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庚回到洞府取出輿圖,在唐僧預定路線上搜來尋去,觀瞧片刻,突然眼睛一亮,當即喚來白鶴徑直下凡而去。
他估算一下玄奘腳程,駕鶴先到了西番哈密國境內,很快看到玄奘與孫悟空站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旁邊是白龍馬,一個老者手捧著一套寶光星閃的鞍韉、轡頭、韁籠等物,正作勢送出。玄奘微微點頭,神情矜持,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悟空在一旁抱臂冷笑。
別人瞧不出,李長庚可是一眼看破,哪個凡人家裡會有這等寶物?那老頭明明就是珞珈山的山神所變。珞珈山是觀音道場,不用問,這事自然又是出自她的安排。她今晚沒跟李長庚提過,說明這不算作八十一難之一,只是私下裡的照顧。
你瞧那三十九位緊隨著玄奘的神祇,這會兒可都不在附近。
李長庚微微皺眉,若不是他心血來潮提前趕來,這一樁隱秘安排都沒人知道。他再看過去,孫悟空伸手挖了挖耳朵,彷彿對這一套厭倦得很。
自從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這還是李長庚第一次再見。這猴子不復當年狂放囂張的姿態,只是眉宇間多了一股冷意,彷彿斷絕了一切世間因果,不在三界之中。李長庚只見過一次類似的眼神,那是填在北海眼裡的申公豹,就是這樣的眼神。
孫悟空似乎感應到什麼,抬頭朝半空看去,李長庚趕緊躲入雲中。猴子重新把視線放回遠處,但聚焦處依舊是虛空。
那邊老頭見玄奘把裝備都裝到龍馬身上了,忽然浮到半空,現出真身:「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
李長庚氣得鼻子都歪了,你既然要送個明白人情,那前頭何必裝什麼凡人呢?他實在懶得往下看了,直接駕鶴離開,按照原來的計劃朝西邊飛去。
風呼呼地在李長庚耳邊吹著,識海怎麼也忘不掉孫悟空剛才那空虛的一瞥。整個天廷,他算是跟孫悟空最熟的幾個人。李長庚很好奇。孫悟空那個桀驁不馴的性格,原來讓他在玉帝前叩個頭都難,這次猴子怎麼如此乖順地成了取經人?觀音到底是如何說服他的?
想了半天,李長庚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這時白鶴一聲清唳,把他的思緒拽了回來。李長庚往下方一看,和輿圖顯示的一樣,下方山中坐落著一處禪院,名叫觀音禪院。
第十難沒什麼好處可送,以觀音的脾氣肯定是當甩手掌柜,一古腦扔給李長庚去發揮。「你既然讓我施為,玄奘遇到什麼劫難,可就怪不得我了。」 李長庚嘿嘿一笑,施展神通,以禪院為中心開始掃視方圓百里。
掃來掃去,真讓他找到一隻妖精。這是一頭黑熊精,正在自家洞府里閉目修鍊。李長庚懶得搞化身那一套虛頭,直接飄進了洞府之內。
這隻黑熊精皮毛苦澀,形銷骨立,可見修鍊得十分辛苦。它忽然看到一位仙人出現在眼前,嚇得趕緊下拜。李長庚親切地把它攙起來,隨口詢問。黑熊精略帶羞澀地說它已成精四百五十多年,如今正努力化去橫骨,再熬個五十年就夠成仙的資格了。
黑熊精一臉憧憬的神情,讓李長庚不期然想起了六耳獼猴。他咳了一聲,說位列仙班可沒那麼容易的,但若你能配合我的工作,弄一個位列仙門還是有機會的。
黑熊精大喜過望,翻身便拜。李長庚微微一笑,說你附耳過來,然後細細交代了一通。黑熊精聽得十分仔細,連連稱是。
安頓完之後,李長庚拂塵一擺,又降去了觀音禪院,仔細安排了一番,眼見著玄奘他們進了禪院休息,這才駕鶴回了九剎山。次日一早,他剛到啟明殿,觀音已經氣急敗壞找上門來。
「老李!你這第十難是怎麼……怎麼設計的?」
李長庚裝糊塗:「就是按錦囊方略來的呀。我這次選的叫自作自受,安排了金池長老覬覦袈裟,縱火燒禪院,孫悟空借了廣目天王的辟火罩……」
觀音板著臉道:「你這一難的設計,幹嘛要用那件金瀾袈裟?袈裟乃是佛祖親賜,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辦?」 李長庚知道她是存心找碴,一拍胸脯:「大士放心,錦斕袈裟只是假丟,我派專人看著呢,不會出問題。」 觀音一計不成,又挑一刺:「還有啊,你為什麼安排孫悟空去找廣目天王借辟火罩?簡直是畫蛇添足!齊天大聖那麼大能耐,至於連一把火都解決不了么?您是老資格,怎麼會犯這種錯誤?別人會說我們這一劫渡得太假了,到時候影響了玄奘不說,連佛祖也會尷尬。」
李長庚淡淡道:「靈山和天廷對取經大業都很重視,都要體現出關心,這不是您說的嘛。」
廣目天王職務在南天門,李長庚這一手安排看似多餘,其實是向觀音點了一下立場——我啟明殿是天廷的衙署,有自己的想法,可不是你落珈山的跟班。
偏偏觀音沒法在這上面糾纏,總不能說天廷不配吧?她還想再挑辟火罩的毛病,可轉念一想,廣目天王雖說在天廷供職,出身卻是釋門,她如果繼續質疑,就是打自家耳光了——看來這老神仙絕對是處心積慮,要不天廷那麼多有防火法寶的神祇,怎麼獨獨去找廣目借呢?
觀音咬了咬嘴唇,一跺腳,終於說了實話:「李仙師,你這一難安排在哪兒不好,幹嘛選一個叫觀音禪院的地方!起貪心的還是禪院長老,這不是抹黑我嗎?」
李長庚心裡樂開花,面上卻一臉無辜:「您看看輿圖,玄奘一過西番國,下一站可不就在觀音禪院?可是您交代的,說第九難第十難間隔不要太遠。」
觀音被這一席話噎得啞口無言,活活憋出了青頸法相。李長庚見她啞口無言,笑道:「沒啥事我就去殿里啦,這一劫的揭帖還得寫呢。」 觀音大驚,趕緊攔住他:「老李,緩一緩,緩一緩,這揭帖暫時不能發,真的有損我的名譽啊。」
李長庚故作驚訝:「怎麼會?這是觀音禪院出的事,又不是觀音大士您。」 觀音急道:「哎呀,仙界什麼樣你還能不知道?萬一被兜率宮的老君藏頭去尾、添油加醋一轉,就成了我觀音指使偷竊袈裟了!」
「咳,實在不行,再出個澄清聲明嘛。」 李長庚說。觀音差點摔了玉凈瓶:「誰會看那玩意兒!西王母當年發了多少聲明說猴子在蟠桃園只偷過桃,有用嗎?老李,你這篇揭帖必須撤下來,不然我去凌霄寶殿說個分明!」
見她開始口不擇言了,李長庚不慌不忙亮出一份文書:「不勞你去凌霄殿,陛下早有批示。」 觀音盯著末尾那先天太極看了一陣,氣呼呼道:「我是釋門中人,不懂你們玄門的暗語。」 李長庚說:「您看這個太極,陰陽二魚首尾相銜,周轉不休。什麼意思呢?這是陛下教誨我等,咱們做事啊,不能顧頭不顧腚。」
觀音這才意識到,能在啟明殿幹了這麼多年的,怎麼可能是個單純的老實人。她迅速調整了一下法相,換成合掌觀音,陪著笑臉說:「之前事情多,沒顧上溝通,是我不好。現在取經進入正軌,咱們流程上可以正規起來,接下來的護法方略大家一起商量著來。不過這篇揭帖真的影響太壞了,還請老李多幫幫忙。」
李長庚見火候差不多了,慢條斯理道:「其實嘛,倒也不是沒辦法補救。」 觀音一聽,趕緊請教。李長庚道:「前頭觀音禪院的事都演完了,改不得,不過我認識附近一頭黑熊精,它願意背這個鍋。咱們可以說袈裟是它去偷走的,這樣就跟觀音禪院沒關係了。再讓孫悟空跟黑熊精斗一斗,最後玄奘出面把它收服做個弟子,如此一來,既有了劫難經歷,又顯出慈悲為懷,皆大歡喜。」
觀音大驚:「這使不得,使不得,怎麼能讓玄奘收妖精做徒弟呢?」 李長庚不解道:「孫悟空不也收了嗎?猴子和黑熊,能有多大區別?」 觀音頭搖得像一個轉經筒:「玄奘取經,收多少徒弟皆有定數。黑熊精緣法夠了,可惜造化未至。」
李長庚冷笑起來。三千大道,只這一個「緣」字最為縹緲玄妙,說緣法上可以,意思是不可以;說緣法上不可以,反倒是可以,滿天神佛都愛用這詞兒來推搪敷衍。
他也不言語,端起茶碗,笑眯眯看著觀音。觀音臉色變了變,一咬牙,說靈山的編製我做不了主,落珈山的行不行?李長庚「咳」了一聲,說只要能讓黑熊精落實,放在哪裡都沒問題。
「那這揭帖……」觀音試探著問。
「我還有別的事忙,要不您受累給寫了吧。」
觀音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轉身登雲離開。李長庚心頭大暢,喚來仙童給自己沏上一杯玉露茶,美美地品上一口。念頭通達了,連茶味都感覺更加醇厚靈澈。
過不多時,觀音自己把擬好的揭帖發過來。李長庚盤腿在蒲團上坐下,先不急不忙冥想了一陣,這才嘬著茶葉,欣賞起這篇揭帖。內容和他猜得差不多:金池長老覬覦袈裟,縱火燒禪院,黑熊精趁亂竊走袈裟。觀音化身凌虛子,收服黑熊精,為此還捨出一個金箍去。
觀音還不忘在揭帖的結尾拔高了一下,說之所以收了這妖,是因為它誠心皈依,頑性早定,還附了幾句詩:「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云云——算是把觀音禪院的負面影響勉強遮過去了。
李長庚感慨之餘,也是暗暗欽佩。觀音到底是個巧立名目的高手,居然把山神一拆為二,把黑熊精安排成落珈山後山的山神。既不必額外增加一個仙門編製,也解決了安置問題。他再翻後面,那一場劫難,也是被觀音分拆成了「夜被火燒」和「失卻袈裟」兩難,進度又推進了一小截。
這一回觀音吃了個啞巴虧,一想到她脖子都氣青的模樣,老李心裡舒服多了。他抿著玉露茶,忽又回想起觀音剛才的話:「玄奘收徒,皆有定數」,不由得沉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