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人世堪憐,被鬼神播弄,倒倒顛顛。才教名引去,復以利驅旋。
船帶牽,馬加鞭,誰能得自然。細看來朝塵土,日日風煙。饒他
狡猾雄奸,向火坑深處,抵死胡纏。殺身求富貴,服毒望神仙。枯
骨朽,血痕鮮,方知是罪愆。能幾人超然物外,獨步機先?
調寄「意難忘」
自古道:人逢利處難逃,心到貪時最硬。不要說市井中賣菜亻庸、守財虜,見了銀錢,歡喜愛惜;即如和尚道士的設心,手裡撥素珠,口裡誦黃庭,外足恭而內多欲,單只要想人家的財物。至若士子,尤其奸險,憑你窗下讀書明理,一人仕途,初叨簡命之榮,便想地方上的樹皮,都要剝回家去,管什麼民脂民青,竟忘了禮義廉恥,直至身將就木,還遺命叫兒子薄殯殮,勿治喪,勿禮仟,寧可准干准萬,丟下與兒孫日後浪費,妻妾貼贈他人。所以使天怒人怨,以至陰陽果報,歷歷不爽,還要看了他人,忘了自己。除非是刀上頸鬼來拿,始放下這一塊貪心。安能如大英雄,看得富貴功名,猶如敞屣。
再說煬帝,那夜在寶林院與沙夫人、薛冶兒兩個歡娛了一夜,明日起身,因夜來蕭後湊趣得體,梳洗過,即便上輦回宮。剛到宮門首,只見群臣都在那裡候駕。煬帝坐了便殿,就問道:「卿等會議廣陵河道,未知可曾商量出來?」宇文述奏道:「臣等與工部河道眾人細查,並無一路可通。今有諫議大夫蕭懷靜,說有一條河路可以通得,故臣等同在此面聖。」原來蕭懷靜,乃蕭後之弟,系國舅,現任上大夫之職。煬帝聽了,喜問蕭懷靜道:「卿有何路,可以直通廣陵?」懷靜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條舊河路,秦時大將王離,曾於此處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歲久湮塞不通,若能廣集民夫,從大梁起首,由河陰、陳留、雍邱、寧陵、睢陽等處,一路重新開浚,引孟津之水,東接淮河,不過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廣陵。臣又聽得耿純臣奏,睢陽有天子氣,見今開河,必要從睢陽境中穿過,天子之氣,必然挖斷。此河一成,既不險遠,又可除後患。臣鄙見若此。不知聖意以為何如?」煬帝聽畢大喜道:「好議論,非卿才智識見,不能思想及此。」遂傳旨,以征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又對眾臣道:「路途纖遠,工程浩繁,須再得一人協理方妙。」時宇文述因疑李淵殺其於惠及,欲解其兵權,尋他空隙,遂乘機奏道:「太原留守李淵,頗有才幹,陛下可著他協理,庶幾工程容易告竣。」煬帝見說,即以太原留守李淵為開河副使。從大梁起工,由睢陽一帶,直掘到淮河,速調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皆要赴工,如有隱匿者,誅三族。聖旨一下,誰敢進諫,該衙門隨即移文催麻叔謀、李淵上任。
原來麻叔謀為人性最殘忍,又貪婪好利,一聞升開河都護,滿心歡喜,即便赴任。其時柴紹夫婦在鄂縣,曉得了旨意,知這差是宇文述的奸計,故將岳父調離太原,尋事要害他。李氏對丈夫道:「這差不惟有禍,還惹民怨。」慌忙一面差人去報與父親,叫他託病;一面叫丈夫多帶些金珠,進東京打關節,另換一人,庶幾無患。柴紹到東京,買託了一個梁公蕭炬,是蕭後的嫡弟;一個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宮禁,做了內應外合;外邊又在護衛處打了關節。張衡前有謠言害唐公,不過是為太子,原不曾與唐公有仇,況是小人,見了銀子,也就罷了。唐公病本一到,改差左屯衛將軍令狐達,著唐公仍養病太原。這兩員官領了敕,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闊。河南淮北,共起丁夫三百六十萬。每五家出老幼或婦女一名,管炊爨饋送,又是七十二萬。又調河南山東淮北驍騎五萬,督催工程。那裡管農忙之際,任你山根石腳,都要鑿開,墳墓民居,盡皆發掘。那些丁夫,受苦萬千。
其時一隊人夫開到一處,忽見下面隱隱露出一條屋脊,眾夫隨著屋脊,慢慢的挖將下去,卻是一所堂屋,有三五間大小,四圍白石砌成,有兩石門,關得甚緊,不能開展。眾夫只道其中有金銀寶物,遂一齊將鍬鋤鏟囗,望著石門搗掘,誰想那門就像生鐵鑄的,百般敲打,莫想動得分毫。忙了半日,眾夫恐怕弄出事來,只得報知隊長。隊長稟知麻叔謀,麻叔謀同令狐達來看,眾夫都道:「掘撞鑿打,總是無用。」令狐達道:「這座墳墓,不是古帝王的陵寢,定是仙家的擴袕,豈是用椎鑿可似開得?必須具禮焚香,宣皇上的旨意拜求,或有可開之理。」麻叔謀沒法,只得叫左右排下香案,同令狐達穿了公服,宣讀旨意。拜祝禱告未完,只見香案前,忽然倦起一陣冷風來,一聲響亮,兩扇石門,輕輕的閃開。麻叔謀等眾人走進去,見裡面幾百盞漆燈,點得雪亮,如同白晝,中間放著一個石匣,有四五尺長,上面都是鑿的細細花紋。麻叔謀見了,心下有些懼怯,不敢輕易開看,又轉著後一層,卻是一個小小圓洞,洞中壁直的,停著一個石棺材。麻叔謀同令狐達又禮拜了,叫人揭開蓋兒細看,只見裡面仰卧一人,容貌猶紅白,顏色如未死的一般,渾身肌肉肥胖如玉;一頂黑髮,從頭上臉上腹上,蓋將下來,直至腳下,從身後轉繞上去,生到脊背中間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長短。麻叔謀看了,料是得道仙人骨相,不敢輕易毀動,仍叫左右,將材蓋上。把前邊石匣開看,匣中並無別物,只有三尺來長一塊石板,上寫著許多蝌蚪篆文。這些人俱不能辨認。虧得山中一個修真煉性,百來多歲的老人,抄譯出來,其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來一千年。數滿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
叔謀,葬我在高原。髮長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謀見連他姓名,都先寫在上面,驚訝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機。與令狐達商議:檢塊豐隆高厚的地方,加禮遷葬,即今大佛寺,是其遺迹。
後又掘至陳留地方,眾夫正在開掘,忽見烏雲陡暗,猛風驟雨,冰雹如陣一般打來,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後退避。麻叔謀不信,自來踏看,亦被風雨冰雹,打得個不亦樂乎。喚地方耆老細詢,說有漢代張良,為此地上神,十分靈顯。麻叔謀見說,知張良顯應,要護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煬帝即命翰林院,做了一道祝文,用了國寶,差太常卿牛弘,齎白璧一雙,到陳留致祭,始得開通。丁夫開過陳留,正是:
莫道幽明隔,神靈自有威。
這些了夫,督趲了幾日,開到雍邱地方一帶大林之中,有一所墳墓,墓上有一座祠堂,正礙著開河的道路。隊長前來報稟,麻叔謀親自來看,只見周圍護衛,覺有幾分靈氣,叫左右喚鄉民來問。鄉民答道:「此乃上古高人的壙袕,不知其姓氏,相傳叫做隱士墓。」麻叔謀見說是隱士墓,就不放在心上,遂叫丁夫掘開。眾夫疾忙動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誰知底下有兩三層石板,鑿到第三層,忽然一聲響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狀,連人連石板都墜下去,忙忙救得起來,傷的傷,死的死,不知損壞了多少丁夫。麻叔謀吃了一驚,忙著的當人役下去探看多時,說有二三丈深,底下又有一袕,熒熒煌煌,一派燈火,裡邊照得雪亮,隱隱約約,有鐘鼓之聲,望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無底。眾人不敢下去,只得系將上來。令狐達沉思良久道:「須得此人下去,方可知其詳細。」麻叔謀忙問:「是誰?」令狐達道:「此人平素專好劍術,常自比荊軻聶政,為人有膽氣智勇,姓狄名去邪,現任武平郎將,如今現在後營管督糧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麻叔謀聽了,隨叫左右去請。
此時去邪正在後營點查糧米,見麻叔謀來請,只得換了公服,進營參見。麻叔謀看見狄去邪,身長八尺,腰大十圍,雙眸灼灼生光,滿臉堂堂吐氣,是一個好男子,忙出位來說道:「請將軍來,別無他事,因前有隱士墓,挖出一個大袕,袕中燈火熒煌,不知是何奇異。問將軍膽勇兼全,敢煩人袕中一探,便是開河第一功。」狄去邪道:「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袕在何處?」麻叔謀同令狐達,引狄去邪到袕邊來看,狄去邪看了一回說道:「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去了公服,換上一件緊身細甲,腰間懸了一口寶劍,叫人取幾十丈長索,索上拴了許多大鈴,坐在一個大竹籃內,系將下去。
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時,見底下輝煌照耀,及到下面,卻又黑暗,存息了一會,睜眼看時,覺微微有些亮影。走出藍來,趁著亮影,摸將去,不上十數步,漸覺比前更是明亮。再行四五十步,忽然通到一處,猛抬頭看時,依舊有天有日,別是一個世界。狄去邪看了這段光景,不覺恍然感嘆道:「人只知在世上爭名奪利,苦戀定了閻浮塵土,誰知這深袕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無窮。」心中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幾分,又信著步往前走去,轉過了一帶石壁,忽見一座洞府,四圍白石砌成,中間一座門樓,門外列著兩個石獅子,就像人間王侯的第宅。狄去邪不管好歹,竟走進門去,東西一看,並不見有人在內,只見向南一屋石門,緊緊關著。忽聽得東邊一間石房裡,得得有聲。狄去邪忙走近前,從窗眼裡一張,見裡邊四角上,多是石柱,石柱上有鐵索一條,系著一個怪獸。那怪獸把蹄兒突了幾突,故外面聽見。那獸生得尖頭賊眼,腳短體肥,彷彿有一個牛大,也不是虎、又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晌,再認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又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大老鼠。狄去邪著驚道:「老鼠有這般大,還不知貓有怎樣大?」正呆看時,忽見正南兩扇正門開放,走出一個童子來,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纖纖齒白唇紅。雙丫暑,煞有仙風;黃布衫,頗
多道氣。若非野鶴為胎,定是白雲作骨。
那童子看見了,便問道:「將軍莫非狄去邪乎?」狄去邪大驚道:「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將軍久矣,可快快進去。」狄去邪見有些奇異,只得隨著童子進門來;見殿宇崢嶸,廳堂宏敞,不是等閑氣像。將到殿前,見殿上坐著一位貴人,身穿龍蟠絳服,頭戴八寶雲冠,垂纓佩玉,儼然是個王者,左右列著許多官吏,階下侍衛森嚴。狄去邪到了殿庭,只得望上禮拜,聽得那位貴人開口問道:「狄去邪,你來了么?」狄去邪答道:「狄去邪奉當今聖旨開河,蒙都護麻叔謀差委探袕,不想誤入仙府,實為有罪。」那貴人便道:「你道當今煬帝尊榮么?你且站在一邊,我叫你看一物事來。」就對旁邊一個兇惡的武衛道:「快去牽那阿摩過來。」那武衛見說,慌忙手執巨棍,大步往外邊去了。不多時聽得鐵鏈聲響,那個武衛將一條長鐵牽著一獸前來。狄去邪仔細一看,卻就是外邊石柱上的大鼠。那武衛牽到庭中,把一手帶住,那鼠蹲踞於月台上,揚須嚙爪,狀如得意。那貴人在上怒目而視,把寸木在桌上一擊道:「你這畜生,吾令你暫脫皮毛,為國之主,蒼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發掘;荒瀅肆虐,一至於此!我今把你擊死,以泄人鬼之憤。」喝武士照頭重重的打他,那武衛捲袖撩衣,舉起大棍,望鼠頭上打一下,那鼠疼痛難禁,咆哮大叫,渾似雷鳴。武士方要舉棍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個童子,手捧著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動手。」對皇甫君說道:「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來,俯伏在地。童子遂轉到殿上,宣讀天符道:「阿摩國運數本一紀,尚未該絕。再候五年,可將練巾系頸賜死,以償荒瀅之罪,今且免其囗楚之苦。」童子讀罷,騰空而去。皇甫君復上殿說道:「饒了這個畜生,若不是上帝好生,活活的將你打殺。今還有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終難免項上之若。」說罷叫武士牽去鎖了。武士領旨牽去。皇甫君叫狄去邪問道:「你看得明白么?」狄去邪道:「去邪乃塵凡下吏,仙機安能測透。」皇甫君道:「你但記了,後日自然應驗。此乃九華堂上,你非有仙緣,也不能到此。」狄去邪忙跪下叩懇道:「去邪奉差,誤入仙府,今進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須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墮落。麻叔謀小人得志橫行,罪在不赦,你與我對他說:感他伐我台城,無以為謝,明年當以二金刀相贈。」說罷,遂吩咐一個綠衣吏道:「你可引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嚴之下,不敢細問,拜謝而出。綠衣吏引著狄去邪,不往舊路,轉過幾株大樹,走不上一二百步,綠衣吏用手指道:「前邊林子里,就是大路。」急回頭問時,綠衣吏早已不見,再轉身看時,連那座洞府,都不知那裡去了。狄去邪駭然道:「神仙之妙,原來如此。」只得一步步奔過林於來,轉過了一個山崗,照著大路,又走了一二里田地,忽見幾株喬木,環繞成村,忙奔入村來問路。見一家籬門半開,遂走進去,輕輕的咳嗽幾聲,早驚動了一雙小花犬兒,向著去邪亂叫。裡面走出一個老者來,狄去邪忙施禮道:「下官迷失道路,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答禮道:「將軍為何徒步至此?」狄去邪不敢隱瞞遂將入袕遇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事情,述了一遍。老者聽了笑道:「原來當今煬帝,是老鼠變的,大奇大奇,怪道這般荒瀅無度。」狄去邪就問:「此間是何地方?到雍邱還有多遠?」老者道。「此乃嵩陽少室山中,向大路往東去,只二里便是寧陵縣,不消又往雍邱去。想麻叔謀早晚就到了,將軍若不棄嫌,野人粗治一餐,慢去未遲。」遂邀狄去邪走入草堂。老者吩咐一個老蒼頭,收拾便飯出來,因對狄去邪道:「據將軍所見,看將起來,當今煬帝,料亦不永;就是麻叔謀,只怕其禍亦不甚遠。我看將軍容貌氣度非常,何苦隨波逐流,與這班虐民的權奸為伍?」狄去邪遜謝道:「承老翁指教。某非不知開河乃虐民之事,只恨官卑職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微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須令將軍不得。」狄去邪道:「老翁金玉之言,某雖不材,當奉為耆龜。」
須臾老蒼頭排上飯來,狄去邪飽餐了一頓,起身謝別而去。老翁直送到大路上,因說道:「轉過前邊那個山嘴,便望得見縣中了。」狄去邪稱謝拱手而別。走得十數步,回頭看時,已不見老者,那裡有什麼人家,兩邊都是長松怪石。去邪看見又吃了一驚,心上恍惚,忙趕到縣中,見了城市人民,方才如夢初醒。入城在公館中等候。
麻叔謀只道狄去邪尋不出袕口,已死在袕中,催促了夫開成河道,已經七八日,望寧陵縣界口來。狄去邪就去見麻叔謀,將袕中所見所聞之事,細述了一遍。麻叔謀那裡肯信,只道狄去邪有甚劍術,隱遁了這幾日,造此虛誕之言,來恐唬他,反被麻叔謀搶白了一場。狄去邪只得退回後營,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卻以戲言見侮。我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何苦與豺狼同干害民之事。國家氣數有限,我何必在奸佞叢中,戀此雞肋;到不如託了狂疾,隱於山中,到覺得逍遙自在。」算計已定,遂遞了兩張病呈。麻叔謀厭他說謊,遂將呈子批准,另委官吏管督糧米。狄去邪見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帶了兩個僕從,竟回農鄉而去。行到路上涸想皇甫君呼大鼠為阿摩,心中委決不下道:「豈有中國天子,卻是老鼠之理?若果有此事,前日大棍打時,也該有些頭疼腦熱。鬼神之事雖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東京探訪一個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來京體訪。正是:
欲識仙機虛與實,慢辭勞苦涉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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