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王師靖虜氣,橫海出將軍。赤幟連初日,黃麾映晚雲。鼓鼙雷
怒起,舟揖浪驚分。指顧平玄菟,陰山好勒銘。
大凡皇帝家的事,甚是繁冗;這一支筆,一時如何寫得盡?宇宙間的事,日出還生,頃刻間如何說得完?即使看者一雙眼睛,那裡領略得來?要作者如理亂絲一般,逐段逐段,細細剔出,方知事之後先,使看者亦有步驟,不至停想回顧之苦。再說孫安祖,別了李玄邃、王伯當,趕到京中,尋相識的打通了關節,將金珠寶玩獻與段達、虞世基一班佞臣,在下處守候消息。正是錢神有靈,不多幾日,就有旨意下來道:「楊義臣出師已久,未有捷音,按兵不動,意欲何為?姑念老臣,原官體致。先鋒周宇暫為署攝,另調將員,剿滅余寇。」孫安祖打聽的實,星夜出京,趕回饒陽,報知建德。時楊義臣定計,正圖破城剿滅竇建德,見有旨意下來,對左右嘆道:「隋室合體,吾未知死於何人之手!」即將所有金銀,犒賞三軍,涕泣起行,退居濮州雷夏澤中,變姓埋名,農樵為樂。竇建德知義臣已去,復領兵到平原,招集潰卒,得數千人。自此隋之郡縣,盡皆歸附,兵至一萬有餘,勢益張大,力圖進取。差心腹將員,寫書到潞州二賢庄去接女兒,並請單雄信同事不題。正是:
莫教骨肉成吳越,猶念天涯好弟兄。
話分兩頭。再說煬帝在宮中點選帶去游幸廣陵的宮人。大凡女子,可以充選入宮者,決沒有個無鹽嫫母,最下是中人之姿;若中人之姿,到了宮中,妝點粉飾起來,也會低顰,也會巧笑,便增了二三分顏色。所以煬帝在宮點了七八日,點了這個,又捨不得那個,這邊去了,嬌語歡呼;這邊不去,或官或院,隱隱悲泣。煬帝平昔間在婦人面上做工夫的,這些女子,越要妝這些嬌痴起來,要使之間之之意。弄得煬帝設主意,煩躁起來,反叫蕭後與眾夫人去點選,自己拉了朱貴兒、袁寶兒,跟了三四個小太監,駕了一隻龍舟,搖過北海,去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忽天氣晦昧,將日色收了,煬帝便懶得上山,就在傍海觀瀾亭中坐了一會,便覺恍惚間,見海中有一隻小舟,衝波逐浪,望山腳下搖來。煬帝正疑那院夫人來接,心中甚喜,及至攏岸,卻又不是。見走上一個內相來,報說道:「陳後主要求見萬歲。」原來煬帝與陳後主,初年甚相契厚。忽聞後主要見,忙叫請來。
不多時,只見後主從船中走將起來,到了亭中,見煬帝要行君臣之禮。煬帝忙以手攙住道:「朕與卿故交,何須行此大禮。」後主依命,一拜而坐。後主道:「憶昔年少時,與陛下同隊戲游,親愛甚於同氣,別來許久,不知陛下還相憶否?」煬帝道:「垂髫之交,情同骨肉,昔日之事,時時在念,安有不記之理?」後主道:「陛下既然記得,但今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比往日大不相同,真令人欣羨。」煬帝笑道:「富貴乃偶然之物,卿偶然失之,朕偶然得之,何足介意。」因問道:「臨春、結綺、望仙三閣,近來風月何如?」後主道:「風月依然如舊,只是當時那些錦銹池台,已化作白楊青草矣!」煬帝又問道:「聞卿曾為張麗華造一桂宮,在光昭殿後,開一圓門,就如月光一般。四邊皆以水晶為障,後廷卻設素粉的罘囗,庭中空空洞洞,不設一物,惟種一株大桂樹,樹下放一個搗葯的玉柞臼,臼旁養一個白色免兒。叫麗華身披素裳,梳凌雲髻,足穿玉華飛頭履,在中間往來,如同月宮嫦娥,此事果有之么?」後主道:「實是如此。」煬帝道:「若然亦覺太侈。」後主道:「起造宮館,古昔聖王,皆有一所,月宮能費幾何?臣不幸亡國,便以為侈。今不必遠引古人為證,就如陛下文皇帝臨國時,何等節儉,也曾為蔡容華夫人造瀟湘綠綺窗,四邊都以黃金打成芙蓉花,妝飾在上;又以琉璃網戶,將文杏為梁,雕刻飛禽走獸,動輒價值千金,此陛下所目睹,獨非侈乎?幸天下太平,傳位陛下,後日史官,但知稱為節儉,安肯思量及此。」煬帝笑道:「卿可謂善解嘲矣!若如此說,則先帝下江南時,卿一定尚有遺恨。」後主道:「亡國實不敢恨;只想在桃葉山前,將乘戰艦北渡,那時張麗華方在臨春閣上,試東郭逡的紫毫筆,寫小研紅箋,要做答江令的壁月詩句,尚未及完,忽見韓擒虎擁兵直入。此時匆匆逼迫,致使麗華詩句未終,未免微有不快耳。」煬帝道:「如今麗華安在?」後主道:「現在舟中。」煬帝道:「何不請來一見?」
後主叫內相往船上去請,只見船中有十來個女子,拿著樂器,拜著酒肴,齊上岸來,看見煬帝,齊齊拜伏在地。煬帝忙叫起來,仔細一看,只見內中一個女子,生得玉肩雙(享單),雪貌孤凝,韻度十分俊俏。煬帝目不轉睛,看了半晌。後主笑道:「比我家姑娘宣華夫人容貌如何?」煬帝道:「正如邢之與尹,差堪伯仲。」後主道:「陛下再三注盼,想是不識此人,此即張麗華也。」煬帝笑道:「原來就是張貴妃,真箇名不虛傳。昔聞貴妃之名,今睹貴妃之面,又與故人相聚,恨無酒肴,與二卿為歡。」後主道:「臣隨行到備得一尊,但恐褻瀆天子,不敢上獻。」煬帝道:「朕與故交,一時助興,何必拘禮?」後主隨叫麗華送上酒來。煬帝一連飲了三四杯,對後主說道:「朕聞一曲後廷花,擅天下古今之妙,今日幸得相逢,何不為朕一奏?」麗華辭謝道:「妾自拋擲歲月,人間歌舞,不復記憶久矣;況近自井中出來,腰肢酸楚,那裡有往常姿態,安敢在天子面前,狂歌亂唱。」煬帝道:「貴妃花嫣柳媚,就如不歌不舞,已自脈脈消魂,歌舞時光景,大可想見,何必過謙。」後主道:「既是聖意殷殷,卿可勉強歌舞一曲。」麗華無可奈何,只得叫侍兒將錦捆鋪下,齊奏起樂來。他走到上面,按著樂聲的節奏,巧翻綵綢,嬌折纖腰,輕輕如蝴蝶穿花,款款如蜻蜓點水。起初猶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後來樂聲促奏,他便盤旋不已,一霎時紅遮綠掩,就如一片彩雲,在滿空中亂滾。須臾舞罷樂停,他卻高吭新音唱起來: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廷。
麗華歌舞罷,喜得個煬帝魂魄俱消,稱讚不已,隨命斟酒二杯,一杯送後主,一杯送麗華。後主接杯在手,忽泫然泣下道:「臣為此曲,不知費多少心力,曾受用得幾日,遂聲沉調歇。今日復聞歌此,令人不勝亡國之感。」煬帝道:「卿國雖亡了,這一曲玉樹後廷花,卻是干秋常在的,何必悲傷?卿酷好翰墨,別來定有新詠,可誦一二,與朕賞鑒。」後主道:「臣近來情景不暢,無興作詩;只有寄侍兒碧玉與小窗詩二首,聊以塞責,望陛下勿曬。」因誦小窗詩云:
午睡醒來曉,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寄侍兒碧玉詩云:
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愁魂若飛散,憑仗一相招。
煬帝聽罷,再三稱賞。後主道:「亡國唾餘,怎如陛下,雄材扌炎藻,高拔一時?」麗華道:「妾聞陛下天翰淋漓,今幸得垂盼,願求一章,以為終身之榮。」煬帝笑道:「朕從來不能作詩,有負貴妃之請奈何?」麗華道:「陛下醉接望江南詞,御制清夜遊曲,俱頃刻而成,何言不能?還是笑妾醜陋,不足以當珠玉,故以不能推託?」煬帝道:「貴妃何罪朕之過也。朕當勉強應酬。」麗華命侍兒將文房四寶放下,煬帝拂箋,信筆題詩一首云:
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
煬帝寫完,送與麗華。麗華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見詩意來得冷落,微有譏諷之意,不覺兩臉俱紅赤起來,半晌不做一聲。後主見麗華含嗔帶愧,心下也有幾分不快,便問煬帝道:「此人顏色,不知比陛下蕭後,還是誰人美麗?」煬帝道:「貴妃比蕭後鮮妍,蕭後比貴妃窈窕,就如春蘭與秋菊一般,各自有一時之秀,如何比得?」後主道:「既是一時之秀,陛下的詩句,何輕薄麗華之甚?」煬帝微微笑道:「朕天子之詩,不過適一時之興而已,有什麼輕薄不輕薄?」後主大怒道:「我亦曾為天子,不似你妄自尊大!」煬帝大怒道:「你亡國之人,焉敢如此無禮!」後主亦怒道:「你的壯氣,能有幾時,敢欺我是亡國之君?只怕你亡國時,結局還有許多不如我處。」煬帝大怒道:「朕巍巍天子,有甚不如你處?」遂自走起身來要拿後主。後主道:「你敢拿誰?」只見麗華將後主扯下走道:「且去且去,後一二年,吳公台下,少不得還要與他相見。」二人竟往海邊而走。煬帝大踏步趕來;只見好端端一個麗華,弄得滿身泥漿水,照煬帝臉上拂將過來。
煬帝吃了一驚,就像做夢才醒的一般,因想起他二人死之已久,嚇了一身冷汗。開眼只見貴兒、寶兒兩個美人,把衣袖遮著煬帝的背心裹住在那裡,忙問二美人道:「你們曾看見什麼?」二美人道:「沒有見甚來,但見陛下如睡去的一般,夢中吃語,龍體時動時靜。」煬帝道:「快下船去罷!」眾人多下了龍舟,煬帝才把適間所見所聞,細述了一遍,貴兒、寶兒大為驚異。煬帝反覺心中憂疑起來,忙叫內相撐回。忽聽見琴聲悠揚,隨風入耳。煬帝正在猜疑,一回兒將到綺陰院,望見秦夫人、沙夫人、趙王杲與袁貴人、薛冶兒一班都在那裡,看夏夫人撫琴。煬帝忙上岸來說道:「你們偏好背朕快活,接也不來接一接!」眾夫人道:「妾等各處尋覓不見,那曉得陛下跨海而游。」煬帝道:「夏妃子今日為何撫起琴來?」夏夫人道:「妾蒙陛下派居於此,四五年矣!其間好鳥醍醐,奇松拂影,怪石為嵯峨,微雨時添花淚,屋樑落月,台榭留吟,與陛下不知消受了多少賞心樂事,今一旦舍此而去,山靈能不為之黯然?敵妾藉此瑤琴,以酬離別之意,使山川勿笑妾之情薄也。」煬帝聽說,喟然長嘆道:「此地朕原不忍遽離,因皇后動興去游江都,只道事再做不成的,誰知今日竟成其願,這也是天數也,人何與焉?」
正說時,只見高昌等七八個心腹內相走來跪下奏道:「殿腳女一千,奴婢等往江南地方,各處搜求,今已選足。」煬帝大鼓道:「如今在那裡?」內相道:「王弘已分派頭號龍舟裡頭駐紮,以便演習,未知萬歲爺何日起駕?」煬帝思量:「我征遼雖是借題,游幸為實。然天子親征,比眾不同,當分為二十四軍。」心上躊躇了一回,走進便殿,寫敕一道:用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左詡衛大將軍辛世雄、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右驍衛大將軍薛世雄、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左屯衛大將軍陳棱、左御威將軍張謹。右御威將軍趙孝才、左武衛將軍周法尚、右武衛將軍崔弘升、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左御衛虎賁郎將屈突通等,共為二十四總管軍,命劉士龍為宣諭使,協同總督陸路大元帥宇文述,水軍統領元帥來護兒,為王前驅,同會平壤。寫完付與內相,傳與各衙門知道。吩咐擇吉,天子臨郊祭告天地廟祖,搞賞軍士,統領羽林軍一萬,分道向遼水進發。將軍來護兒知聖駕已將出都,著令秦叔寶等進征。秦叔寶領了來總管旨意,久已招集熟知水道的做了嚮導,又記張須陀所囑之言,先差心腹將校,抄過了鴨綠江埋伏,在平壤伺候大軍齊到,然後掃其巢袕,內外夾攻。正是:
機謀奇扼吭,小丑欲驚心。
卻說煬帝打發巡幸的許多旨意,便進宮中問蕭後道:「從游宮女,選完了么?」蕭後笑道:「陛下偏把這樣縮腳疑難題目,叫妾去做,委如何做得來;況他們也不好說我該去,你不該去;也不說他願去,我不願去。好像吃過齊心酒的,見陛下起身出宮去了,三四百名卻齊齊跪倒階前奏道:『守西苑的花晨月夕,領略了多少風光;在昭陽的承恩競寵,受用了多少繁華。妾等西京隨到東京,兩番遷播,雖蚌珠燕石,不敢仰冀恩波,目為遺簪墮珥;然海外風光,江都佳境,難道也教耳消目受不起?萬歲爺是棄置妾等的了,難道娘娘也侍奉不來?』說了,大家如喪考妣的一般哭將起來。叫妾怎樣選法?」煬帝笑道:「這班賤婢,也會這般裝腔做勢。」蕭後道:「有個緣故,因張、尹兩妃在內攛掇,說:『我兩個是年紀大了,顏色衰了,你們都是鮮花一般,日子正長哩!還不趁這風流天子,大家捨命扒上去?』因此眾宮人做出這般行徑。」煬帝聽了,點點頭兒。隨叫一個內相,傳旨著兵部火速喚頭號差船四十隻,立刻上用。內相領旨出去了。
看官聽說,原來張妃子,名艷雪,尹妃子,名琴瑟,兩個多是文帝時,與宣華同輩的人,年紀與宣華相仿,而顏色次之。此時正當三九之期,煬帝因鍾情與宣華、便不放二妃在心上。況團宣華死後,接踵就是楊素撞倒金階,口裡說出許多冤讎,文帝陰靈,白日顯現,故此煬帝也覺寒心,不敢復蹈前轍。長安又混帶到這裡,許廷輔兩番點選,張、尹二妃因自恃文帝幸過,那裡肯送東西與他?遂致抑鬱長門,到也心情如同死灰。蕭後是最小氣,愛人奉承的,因見張、尹二妃平日不肯下氣趨承,故此捏造這幾句止不過要拔去蘿蔔,也覺地皮寬的意思,豈知煬帝竟認了真。
到了次日,這些選不去的,正要打帳看煬帝出宮上輦,便好大家來攀轅傍輦的哀懇;只見十來個內相,走到張、尹二妃宮中來,說:「萬歲爺有旨:餘下宮奴四百餘名,敕張、尹二妃子彈壓下舟,毋得違誤。」張、尹二妃聽了,以為奇怪道:「我兩個又不曾去求朝廷,又不曾去浼求皇后,這個冷鍋裡頭,泡出豆來,是那裡說起?」眾宮人歡歡喜喜,收拾了細軟,載上了數十車,齊出宮門。在路上行了一日,黃昏時候落了船。到明日,張、尹二夫人心中疑惑,便問內相道:「萬歲爺們的船在那裡?」內相道:「在前面。」張夫人道:「聞得朝廷新造幾百號龍舟,如今我們坐的卻是民間差船,並不是龍舟,其間畢竟有弊,你們誆我們到那裡去,快快說來!」眾內相料難瞞隱,只得齊跪下去道:「二位夫人,不必動怒。這是萬歲爺的旨意,叫奴婢送二位夫人與眾宮女到晉陽宮去,如不信,現在手敕在這裡。」內相取出來,張、尹二妃接來讀道:張、尹二妃,系先朝寵幸過,不便在此供奉,著伊帶領餘下宮奴四百餘名,先歸太原晉陽宮中,著守宮副監裴寂照冊點入看守,毋誤。眾宮女聽見旨意,不是江都去,反要到西京,都大哭起來:也有要投河的,也有要自盡的。獨張夫人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們這班痴妮子,總到江都,又沒有父母親戚在那裡,止不過遊玩而已,你們就去,也趕不上他們的寵眷。我尚如此,你們何不安命?到是太原去自由自在,不少吃不少穿,好不快活,省得在那裡看他們得意。」眾宮人說,自此也覺放懷,一路上說說笑笑,一月之間,早到了晉陽宮。眾內相把二夫人與眾宮女,付與副宮監裴寂交割明白,眾內相仍往江都復旨。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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