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庚在啟明殿工作,對於人事序列最為敏銳。早在接手取經護法這件事時,他就有疑惑:鷲峰的傳承譜系明明白白,無論是按成就排行的十大弟子,還是按聞道時間排行的五位比丘,一個蘿蔔一個坑,怎麼排,都沒有空隙插進一個「佛祖二弟子金蟬子」。
他去查過。無論大雷音寺還是鷲峰,官面上所有的文書與揭帖,只是說東土大德玄奘響應佛祖號召,前去西天求取真經,從來沒正式宣布玄奘是金蟬子轉世。在佛祖的公開講話里,甚至從未提及「金蟬子」三個字。
所謂「玄奘是金蟬轉世」的說法,一直是在私下流傳,從來沒得過官面上的證實。偏偏靈山也沒否認過這個流言。大家都看到,佛祖確實調動了諸多資源來給一個凡胎護法,於是便默認其為真了。
這種曖昧矛盾的態度,簡直是在玩隔板猜枚。只要不打開柜子,藏身其中的「金蟬子」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就好比道家的「易」字,既是「變易」亦是「不易」——是以適才觀音拈葉微笑,一言不發,她真沒法下結論。
孫悟空之前說過一句古怪的話:「她尋不尋著,也是無用;我治與不治,都是瞎子。」 前半句是指玄奘故意被擄,後半句卻難以索解。現在回想起來,很可能他也已窺破了玄奘這重身份。而觀音適才的回答,也足以證明李長庚的猜測。
李長庚也不催促,就這麼笑眯眯地看著玄奘。黃風怪端著油碟回來,見玄奘臉色不豫,又不好上前細問,只好說我再去添點,悻悻又迴轉走開。
「此乃釋門之事,與你無關。」 玄奘終於開口,硬邦邦地說了一句。
「也是,這事確實與貧道無關。」 李長庚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不聊這個了,貧道給你分享一樁天庭的陳年舊事吧,是老君講給我的,嘿嘿,他那個人就愛八卦。」
他自顧說了起來:「托塔李天王你聽過吧?他有仨兒子,金吒、木吒和哪吒,都是不省心的。有一次李天王追剿一隻偷吃了靈山香燭白毛老鼠精,那老鼠精是個伶俐鬼,被擒之後苦苦哀求,居然說得李天王動了惻隱之心,稟明佛祖赦了她死罪,還把她收為義女,打算送入李氏祠堂。那三個兒子極度不滿,盡顯神通,把那老鼠精逼到絕境,若非最小的哪吒一念之仁,放她逃下界,只怕那老鼠精早已身死道消——長老你說這是為什麼?」
「自然是懼她分薄了家產。」
「可是後來天王得了個女兒叫貞英,三個兒子卻沒什麼舉動,也是古怪。」
「這有什麼古怪,自家傳下來的血脈,與外頭跳進來的終究不同。」
玄奘說到這裡,突然渾身一僵,整個人呆在了原地。李長庚沖他一笑,端起酒杯來啜了一口,看來這位高僧總算開悟了。
他一個東土的凡胎,走上一趟西天就能成佛,這讓佛祖座下修持多年的正途弟子們怎麼想?大家都是苦修千萬年一步步境界煉上來,怎麼你就能立地成佛!退一步說,若成佛的是自家師兄弟也還罷了,偏偏還是一個橫空出現的金蟬子,憑什麼?
玄奘之前沒想到這一層,因為他和豬八戒、織女一樣都是有根腳的,不必費力攀爬就能平步青雲。所以他根本意識不到,體系內大部分人對逾越規矩者的厭惡與警惕。這種心態,只有李長庚理解最為透徹,才能一眼看破關竅。
畢竟玄奘是東土高僧,一點就通,當即垂下眼帘,一身鋒芒陡然收斂。李長庚趁機道:「佛祖不從自家麾下調一位護法,反而要大費周折,從阿彌陀佛那裡借調觀音大士過來,實在是用心良苦哇。」
這就是在委婉地批評玄奘了。佛祖派觀音來,分明是為了屏蔽正途弟子們的干擾,更好地為你護法,你卻要平白生事把她趕走,真是蠢到家了。
不知何時,黃風怪拿著碗筷,站到兩人背後。玄奘轉頭看向它,眼神閃爍,黃風怪伸出舌頭,舔了舔碟子上的油,坦然一笑,算是默認了李長庚的說法。
玄奘輕嘆了一聲,伸手敲了敲自家光頭:「嘖……這次可是被阿儺給算計了。」
「阿儺啊……」 李長庚暗暗點頭。這個名字,可以解釋很多事情了。
整件事幕後的推手,果然是正途弟子們。黃風怪成為取經二徒人選,應該就是他們聯手運作的結果。被天庭截胡之後,阿儺又與玄奘達成共識,配合黃風怪突然發難,劍指觀音。
等到觀音下台,換了阿儺或任何一位正途弟子來護法,後頭有的是手段讓玄奘到不了西天。可嘆玄奘只看到眼前觀音的種種錯失,卻被真正的敵人誘入彀中,自毀長城。
悟通了此節,李長庚才發現黃風嶺這件事有多複雜。
表面看,這是一次妖怪襲擊取經人的意外,其實牽動了天庭與靈山之間的選徒博弈;而在更深的一層,還隱藏著玄奘企圖換掉觀音的舉措;而在這舉動的背後,還涌動著鷲峰正途弟子系統對金蟬子的敵意,以及佛祖若有若無的庇護……好傢夥,這隻金蟬身後,什麼螳螂、黃雀之類的,排成的隊伍可真是長啊。
層層用心、步步算計,這一個成佛的果位,引動了多少因果纏繞……李長庚疲憊地想。好在玄奘主動吐露出阿儺的名字,說明他已做出了選擇。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只要長老心有明悟,這一劫渡之不難。」 李長庚說。玄奘猶豫了一下,還沒回答,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長老準備走啦?」
兩人一看,黃風怪端著油碟站在旁邊,仍是一臉笑容。李長庚暗暗提起警惕,眼下玄奘和阿儺的矛盾已然挑明,它是阿儺的心腹,難保不會作出什麼事情來。玄奘看著黃風怪,兩人剛才還推杯換盞,誰知竟是對頭,一時也是百感交集。
「老黃,我本覺得你是個知交,想不到……」 他問。
黃風怪聳聳肩:「我就是個戴罪立功的妖怪,阿儺長老讓我取經挑擔,我就挑擔;讓我打猴子,我就打猴子。奉命而已,與私怨無關。」
這貂鼠精倒也坦率,幾句話,就把自己和阿儺的關係講透了。玄奘冷哼一聲:「黃風洞里的這一席,也是你為了麻痹我吧?」 黃風怪笑起來:「我雖說是帶了任務,可真心覺得長老是個可交之人,談得開心。今天這一席的香油,是我私藏,只招待好朋友,阿儺長老可不批這筆預算。」
他放下油碟,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想要離開,隨時可以走。我可不敢去阻攔一位天庭仙師和一位佛門高徒,那不真成了作死了嘛。」 玄奘沉默片刻:「可我們若回去,你就死定了。」
黃風怪眾目睽睽之下擄走唐僧,打傷悟空,賭的是阿儺或其他正途弟子上位,替自己遮掩。但如今玄奘態度轉變,觀音保住職位,那麼它就非得有個下場不可。
玄奘看向李長庚:「李仙師,念在此怪未曾傷我,討你一個人情,不要害了他。」
其他兩個人,對他這個舉動都頗覺意外。黃風怪皺眉頭道:「玄奘長老不必如此,阿儺長老自會保我。」 玄奘冷著臉道:「你別會錯意,只是我不想沾上太多因果罷了。」
李長庚沉思片刻,開口道:「你們靈山內部什麼恩怨,與貧道是無關的。我只想推進取經這件事。至於其他事,貧道只給建議,定奪還看你們自家。」
說完他壓低聲音,說了幾句。玄奘和黃風怪面面相覷,也不知是被震驚還是疑惑。太白金星也不多解釋,說時辰不早,你們權且在這裡靜候,
等到李長庚走了,玄奘重新坐回座位。黃風怪重新把油斟滿:「來,來,趁太白金星還沒定下來,咱哥倆多喝幾杯。」玄奘皺著眉頭呆了一陣,冷不丁問道:「你在靈山腳下時,聽過一頭偷吃香燭的白毛老鼠精嗎?」 黃風怪哈哈一笑:「長老有所不知,所有被大能安排離開靈山做事的妖怪,都會背這麼一個罪名,不是偷香燭就是偷油。這罪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日後想保你容易,想懲治也有借口。」
玄奘像聽一件新鮮事似的:「這樣也可以?」 黃風怪嘆了口氣:「不知是該笑話你,還是該羨慕你。算了,喝,喝完咱們的交情就到這裡了。」 玄奘沒吭聲,繼續喝。
這邊李長庚離了黃風洞,觀音還在崖頭等候。李長庚喜孜孜飄然落地,說搞定了。觀音又驚又喜,沒想到他真把這事辦成了。能在啟明殿做這麼多年工作的老神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