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當天留在了五庄觀,她要跟鎮元子對接一些細節,順便盯牢這位噓呵大師,別讓他吹得太離譜。李長庚則隻身駕鶴西去——神仙不忌諱這個——飛出百里多地,看到下方一座陰風慘慘的猙獰大山,情知到白虎嶺了。
他按落鶴頭,進入山中。只見山澗中黑煞瀰漫,凡人目力根本難以看清周圍環境。不過每隔一段路,便可以看到一段由白骨拼接成的文字,上書:「白虎嶺白骨洞」,旁邊還掛著一截臂骨,指向深處。白骨不時泛起磷光,在黑暗中頗為醒目,倒是省了李長庚運用神通的麻煩。
「這倒是便當得很。」 他心想,對此間主人的細心多了一層認識。
李長庚按照指示走到洞口,朗聲喊道:「貧道太白金星,特來造訪白虎道友。」 裡頭沒動靜,他又喊了一聲,才有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傳來:「你等等啊!我化個妝。」
李長庚納罕,你一個骷髏成精,化什麼妝啊。過不多時,洞門隆隆打開,一具骷髏架子跌跌撞撞跑出來,突然左腿一甩,一截脛骨啪地飛到牆壁,整個骨架差點摔倒在地。它趕緊一手扶牆,一腳撐住,彎下脊椎和盆骨去夠,幾次撈不著。李長庚實在看不下去了,把脛骨攝在手裡,交還給它。
「多謝啦,昨晚熬夜熬得晚,估計關節沒掛牢。」 白骨精尷尬地抓抓顱骨,接過脛骨,接回到腿上。
李長庚仔細端詳了一下,它還真化妝了,顱骨上的眼眶邊緣,被炭筆描了一圈線,顯得兩個黑漆漆的空洞眼窩更大,兩側顴骨抹著兩團磷粉,只是說不上色號。
白骨精把李長庚請進洞府,在一處雅緻的墳包前各自落座,石碑上早早擺了兩杯白茶。李長庚開門見山道:「我說白虎夫人啊……」
「哎呀,白虎是山名啦,人家是叫白骨夫人!您想什麼呢?」 白骨精的眼窩一瞪,嬌嗔道。李長庚尷尬地趕緊喝了一口茶:「白骨夫人,對,白骨夫人,鎮元子說你可以外包?」
「對的,鎮元大仙很照顧我的,我去五庄觀跟他作過幾次……」
「咳咳……」 李長庚差點嗆著。
「我是說作祟啦。」 白骨精咯咯一笑,優雅地把一排指骨托在頜骨下面,「他在上面——我是說天上——大喊一聲孽畜,還不快現原形?我就地一滾,渾身篩糠。他再大袖一卷,把我收走,百姓齊頌鎮元大仙威武,效果很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李長庚擺擺手,「元子跟你說了吧?玄奘取經途徑寶地,需要渡劫,我打算找你做個外包。不過這事上頭很關注,不能出錯,你可要上心。」
白骨精的盆骨擰了擰,骨架子朝前一靠:「瞧您說的,我何曾有敷衍的時候。您有什麼需求,我都能配合。」
李長庚不為所動,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說你看看這個。白骨精收起媚態,從旁邊架子上撈起兩粒眼珠,嵌進眼窩,左臂指骨撐住下巴,認真地讀起來。
李長庚也不催促,慢慢啜著茶。這山野骨茶雖口感不佳,卻別有一番風味。從高老莊開始,取經之事就波折不斷,先是黃風怪,然後是西王母,接著又被審查了一回。李長庚疲於奔命,連報銷都沒空坐。他實在很想休息一下,這也是為什麼鎮元子一建議外包,他就同意了。
這一難的方略,李長庚決定越簡單越省心越好。他給白骨精看的,是一個最基礎款的「降妖除魔」,這個方略沒有什麼花頭:先是妖魔襲擊取經隊伍,然後三個徒弟力戰妖魔,將其除掉,結束。」
當然,這麼一處理,很難挖掘出什麼深刻意義,揭帖不太好寫。不過李長庚覺得,適當低調一點也好,平平淡淡才是原道吶。
這時白骨精已經看完了,她放下錦囊,扶了扶眼球邊框:「這個外包倒是很簡單,我們能接。不過玄奘的取經隊伍有三個徒弟呢,那一個妖怪肯定不夠分吧?」 李長庚還沒言語,白骨精又道:「您看安排三個妖怪怎麼樣?一個徒弟打一個,不必爭了。」
李長庚略有遲疑,他的本意是簡單處理,一場斗戰變成三場,可又變複雜了。白骨精見他猶豫,立刻道:「您老要是嫌麻煩,可以把斗戰的部分去掉呀。妖精害人,又不一定非要打不可,色誘呀、下毒呀、誣陷呀,花樣多得很,我這裡都有現成的方略,不會很複雜。」
「色誘就算了,之前幾位菩薩剛色誘完……誣陷不容易體現積極意義。嗯,下毒這個倒不錯,還能挖掘出一些警世寓意。」 李長庚很快做出了選擇。
「好,等我記一下哈……妖魔:三隻;手段:下毒;結局:被高徒識破。」 白骨精拿起炭筆,在自己雪白的腕骨上飛快記錄,「要打死還是收服?」
「打死。」
「那是慘嚎一聲散為黑霧,還是剩一堆糜爛屍骸?」
「這個隨便你定。」 李長庚不想管得太細,他忽然又問道:「三次都是下毒,太重複了吧?」
白骨精笑起來:「那怎麼可能呢?就算您同意,我們都不會砸自己招牌。我們的服務叫做子母扣,第一隻妖怪假意去齋僧下毒,被識破打死,我們後續可以安排第二隻去尋親,第三隻妖怪尋仇,如此一來,豈不就便當了嗎?」
李長庚嘆道:「這辦法好是好,只是又變複雜了。有沒有那種既簡單省事,又富有變化的?」 白骨精頭頂的妖氣為之一滯,泛起五彩斑斕的黑霧。她眼窩一轉:「要不這樣吧,可以給您追加一套方圓不動的服務。」
「什麼叫做方圓不動?」
「就是客人不動,我們自己動。」
「咳咳!」
「哎呀,您真討厭。」 白骨精嬌俏地打了李長庚肩膀一下,「您想什麼呢?我是說,我們可以讓客人原地不動,只需要劃個圈等待,妖怪一波一波主動上前送死。這不就既簡單,又富有變化了嗎?」
「如此甚好。」 李長庚很高興,這白骨精實在伶俐,事事都考慮得很周詳,還會變通。白骨精見老神仙眉眼舒展,知道這事成了,又主動道:「太白金星我仰慕已久,看您老的面子,我三隻妖怪只按兩個半收費,如何?」
李長庚更高興了,討價還價的事見多了,上來先自己殺到八折的倒少見——莫非它生前就是自殺不成?白骨精旋即補充道:「不過那個方圓不動的服務,是要另外計算酬勞的哦,得十塊仙玉。」
「沒問題。」
白骨精見李長庚眉頭都不動一下,補充道:「每隻妖怪。」
李長庚點點頭。
「每天。」
白骨精見李長庚沒什麼表示,頜骨微抬,笑容可掬:「還有些雜項費用,營養錢、跑腿錢什麼的, 我是先幫您老墊上還是您直接付給它們?」
李長庚沒意識到這是在誘導,隨口說你先墊上吧。白骨精拿起炭筆在腕骨上密密麻麻地記著,頜骨微微一咧:「那我給您返三個點如何?」
嚯,這妖怪倒真敞亮。李長庚連連擺手,說這個不必,工作做好就行,但心裡卻頗為受用。白骨精晃了晃頸椎骨:「您老兩袖清風,不要返點,那我送您一個低價大禮包好了。」
「哦?還有禮包?」
「您老為取經隊伍護法渡劫,無非也是為了揄揚名聲。若想三界揚名,人人皆知,這話題必得聳人聽聞一點。我免費送您個禮包,製造個話題,讓妖怪們襲擊玄奘時喊一嗓子,就說吃了他的肉,可以長生不會老,包管這話題一下子火遍四洲三界。」
李長庚有點猶豫:「這有點誇大吧……」
白骨精道:「大眾愛看的,要麼是吃別人血肉,要麼是養生。這個話題是我貼著他們的愛好來設計的,效果您盡可放心。」
「但玄奘的肉吃了不能長生啊。真能長生,他媽怎麼死的?」
白骨精笑起來:「誰會深究真假,無非是湊熱鬧而已。再說了,這話題不用取經隊伍自己講,我認識專門的鴉巢,自有豢養的那些老鴰負責傳。真有人追究起來,您兩手一攤,說也是謠言受害者,不挺好?這話題持久性強,這次妖怪想吃,下次妖怪也想吃,哪次劫難也能用上,多合算。這麼一攤薄,成本低得跟免費沒區別。」
李長庚一聽,頗有道理,就批准了。
條件談得差不多了,李長庚又提出來:「你安排的三隻妖怪,能不能讓我先見見?」白骨精說:「這沒問題,不過那幾個妖怪都是獨居種,不願人多,只能一個個單獨見。李長庚想想也沒什麼,說那就單見吧。
白骨精轉身進了洞府,不一時出來一個少女。李長庚一看,與尋常人無異,但頭頂黑氣毫無疑問是妖怪所化。他隨便跟少女聊了幾句,少女轉身回去,一會兒又來了一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三隻妖怪的頭頂黑氣幾乎一樣,李長庚猜測,也許是同一窩怪。
見完這三隻妖怪,他忽然生出一個想法。既然要上演「下毒、尋親、尋仇」的戲碼,能不能順便加一個誤會環節。沙悟凈如今還在隊伍里,可以讓他出手重一些,打死那個少女,被玄奘誤會濫殺無辜,暫時逐出隊伍。
當然,這肯定不是真開革,李長庚是想安排一手試探。西王母說捲簾是來刷履歷的,到底有幾分真話?捲簾加入取經隊伍的目的,也是語焉不詳。他需要獲得更多消息,才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要知道,這個名額畢竟是從觀音那裡借的,如果出了差錯,觀音可是會翻臉的。
白骨精雖然胸椎里空空如也,心思卻玲瓏得很。李長庚一說,她便滿口答應:「這事簡單,我讓尋親和尋仇的兩位多加幾句台詞,跟聖僧多哭訴幾句便是——加個誣陷套餐而已,這部分費用,我給您折上折。」
談妥了細節,李長庚從白骨洞出來,抬手呼喚白鶴過來,站在洞口等。李長庚心情很是舒暢。從取經開始到現在,這一難大概是安排最輕鬆。這時一陣陰風吹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一開始只要求一隻妖怪,也不知什麼時候,被白骨精繞成三隻妖怪的方略來談。
這小妖精……李長庚呵呵一笑。算了,三隻就三隻,就當花錢省事了,反正都是天庭的費用。一想到這個,他又回憶起案頭堆積如山的報銷玉簡,一陣頭疼。
老鶴好不容易飛到了跟前,李長庚飛身上背,想著乾脆直接回啟明殿做報銷得了。這時笏板里卻忽然接到一條傳信。
傳信是陰曹地府的一個判官發的,內容很簡單:「花果山死了一頭通背猿猴。」
(李仙師五一休假,劫後再見)