不受,你不要固執。」樊建威道:「叔寶兄放了現鍾去買鋼,這便是我們五十三家的性命在上邊了。柴兄慨然,你也慨然。」叔寶猶在遲疑,單雄信道:「建威,叔寶他奉官差,就要起身,這銀子你卻收去完官。」王伯當道:「分上錢,我這邊柴大哥也出虛領了;只是我們這居間加一,管家這加一,不可少的。」眾人一齊笑起來。叔寶道:「只是我心中不安。」自起身進裡邊,又拿出三百兩銀子,來對樊建威道:「我想劉刺史畢竟還要什麼兌頭火耗,並什麼路費貼墊,你一發拿這三百兩銀子去湊,不要累眾人,批捕我也不支銷了。」正是:
千金等一毛,高誼照千古。
樊建威道:「我一人也拿不去,你且收著,待我叫了唐萬仞眾人來,也見你一團豪氣。」叔寶收了,就留他數人在家中吃酒。正吃時,只見尤俊達與程咬金來辭。先時程咬金在路邀集柴嗣昌與殺敗金、童兩個,後來雖系俱是相與,心中有些不安,到認了殺官劫掠時,明明供出個響馬來了。咬金也便過了,尤俊達甚覺乏趣,勉強捱到拜壽,就要起身。程咬金道:「畢竟看得叔寶下落方去,不然豈有獨累他之理。」及至柴、李兩人口覆,知道叔寶可保無事,尤俊達又恐前日晚間言語之際,走漏風息,被人緝捕,故此要先回;賈潤甫亦要脫干係,懈懈相留,故此兩人特來拜謝告別。叔寶又留了,同坐作餞。
樊建威在坐,兩邊都不題起。叔寶道:「本意還要留二兄盤桓數日,只為我後日就要起身,故不敢相留。」臨行時,裡面去取出些禮來,卻是秦母送與程母的。吃到大醉,尤俊達、程咬金同單雄信等回店。到五更時,尤俊達與程咬金先起身去。
滿地霜華映月明,喔咿遠近遍雞聲。
困鱗脫網遊偏疾,病鳥驚弦身更輕。
次日早,秦叔寶知劉刺史處,只要賠贓,料不要他,他就挺身去謝來總管辭他。來總管道:「我當日一時不能執持,令你受了許多凌辱,如今你且去。羅老將軍、李玄邃分上,回時我還著實看你,你也是不久人下的人。」叔寶叩辭了出來,復大設宴,請北來朋友,也是賈潤甫、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陪。這三人感謝柴嗣昌不盡。不知若不為秦叔寶,柴嗣昌如何肯出這部酣力?叔寶又浼李玄邃作三封書:一封托柴嗣昌回唐公;一封附尉遲南,答羅行台,有禮與他姑娘姑夫;又有書與羅家表弟。一班意氣朋友這一日傳杯弄盞,話舊談心,更比平時暢快。
杯移飛落月,酒溢泛初霞。談劇不知夜,深林噪曉鴉。
吃到天明,還沒有散。外邊人馬喧闐,是這五百人來參謁。叔寶換了戎服在廳上,吩咐止叫隊什長進見。恰是十個隊長五十個什長,斑斑斕斕的擺了一天井,都叩了頭。叔寶道:「來爺巳時在西門伺候。」眾人應了一聲散去。單雄信對叔寶道:「前日說的求榮不在朱門下,若如此也不妨。」叔寶道:「遇了李、柴二仁兄,可謂因禍得福。」李玄邃道:「大丈夫事業正不可量。」眾人都到寓所取禮來賀。叔寶也都送有贐禮,彼此俱不肯收。伯當道:「叔寶連日忙,我們不要在此鬼混,也等他去收拾收拾行李,也與老嫂講兩句話兒。明日叔寶兄出西門,打從我寓所過,明日在彼相送罷。」眾人一笑而散。
果然叔寶在家收拾了行李,措置了些家事,叫樊建威眾人取了賠贓的這項銀子去。到不得明日巴時,隊什長都全裝貫帶來迎,請他起身。叔寶燒了一陌紙,拜別了母妻,卻是纏綜大帽,紅刺繡通袖金鬧裝帶,騎上黃驃馬。這五十人列著隊伍,出西門來,與那青衣小帽在州中比較時,大似不同了。
集古:
蕭蕭班馬鳴,寶劍倚天橫。丈夫誓許國,勝作一書生。
出得西門,到弔橋邊,兩下都是從行軍士排圍。那市盡頭有座迎恩寺,叔寶下了馬,進到寺里。恐有不到的,取花名冊一一點了。又捐己資:隊長每人三錢,什長二錢,散兵一錢;犒賞也費五六十兩銀子。內中選二十名精壯的做家丁,隨身跟用,另有賞。事完,先是他同袍旗牌都來錢送,遞了三杯酒作別了。次後是單雄信一干,也遞了三杯酒。叔寶道:「承諸公遠來,該候諸公啟行才去為是;只奈因玄邃兄題掇得這一差事,期限迫近,不能擔延。」又對柴嗣昌道:「柴大哥,劉刺史處再周旋,莫國弟去還賠累樊建威兄弟。」柴嗣昌道:「小弟還要為他取執照,不必兄長費心。」對著尉遲兄弟說:「家姑丈處煩為致意,公事所羈,不得躬謝。」對伯當及眾人道:「難得眾兄弟聚在一處,正好盤桓,又料有此別。」對賈潤有,樊建威道:「家中老母,幾百周旋。」與眾人作別上了馬,三個大銑起行。
相逢一笑間,不料還成別。回首盼楓林,盡灑離人血。
去後,柴嗣昌在齊州結了賠贓的局,一齊起身。賈潤甫處都有厚贈。柴嗣昌自往汾陽。尉遲兄弟、史大奈他三個卻是官身,不敢十分擔擱,與張公謹、白顯道也只得同走幽州去了。止剩李玄邃、王伯當、單雄信、金國俊、童佩之五位豪傑在路。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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